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指紋牽出30多年前命案

范躍紅

“惡人終于得到了惡報，殺害媽媽的兇手被判死刑了，爸爸蒙受的冤屈也洗清了！你們終于可以安息了……”2024年清明節，浙江省紹興市柯橋區的章生再次來到雙親的墓前。

不久前，浙江省高級法院二審裁定，駁回劉四平上訴，維持一審法院對劉四平的死刑判決。目前，正在等待最高人民法院死刑復核。至此，這起36年前的命案終于畫上了句號，章生的父親章成雇兇殺妻的流言也被徹底粉碎。

丈夫被疑雇兇殺妻

“殺人了，殺人了……”1988年4月25日凌晨3點左右，凄厲的哭喊聲劃破了浙江省紹興縣柯巖鄉（現為浙江省紹興市柯橋區柯巖街道）丁巷村的寧靜。這個村莊并不大，當時總共就500余人。而那凄厲的哭喊聲，正是從位于村東頭的章成家二樓傳出來的。

當眾人聞聲趕到章成家時，眼前的一幕慘不忍睹：女主人姚麗躺在床上，下身赤裸，已經死亡，腋下有一把菜刀，身上有傷，床上都是血。一旁只有8個月大的章生哇哇大哭。房間內衣櫥、書桌抽屜等處都有翻動跡象……

“我還以為是他們夫妻在吵架呢，沒想到發生了命案。”姚麗的婆婆黃虹是第一個走進案發現場的人，也是她的哭喊聲驚醒了在睡夢中的村民。就在一個小時前，住在二樓西側房間的黃虹聽到二樓東側姚麗房間里有吵鬧聲，誤以為是兒子和兒媳婦在爭吵，于是她走過去敲了敲房門并責問了幾句，然后離開了。

不久后，黃虹回到自己的房間，卻聽到孫子章生持續在哭喊。當她再次敲姚麗的房門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時，她徑直走進房間，便看到姚麗躺在床上，下身赤裸，兩腳掛在床沿，頭上滿是血，左手背上有一處傷痕。更讓黃虹震驚的是，姚麗脖子上的金項鏈不見了，而且房間里的抽屜也被翻得亂七八糟。小孩子則掉到了床北沿底……

于是，黃虹便發瘋似地哭喊起來。

天還沒亮，同村的親戚就帶著黃虹向公安機關報案。公安機關當即派員到現場勘驗，并從案發現場提取了血指紋等痕跡物證。經鑒定，姚麗系被他人用銳器錘擊頭部、左背靠近頸部、手部，致失血性休克死亡，部分金器被人搶走。

與此同時，村干部迅速趕到紹興市區的一家飯店，把頭一晚因談生意過晚而沒回家的姚麗丈夫章成叫回村里。那時，章成剛創辦了一家紡織廠，應酬較多，有時怕半夜回家吵到妻子，就在外面開房休息。

一看到妻子遭遇這樣的慘象，章成當場昏厥過去。

盡管公安機關于1988年5月2日立案偵查，但限于當時的技術條件，案件一直未能偵破。兇手究竟是誰，成了未解之謎。

真兇意外落網

由于案件遲遲未破，昔日夜不閉戶的小村莊變得人心惶惶，各種猜測也開始在村里流散開來。

黃虹及眾多親戚都以為當天從姚麗房間里傳來的爭吵聲是她與丈夫在爭執。鑒于案發前夫妻二人確實因一些瑣事在鬧別扭，大多數人尤其是姚麗的家人都深信不疑地認為章成雇兇殺害了妻子。盡管經過公安機關多次深入調查后已排除此猜測，但是案件沒破，姚麗的家人對章成的懷疑就無法消除。章成的岳父多次上訪，要求嚴懲“兇手”章成，兩家人也因此斷了來往，章生只能一直由奶奶撫養。

