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嶺云詩鈔》乃鮑廷博之友魏之琇之詩詞別集,是目前可見的鮑廷博最早的刻書成就。魏之琇去世后,鮑廷博又同胡濤、項墉將魏之琇生前詩詞手稿匯刻為《柳洲遺稿》一卷以告慰亡友。今所見《嶺云詩鈔》與《柳洲遺稿》所載內容幾無重合之處,通過梳理兩書刊刻流傳過程,集中詩歌風格及具體內容,厘清鮑、胡、項、魏等人交游始末,可窺清中期杭州中下層文士交游、結社風氣及其對文人創作的影響。
關鍵詞:魏之琇;《嶺云詩鈔》;鮑廷博;杭州文人群體;文人集會
中圖分類號:I206.49 文獻標識碼:A
A Study of Wei Zhiqiu's Lingyun Shichao: Concurrent Analysis of Hangzhou Literati and Literature during the Qianlong and Jiaqing Periods
Abstract Lingyun Shichao is a collection of poems by Wei Zhiqiu, a friend of Bao Tingbo, and stands as one of the earliest engraved achievements associated with Bao Tingbo. Following Wei Zhiqiu's passing, Bao Tingbo, along with Hu Tao and Xiang Yong, compiled Wei Zhiqiu's poetry manuscripts into Liuzhou Yigao, a volume dedicated to consoling their departed friend. The existing Lingyun Shichao and the contents of Liuzhou Yigao show minimal overlap. By examining the engraving and circulation processes of both works, concentrating on poetry styles and specific content, and clarifying the social interactions among Bao, Hu, Xiang, and Wei, this study aims to provide insights into the social interactions, group dynamics, and influences on literary creation among the middle and lower-class literati in mid-Qianlong-Jiaqing period Hangzhou.
Key words Wei Zhiqiu; Lingyun Shichao; Bao Tingbo; Hangzhou literati community; literary gatherings
1 《嶺云詩鈔》的刊刻與鮑廷博
