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客行
平躺在病床上,電梯里的空調吹來一股涼風,拂過我的腮幫子。劉愛翠主任一手扶著病床,一手握著手機,很柔和地向電話那邊答復著。父親和二姨站在床尾。一位年輕的女醫生站在電梯門前,倘若沒猜錯的話,她比我的年齡要小,許是劉主任的學生吧。她按下了電梯按鈕。
電梯“叮咚”一聲,我看見年輕的女醫生拉了一把床頭,我明白該下電梯了。我們走進了寧夏醫科大總院住院部的空中走廊,我熟知這里,每次通過,我都躺在病床上,無一例外。多次掐算過時間,每次走過長廊需要五到六分鐘。這五六分鐘里,除了沉寂地躺著,我什么也干不了。我想讓這幾分鐘走得快些,便讓大腦動了起來。
得病二十多年里,我已數不清在祖國的多少城市尋覓過,又在多少家醫院停留過。我總帶著滿滿的希望出去,卻失落而歸。二十多年里,我甚至都沒搞清楚這病的確切名字。一次次的絕望和無助讓我漸漸離開了尋醫治病的路?;蛟S每個人的命弦里都潛藏著諸多像戲劇一樣的意想不到吧。2021年1月,無意間翻看新聞,一則訊息映入眼簾,一種一針70萬人民幣的天價藥納入了醫保,醫保局談判代表使盡渾身解數把藥價砍到了一針3.3萬人民幣。這到底是一種什么藥?好奇心催動著我去詳細了解。原來它是一種治療全身沒有力氣的罕見病的藥物。我的病恰好就是全身沒有力氣,一切癥狀與新聞上說的是那般吻合。我盯著藥劑的名字,迫不及待去寧夏醫科大總院做了檢查。
希望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在我得病二十七年后來到了我身邊,我有藥可醫了。得知好消息的我卻沒怎么開心。我學過一些簡單的生物知識,明白從生物學角度來說,我癱瘓了二十多年,這對于一個需要保持長久運動的生命體來說意味著什么。即便有了藥物,也不一定能讓我再次站起來。我勸慰著自己,即便站不起來,哪怕能多些力氣,爬得起來,穿上衣服就好。帶著這一點點殘存的美好念想,我又一次踏上了求醫路。
整整治療了一個年頭,我依舊躺在床頭爬不起來,僅僅是肌肉有了點肌張力,可這對我來說又有什么用呢?夜里,我躺在床頭想著該不該繼續醫治?并不是我對醫學失去了希望,而是那一個個不得不言說的苦難過往和現實狀況,讓我不得不思考。
弟弟今年邁入高中階段。他是一個不幸的孩子,他不幸地成了我的弟弟,又不幸在出生時因醫療事故而導致右半身癱瘓不能行走,他又不幸地坐上了輪椅。讓人欣慰的是,他學習特別好,就讀于我們縣城里第一高中最好的一個班里。每天都是父親背著他上學,他離不開父親。我要治病,更離不開父親抱我,治療地點又在離家370公里外的省城。坐著大巴車去醫院,治療結束再回到家里,至少需要三天時間。三天時間對我來說沒什么不可耽擱的,可對于弟弟來說是致命的,高中的學業是耽擱不起的。
十月份是農忙高峰時段,親戚朋友們都忙得不可開交,我從家人里數了個遍,沒有一個外人有空閑時間帶我去三百多公里外的地方治療。我還要不要治療呢?為了一個看不到希望的念想,我躺在床頭猶豫不決。
用藥的時間一天天、臨近到了用藥的前一天,我還沒有找到帶我去醫院治療的合適人選。一籌莫展的時候,腦海里跳出來一個人,他比我早生三個月,一起光屁股長大。十年時光里,我倆也很少再聯系。前不久,他終于有了穩定的工作,成為一名醫生。和醫生行業的人接觸得頻繁些,醫生是輪休制,或許他能幫我。帶著最后一絲希望,給堂哥發去了消息,正好我用藥的這天他正常休息。沒有過多的寒暄,堂哥就爽快地答應幫忙。父親立馬打電話告知了劉主任,確定我能準時到醫院用藥。劉主任再三叮囑,希望能在用藥當天的早晨九點鐘到達醫院。
凌晨四點鐘,天空一片黑,看不見一顆星星。手機鈴聲響起,起了床,父親抱我坐上了堂哥的車。一瞬間,時間成了最寶貴的。早晨八點四十,我們到了醫院。醫科大總院一點不像小縣城里的縣醫院,一輛輛車排成一條看不見頭的長龍,好在堂哥在這個既是醫院又是大學的地方度過了八年時光,這里的每一扇門,每一個角落他都熟知。沒耽擱太多時間。九點鐘,父親的手機又響了起來,劉主任詢問我們到了哪里?我們也恰巧到了住院部樓下。
父親抱我坐上輪椅,看著院里細微的光,我眼中的一切是那么熟悉,卻又是那么陌生。來到九樓的神經內科,護士站臺后傳來一句柔和的問候聲:“馬駿來了哈!”
