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個李逵

小孩子剛進入社會，不懂得成年人世界里的規則，有時會顯得笨拙好笑。然而，他們的這份天真，又會讓人喜歡。李逵就是這樣一個人，你別看他生得人高馬大的，其實有一顆孩子般的心。

李逵第一次見宋江，是這樣的：

李逵看著宋江，問戴宗道：“哥哥，這黑漢子是誰？”戴宗對宋江笑道：“押司，你看這廝恁么粗鹵，全不識些體面！”李逵便道：“我問大哥，怎地是粗鹵？”戴宗道：“兄弟，你便請問‘這位官人是誰’便好，你倒卻說‘這黑漢子是誰’，這不是粗鹵，卻是甚么？我且與你說知，這位仁兄便是閑常你要去投奔他的義士哥哥。”李逵道：“莫不是山東及時雨黑宋江？”戴宗喝道：“咄！你這廝敢如此犯上，直言叫喚，全不識些高低！兀自不快下拜，等幾時！”李逵道：“若真個是宋公明，我便下拜；若是閑人，我卻拜甚鳥。節級哥哥不要瞞我拜了，你卻笑我。”宋江便道：“我正是山東黑宋江。”李逵拍手叫道：“我那爺！你何不早說些個，也教鐵牛歡喜！”撲翻身軀便拜。

這不是孩子一般的問話嗎？李逵一見宋江，就問“這黑漢子是誰”，十分粗魯。然而你說他粗魯，卻也錯了，因為他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粗魯，什么叫講禮貌。害得戴宗只得現場教他文明禮貌用語：不能叫“黑漢子”，要喊“這位官人”。

然而問題是，李逵看到的就是一個黑漢子啊！而且，初次見面，他怎么知道對方是不是能被稱作“官人”呢？

這里的有趣之處是，在成年人的社會交往中，為了表示尊敬，讓對方覺得舒服，大家總要有一些必要的客套。比如，見了陌生男人，爸爸媽媽教你要喊“叔叔”。其實“叔叔”本來的意思是爸爸的兄弟。他和你爸爸又不是兄弟，憑什么喊他叔叔呢？這是一種禮節，把遠的關系拉近，顯得親近。久而久之，人們習慣了這種表示親近的方式，不表示親近反倒不對。你如果喊他“那個男的”，一定會被爸爸媽媽教育不禮貌。

成年人的世界里，除了客套，還要恭維，把地位低的人抬高，表示尊敬。比如，喊人“閣下”——其實最早的時候，只有一定級別的官員才能有專門的“閣”，也才能被稱作“閣下”。人們覺得這樣稱呼能抬高對方，漸漸地就不管什么人都喊閣下了。這些假話存在的時間久了，也就合理了。

但是這樣的恭維，有時候過頭了，就會讓人覺得非常虛偽可笑。比如，我出去講課，經常有人喊我“李教授”，甚至“李大教授”。我根本不是教授，他們為了抬高我，覺得教授都不夠，干脆來個“大教授”。

相信有很多人和我一樣對此不適，但大家都會忍受，適應規則。忽然闖進來一個孩子，把這些虛情假意統統打破，讀者怎么會不喜歡他？畢竟，我們都是從孩子時期走過來的。

成年人還會掩飾自己的情緒，以顯得自己成熟穩重。孩子卻不會，他們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玩就玩。

李逵也不會掩飾，他的情緒隨時隨地都露在外面。李逵一聽對方承認自己就是宋江，就拍手大叫“我那爺”，“撲翻身軀便拜”。“我那爺”三個字，是李逵發自內心高興的表現。

李逵不僅說話口無遮攔，還做什么事都旁若無人。比如在潯陽江酒樓上，他和宋江、戴宗一起喝魚湯：

李逵也不使箸，便把手去碗里撈起魚來，和骨頭都嚼吃了。宋江看見忍笑不住，再呷了兩口汁，便放下箸不吃了。戴宗道：“兄長，已定這魚腌了，不中仁兄吃。”宋江道：“便是不才酒后，只愛口鮮魚湯吃。這個魚真是不甚好。”戴宗應道：“便是小弟也吃不得，是腌的，不中吃。”李逵嚼了自碗里魚，便道：“兩位哥哥都不吃，我替你們吃了。”便伸手去宋江碗里撈將過來吃了，又去戴宗碗里也撈過來吃了，滴滴點點，淋一桌子汁水。

李逵吃魚，也完全是孩子式的。哪有把自己的魚吃了，還去別人碗里撈的道理？但這在李逵看來，卻又是天經地義的：你們不是說不吃了嗎，那我撈過來有什么錯？

你一定被爸爸媽媽教育過：和長輩一起吃飯，要知道自己的位置，不要坐在餐桌正中；要等長輩先動筷子；一盤菜哪怕再愛吃，也不能全夾走。也許你甚至還聽過筷子不許過盤子中線，一盤菜不許連夾三次等規矩……