魏之琇(1718—1772年)①,字玉橫,號柳洲,錢塘(今浙江杭州)布衣。其人以醫聞名,《四庫全書總目》(清乾隆武英殿刻本)、《清史稿·藝文志》分別著錄其《續名醫類案》與《柳洲醫話》;《八千卷樓書目》《杭州府志》著錄其《嶺云詩鈔》及《柳洲遺稿》;《晚晴簃詩匯》《兩浙輏軒錄》亦有選錄其詩歌。鮑廷博,字以文,安徽歙縣人,清代著名藏書家、刻書家,其刻書始于私藏善本零種書和朋友著述,聞名于《知不足齋叢書》。其《知不足齋叢書》三十集,收書二百余種,七百余卷,涵蓋經史子集四部,不僅種類多、底本優,且內容全,被乾隆皇帝盛譽:“天下遺書,鮑士恭所獻最為精夥。”[1]來新夏指出:“此叢書的刊行,顯示出清代圖書在編纂事業中具有較高的質量成果……不僅當代學人贊譽有加,后世好評,也不絕如縷。”[2]而《嶺云詩鈔》則是目前所見刊印時間最早的魏之琇個人詩詞別集,也是目前所見鮑廷博最早為友人所刻之書。
魏之琇《續名醫類案》卷六有醫案云:“鮑淥飲,年二十余,以夏月肩輿反歙,途次受熱……余偶訪之則病劇……甲戌五月二十七日”[3],這是二人初識的契機。而后來的相處中,魏氏識鮑氏“工詩而富于書,每商畧前人,與余見多合”。青年時期,作為尚有家底的藏書家,鮑廷博為有金石之癖的魏之琇提供了更多接觸金石古籍的機會,從清中后期藏書家的各種藏書題跋和日記中,可見一斑:
客杭日記一卷……其本為鮑淥飲所得,刻入叢書,亦以四絶代跋,并邀錢唐魏之琇同作焉。(《鄭堂讀書記》) [4]
猗寮記……則西冷魏柳洲布衣琇、錢唐鮑淥飲處士廷博手校舊抄本。(《拾經樓紬書錄》) [5]
此外,清人藏書志中著錄知不足齋所藏魏之琇抄本《龜峰詞》[6],魏之琇校錄本《廣川書跋》[7],以文、魏之琇共同校跋本《唐宋八家詞》[8],均可證明,鮑氏為家貧無可蓄書的魏之琇的抄、校、藏書之事提供了較多便利,而柳洲也多佐其校勘。魏之琇之子魏鉽更是深入地參與了鮑廷博的刻書事業,不僅曾館于鮑丈淥飲家[9],還曾佐鮑以文校《知不足齋叢書》[10]1026。魏之琇曾作《藏書歌》一首贈鮑廷博,詩中“圣賢述作裕經濟,子孫繼起仍書香。丈夫傳家有如此,底須萬貫論貲囊”[11]卷一等多處可看出魏之琇對鮑廷博藏書之好的欣賞,這種相同的興趣愛好是二人交游的基礎。除此之外,魏、鮑二人,還有大量詩文交游。魏之琇的多首詩歌記錄了兩人交游細節,其間不乏有魏氏題鮑廷博圖之詩、二人集會唱和之詩。鮑母逝世之時,魏之琇寄挽詩九首,情真意切,對友人勸慰之情流于字里行間。鮑廷博的名篇《夕陽》有多人和作,而在《花韻軒詠物詩鈔》中,鮑廷博將魏之琇之詩置于和作之首,并再和之(見《讀魏玉橫鄭弗人夕陽詩感念疇夕愴然于懷再題卷后》),又引用嚴誠之語 “詩如云態度,人似柳風流”[12]評價魏氏,可見其對柳洲的欣賞。此外,鮑廷博還為魏氏提供了多種物質上的幫助,在魏氏患眼疾之時,鮑廷博慷慨解囊為其購眼鏡;在魏氏晚年困頓之時,不為親友理解時,也是鮑以文“酒錢日日還相送”[11]卷一。自乾隆十九年(1754年)初識至《嶺云詩鈔》刊刻之時,二人相識不過短短幾年,而集中互相倡和之作已達二十余首。正是這種以共同愛好為基礎的頻繁交游,才讓魏氏放心將自己的詩集交給當時尚少有過刻書之舉的好友鮑廷博,而鮑廷博也并未辜負好友的囑托,將《嶺云詩鈔》“刻以行世”,且“集甫出,人爭傳誦,遂一游嶺表”[13]682。