我看著她笑了笑,應了句:“來了?!?/p>
緊接著,又一位護士推著醫護車架,上面放著血壓計、溫度計、聽診器。她急匆匆穿梭在病房之間,路過護士站臺前瞧見了我,輕輕揮了揮手,又輕柔地說了句:“馬駿來了呀?”
我依舊是笑著回了句:“來了!”
護士站臺前的那位護士站起身看了看貼在墻上的病人列表,對我說:“你是要住41床的,讓叔叔去幫你辦住院手續。41床的病人馬上就離開了,等他出院你就可以住進去了。”
父親又急匆匆下樓去辦理掛號和入住的一系列手續。二姨陪在我的身邊,護士站臺前要么有推著前行的病床,要么穿梭著醫護人員,要么走動著病人家屬。一群群人來來去去,坐著輪椅的我著實有些擋道。二姨便想推我來到大廳等待。一聲清脆地叫喊聲傳入我的耳窩。劉主任依舊是精致的短發,她來到我身邊,我滿是激動,和她握了一下手。劉主任往下拉了拉口罩,掛在了下顎上。
“馬駿來了哈?住院手續都辦了沒?我剛剛看到41床的病人去收拾東西了,等你住下我們就盡快給你用藥?!?/p>
她說話的時候嘴唇有些干裂,像是有些缺血的那種白。倘若不是感冒了,那準是一大早都在忙碌著沒有停歇。不過劉主任和我說話時依舊是那么柔和而又干練,她的笑容依舊。
我沒有多說什么,只是很感激地說了句:“謝謝劉主任。”
“沒事兒?!边€沒等這三個字的余音進入我的耳中,她便已經向病房那邊走去。
我看見了那位老阿姨,她手里拿著已消過毒的床單、被褥、病號服,也是急匆匆向擺放著41號病床的病房走去。
護士站臺前的一位護士走過來,從二姨手中接過輪椅,推著我向病房走去。父親迅速辦完住院手續后,來到病房,抱起我躺到了病床上。
剛剛躺下,那位推著醫護車架的護士來到了我身邊,擼起我胳膊上的衣袖,拿出抽血管,拔下了蓋在針頭上的塑料管子。一位年輕的男醫生推著做心電圖的機子向我走來,他擼起了我的褲腿,在腳關節處戴上了醫用夾子,把我的上衣也扒了起來,讓胸脯裸露出來,一一吸上測量器。一位年輕的女醫生跟在劉主任身邊走了進來,在她身旁做著記錄。二姨看著劉主任,她很激動,開心地向劉主任說:“真的是太感謝你們啦!我們今天來這也不容易,他的弟弟還請假在家等他父親回去送他上學呢?!?/p>
“沒事兒,沒事兒,我們考慮到馬駿的困難了,這不,您看,我們都全員出動了?!眲⒅魅伟腴_玩笑地說著。
我心里有股暖流在涌動。護士抽完血推著醫護車架走了,心電圖儀器還在測量著我身體的變化狀況。劉主任接到電話,我聽到她對電話那頭說:“好的,我們馬上就到?!?/p>
測量心電圖的儀器總是不顯示測量結果,劉主任有些著急,走過來看了一眼。一下子就找到了問題,儀器沒電了,需要充電。
“我們不能再等了。馬主任那邊還在等我們,他還等著給其他病人做手術呢。等用完藥回來再做?!眲⒅魅握f完就拔掉了我身上的測量器和手腕上的醫用夾子。父親、二姨、劉主任和那位年輕的醫生就推著我出發了。
