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的底色一定是哲學。
凡是好的詩一定不單是情感和情愫的表達,一定有哲學的思辨。李白寫得最好的兩句詩:“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這兩句都是千古名句,就是我們見不著唐朝的月亮,但是這個月亮曾經照過唐朝的人。唐朝有個不是特別出名的詩人陳陶,他寫過“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無定河在陜北,當時的塞外。人已變成了白骨,而在洛陽或長安,一個人春回夢里,以為他還是活著,還會回來。真正可憐的是這“閨中人”。
2016年鮑勃·迪倫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很多人覺得評委瘋了。千萬別遷怒,先仔細想一想,仔細讀一讀鮑勃·迪倫、聽一聽鮑勃·迪倫。他去年出了一本書《現代歌詞的哲學》。他不是一般的流行歌手,他的詞寫得非常好,其中有一首《答案在風中飄揚》:
一座山要佇立多少年,才能被沖刷入海;(快趕上李白了)
一些人要存在多少年,才能獲得自由;(快趕上曼德拉了)
一個人要回轉過多少次頭,才能假裝什么都沒看見;(永遠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
答案啊,我的朋友,在風中飄揚。
答案在風中飄揚。
另外,這個世界上的好作家,不但作品寫得好,作品的名字也取得不同凡響。土耳其作家帕慕克的《我的名字叫紅》,我沒讀的時候,以為是寫一個凄美的愛情故事,像林黛玉和賈寶玉一樣的故事,但不是。他寫的這個“紅”是blood(鮮血),寫得驚心動魄。還有一個中國作家李洱,他的小說《石榴樹上結櫻桃》,這個作品名字也讓我非常震動,為什么石榴樹上能結櫻桃?
但是,我說文學的底色是哲學,并不是說要把文學寫成哲學。我的另外一句話是:哲學停止的地方,文學出現了。文學的底色是哲學,但哲學停止的地方,文學出現了,這也是一個量子糾纏。
哲學在什么地方會停止呢?哲學力圖把這個世界說明白,不管是《論語》,還是《道德經》,都力圖把世界深處的道理說明白。哲學說不清的是哪些事呢?比如人的內心、人的情緒、人的情感、人的私心、人的思考和人的靈魂,都是哲學永遠說不清楚的。哲學說不清這些事誰來說?文學。
(摘自作者在北京大學“小說家講堂”發表的演講)
劉震云,1958年生,河南延津人,當代著名作家,代表作有長篇小說《一句頂一萬句》《我叫劉躍進》,中短篇小說《一地雞毛》《溫故一九四二》《塔鋪》等。作品被譯為英文、法文、德文、意大利文、日文等二十余種文字。2011年,《一句頂一萬句》獲第八屆茅盾文學獎。2016年,獲埃及文化最高榮譽獎。2018年,獲法國文學與藝術騎士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