今南京圖書館藏本《嶺云詩鈔》,可見鮑廷博刻本版式面貌:其書半頁十行二十字,黑口,左右雙邊,雙魚尾,集分上下兩卷,上卷為詩集,下卷為詩余,但篇幅較短,共收錄詩詞300首。就詩體排布而言,沒有明確的分體意識與明顯的時間順序;相較于魏氏后期的詩集而言,不管從風格還是內容都相對較為青澀;根據周生杰《鮑廷博藏書與刻書研究》,《知不足齋叢書》刊刻之前,鮑廷博已經刊刻了17種單行本,其中與此本刊刻時間相當的為刊刻于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的《庚子銷夏記》,此本與《庚子銷夏記》在版式上完全一致,唯《庚子銷夏記》為寫刻本,字體上有所區別。
翻閱南京圖書館藏本前后序跋,可見嚴誠乾隆丙子年(1756年)序、吳騫乾隆甲午年(1774年)手跋各一;前者敘述魏詩風格,后者為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魏之琇逝世后,吳騫自之琇子處得此書手稿后所跋。《中國國家善本書目》以嚴誠序斷其為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刊本,而《嶺云詩鈔》中《挽鮑母顧太夫人》一詩云“二十九年沉痛在,不堪重憶蓼莪章”,詩下自注:“先慈下師二十九年矣時予甫十歲,風木之哀有余憾焉。”[11]卷一按魏氏生卒年推斷,此詩作期不會早于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因此,此書的實際刊印時間,應較嚴序更晚。
2 《柳洲遺稿》的刊刻與乾嘉時期的杭州詩人群體
前已敘述鮑氏與魏氏之交游,可見二人交情之篤;而從南京圖書館藏本《嶺云詩鈔》后附吳騫跋語中,可知魏氏逝世前再次將遺稿托付給了鮑廷博:
“君晚歲別定有稿,今在以文知不足齋。欲為壽梓,未知何時見得其成,以慰君于地下也。”[11]卷一
今所見天津圖書館藏本《柳洲遺稿》即此刻本。其版式為半頁十二行,行二十四字,白口,四周單邊,集前有魏之琇自序②。葉景葵跋稱“其板式與樊榭集(知不足齋刻本)相同,讀之殊有前輩典型之慕”[14]。
《晚晴簃詩匯》記載此本為“(柳洲)卒后,淥飲又與胡滄來項金門,共為校刻”[15]4073,即實際負責此書刊刻的人不止鮑廷博,還有當時與魏氏交好的胡濤與項墉。事實上,對當時魏之琇的詩友交際圈而言,為魏之琇刊刻遺集,是眾人共同的事業,余集《為魏柳洲營葬刻集啟》云:
“我友柳洲魏先生,賦才不偶……或贈赗以助喪,藉筑一抔之土,或捐貲而刊集,以垂千載之名……”[16]15
由余集的記載可知,魏氏卒后,眾友不僅捐資為之刊刻遺集,還捐資為其營葬,處理后事。如吳穎芳曾為《柳洲遺稿》作序,為魏氏之碑石題字;朱文藻將其所作《續名醫類案》獻呈書局,使其得以被《四庫全書》著錄;胡濤在魏氏去世后,每年率同人祭拜魏之琇,還有諸多杭州友人為之作挽聯、挽詩。種種事跡,昭示著此時這一交際群體的凝聚力。而這種凝聚力在魏之琇去世后多年,其子女姻親困難時,仍然發揮其作用:
魏柳洲先生子小洲鉽,止一女,依外氏劉翁以居,年三十矣。錢蕙牕相攸,歸于仲蘭。魏春松、莊芝階、汪小米、胡凝齋、秋白均助奩資,復以柳洲舊藏嚴鐵橋、奚鐵生合繪《柳亭草堂圖冊》,鐵橋贈隸書,余秋室贈墨跡,儷以《柳洲遺集》,備文房之數,胡書農學士有詩紀事。可謂清門美眷,故交高誼,一段嘉話矣[17]2859。
