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依凡 田相同
(1.山東中醫藥大學第一臨床醫學院,山東 濟南 250014;2.臨沂市中心醫院院長辦公室,山東 臨沂 276401)
“主明則下安”出自《素問·靈蘭秘典論》,原文為“故主明則下安,以此養生則壽,歿世不殆,以為天下則大昌。主不明則十二官危,使道閉塞而不通,形乃大傷,以此養生則殃”[1],突出了君主之官“心”對臟腑的統治及影響作用。中醫之“心”不僅僅指現代醫學解剖層面的概念。在古代哲學的影響下,通過對天地、自然及社會制度的取象比類,采用仿象推測的思辨方法,并結合生活觀察,同時在不斷探析、總結臨床實踐的基礎上,理性地思考和分析,逐漸使“心”的概念脫離實體,演變為了功能化之“心”,形成了中醫關于心的藏象理論。“主明而下安”的論點,對認識人體生理病理、防病保健,以至于臨床實踐都具有指導意義。
1.1 君主之官早在中醫學理論建立之前,先秦諸家之論中就提出不把心看作一個解剖實體,而是一個哲學概念,認為“心”代表了人體的感知覺、思維、意志、情感等活動[2]。古代哲學對《黃帝內經》中“君主之官”等觀點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荀子·天論》云:“天職既立,天功既成,形具而神生……心居中虛,以治五官,夫是之謂天君”,《管子·心術上》云:“心之在體,君之位也;九竅之有職,官之分也。心處其道。九竅循理”,《管子·內業》又云:“定心在中,耳目聰明,四肢堅固”,認為心居人體中虛而為君,有制五官、管九竅、實四肢的作用。古代學者將人體藏器功能與國家官員職能做比類、參照,由此加深對藏器功能的認識。他們以人體和國家在諸多功能結構上的相類為依據,由國家之各部門的“不得相失”,推出人體各組織系統也必須信息暢通、動作協調,生命才能正常運行;由國家命脈系于君主是否明智,推出維系生命的關鍵在于心之神明是否健全[3]。
《靈樞·本神》云:“心藏脈,脈舍神”。心主神明和心主血脈是心的兩個基本生理功能,二者相互影響。《素問·八正神明論》曰:“血氣者,人之神,不可不謹養”。水谷精微化生之營氣運行于血脈之中,濡養滋潤全身臟腑組織,是精神活動的物質基礎。《靈樞·平人絕谷》云:“血脈和利,精神乃居”,《靈樞·營衛生會》又云:“血者,神氣也”,提示心主血脈的功能正常,心神得到血液的滋養,則心神清明;心神清明,則能調控心血的運行,使血脈功能正常。故“血脈”和“神明”是“主明”的基礎。
1.2 心主神明心主神明的觀念并非中醫學獨創,早在先秦諸家之論中就已廣泛存在[4],如《荀子·解蔽》中“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鬼谷子·捭闔》中“口者,心之門戶也;心者,神之主也”,《孟子·盡心上》曰:“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于心”。神既有“生命活動的主宰及其總體的外在表現”之廣義,又有“精神、意識、思維活動等”之狹義[5]。作為廣義之意,其功能由最高統帥擔任,正如《素問·六節藏象論》云:“心者,生之本,神之變也”,《靈樞·邪客》云:“心者五臟六腑之大主也,精神之所舍也,其臟堅固,邪弗能容也。容之則心傷,心傷則神去,神去則死矣”,張介賓《類經·臟象類》云:“心為一身之君主,稟虛靈而含造化,具一理以應萬幾,臟腑百骸,惟所是命,聰明智能,莫不由之,故曰神明出焉”,都指出心是廣義之神之所處,對生命客觀的存在以及生理活動均是主宰。作為狹義之意,其功能為統領人的精神意識、思維活動等,如《靈樞·本神》云:“所以任物者謂之心,心有所憶謂之意”。任,使也,即處置事物者為心。《靈樞·口問》云:“悲哀愁憂則心動,心動則五臟六腑皆搖”。張介賓亦在《類經·疾病類》中指出:“心為五臟六腑之大主,而總統魂魄,兼該志意。故憂動于心則肺應,思動于心則脾應,怒動于心則肝應,恐動于心則腎應,此所以五志惟心所使也”,又云:“情志之傷,雖五臟各有所屬,然求其所由,則無不從心而發”,可見人的精神意識、思維活動和情緒,雖分屬于五臟,仍總歸于心主神明的功能、統領,其實質就是心接受外界事物并做出反應,五臟在“心神”的主導下協作完成一系列復雜的精神活動[6]。