這個時候，你若看到李逵，就會由衷地喜歡，感覺所有的規矩都沒有了，因為你需要遵守的規矩，都是外界強加給你的。

李逵像個孩子，還表現在他和母親的感情上。梁山上聚的人多了，各自都去接家人上山。李逵看見了，想到母親還在家里，就放聲大哭：

眾頭領席散，卻待上山，只見黑旋風李逵就關下放聲大哭起來。宋江連忙問道：“兄弟，你如何煩惱？”李逵哭道：“干鳥氣么！這個也去取爺，那個也去望娘，偏鐵牛是土掘坑里鉆出來的！”晁蓋便問道：“你如今待要怎地？”李逵道：“我只有一個老娘在家里。我的哥哥又在別人家做長工，如何養得我娘快樂？我要去取他來這里，快樂幾時也好。”

人長大之后，對父母的情感會復雜起來。而李逵對母親的情感，完全是兒童的依戀之情。這種赤子之心，不是旁人能有的，所以也更加寶貴。

李逵的口頭禪是“快活”，吃酒也快活，吃肉也快活，上梁山也快活，打仗也快活，和母親在一起更快活。所以人們喜歡李逵，因為他純真得如一張白紙。他讓我們看到，原來在循規蹈矩的生活之外，還有這樣一種孩子般的活法，無牽無掛，無憂無慮。為什么我們沒有這樣快活地活著，是心中的那個孩子走丟了嗎？

但李逵也有缺點。李逵固然心思單純、打仗勇猛，卻喜歡濫殺無辜。在江州劫法場救宋江，他不管對方是做什么的，掄起板斧來，“一斧一個，排頭兒砍將去”。三打祝家莊時，李逵跑到祝家莊旁邊的扈家莊，把扈家人全殺了，而此時扈家莊已經投降了。宋江大吃一驚，斥責他亂殺人。李逵笑道：“雖然沒了功勞，也吃我殺得快活！”

甚至宋江想拉朱仝入伙，也派李逵去殺人。朱仝的頂頭上司有個四歲的小男孩，喜歡和朱仝玩。不料李逵奉宋江和吳用的命令，把這孩子殺了，朱仝被逼得沒辦法，只好上山入伙。

你說李逵活得快活，他倒是快活了，可是，江州那些無緣無故掉了腦袋的百姓快活嗎？扈家莊那些無辜喪命的村民快活嗎？四歲孩子的父母快活嗎？

李逵這個“熊孩子”很真，但是真不代表善，更不代表對。因為他不懂得任何社會規則，不好的規則，固然經不起他的橫沖直撞；良好的規則，卻也被他破壞得一塌糊涂。

這其實就是放任了內心的“沖動小人”。李逵行事靠的是內心的沖動，完全不受道德的約束。

所以，李逵可以說代表了所有的梁山好漢，甚至所有人內心深處的沖動。如果沒有李逵，《水滸傳》不會那么深刻，因為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個時時刻刻需要克制的李逵。

比如說宋江的心里，就有一個李逵。你看他和李逵，簡直是兩條路上的人，但他們倆的關系很好。李逵就像是宋江的跟班。可以說，如果沒有李逵，宋江就不再是宋江。因為李逵和宋江，本來就是一體的。

所以，李逵每天叫嚷的，其實就是宋江內心深處的聲音。與其說宋江壓制李逵，不如說他壓制的是自己內心的沖動。

說到這里，我還想聊一個問題：如何閱讀名著。

憑沖動做事的李逵讓很多人感到不理解，所以，也有很多人說他破壞秩序、草菅人命，甚至因此討厭《水滸傳》。

李逵胡亂殺人，當然是不對的。但你要知道，《水滸傳》是文學作品，評價文學作品要依托時代和社會背景。讀文學作品，要看人物在作品中的行事邏輯，更要看人物在他那個時代、那個環境，是不是會做這樣的事。如果是，那就說明這個人物寫得很成功。

讀文學作品，還要看作者如何真實地展現人性。偉大的文學家的工作，就是把你心中體會不到的東西挖掘出來，寫成故事給你看。善于讀書的人，看了之后，會像被閃電擊中一樣：我心里也有類似的東西，別人心里是不是也有？這樣，你對自己、對別人的認識都會更深刻。

你回想一下，你是不是有時候也想自由自在地生活，想無緣無故地大喊大叫、大吵大鬧，甚至想搞破壞、毀東西？那么，不管你承認也好，不承認也好，李逵都住在你心里。

（張秋偉摘自天天出版社《為孩子解讀〈水滸傳〉》一書，邱炯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