章成在失去愛妻的痛苦中深切期盼著案件能早日偵破，既為了告慰亡妻的在天之靈，也為了洗清自己在親人面前的不白之冤。幾年后，他娶了廠里一位與姚麗容貌相似的諸暨女子為妻，然而心中的創傷并未因此愈合，生活依舊波折不斷。后來，章成因虛開發票罪被判有期徒刑十三年。在監獄服刑期間，他仍不斷向獄警詢問姚麗案件的進展情況。出獄后，他回到紹興老家，但關于他雇兇殺妻的流言仍在鄉間流傳。章成有口難辯，又陸續到公安機關詢問過幾次案件情況，但直到2021年2月9日他因病去世，姚麗的案子仍未破。

然而，正義終會到來。正如“正義雖久必至，雖遠必達”這句話所言，2022年5月19日，公安機關在多次指紋比對中，發現犯罪嫌疑人劉四平的指紋與當年姚麗命案現場留下的血指印相吻合。當晚9點30分，公安機關在紹興市越城區劉四平的住處將他抓獲。

回到1988年，年僅20多歲的劉四平游手好閑，常流竄村莊進行小偷小摸活動。4月25日凌晨2點左右，他騎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在家附近的村莊轉悠，尋找作案目標。在離家11公里外的丁巷村，劉四平發現了一幢3層樓房，判斷這是一戶富裕人家，于是他撬開了形同虛設的門鎖，進入了家中的院子，而這正是姚麗家。

在一樓廚房尋找物品時，劉四平發現了一把菜刀和一串鑰匙。他拿著這些工具進入了二樓。正當他用鑰匙試圖打開臥室門鎖時，被正打開房門的被害人姚麗撞見。姚麗誤以為是丈夫回來了，但剛準備說話，她的頭部等處就被劉四平用菜刀砍了好幾刀，她驚恐地尖叫起來，8個月大的兒子章生也被嚇得大哭。

劉四平進入臥室后反鎖了門，將姚麗推倒在床上，并脫下她的內褲準備實施強奸。但聽到有人敲門和門外的叫喊聲后，他放棄了強奸的計劃，匆忙在臥室內翻找抽屜和柜子，偷走了金項鏈1條、金戒指1枚后，便迅速逃離了現場。

在夜色掩護下，劉四平逃回了家中。隨后不久，他前往紹興城里銷了贓。接下來的日子里，他小心翼翼地觀察了幾天，確信沒有警察找上門來，便又肆無忌憚地重操舊業，繼續從事偷雞摸狗的勾當。1990年6月，劉四平因犯盜竊罪被紹興市越城區法院判處有期徒刑一年。刑滿釋放后，劉四平的家人為他找了一個媳婦，結婚后的他逐漸摒棄了先前的惡習，甚至創辦了自己的企業，并連續擔任了兩屆村干部。

歲月流轉，劉四平以為自己的生活終于能夠回歸平靜，他和家人搬進了城里，他的兒子也大學畢業，在一所中學當老師。然而，他萬萬沒有想到，2022年5月，他因毆打他人被警方治安傳喚，并被要求錄下指紋。這個舉動竟然揭開了30多年前的一宗命案。

在被捕后，劉四平經過內心的掙扎，最終如實向警方供述了自己30多年前在丁巷村搶劫，并用菜刀砍傷姚麗的犯罪過程。

開展自行補充偵查

2022年6月2日，公安機關以劉四平涉嫌搶劫罪（涉嫌強奸罪已過追訴時效，不再追訴）報請紹興市柯橋區檢察院核準追訴。紹興市柯橋區檢察院、紹興市檢察院經檢委會討論后，均建議核準追訴，并于同年8月1日報請浙江省檢察院審查。

辦案檢察官董善滿在認真審查案卷、提審劉四平后，核實了犯罪事實和證據，并經部門檢察官聯席會議討論，及時向浙江省檢察院檢察委員會提請審議討論有關劉四平追訴問題。2022年11月11日，浙江省檢察院檢委會在審議此案時，認為現有證據證明劉四平實施了搶劫犯罪，盡管已超過法定的追訴期限，但鑒于案件的特殊性質和社會影響，仍有追訴的必要。同時，檢委會也指出，此案尚需進一步排除第三人參與作案的可能，以及分析左背靠近頸部傷口形成原因，以判別有無他人使用不同兇器共同作案的可能。此外，對于現場提取的指紋數量與勘驗筆錄中的不一致之處，也需給出合理解釋。為此，檢委會要求辦案檢察官繼續開展自行補充偵查工作，確保案件得到全面、深入、準確的處理。

