王燕
雪,就像是伊犁這片土地鋪陳四野的熱情。
無需多少華麗辭藻去矯飾,就像寫在主人臉上的真誠,一言不發也懂得其中的美意。伊犁因為遙遠而有古老的意境,更因為一場雪而更明確。在沒有太多屋舍的草原上,當草木也被雪一統之后,人們仍能夠體味到一種浩蕩的古意。盡管一路的顛簸不同于鬧市,對于習慣城市安然生活的我們而言有些動蕩的意思,但一再聽到喀拉峻、阿克塔斯這些名字的時候,仍然有一種遼闊的意境在心中升騰。我覺得就像是所有的酒都是令人沉醉的,所有的草原只是有不同的名字,而它們一定同樣有一種動人的遼闊。
在津門或者走過其他城市里遇見雪,會有雪起的興奮、雪霽的安詳以及雪化后偶然的孤寂。可是在伊犁的草原上,雪沒有那么多的煽情,它一直在視線里存在著,好像不會有到來或者失去,它只是一直執著地存在著——成為一種主題、一種背景或者一種無需深究的情緒。主人驅車領我們去草原,也不會像熱鬧的景點里有多少繁文縟節的介紹,因為這里到處都是景色。就連在路上被暈車裹挾的時光,日后想起來也是一種令人動情的情境。
西天山向伊犁河谷過渡的地方,便是喀拉峻草原。我相信這里的草木都是雪水灌溉出來的,所以再多的雪也掩蓋不了它們豐美的表情,就像戴著面紗的女子,更能想象出她臉上的嬌羞。或者像善飲的漢子,烈酒總是在他們的眉宇間燃燒著。之前聽說要在水草豐美的季節來伊犁看草原,其實看在眼睛里的實物,哪里會有心心念念想著的世界遼闊而豐美?我們離開城市來看草原,哪里只是為了一棵具體的樹木或者一片無名的牧草,更是為了忘記具體而繁雜的生活。這樣的抵達才是有意思的。望玉臺上,眼睛里能見的都是冰清玉潔的一切;疊浪谷間,聽到被寒冷雪藏的壯闊;飲馬灣邊的馬,可能更多的是奔騰或駐扎在傳說之中。一切可能只需要“一棵樹”,便能標記著眼前如夢幻般的意境。
聽他人講,東喀拉峻更是這篇“雪界”文章的深意所在,五花草甸、鮮花臺、森林大峽谷、三極夷平面或者獵鷹臺觀景點,這些名字聽聽都美得令人向往。令人向往的物事往往因為陌生,又讓抵達或者深入成為一種美好的錯誤。神交或許會因為向往而更加美好。當然這是懶散如我的借口,或者說是無有俗緣的一種自慰。但是難以連貫的窮盡,避而不見或者艱難徒步成為一種抵抗,也成就一種別樣的壯烈情懷。好在雪懂得主家和客人的熱情,一以貫之地鋪陳到遠方去,讓不能抵達的風景也能在腳步佇立時體會到深情。
于是,從出發開始到漸入佳境。我心里一直想著一個詞語:遼闊。這個詞虛無而又真切,就像漫天的大雪根本找不到一個準確的詞語去形容,但它的美好又是那般明確。我們在俗世經營甚至浸淫得久了,對于虛無的東西往往懼怕。所以更加貪慕具體的安寧,比如鮮花怒放,比如車水馬龍,比如燈火可親。好像虛無之中找不到棲身之所。而面對雪國里被掩藏而又明確存在的一切,人的心境才真正安靜祥和起來:原來一切真實才是幻境,只有那一片雪白的雪才會在時過境遷之后仍歷歷在目。
阿克塔斯是一個村落的名字。一個村莊在伊犁也可以那般壯美與遼闊。一個村莊可以容納一片草原,或者說一片草原只不過是伊犁的一個村莊。如一本卷帙浩繁的著作,只用一個最簡素的封面,甚至不用書名,不提著者,雪白的封面之下卻安頓了無數的美景和深情。在阿克塔斯草原上看雪,更加具體而生動。具體的落點未必瑣碎,雪花之中藏著別有洞天。在伊犁,一個村莊便又是一個關于美景的完整王國。雪給了它們一樣的面色,但每個胸懷中又有自由斑斕的心緒。我不知道這場雪是什么時候開始下的,也許在我抵達之前,風雪做過一次又一次的演練。但它確實是一場動人的雪。