一陣爆竹聲響亮地沖進長廊,震得我心里一顫。透過走廊墻壁上的窗戶,我看見了湛藍的天空,天空上飄著幾朵淡淡的云,爆竹升上天空沒有綻放出夜晚能讓人眼前一亮的美麗煙花。我們已到了空中走廊的入口處,再坐上電梯去另外一層就到了造影室。
馬斌武主任已經在造影室等待著我。父親推我進入造影室,抱起我側躺在狹窄的手術臺上。馬主任貼心地讓父親穿上防輻射服,并站在一旁扶著我。接下來就是一系列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流程,馬主任給我背部進行局部麻醉,機器三百六十度來回旋轉著找最佳的入針角度。馬主任和我也成了老熟人,他一邊找入針角度一邊和我聊天。
“準備好,我先給你打麻藥。”
“嗯”
“疼不疼?”
“不疼”。我輕聲說。
“不疼?那你是在安慰我呢!”
我和馬主任都笑了,雖然麻醉藥起了作用,我感覺不到疼痛,可我的聽力依舊很好,聽得見輔助固定入針的儀器有節奏地發出機械聲。我的腰部脊柱側彎太嚴重,馬主任一邊找位置,一邊詢問脹不脹,手一遍又一遍掐捏脊髓的位置。他是寧夏醫科大手術室里手最穩的醫師,我每次用藥都需要他。他慢慢地、輕輕地讓細長的針在我的脊髓間游蕩,尋找著脊椎的間隙。
“腿麻不麻?”
“有一點兒”
“左腿還有右腿?”
“右腿”
突然,身體一瞬間像觸電一樣,腿一抽搐,他終于找到了恰當的入針位置。腦脊液流淌出來,馬主任松了口氣,輕輕撣開藥瓶的玻璃口,慢慢把藥吸入針管再注入我的脊髓間隙。
我倆始終背對著,馬主任說了句好了,便緩緩站起身離開我身旁,準備忙著做下一臺手術的前期工作去了。我依舊沒有把一聲“謝謝”向他說出來。
父親抱我躺到病床上,接下來的六個小時里,我不能抬起頭,只能安靜地躺著。
劉主任始終陪在我身旁,她幫我們安排好了一切。十點三十分,我已經用上了藥,下午四點半就可以出院回家了。我看著劉主任,心里有種無法用語言形容的情感。我躺在病床上看著劉主任,看著二姨和她身后的堂哥,看著那位走在床前拉著病床前行的年輕女醫生,不知不覺,我的眼角濕潤了。
晚上八點二十,堂哥的車停在同心縣服務區休息。我掏出手機在微信朋友圈寫下了一段話:時光匆匆,早晨四點起床,坐著老哥的車,匆匆趕到醫院。除了兒時與老哥同坐大舅的車去外婆家,十多年都不曾在一起過。時光里,我們終究從孩子變成而立之年。在劉主任的全力努力下,做了腰穿,躺了六個小時,又出發回家。這一切都是那么夢幻而又溫馨,卻又真真實實出現在我的生活里?;蛟S人生里的苦難與困難都在為人世間的美好鋪路吧。
看著寫下的文字,我心中暖暖的,抬頭看著黑夜里那幾顆孤獨的星星,我不知自己何時才能爬起來穿上衣服。可一想起劉主任的笑容和醫院里的點滴,我幸福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