“檢委會為辦案檢察官補證指明了方向，檢委會也成為疑難復雜案件的‘會診室和‘智慧庫。”董善滿說。

隨后，辦案檢察官根據檢委會討論意見，制定了詳細的自行補充偵查提綱。隨后，董善滿委托浙江省檢察院司法鑒定中心對手印鑒定書的鑒定意見進行審查，進一步確認現場提取的指紋系劉四平所留。同時，辦案檢察官多次到紹興詢問了此案的原法醫、原勘查民警，調取原勘查民警當年的工作筆記，確認現場勘驗照片說明與勘驗筆錄的指紋數量不一致是標記時出現失誤導致。

2022年11月21日，董善滿和他的團隊與公安機關等探討案件。（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辦案檢察官還委托浙江省檢察院司法鑒定中心對尸體檢驗報告分析的作案工具種類進行審查，認為被害人姚麗左背靠近頸部創口不排除為現場遺留的菜刀形成，該創口致傷原因可以得到合理解釋。通過再次訊問犯罪嫌疑人劉四平，調取他的前科案件卷宗，分析他的日常品行、前科作案手段和被害人丈夫與劉四平的關系及作案時段的活動軌跡，走訪被害人親屬等，辦案檢察官確定此案系劉四平一人作案，排除他人雇兇作案的可能。

2022年12月13日，浙江省檢察院再次就此案召開檢察委員會會議，指派技術性證據審查的法醫列席，對此案被害人致傷工具作出專門性解答，并通過分析論證提出意見，接受檢委會委員的咨詢。檢委會委員一致認為檢察技術人員圍繞被害人傷口形成結合作案工具闡述科學、說理充分，對案情的分析與研判起到了重要作用，為檢委會委員發表意見提供了重要依據。

經過這次審議，浙江省檢察院檢委會委員一致認為，經辦案檢察官開展自行補充偵查工作，上次會議委員們認為存在的疑點問題已得到合理解釋，此案犯罪嫌疑人劉四平構成搶劫罪的犯罪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雖然已經超過20年追訴期限，但犯罪嫌疑人作案動機卑劣、作案手段兇殘，社會危害和影響持續至今，社會矛盾尚未化解，仍有追訴必要。會議決定，以同意核準追訴的意見將此案報請最高人民檢察院審查決定。

2023年2月14日，最高人民檢察院決定核準追訴犯罪嫌疑人劉四平。

2023年5月18日，紹興市檢察院以涉嫌搶劫罪對劉四平依法提起公訴。紹興中級法院經過開庭審理后，于同年7月12日以搶劫罪一審判處劉四平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并處沒收個人全部財產；同時，判處劉四平賠償附帶民事訴訟原告人章生等人因被害人姚麗死亡造成的經濟損失20萬元人民幣，并繼續追繳劉四平違法所得人民幣1100元，發還給被害人親屬。

劉四平對刑事部分的判決不服，向浙江省高級法院提出上訴，請求從輕改判。2023年11月30日，浙江省高級法院經過開庭審理，作出裁定，駁回了劉四平的上訴，現依法報請最高人民法院核準死刑判決。

“員額檢察官辦案責任制實行以來，我們認真貫徹‘誰辦案誰決定、誰決定誰負責的司法責任制要求，突出員額檢察官辦案主體作用的同時，充分發揮檢委會議事決策功能，讓‘獨立辦案吸納‘集體智慧，這起案件是很好的體現。其成功辦結離不開省檢察院、檢委會的集體智慧。”總結辦理這起陳年命案的經驗時，董善滿說。（文中涉案人員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