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被教練看中,參加了學校短跑項目的運動員選拔賽。直到今天,我還是會在心情晦暗的日子里想起彼時等待選拔結果的那一刻。一群沒比米袋子高出多少的小學生烏泱泱地圍在教練身邊,看似在嘰嘰喳喳地討論熱播的動畫片,但每顆漫不經心的腦袋上,都豎著兩只機警的小耳朵。
“其實這一批學生表現得都很普通,”我順著聲音抬頭望向抱著雙臂朝我們走來的女教練,目光正好與她的視線相遇,“但是這個穿黑衣服的孩子還不錯。”她接著說。我低下頭,看著自己身上繡著英文字母的黑色T恤。這是一個五年級的小學生,在陶醉于公主和王子的愛情故事的年紀,頭一次相信幸運之神存在的時刻。
成功入選田徑隊,是我童年時光里最幸福的一刻。
不過,此后的劇情并未如我所期待的那樣發展。18歲時,我才在書中學到“甘之如飴”這個詞,但早在10歲時,我就已將它融入我的生活。
我記得早晨6點30分的自己揉著眼睛出早操,連為了方便跑步而剪的短發都打著困倦的卷兒;我記得晚間訓練時迎著夕陽奔跑,享受自由的風;我記得自己拖著酸痛的大腿回家,從鍋里端出弟弟給我留的飯菜大快朵頤……周而復始。
每一次在起跑線后蹬地躍起,在風里穿梭,拼盡全力地沖刺;每一次越過終點線之后的短暫緩沖,塑膠跑道的味道在我的鼻尖停留——那時候的我,將這一切當作幸福的信號。在這樣的幸福里,我代表學校參加了市運動會,獲得了屬于自己的榮譽。獎牌掛在脖頸上,我感覺自己是身著披風的蓋世英雄。
但日子一天天過,那樣的時刻終究是一去不復返了。有一天,訓練結束之后,我的啟蒙教練對我說:“你應該投入更多精力在文化課上。”
我第一次讀懂了大人話語里的弦外之音。
從訓練隊退出的當天,我最后一次在跑道上定格了自己的成績。沖過終點的瞬間,塑膠跑道的味道再一次停留在我的鼻尖——只是這一次,它成了失敗的刻痕。
就像按下了游戲場景里某一個隱藏的轉換鍵,這段原本被我掛在嘴邊的、閃著金光的記憶,在我放棄的一瞬即刻黯淡下去了。我親手將它沉進遺憾的深海。自此之后,每當我走到奪取勝利的關鍵時刻,總有個聲音從遺憾的深海中傳來:“算了吧,你不會贏的。”
我也以為我不再渴望贏得勝利。
可那些真實努力過的日夜,早已讓習慣的藤蔓爬滿生活的角落。雖然放棄了成為運動員的夢想,但我還是舍不得放棄運動本身。于是我開始嘗試接觸別的項目,作為自己的興趣愛好。
進入大學之后,我成了學院羽毛球隊的一員。第一次代表院羽毛球隊參加校級比賽的我,毫無懸念地以大比分輸掉了比賽。當我從比賽場地上退下來時,隊長拍著我的肩膀說:“沒事,你能贏這么多分已經很不錯了。”
就在那一瞬,我決定找回小時候的自己。之后的每一場訓練,我都不會缺席。我會翻倍完成體能任務,寫下詳細的訓練筆記。
每當我練到力竭,累倒在場地上大喘氣時,恍惚間我又聽到從遺憾的深海傳來的聲音:“算了吧,你不會贏的。”我望著球館天棚上耀眼的射燈,將它們想象成屬于自己的星空,任由那來自深海的聲音回響。每一次打敗那聲音之時,又是我站起來繼續戰斗的時刻。
我終于等到了證明自己的機會。
一年一度的校級團體賽,我所在的球隊暫時落后,由我出戰的部分,決定了我們能否晉級淘汰賽。學習羽毛球這么久,我第一次站在球館中最引人注目的位置,同一位勢均力敵的對手,完成了一場酣暢淋漓的女子單打比賽。
直到現在,我都記得正式開賽前我沉重的呼吸、拿球時微微顫抖的手指和聽見隊友的喝彩聲時幾欲跳出胸腔的心臟。1分、2分……19∶21,我先輸一局。
2分鐘的中場休息,我捏著手里的水瓶出神。小時候陪伴我奔跑的塑膠跑道的味道再次出現,勸我繳械投降的話語落在我的耳旁:“算了吧,你不會贏的。”
“再試一次吧!”這一次,我聽見深海里傳來堅定的回音,“再勇敢地嘗試一次吧!”
隊友們在我身后為我加油喝彩,他們繞著我圍成一個圈,將我的手疊在他們的手中;我最好的朋友站在我的身邊,摟著我的肩膀。我聽見他們齊聲喊:“加油!”
夕陽穿過半透明的球館天棚,落在我身上,像是一件金色的披風。我想,這次我要瞄準終點,不顧一切地向前沖刺。
又一局,我19∶20落后,對方拿到賽點;20∶20,我一記魚躍救球,與對手再次站在同一起跑線上;21∶20,我終于反超!
當最后一個球落地,鎖定勝利,我終于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緒。隊友的掌聲與歡呼聲涌進我的耳道。
我終于釋懷——小時候在紅色跑道上奮力奔跑、渴望勝利的自己,從未離我遠去,只要我足夠勇敢。
比賽的結果對今天的我而言早已不再重要,但我永遠都記得,少年錦時,那顆渴望成功、追求勝利的心,終是帶著我沖破了遺憾的深海。
(本刊原創稿件,視覺中國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