如果我們將魏氏的交友圈一一整理,就可以發現這種凝聚力并非由來無端。從目前所掌握的資料來看,明確參與魏之琇交友圈的有鮑廷博、沈鵬、胡濤、項墉、吳穎芳、余集、嚴誠、朱文藻。茲將前述可考者與魏氏之交友整理如表1。
不難發現,魏之琇的友人群體集中在杭州錢塘、仁和兩個縣;除了沈鵬、胡濤、余集與魏氏的交游起點有明確的文獻記載,其余人與魏氏的交游,都與當時以“培風詩會”為名的詩社所舉行的各類文人集會相關。朱文藻《碧溪詩話》記載了培風詩會的相關成員及舉行詩會的基本情致:
甲戌秋,(沈超)購屋三楹,為耕寸草堂。時集同里魏柳洲、嚴九峰(果)、鐵橋(誠)、沈桐溪(鵬)、何春渚(琪)暨及門三四人,為培風詩會[17]1073。
預會者,吾師沈耕寸(超)先生、魏柳洲,嚴九峰、鐵橋昆弟,沈玉屏(紹湘)、菊人(萌)昆弟,胡葑唐(濤)、云溪(杰)昆弟,洎家兄逸庵(文煊)及余(朱文藻)。會無定期,月或連舉。吟罷輒飲,或醵錢酤市,或斗酒謀婦,大都豪興勃發,叫嘯酩酊,則耕寸草堂為多[21]。
從以上兩條記載來看,培風詩會的實際主持人應為沈超。沈超(?—1766年),字贊思,號耕寸,仁和諸生,天資穎敏。二十三歲即授徒鼎湖,因屢試不利,好吟詠,晩年益以詩自娛。朱文藻十歲即入沈超塾,同學者有沈紹湘、沈萌、胡濤等。從《武林坊巷志》對眾人的居住地記載來看,培風詩會的核心成員居住地都十分相近,而從《碧溪詩話》另一條關于沈超與嚴誠兩兄弟交游的記載(“鐵橋既能詩,九峰亦樂為之,于是昆弟倡和一室。余師耕寸先生素好詩,聞之,遂往來贈答,興劇豪”)來看,培風詩會的興起很大可能是由一家之倡和,泛及周圍,又因為師生、姻親關系,才聚集起十名核心成員。培風詩會的組織十分松散,只是因緣際會,乘興而來,盡興而歸,從恣意、放縱的生活狀態中尋詩而已。不舉詩會之時,這群文人仍有多次雅集,但不稱培風之名。如乾隆二十年(1755年),沈超、魏之琇等十人買舟河渚探梅,分韻賦詩。十年后(1765年)嚴誠有補作《西溪探梅圖》,眾人亦有題圖之作(見魏之琇《題嚴力庵西溪探梅圖》);又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培風詩會九人訪何琪之室,飲酒作詩。這種頻繁的文人雅集,一直延續至首倡人沈超去世(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其間影響力不斷擴大:
先是,甲戌歲沈耕寸師集同里魏柳洲、嚴九峰、鐵橋……為培風詩會。及是(庚辰),改名曰瓣香……遠近聞而羨之,來與者日益眾。
廿年前,文藻集同人設位祭歷代詩人,先生(吳穎芳)常預祭酒,談詩竟日,裒所作詩名曰《瓣香會》[21]。
《杭州府志》中有著錄《瓣香吟集》一書,云其專記瓣香吟社人吟唱之詩,惜今已不知所蹤。從這兩條記載可知,瓣香吟社舉辦時,其成員已不再只限于早期培風詩會的十名成員。從《武林坊巷志》輯錄的兩首集會詩歌[16]1251來看,瓣香吟社的性質與培風詩會并無差別。從沈超去世到嚴果重舉瓣香吟社的十年間,大部分詩社成員生活并不得意,貧困潦倒是其常態:“耕翁(沈超)老病且死;桐溪(沈鵬)屏居龍井山中,居然一老爛頭陀,人事都絕;柳洲(魏之琇)窮棲市門,樵蘇不爨;玉屏(沈紹湘)奔走衣食,漂泊無定居……獨葑唐(胡濤)豪氣蹕跋,不可羈紲”[19]170,但這群文人的聯系卻并未因為詩社的解散和個人的窮困現狀而斷開:
