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小魚的科學家

早在1965 年，在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工作的張彌曼，就被選派到瑞典國家自然歷史博物館留學進修，她在這里學習了一年。當她再次來到瑞典進修，已經是十幾年之后了。

這一次，張彌曼帶著一個重要任務而來。

——在她隨身攜帶的行李里，有一塊先驅楊氏魚①的頭骨化石。

經過25 年對總鰭魚類②頭骨的研究，雅爾維克認為“總鰭魚類存在內鼻孔的痕跡，是四足類動物的祖先”。這個觀點在當時被作為權威結論寫進了教科書。

張彌曼帶著這塊頭骨化石來到瑞典，正是想證明她老師的觀點——楊氏魚作為四足動物的祖先，應該有一個內鼻孔。

張彌曼的工作臺上珍重地放著楊氏魚的頭骨化石，這是她即將朝夕相對的“小伙伴”。

這塊頭骨化石其實很小，長只有2.8厘米，張彌曼要做的，是把這塊化石用“連續磨片制蠟模法”，完成對楊氏魚頭顱的三維重建。連續磨片，就是每磨掉化石薄薄的一小層，就在顯微鏡下畫一個切面圖，直到將化石磨完為止。

寒來暑往，張彌曼就像長在了實驗室里。

她持續地磨那塊化石，每磨掉一層，就以放大20倍的比例畫下這一斷面所呈現的精細骨骼結構；接著，再進行蜂蠟復原，制作出蠟質薄片。最后，她將所有蠟片按順序疊起來，合成一個比原化石大20倍的蠟頭骨。

圖紙越畫越厚，蠟片越來越多，堆滿了工作臺。

為了防止出現錯漏，張彌曼畫圖時總是一氣呵成。一張稍微復雜點的斷面圖，她經常埋頭畫十四五個小時，廢寢忘食，直到畫完。

不久，瑞典國家自然歷史博物館的工作人員都知道了她，他們叫她“不睡覺的中國女人”。

張彌曼的老師雅爾維克常常來看她，每一個瑞典節日都會邀請她到自己家過節，吃完飯再將她送回博物館。

雅爾維克知道張彌曼是個一心撲在工作上的人，她很想早點找到楊氏魚的內鼻孔，他也是。

可是，隨著工作臺上的頭骨化石越磨越小，而蠟質薄片越堆越厚，張彌曼的心，也越來越沉重。

那個大家都在期待的內鼻孔，一直沒有出現。

張彌曼開始擔憂，假如楊氏魚沒有內鼻孔……這個結果一旦公布，不僅是對老師雅爾維克的“反對”，也會引起古生物學界的一次大地震。

她徹夜難眠，忍不住給遠在中國的父親寫了一封信。

張彌曼的父親名叫張宗漢，是中國生理學的先驅。張宗漢治學嚴謹，抗日流亡時期做實驗很不方便，他就親自下河撈魚作為實驗材料。

“小小的張彌曼跟隨父親去溪邊網蝦，到菜地捉蟲，在麥田里看螞蟻怎么沿著麥稈爬上去尋找蚜蟲……”這段兒時的經歷告訴張彌曼：科學需要真實。

沒過多久，她收到父親的回信，父親鼓勵她：“要勇敢地尋找事實。”

這一天，張彌曼要做自己的博士論文答辯。當時很多著名的古魚類學家聞風而動，帶著自己的標本來見張彌曼。

她的論文題目是《中國西南部云南省早泥盆世總鰭魚類楊氏魚的頭顱》，在論文中，她用540 多張連續磨片圖證明：楊氏魚沒有內鼻孔。

這是古生物學史上很重要的一次反對。

它證明了沒有內鼻孔的總鰭魚類不可能是四足動物的祖先，因為它們上岸后，沒有內鼻孔就無法呼吸。人類起源于總鰭魚類的權威論斷，就此退出了教科書。

2018年3月22日，法國巴黎。

中國科學院院士、中國古脊椎動物學家張彌曼獲得了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頒發的2018年度“世界杰出女科學家獎”，以表彰“她在化石記錄方面的開創性工作，開啟了對水生脊椎動物如何適應陸地生活的新見解”。

在頒獎典禮上，張彌曼發表了5分鐘幽默簡短的演講，穿插了法語、英語、中文、俄文、瑞典語5種語言，向世界彰顯了中國女科學家的風采。演講完畢下臺時，她卻忘記拿上她的獎杯，這一可愛舉動讓全場觀眾大笑。

這其實不是張彌曼第一次獲大獎，在2016年，張彌曼就獲得了國際古脊椎動物學會最高榮譽——羅美爾·辛普森終身成就獎。

在科學界，她早已蜚聲國際。

好幾種古生物以她的名字命名，這是受到張彌曼影響的科學家以此向她致敬。其中包括多種已經滅絕的古魚，一種在中國熱河發現的恐龍，一種目前世界已知最古老的今鳥型類的鳥……

幾十億年前的地球是什么樣的？

如果我們回溯宇宙的時間線，大多數時刻，地球對我們來說都是無法被識別的。人類對自己生活的星球有很多疑問，想要解開這些謎題，只能尋找大自然給我們留下的密碼本。

大自然留下的密碼本

古生物學的研究對象是化石，化石是大自然經時光雕琢后，留給后人閱讀的密碼本。楊氏魚頭顱化石就是一個被成功破解的“密碼本”。這個“密碼本”告訴我們，在四足動物祖先的問題上，楊氏魚是一個錯誤的選項。

近年來，張彌曼比較出名的研究對象是伍氏獻文魚，這種魚長著粗大的骨骼，非常罕見。

伍氏獻文魚化石的“密碼本”被解開，我們知道了在大約五千萬年前曾發生過一場“地質革命”——印度洋板塊與歐亞板塊相撞，青藏高原不斷隆升后阻擋了來自印度洋的水汽，青藏高原北部的氣候不斷干旱化，伍氏獻文魚走向滅絕的命運。

解密碼的人

先驅楊氏魚的命名，是為了紀念中國古脊椎動物學的奠基人楊鐘健教授。“楊”為楊教授的姓氏，而“先驅”既表明了楊氏魚在類群中的原始地位，也寓意了楊教授是我國地質研究和古生物研究的先驅。而伍氏獻文魚的命名是為了紀念我國魚類學和水生生物學的奠基人——伍獻文先生。

楊鐘健、伍獻文、張彌曼……這些“解碼者”的日常工作，就是用地質錘“叩問”大地。每一次揮錘，都希望能從厚厚的巖層下面，得到來自遠古的訊息。

很多古生物學家皓首窮經，只為后來人積累經驗，讓他們離“古老的地球”更近一步，離“人類的身世”更近一步。

“世界杰出女科學家獎”寫給張彌曼的頒獎詞，就像是這群古生物學家的共同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