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編者按:和很多朋友聊過“容貌焦慮”這件事,我們交流各自的經歷,驟然發現,不管自詡讀過多少書,有多么堅固的獨立思想和認知體系,我們都曾或多或少被“漂亮”這一標準傷害過。這種傷害,大多數時候是隱性的,隱于他人不會宣之于口的評價,和一些不著痕跡的區分。當你試圖講述的時候,會發現它們似乎并不能被放置于具體的事件,而只是情感性的糟糕體驗。你知道這里面一定有什么不對,但你很難擺脫它。一個人即使不認可社會上許多關于美的狹窄的評判標準,也很難不被一些負面評價左右或傷害。
美的標準是什么呢?是誰在定義并且區分美與不美?美是值得追求的嗎?這是我和我的朋友們在年紀很小的時候就感到困擾的問題,在今天也仍然為之困擾。當我們談論美的時候,不只是在談論外貌問題。凱特琳·西爾曾寫過這樣一首詩:
“當你的女兒/問你她漂不漂亮/你的心會像酒杯一樣掉落/在硬木地板上/你內心有一部分想說/你當然漂亮,永遠不要懷疑/而另一部分/另一部分則在/撕扯你/讓你想抓住她的肩膀/直視深井/那是她的眼睛,直到它們倒映出你的眼睛/你想說/如果你不愿意漂亮,就不必漂亮/這不是你的職責。”
我三歲半的女兒最近總是會說:“我的眼睛很大!”然后努力地睜大眼睛。
我說:“小寶貝,因為你在看環法自行車賽的圖片時,一下子就發現了受傷需要幫助的賽車手,所以,你的眼睛很大哦!因為你總是能比媽媽更快地找到點讀筆、遙控器,所以,你的眼睛很大哦!眼睛很大,還因為你總能看到在路面上奔跑的小螞蟻,在路燈下忙碌的小蜘蛛。說一個人眼睛大,并不只是因為眼睛的實際大小,還因為這雙眼睛能發現誰需要幫助,或善于找到需要的東西,或特別留意小而美的存在。所以我說,你的眼睛真大!”
這樣說過之后,她總是在有所發現的時候得意地說:“我的眼睛很大!”
當三歲多的女孩對自己身體的一部分——眼睛,產生自我凝視并且發起審美判斷的時候,就是她審美覺醒的時刻。孩子最初對于眼睛美的定義是物理意義上的大,當我試圖用生動而充實的生活細節去幫她拓展美的定義時,也是想幫她升級對于美的理解——美是多元的。
影視劇、廣告、社交媒體等,總是對外形之美過分鼓吹,并且樂于塑造讓普通人望塵莫及的絕對標準。好像一個人只有把自己套進某種模型,完成對不同身體部位的美的改造,才能開啟人生的諸多可能。亦有不少人,信奉“顏值即正義”,將外形之美凌駕于其他各種價值向度之上。這里面其實隱含著一個問題:有的品質或價值向度,是人能以自己為主體去拓展和建設的,比如才華、見識、修養等,著力于此,會讓一個人自覺地走上燃燒天賦、兌現理想的成長道路;而對單一的美的標準的迎合——變漂亮——卻只是以不斷進行身體改造為代價,完成社會規訓,成為被凝視的對象。
在女兒還這么小的時候,就推動她建立美是多元的這種認識——不單單是希望她擺脫身為女性由來已久的被審視處境,更是想鼓勵她主動創造出屬于自己的獨一無二的生命體驗。
如果你不愿意,變漂亮不必是你的職責,但讓生命充滿意義卻是我們義不容辭的使命。
不過,身為女性,變漂亮一事似乎總能在不經意之間占據我們的心靈,干擾我們最真實的內在體驗。
上課的時候,我發現學生小萱經常自顧自地拿出梳子,小心翼翼地梳理她的秀發。短短的一節課,她就如此反復多次。臨到下課,我悄悄走到她身邊,說:“你來辦公室找一下我哦!”
下課后,小萱安靜地站在我面前,蓬松的劉海隨意地垂在前額。
我微笑著問她:“你知道我為什么叫你來嗎?”
