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我只有九個月大的時候,我的親生父親就因發生意外去世了。上幼兒園時,媽媽為我找了一個新爸爸。我當時并不明白新爸爸存在的意義,感覺之前沒有爸爸的日子也沒什么不好,所以在心里,我與他好像總是隔著一段說不清的距離。有次在外人唆使下,我還對他說出“你才不是我爸爸”這種大逆不道的話。我只記得自己當時被媽媽狠狠教訓了一頓,但他是什么反應我卻忘記了。他和媽媽又生了一個妹妹后,我總是對著他們一家三口“同框”的畫面發呆。我長大了,會懂事地喊爸爸了,也對妹妹有了艷羨的目光。
前年高考填志愿時,班主任說:“出去看看,別總守著舒適圈,要擴大自己的舒適圈。”一向喜歡自由的我,當時無比贊同這句話。我想,上大學時一定要離父母遠一點。錄取結果出來后,我對僅有六個多小時車程的距離不甚滿意,認為從重慶到武漢實在算不上遠。但坐上動車,看著重慶遠遠地向后退去,我的心卻開始瘋狂地跳,我甚至緊張到小腹酸脹。不過在這六個小時的路途中,我還是會時不時因自己的決定而感到自豪——我想,自己在武漢的生活一定會與之前不同!
大一暑假,我離校回家,剛出高鐵站就看見靠在摩托車一側的他。他已經沒我高了,皮膚因為常年在工地上下苦力而被曬得黝黑。他看起來圓頭圓腦的,咧嘴笑的時候可以看見缺了一顆門牙——上個月他啃骨頭的時候,用牙撕肉筋時太用勁,門牙被扯掉了。他笑得眼睛都看不見了,接過我的行李,大聲問道:“想媽和老漢沒有?”我坐上他的摩托車,耳邊是呼呼的風聲。我居然覺得重慶六月那滾燙的風打在脖子上很舒服,不像出租車上的那種皮革味,悶得人想吐。我吹風還沒吹夠,摩托車就停下了。我想,這就到家了,真近。
那個假期,我們全家去了外公家,陪外公過完生日后,父母和妹妹比我早兩天走,回重慶,我則等到返校日,直接從外公家前往學校。他們走的那天,爸爸背了個背簍,里面塞滿了外公讓帶的土特產。東西太多,背簍裝得都冒尖兒了,背起來和爸爸一樣高,但他依然三步一回頭地朝我招手,笑著和我說再見。他的手上布滿了雜亂的紋路,手掌寬厚,手指粗短,指甲縫里總有洗不掉的黑色,揮起來帶點憨態。
“去了學校要想媽想老漢哦,”他還在揮手,“回來我請你吃麻辣紅油冰激凌!”
媽媽聽他說完這句話,也學著他打趣我。我嘴上應著他們,立在一邊,看著公交車開走。彎道邊的小土狗被汽車鳴笛聲嚇了一跳,過了一會兒,公交車消失在那個轉彎處。
“幺兒,回來一趟,你爸爸出事了。”九月的一天早上,我一睜眼就看到了媽媽半夜發來的微信消息。媽媽的愛總是很含蓄,她很少使用這么肉麻的稱呼,這種稱呼只有爸爸才會喊。我察覺到一絲異樣,卻遲遲沒敢給她回電話。等洗漱完后,我的腦子里已經上演過一萬種可能。我用顫抖的手撥通了媽媽的電話,電話里“嘟——嘟——”響了好久,我感覺心臟“咚咚”直跳,比我第一次坐上動車離開重慶時還跳得快。
“你爸走了,車禍。”
電話那頭的媽媽嗓子干澀,聲音嘶啞。過了一會兒,她開始泣不成聲。我清晰地感受到周身的血液直沖頭頂,頭皮發麻。我收攏五指,無意識地摳著手掌,強行讓自己鎮定下來,但又說不出什么安慰媽媽的話。我在想,我都還沒吃解放碑的麻辣紅油冰激凌,為什么會感覺喉嚨里又嗆又冷。
我從學校搭上公交車去地鐵站,再坐地鐵去高鐵站,又坐了六個多小時的動車到達重慶北站。一路周轉,我想讓車跑快點,但又想讓它們跑慢點。等出了高鐵站,孤零零地走到馬路邊時,我想,車還是跑慢點好。最后,我還是坐了充滿皮革味的出租車回家,車里空氣悶悶的,一點也不好聞。
陪媽媽處理爸爸的后事時,我完全不敢看那張遺像,偶爾鼓起勇氣,小心翼翼地抬頭瞥一眼就迅速地移開目光。但我的腦海里卻反復出現那張遺像,黑白的,暗淡的。我心里想到他,一時覺得很近,好像昨天他才背著背簍朝我揮過手,一時又覺得很遠,因為再也見不到他了。眼眶突然一酸,我趕緊深呼吸,咬緊后槽牙,心里反復念叨“沒事的,沒事的”,強行把眼淚憋了回去。
“你覺得傷心嗎?”媽媽問我。
“不傷心。”我聽見自己出聲了。
我沒告訴她,我那天在學校偷偷哭了一整天,不敢出聲,怕被室友聽見;我沒告訴她,我對她很愧疚,我覺得可能是因為我,才讓她總是失去丈夫,讓她總是過得很累;我也沒告訴她,我很傷心。從小到大,爸爸一直喊我喊得很親,生活費總是發得很準時。他和媽媽一樣從不偏心,每次視頻通話時,他都會擠開媽媽的臉,期待地問出:“幺兒,有沒有想媽和老漢?”我想,我是傷心的。
回學校那天,是媽媽送我到高鐵站的。以前因為不好意思麻煩他們,我總是喜歡早上自己一個人去高鐵站,但這次我不忍心拒絕媽媽。當媽媽跟我揮手后,我轉身進站,不敢回頭,因為我不敢看她在人來人往中孤零零的一個人,目送我去遠方的樣子。
早知道我就不去那么遠的地方讀書了。
(本刊原創稿件,老老老魚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