氈房散落在雪原的平坦處。它本來就是白了頭的牧民,更像是一堆巨大的雪。它們是雪原上的逗號,雪霽后春暖花開的時候也許就離開。雪也是遼闊的逗號,不記得起始,也不會永遠駐扎,只是默默地浸潤著河谷間的草原和時光。千溝萬壑被雪色勾勒出來,又被浩瀚林海圍繞。密林深處的牛羊和人們一樣窩著“冬閑”——它們一定也在想著被雪覆蓋的草原,想著盡快成為來年春色里奔跑的花朵。一頭牛或者羊的閑情,當然是人為賦予的。我們一路長途跋涉而來,看一眼雪國里的一切,正是為了由此生發出閑情雅意,這可能才是旅行該有的意思。
紅褐的松果掛在枝頭,這點頑強的顏色,就像水墨畫上落款的紅印,沉著而深刻。面對一片雪,人確實無從表達也無需多言。每一棵松果里,都暗藏著令人驚訝的遼闊。比如,它會招來一只松鼠的光臨,或者它會落進開春后的新泥,亦或者被偶然經過的人們攜帶到遙遠的他鄉……一切因為虛無或者靜謐而生發出動人的豐贍。看這一場雪,是需要有想象力和信念的。就像你要去阿克塔斯的姑娘峰,你得愿意相信傳說并且懂得衍生美好。“烏孫”是一個多么古老的詞語啊,哪里又是傳說二字就能輕易概括的。我矯情地私想:人們給姑娘峰所定義的野花谷、烏孫古鎮、精靈世界、水果驛站、草原巖畫幾個景致,就像幾個成語羅列起來,一樣難以表達窮盡這里的美好。我們在想象力上,可能不如古人那么深邃。就在一個我此前聽說過的洞窟里,殘存的光陰就可以證明我的臆測。五千年前的阿克塔斯洞窟彩繪巖畫——五千年,未曾凋零的顏色就足以令后人面露羞色。馬匹、盤羊、日色這些所寓含著的人種、民族、藝術等等的信息,讓今天靈巧撥弄任何現代裝備的后人只有無言的膜拜。一筆一劃上的色彩,升騰起另外一種深刻的遼闊。離開的時候,我才琢磨起“阿克塔斯”一詞。來源于哈薩克語的這個詞語,意為白石山,因山石光白而得名,象征圣潔美好。而姑娘峰是紀念一位勇敢的哈薩克姑娘在追求堅貞自由而殉情的愛情故事。原來,沒有雪的日子,這里照樣滿是圣潔的雪白。雪一直在這片土地上不斷降臨與永在。
我們從城市而來,奔赴一場雪。伊犁也是一座被雪統攝的城池,當然也有自己謎一樣的城池。我最后說起八卦城,并非因為雪已經融化,而只是因為迷宮一樣的城堡里好像有比雪更遼闊的謎底。當年和親而來的細君公主,當然不是為了奔赴一場大雪或者愛情,時光卻像神秘的“八卦城”一樣,越久遠越迷人。特克斯縣的一城、一村、一草、一山、一水、一洞、一泉、一道,無盡的細節都被八卦一樣的古老智慧所包容,而它們又成為八卦城的自身。一座沒有紅綠燈的城市,是因為有著自己安然的心境,就像是我奔赴一場大雪,其實并不需要太多形式,只要和它一起奔赴西北大地古老的遼闊就好了——如果更幸運,我們也成為一片雪花本身,那一切被記得或者被忘記的就都不再重要。有一片遼闊的雪白,所有事情就剛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