“半峰(孫晉寧)性倜儻好客……常邀堇浦杭太史(杭世駿)、西林吳處士、簡齋袁太史(袁枚)、槐塘汪征君(汪沆)、王古鐵(王承祖)、魏柳洲、嚴古緑、鐵橋、胡葑唐、朱朗齋及墉修吟事于此,其風雅殆不減玉山主人。”[18]2757
“辛卯(1771年)九月吳丈西林、魏柳洲、胡葑塘、陳薏堂(陳謝骃)、孫半峯、項秋子及余凡七人吟集庵中。”[10]2862-2863
以當時還存世的培風成員為核心的文人集會仍然頻繁舉行,且這一文人交際圈逐漸蔓延至仁和更有名氣的士人吳穎芳及其弟子項墉、孫晉寧,畫家奚崗,進而涉及當時浙派核心詩人杭世駿、汪沆、袁枚等人,可見其影響力與影響范圍在不斷擴大。從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培風詩會起至瓣香吟社,長達二十余年的頻繁集會、緊湊的地緣關系和其圈層中代代師生、姻親關系的結成與延續⑤,使這一文人群體的關系也變得格外緊密。因此,詩社成員離世后,其余成員為其奔走營葬,由親近之人輯錄遺稿,再由交游中名更甚者作序立言,則成了詩社眾人的常態。《武林坊巷志》《兩浙輶軒錄》兩書中記載了詩社中人為離世社員刊刻遺集的事跡若干,如胡濤為沈鵬刻《桐溪詩草》并請朱文藻作序,沈紹湘為其弟沈萌輯錄遺稿,朱文藻為師傅沈超營葬后又為其輯錄《竊余稿》等[10]2387,[17]4447。從瓣香吟社眾人的生平來看,雖有入朝為官者,但“不屑舉子業”和仕途不暢后絕意進取才是其常態。可以說,這樣一群中下層文人聚集在一起,忘卻生活的煩憂而寄情山水,或埋首故紙堆去祭奠先輩文人,以詩為媒,以酒為會,去獲得心靈的解脫和情感的慰藉,是維系這份情誼的基礎;而后漸起的影響力,以至于其詩會名氣漸深,而加入當時文壇更有名氣的浙派詩人如杭世駿、袁枚等,則是詩社帶來的額外效應。
3 從《嶺云詩鈔》到《柳洲遺稿》:士人交游對詩歌的影響
從培風詩社到瓣香吟社的形成過程中,我們不難發現,詩社提供給與會眾人的,涵蓋了一切詩歌生發的要素:從橫向的空間范圍內的山水的集體游歷經驗到縱向的時間范圍中的歷代詩歌寫作經驗的共同探討,可以說,這群中下層文人的詩人身份和個人認同,正是在這一集體創作的氛圍中確立的。以下,我們將從魏之琇的個人創作經驗來審視士人交游對此地文人詩歌創作的影響。
3.1 詩會交游:詩歌的靈感來源
吳穎芳《柳洲遺稿序》中總結魏之琇生平成就時云:
柳洲少孤貧,無遺貲,卷跼坐帳中,翳其光而閱,膏盡為度。向無師授,自以堅思力探苦索,積學既久,由漸而致,豁然貫通……勞憊益甚,乃能自拔于庸雜儕偶中,成大雅材之詩人[13]682。
將魏之琇之詩才歸結于其個人鉆研,而事實上,魏詩之成就與同儕的交游切磋,也有密切聯系。正如其詩所云:“以文謂我近來無奇句,邀我湖上看山看水看云看煙樹”[11]卷一,這種友人間的交游是魏氏寫詩的靈感來源,綜合他的兩部詩集來看,集中有大部分都與友人酬唱相關。清詩總集所選魏氏名篇,也幾乎都是與友人交游倡和之作(見表2)。