基于西方醫學的發展及對腦解剖、生理認識的不斷加深,“腦主神明”論的支持者越來越多,“心主神明”受到了質疑與挑戰。《黃帝內經》中并未明確提出“腦主神明”,《本草綱目·辛夷》在繼承了《難經》三焦命門學說的基礎上,提出“腦為元神之府”一說,將元神的概念引入中醫學領域,后世多以此為依據提出“腦主神明論”。然縱觀《本草綱目》,其并未把神志活動歸屬于大腦,而是歸屬于心,在理、法、方、藥等方面回歸“心主神明”說[7]。徐雅等[8]認為“心主神明”與“腦為元神之府”二者實質上是統一的,“心主神明”是指神志活動依存的本源,“腦為元神之府”是神志活動的功能體現,這恰恰說明了心作為“君主之官”的統治作用。
1.3 心主血脈《素問·痿論》云:“肺主身之皮毛,心主身之血脈,肝主身之筋膜,脾主身之肌肉,腎主身之骨髓”。羅桂青等[9]認為,中醫對人體的認識帶有“形而上”的思辨性質,對于“心”和“心主血脈”等概念,應該從人體生命現象的宏觀角度去理解,而不能只是在沒有生命氣息的人體解剖結構上尋找證據。心主血脈理論是古人在解剖學認識到心與血脈密切相關的基礎上,通過醫學實踐中的觀察和取象比類,由五行學說推演而來的[10]。心為陽中之陽,像太陽一樣,照亮并孕育萬物。《素問·陰陽應象大論》曰:“南方生熱,熱生火,火生苦,苦生心,心生血,血生脾”,《素問·五臟生成》云:“諸血者,皆屬于心”,《淮南子·原道訓》載:“夫心者,五藏之主也,所以制使四肢,流行血氣”,均體現了心具有生血、儲血和行血的功能。
趙坤以知識考古學為方法,探討了“心”和“脈”的關系,總結出以下結論:秦漢時期,“心”與“脈”之間逐漸產生相關性;自戰國開始,“脈”由血脈變成經脈,主行血氣,心與脈的關系為“心-神-血氣(脈)”,即心藏神并支配脈中血氣的運行[11],故《黃帝內經》中脈的概念不僅僅是基于解剖學發現的行血之“脈管”。《素問·五臟生成》云:“諸血者,皆屬于心”,《素問·脈要精微論》云:“脈者,血之府也”。《中西匯通醫經精義》云:“脈經云脈為血府,即此之謂也……其應心而動為無疑矣,故云心之合脈也”。血、脈屬心,血居心、脈,血、脈、心聯系密切,三者生理上相互聯系,病理上相互影響。
心為五臟六腑之大主,并通過“神明”和“血脈”主宰人體的生理、病理活動。《素問·湯液醪醴論》指出:“精神不進,則志意不治,故病不可愈”。“主不明”,則影響其他藏神之臟腑功能的恢復,導致病不得愈。《素問·上古天真論》云:“恬淡虛無,真氣從之;精神內守,病安從來”。“主明”,則在心的統領影響下,各個臟腑生理功能正常且協調,人體才能抵御疾病,達到健康長壽的目的。不可否認,人體的各個部分都很重要,牽一發而動全身,本文主要闡述體現“心”作為“主”的重要性和對“下”的影響。
2.1 經脈是紐帶經脈最初是在對人體體表觀察的基礎上,形成的與“天五地六”相配的十一經脈,后轉變為《黃帝內經》時期與臟腑相聯系屬絡的十二經脈[12]。《靈樞·經脈》在論述手少陰經循行時指出:“其直者,復從心系,卻上肺,下出腋下”,以“心手少陰之脈,起于心中,出屬心系,下膈,絡小腸”,指出心經與肺和小腸的聯系;論述脾經時說“其支者,復從胃,別上膈,注心中”,指出脾經支脈交于心;論述腎經時說“其支者,從肺出絡心,注胸中”,指出腎經有一支脈絡心。《靈樞·經別》記載:“足太陽之正……循膂,當心入散”“足少陽之正……循胸里屬膽,散之上肝,貫心”“足陽明之正……散之脾,上通于心”“手太陽之正……入腋走心”“手少陰之正……屬于心”,指出足三陽經及手太陽經、手少陰經的經別與心相聯系[13]。《靈樞·經脈》云:“經脈者,所以能決死生,處百病,調虛實,不可不通”。心借助于經絡的溝通、聯絡及經別的離合出入,與人體各個部位建立了密切的聯系,并通過經絡系統的濡養、聯系、感應等作用,支配和調節人體的生理活動。
