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86年5月9日,北京工人體育館內座無虛席,一場名為“讓世界充滿愛”的演唱會在此舉辦,128名歌手同臺獻藝,紀念第37屆聯合國大會上確定的國際和平年。其后的許多年里,這個夜晚留給大眾最深刻的記憶,是一個穿著開襟大褂、褲腳一高一低的小伙,他叫崔健。在這場盛大的演出中,他帶著一首《一無所有》登場,喚起了全場觀眾如潮的掌聲與口哨聲,并一舉開啟了屬于中國搖滾樂的時代。
那一夜的激情也傳到了北大。次年2月,北大舉辦了首屆文學藝術節,崔健受邀助陣,1500人的大講堂擠進了3000人。
人群中有一個物理系的大一新生,雖然他看上去不像別人那樣瘋狂,但他的心里卻從此種下了一顆音樂的種子。他買了一把吉他,在宿舍里摸索,從最簡單的指法和最基礎的和弦學起,練到臨近畢業,他已經可以自己寫歌了。不過他并沒有將音樂當作職業選擇,而是去了北科大,繼續鉆研物理,后來又進了中科院的半導體所,逐步成長為該領域一名優秀的科學家。
直到無意中拍下的一則視頻在網上火了,他的音樂人的身份才被更多人知曉。那是他和友人的一次聚會,其間,興之所至,他攬起吉他鏗鏘掃弦,高歌了一曲李白的《將進酒》,蒼勁激昂的嗓音將盛唐詩仙的憂憤與豪縱詮釋得淋漓盡致。在那之后又過了幾年,人們又從某知名歌手的新專輯里看到了他的名字,這才發現,他的才情原來不僅是一個行吟江湖的業余歌者那么簡單。
他就是陳涌海,網絡人稱“搖滾博導”。
后來,陳涌海又出了兩本書,一本《尋蟫記》,一本《尋蕓記》。
蟫,古代辭書《爾雅》和《說文解字》中均釋為“白魚”,東晉郭璞著《爾雅注疏》解為“衣書中蟲”,唐代詩僧寒山將其寫入詩中,謂“脫體似蟫蟲,咬破他書帙”。蕓,顧名思義,是一種植物。三國時期的郎中魚豢編纂的《典略》中載:“蕓香辟魚蠹,故藏書臺稱蕓臺。”宋代沈括在《夢溪筆談》中更有詳述:“古人藏書辟蠹用蕓。蕓,香草也。”
所以簡單概括起來,這兩本書,一本是關于蛀書蟲的,一本是關于驅蟲草的。表面上看,這兩本書講的是博物學的話題,但翻閱目錄才發現書中內容也涉及詞源考據的名物研究,開卷細閱則又知還有尋證過程中的游記與日志夾雜其間。但不論怎樣,它們似乎都與陳涌海物理學者或音樂人的身份相去甚遠。

所有的緣起,始于閱讀。拉美作家加萊亞諾寫過一篇題為《文字粥》的短文,其中有這樣一段話:“它的大小和光亮像是一滴眼淚。科學家叫它衣魚,它卻叫自己白魚,雖然它不是魚,也沒見過水。它也不是蛀蟲,但它專注于啃書。它找到什么就吃什么,小說、詩歌、百科全書,它一點一點地吞咽著其中的文字,不管是哪種語言。”偶然讀到它的陳涌海,被作家美妙的文字打動,于是去網上了解了一下衣魚的介紹,方才知道這種生物不僅有著許多名字,也經常出現在中國古代的詩文里。而當檢索圖片時,他又被其在書頁之中留下的蛀痕所吸引,那是一種特殊的美感,“與書法筆畫間的起落有著某種神秘的呼應”。
于是他的思緒徹底被牽絆住了,他一頭扎進浩如煙海的文獻資料里,四處搜尋這只小蟲的蛛絲馬跡。在這個過程中,他又注意到了蕓草的身影,索性一個主題變作兩個主題,朝著更大的范圍邁出了探索的腳步。
在此之前,除了半導體領域的科研論文以及信手揮就的歌詞、詩歌,陳涌海從未涉足過其他寫作。

在半導體領域深耕了30余年,他先后主持了多項國家重點科研項目,曾任973項目首席科學家,獲得國家授權發明專利10余項。他關于量子阱的一系列研究,更是填補了國際上的空白。但在最初的起點處,他邁向這條學術之路的腳步,卻多少有些機緣巧合。
陳涌海記得,在北大時,他們那一屆的物理系有120人左右,畢業之后有人出國,有人換了專業,有人進了公司,至今仍然從事本專業科學研究的不超過20人。陳涌海原本只是其中不上不下的中等生,沒想到一路走下來,本科畢業后跟著陳難先教授讀研,又經導師推薦到中科院半導體所做輔助研究,讀博,最后倒成了留下來的那一小撥人。