她低著頭含笑答道:“知道?!?/p>
我說:“那你說說?!?/p>
她有點害羞地搖頭,表示不想說。
我說:“上次運動會,你素面朝天、長發飛揚,一往無前地沖向終點,同學們在看臺上一起歡呼,說你是‘地表最美田徑女神’,你還記得嗎?”
她不好意思地低頭笑了。
我繼續說:“你知道在大銀幕上貢獻了無數經典作品的大美女蘇菲·瑪索嗎?蘇菲·瑪索的美為什么能夠抵擋歲月,長盛不衰?有人說,是因為蘇菲·瑪索對自己很美這件事不自知,不以為意。能夠在每個年齡段成為美的典范,并不是因為蘇菲·瑪索對自己的美從不懈怠,而是因為她不過度用力到對外表的經營上,反而在舉手投足之間,流露出一種灑脫率真的風度。還有,你知道女演員張曼玉吧?上了年紀的她雖然息影了,但是選擇轉戰搖滾。她并不想維持自己在人們心中關于美的刻板印象,而是頂著風雨,在露天舞臺上嘗試新事物,哪怕外在形象不是最好的狀態,也要去釋放生命的熱情和活力?!?/p>
小萱若有所思地聽著,說:“我只是比較糾結頭發要不要遮住臉。畢竟,我的臉看起來有點大……”
我繼續說:“‘臉大’為什么是需要掩蓋的缺陷呢?我們需要為自己所有不符合流行審美標準的身體部位都找一個藏身之地嗎?”
我搜出了蕾雅·賽杜大笑的圖片,說:“你知道這個寶藏女孩嗎?從跑龍套到成為主角,從名滿歐洲到轉戰好萊塢,從文藝電影到商業大片,到處都留下了她的身影,她是影視界的寵兒??墒?,你看,她的牙縫多大呀!她笑起來多美?。 ?/p>
小萱出神地看著圖片,我繼續說:“如果牙縫大被當作缺陷,也許蕾雅·賽杜就不會笑得這樣自然。正是因為她沒有陷入大眾審美的桎梏,她把自己的不同之處當成特點而不是缺點,我們才能看到她自在灑脫的笑臉,被她微笑時牙齒間所流露的童真打動。”
我笑著說:“我要送給你兩個小發卡,把這些遮擋臉頰的劉海、碎發別上去,好嗎?”
小萱笑了,她說:“老師,我有許多漂亮的發卡,我回頭就別起來!”
“好啊,老師想,聰明如你一定明白,還有許多比外表之美更值得追求的存在:對美獨特的感受、獨立的判斷,以及不為美所累的從容。”
我們屈服于某一種美的標準,迎合某一種美的風尚,大概源于根植于內心的需求——渴望被認可。自尊心很容易讓我們變成以吸食別人的贊美為生的脆弱人類??僧斘覀冾l繁地從自身之外尋求他人的肯定時,就會為了別人的目光而鞭打自己——這是否辜負了生命的意義?
美不是不能追求,但在審美實踐中,我們追求美,不能是因為受到大眾傳媒和消費主義共同塑造的理想身體形象的誘惑,也不能是為了讓渡自我的主體性以期斬獲他人的目光。對美的追求應該基于每一個個體為自己找到生命的立足點。我們的一呼一吸、一顰一笑背后,本身就是生命的奇跡;我們的眼、耳、口、鼻這些感官,可以接收宇宙的訊息;為什么關于漂亮,我們的內心卻只肯聽取一種聲音呢?我們的善意足以超越物種的限制,輻射到自身之外的地方,為什么我們卻要用最苛刻的審美標準來對待自己的身體呢?
美是深不可測的秘密,而不是千人一面的枷鎖。
對美的追尋意味著,我們生而為人,置身于世界之中,將自我錨定在此時此刻,穿透一切偏見成見、刻板印象,為自己的獨一無二而高歌贊嘆,為他人的千姿百態而醉心歡呼,更為這個世界的參差多面而嘖嘖稱奇。
(本刊原創稿件,視覺中國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