2.2 心與五臟
2.2.1 心與脾心屬火,脾屬土,心與脾按照五行生克,為火生土的關系。《素問·陰陽應象大論》之“南方生熱……心生血,血生脾”,指出二者生理相關性;《素問·陰陽別論》之“二陽之病,發心脾”,指出二者病理聯系性[14]。《千金方》云:“心勞病者補脾氣以益之,脾旺則感于心矣”,《保嬰撮要》記載:“蓋心為脾母,脾為心子,然心既病則脾土益虛矣”,《質疑錄》載:“少陰心火,正補太陰脾土,此虛則補母之義”[15],均指出心為母、脾為子,提示母病及子和虛則補母在心與脾病理聯系中的重要性。
2.2.2 心與肺心為君主血,肺為相主氣。《景岳全書·雜證謨》云:“憂生于心,肺必應之”,《素問·標本病傳論》云:“夫病傳者,心病,先心痛,一日而咳”,均指出心病不已,則傳之于肺。《類經》記載:“心為臟腑之主,故五臟之系皆入于心,心之總系復上貫于肺,通于喉,而息由以出”,指出氣血相隨不可分離,心肺息息相關,故《仁齋直指方論·血營氣衛論》云:“人之一身,所以得全其性命者,氣與血也”。
2.2.3 心與肝心屬火,肝屬木,肝與心在五行中屬母子,功能上相互既濟。《難經·七十五難》中記載:“子能令母實,母能令子虛”。如《備急千金要方》指出,當肝臟患病時,可以通過補子益母的原則,補益心氣,心旺則母臟肝不病[16]。陳無擇《三因極一病證方論》從肝虛則補心、心實則瀉肝兩方面論述了心肝母子相感的聯系。《讀醫隨筆》記載:“肝氣舒,心氣暢,血流通,筋條達,而正氣不結,邪無所容矣”,指出心肝氣血調暢,則邪無居處。
2.2.4 心與腎心屬火居上,腎屬水居下。《內經知要》有云:“腎者水也,水中生氣,即真火也。心者火也,火中生液,即真水也。陰中有陽,陽中有陰,水火互藏,陰陽交體”,即真火根生于腎中陰水,為陽生于陰;真水根生于心中陽火,為陰生于陽[17]。《傅青主男科·虛勞門》中強調,一般認為腎虛導致的男子精滑夢遺之癥,其實“不獨腎病也,心病也,宜心腎兼治”,治療應“欲補腎火,乃必須補心火,則水火相濟也”,指出心腎病理上的相互影響。
2.3 心與六腑《靈樞·經脈》云:“主心所生病者,目黃,脅痛”,《推拿抉微》云:“膽病戰栗顛狂,宜補心”,指出心病會引起目精黃染及脅肋部位疼痛等膽病癥狀,膽病也可辨證由心論治。《諸病源候論》中記載:“心主于血,與小腸合。若心家有熱,結于小腸,故小便血也”,《醫宗金鑒》中亦提到:“心與小腸為表里也。然所見口糜舌瘡,小便赤黃,莖中作痛,熱淋不利等證,皆心移熱于小腸之證”,指出心與小腸相表里,心熱可移于小腸。《醫貫》中云:“若夫土者,隨火寄生,即當隨火而補,然有至妙之理。陽明胃土,隨少陰心火而生,故補胃土者,補心火”,提出心火生胃土,補胃需補心的理論。《諸病源候論·虛勞病諸候》中記載:“心勞者,忽忽喜忘,大便苦難,或時鴨溏,口內生瘡”,指出勞心可致便秘或便溏。《丹溪心法·淋》云:“執劑之法,并用流行滯氣,疏利小便,清解邪熱。其于調平心火,又三者之綱領焉。心清則小便自利,心平則血不妄行”,指出心火亢盛,熱移下焦,可導致膀胱氣化失司,水道不利。《黃帝內經太素·經脈之一》曰:“心外有脂,包裹其心,名曰心包”。心包為心外薄膜,能夠代心受邪。“心包代君行事,在三焦之中”,提示心包與三焦相表里,可以協助心來發揮調理三焦的功能。而作為運行元氣、水谷和水液的通道,三焦通暢不瘀阻,才可使心神清明、血脈通暢。
綜上所述,《黃帝內經》中所闡述的“君主之官”為藏象之心,是在解剖意義的基礎上演化而成的功能之心,其主神明和主血脈的兩個基本功能,決定了其對人體的統治支配作用。“心為君火,清寧則統周身之氣,散亂則氣消矣”“心亂則百病生,心靜則萬病息”“主明則下安”的論點,提醒臨床上應用中醫思維應注重對“君主之心”的把控,為臨床及養生開拓新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