“這個可能跟個人的性格有關吧,我沒有冒險精神,比較求穩。”陳涌海說,他一直認為自己是一個晚熟的人,從小內向,獨來獨往。上了北大以后,宿舍里開臥談會,其他人暢談古今,他屬于話不多的保守派。
有時候,陳涌海懷疑,這種內斂的秉性也許源于小時候的經歷。祖籍湖南永州的陳涌海出生在廣西,父親是軍人。陳涌海長到幾歲的時候,父母又生下了第二個孩子,于是年幼的他便被送回老家,由家中老人照料。用今天的話說,他過了幾年留守兒童的日子。“我不太清楚跟這個有沒有關系,但我確實跟我弟弟妹妹不一樣。印象中幼兒園的老師經常表揚我,說我是乖孩子,很省心。”
后來父親復員,一家人得以團聚,但因為家里有3個孩子,父母還是沒有精力給予陳涌海細心的呵護和教養。陳涌海就這樣在一種放養的狀態中長大,自由自在卻也橫沖直撞。永州是一座小城,那里的生活單調而沉寂,接觸不到什么特別的東西。
所以整個少年時代,陳涌海的精神世界并不豐裕。他喜歡打籃球,喜歡讀雜志,除此以外,再無特別的興趣愛好。轉業后的父親在電影院里工作,單位家屬樓緊挨著露天放映場,沒事的時候,陳涌海就會搬個凳子坐在家門口的走廊上看免費的電影。這個習慣一直持續到去北大讀書之前,他幾乎把那十來年放映過的電影看了個遍。
“那時候的電影里面,總有那種時髦的青年彈吉他的畫面。我打籃球時也認識了一個小伙子,他家就住在籃球場邊上,他經常拿一把吉他站在那里,看得我很羨慕。等到上了大學,錢都是自己管的,我就跟我們宿舍的人一起去買了一把吉他,67塊錢,花了我兩個月的伙食費,是我大學時期唯一的‘大額投資’。”陳涌海說。
其實早在1987年的文學藝術節之前,崔健就去北大演出過一次,就在曾經的學二食堂。那次演出,陳涌海也去看了。
陳涌海說,當時的自己其實并沒有聽懂歌詞,“我到現在都記得很清楚,他不是有首歌,唱的是‘快讓我在雪地上撒點野’嘛,我聽成了‘快在我的鞋底里撒點鹽’,當時還心想,在鞋里撒點鹽是啥意思”。直到幾年后,一個大學的好友送了他一張崔健的專輯,他這才搞清楚那些歌里唱的究竟是什么。
盡管不明其意,搖滾的種子卻已種在陳涌海的心里。用那把67塊錢的吉他自學了3年多,他覺得自己也許可以嘗試著寫點什么了,于是跑到中國國家圖書館借了幾本書,大致了解了一下作曲的方法,然后便摸索著琴弦,用簡譜在紙上記下一段段旋律。
在陳涌海讀書的年代,音樂是大學里一道醒目的風景。尤其在北大和隔壁的清華,到處都有彈琴的少年、駐足的姑娘。少年的歌聲飄揚在風中,漫天皆是青春的氣息。后來,一些彈琴的少年成為職業音樂人,他們創作的一部分作品被匯聚成一張名為《校園民謠》的專輯,在社會上掀起一時的風潮。
陳涌海的身影卻始終不在人群中。
很多時候,陳涌海都像是一個旁觀者。他跟隨著人群邁步向前,不隱逸也不緊隨,更沒有刻意地另辟蹊徑,只是走著走著卻發現并非同路。他對時代的跟隨亦是如此。有幸走過蓬勃躍動的20世紀80年代,他也曾流連其中,但他從來沒有一種強烈的歸屬意識,覺得自己是所謂精神上活在20世紀80年代的人。“我只是浸潤過那個環境,體會到了一些東西。”陳海涌說。
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來,隨著科研的擔子越來越重,陳涌海在音樂上可以揮灑的精力變得有限。而且隨著年歲漸長,心態日漸平穩,他也不再迫切地需要宣泄。純粹的搖滾慢慢從他的創作中淡出了,消停了10年之后,他開始轉而以詩入歌,《將進酒》便是這一類型的起點。在他心里,雖然《將進酒》最為人所熟知,卻不算是他的代表作,真正能夠體現他的音樂追求的,還是早年的《廢墟》《張木生》。
無論是《廢墟》還是《張木生》,抑或是《將進酒》,聽陳涌海的歌,總會給人一種感覺:他應該是那種“酒酣胸膽尚開張”的性情中人。其實這更像是一個美好的誤解。
他的音樂里并無太多酒氣,時有醺意,不過是清醒的沉醉、克制的放縱。“我不是那種特別有激情的人,不管做什么事情,我都還是比較理性的。”陳涌海說。
(不吃鴨肉卷摘自《中國新聞周刊》2024年第1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