從選詩內容可以看出,魏氏名篇中,與友人倡和之作所占比例極高。前面提到,培風詩會和瓣香吟社的集會往往是“吟罷輒飲,或醵錢酤市,或斗酒謀婦;大都豪興勃發,叫嘯酩酊”,或是“設位祭歷代詩人……談詩竟日”,在這種情況下,這群生活困頓的文人更多地遠離生活的煩憂,將視野投入廣闊的四時光景,體味文人雅士的生活情趣,也因此才能詩性勃發,任性揮毫。
除此之外,品鑒金石文字也是這一文人群體交游的重要內容。魏氏曾佐鮑廷博校刊事業,朱文藻、吳西林等均曾館于汪氏振綺堂,魏氏“好金石文字”,朗齋“嗜讀書”,與鮑氏、汪氏等大藏書家的交游則讓這一癖好得到滿足。瓣香吟社諸人在館藏書家助其完成校勘事業的同時豐富了自身的學識,也提供了另一種詩歌題材。魏詩中有大量對書畫、金石的題辭,如《嚴力庵贈胡滄來三峰冊子》《題東坡先生游赤壁圖》《何東父新購得胡元潤金陵二十四景冊子》等;又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瓣香吟社集會于紫陽書院,集會主要內容即觀賞岳潭所藏宋高宗賜岳忠武手敕真跡[21]。
3.2 詩藝切磋:詩歌風格造詣的提升
嚴誠《嶺云詩鈔·序》評早期魏之琇詩:
“探三唐含咀菁華,討求聲律而標格之清妍,摛辭之婉約,不流為剽賊者矣。”[11]嚴序
吳昆田、吳繩基針對后期詩歌別集《柳洲遺稿》的評價則是:
“為詩清妍而有骨,乾嘉詩人之詩也。而原序言其攻苦勞憊,中壽以殞,似盡瘁于詩者。夫詩至極苦,則或寒瘦艱澀、幽仄危險,如荒巖邃谷,絕入以冥搜,柳洲境苦而詩恬,意其胸次天然有詩,不必苦吟而得也。”[22]
“(魏之琇)所遺詩二卷,其詞雅以醇,其氣疏以達,非淵源古人,未易臻此境。”[23]
從三人評價不難看出,《嶺云詩鈔》與《柳洲遺稿》,其共同點都在“清”“妍”二字。詩歌風格清秀、淡雅,用詞妍麗、婉約,構成了魏之琇詩的底色。《桐溪詩草》云魏柳洲“貴浮云拋世網”,魏氏一生布衣,早期依靠吳氏質庫為生,后期以醫術自給⑥,其詩歌四卷合詩五百余首,并無一首干謁之詩。總的來看,魏氏詩歌以友人倡和、自然風光為主要內容,遠離社會現實而多涉生活雅趣。嚴誠所謂“標格之清妍”,更多地指向魏氏這種不偕于俗的理性追求與詩歌旨趣,而“摛辭之婉約”更多地指向魏氏詩歌的音律與用詞。以其對鮑廷博名篇《夕陽》的和詩為例:
一抹微茫晚更愁,雨余煙歇未全收。斜兼遠雁沈沙尾,細點寒鴉過石頭。
紅樹有情還北向,綠波無語自東流。江山滿目同今古,莫依危闌豁倦眸[11]卷一。
鮑廷博再和其詩云“新詞寫盡夕陽愁”[12],讀此詩,細雨后所見夕陽之景,煙雨朦朧中的清、遠之狀,描摹盡致,在此景致中,一種淡、愁之感油然而生。吳昆田所謂“乾嘉詩人”,說的正是魏之琇詩中這種與乾嘉時期以厲鶚為代表的“浙派”詩歌相似的清妍風格。
胡濤之子胡敬紀錄瓣香吟社對其影響時云:
“(癸卯)時吟會月舉,耆舊咸集,祖考命府君侍坐,因得及見諸老,遂于制藝之外益肆力于詩古文辭,一遵老輩法度,以氣清為要義。”[24]
這時的瓣香吟社已是沈超卒后嚴果等人重舉之會,按胡敬所謂諸老,是指當時還存世的瓣香成員。胡敬稱“老輩法度”,可見雖然瓣香、培風之舉沒有特定宗旨,但吟社成員卻有相同的風格追求。這與這群文人的生活志趣相關,前曾提及瓣香吟社舉行時,“文藻集同人設位祭歷代詩人……談詩竟日”;這種對前代詩人的談論品評,更使得眾位文人能切磋探討,對詩歌藝術有更深入的認識,也構成了瓣香吟社諸人之詩的氣清本色。
3.3 情感慰藉:詩人心態及詩歌氣格的變化
從后人對《柳洲遺稿》的評論來看,隨年歲漸長,柳洲“悔其少作”而“風格造詣益上矣”[13]364。正如魏之琇所云“自悔少作,古今同然”,《柳洲遺稿》與《嶺云詩鈔》收詩幾無重合,其詩作題材范圍沒有拓寬,而在詩藝上則有所進步。“境苦而詩恬”“其氣疏以達”,從兩處對魏之琇后期詩歌的評價不難看出,相較于《嶺云詩鈔》而言,《柳洲遺稿》在詩歌氣格上有所進展,以兩首柳洲自嘆其生而風格迥異的詩為例:
《我生其二》:
嗟嗟離鄉人,歲晚幾流落。辛苦還故里,杯酒自斟酌。
豈無骨肉親,囊空自蕭索。焦勞甫一載,膏盲無大藥。
荒涼懸聲室,賣嬋謀棺槨。所幸先塋在,附葬安魂魄。
哀哉兩孤兒,藐爾竟誰托,皇天豈不仁,于我獨何薄。
永抱罔極痛,載受饑寒虐。蹉跌至于今,屢欲填溝壑。
奔走皮骨枯,俛仰容顏怍。弱齡失教誨,中歲空依傍。
百年慚恨沈,回首仍如昨[13]卷一。
《病疸戲作呈鮑以文》:
柳洲居士食無肉,食筍要待將成竹。鳩形自與鶴爭瘦,菜色由來蛙比綠。
唯余濁醪不可無,日讀離騷醉幾壺。不令渴羌受鞿靮,時聽枯腸鳴轆轤。
豈虞快意逢軻轗,濕熱侵淫作黃疸。未能學佛聊學禪,初祖金容壯觀覽。
親舊時簩致問頻,勸余藥裹搜茵蔯。笑而不答心自了,地下未要窮詩人。
綠飲先生獨殊眾,酒錢日日還相送。夜聞藏神來入夢,尚有黃虀三百甕[13]711。
魏氏生活貧困,早期詩歌《我生》直抒胸臆,自傷身世之感,可見一斑。而到了晚年,這種苦難之境,卻被詩人以另一種方式展示出來,正如其詩題為“戲作”,整首詩歌也充滿了自嘲意味。個人生活的困窘狀態被作者以一種戲謔的筆法道出:“與鶴爭瘦”“蛙比綠”,“夜聞藏神來入夢,尚有黃虀三百甕”。對于窮困與疾病,身為醫者的魏之琇采用了一種更為放任恣意的態度去對待,而達到了“其氣疏以達”的境界。這種詩境的進步,離不開士人心態的變化。正如詩中所云“綠飲先生獨殊眾,酒錢日日還相送”,對魏氏而言,友人的相助不只是物質上提供了酒資,更是在親舊“勸余藥裹搜茵蔯”的對比下,提供了一種因心靈契合而產生的慰藉。而這種因交游而產生的心態變化,在早期魏氏名篇《落花詩》兩組的對比中展現得更為明顯。
落花主題詩,自魏晉以來便存在,至唐至明清多有名篇,因花落之態,輕盈飄渺,多有零落之感,其為春暮之景,標志春天結束,故亦有年華逝去之傷感。魏之琇一生寫過兩次《落花詩》,共計五十首,一次是倡和友人沈超所作《落花二十韻》,一次是步明代沈周之韻所作《落花詩三十韻》,《碧溪詩話》云“集中有落花詩五十首,傳誦一時”,將之并舉,而事實上,兩次落花詩的情致并不相似。《落花三十韻》是魏氏倡和沈周、唐寅之詩,沈唐二人“一則以韋布終身,一則以猖狂落籍”[11]卷一;與他們一樣,魏之琇本人無意于科舉,早年依質庫維生,后以醫術自給,一生貧困濩落,因此《落花三十韻》中落花詩的零落之感非常明顯。詩中所云“粉蝶有情同悵望,流鶯無語亦傷神”[11]卷一,縱然此刻所見粉蝶、流鶯應當是春意盎然的物象,而整首詩歌仍然是傷神、飄零的。而魏氏倡和沈超之《落花二十韻》,卻展現出與之不同的風格。前曾提及,魏、沈是杭州培風詩社的主要成員,沈氏之作現已難見,但從其詩社的整體創作而言,則更傾向于清秀、淡雅。相較于落花詩一直以來的零落、離別、傷懷之情,《落花二十韻》的詩中景色是清曠而非飄零的,詩中情緒是淡雅而非濃烈的。落花后綠葉滿枝的情景對詩人來說亦充滿情趣:“千里綠茵楊柳暮,一天紅雨杏花晴。樊川莫怨尋芳晚,彩筆題詩大有情。”[11]卷一組詩二十韻中,處處是詩人在春暮所尋之樂趣:“井闌露貼紅心滿,墻角風鋪翠點勻。幾片斜牽蛛網密,一番重裹燕泥新。”“莫恨東風太狼藉,且看青子滿枝頭”[11]卷一,這種“閑情”,則將零落之感稍稍消解。詩中多次議論,更是在為春暮辯白:“不是東風有兩般,世情同賞不同看……等閑品評原無定……共受東皇一點恩,可憐枝葉可憐根。”詩至末尾,詩人更是了悟:“本來香色皆空幻,幻境何勞廢苦吟……繁華事歇真如夢,好向尊前看綠叢。”[11]卷一正是這種對生活閑情逸致的細膩感悟,才令其詩淡去愁緒而興味橫生;而這種體悟,則是在詩友相會的磁場中產生的。
4 結語
從目前所見文獻來看,作為當時的中下層文人,培風詩會成員保存至今的文獻非常稀少。因此,南京圖書館和天津圖書館所保存的《嶺云詩鈔》和乾隆本《柳洲遺稿》,才顯得更加珍貴。從魏之琇的兩部詩稿的刊刻和詩歌風格內容入手,我們可以窺探當時的杭州中下層文士的交游及文學風氣:這群文士大多生活并不富足,在仕途上也并不順暢;他們或不屑于舉子業,或因屢試不中絕意進取;使他們聚集起來的是相同的志趣愛好,正如吳穎芳所云:“讀書不務功名,仰屋而思聯緣行而索句于杳渺無何有之處,自矜得意,雖工亦何可藉賴世?世不笑其狂,必笑其拙耳。”[13]682在他們當時的交際圈中,這種吟賞癖好成為了凝聚眾人的“道”,于是由地緣而起,這群文人集合起來,集會、結社,切磋詩藝;在物質上雖仍然是窮困潦倒,但在精神上卻得到了更多慰藉,山水游歷與金石鑒賞,豐富了眾人的經歷與識見;在杭州這個本就風景秀麗的地方,他們以風景詩酒為媒,開創了生活的另一種可能:在立功、立德、立言中,他們選擇了以立言為不朽之業,終日耽于詩酒。在友人去世之后,以友人遺稿為一大事業,精心為之謀劃。這種結社吟詠的風氣,在西溪十友的后人間并未間斷,且其與社人數漸漸增多,以至不限于杭州籍貫。而因為詩人并舉和頻繁的集會帶來的“遠近聞而羨之,來與者日益眾”的效應,從長遠來看,未必不在眾人的結社目的中。同治十一年(1872年),乾隆刻本《柳洲遺稿》“版燬於兵火”。由是,丁丙匯刻《西泠五布衣遺著》⑦時,再次刻印《柳洲遺稿》一書,將魏之琇、吳穎芳與名氣更高的丁敬、金農等人并列。王闿運閱后曾云:“看西泠五布衣詩,吳穎芳、魏之琇初不聞知,丁敬、金農、奚岡則先知之,皆斗方名士,亦有可覽。又附邵蕙西詩,則不倫矣。更有魏成憲、何琪,皆所未聞。”[25]對于重視地方文獻的整理與印刊的丁丙而言,對五人遺集的再次刊刻,是對地方文獻整理的一種形式;而對西溪十友而言,這種對成員遺集的再次刊刻和保存,讓當時的文人風貌能被更多士人關注了解,或許正是他們苦心孤詣為友人存集愿景的實現。
注釋:
① 胡敬《先友記》云柳洲“先生歿于乾隆壬辰時”,又《桐溪詩草》云柳洲“沒年五十有四”,則柳洲先生生卒年可考為1718—1772年。
② 此本自序頁有清沈德壽授經樓藏書印、沈德壽印信兩枚藏書印,卷一首頁亦有授經樓藏書印、藥庵讀兩方藏書印,則其為沈氏抱經樓之藏品,然書不見于《抱經樓藏書志》。
③ 胡敬《崇雅堂詩鈔·仲冬九日姊婿查春山以奉懷先人詩見寄時先人棄養三月矣展讀之悲來填膺即事抒懷詩以代哭》,題下注:己酉作,則胡濤卒于乾隆己酉(1789年),又何琪《小山居續稿·胡君葑唐傳》云胡濤“卒年五十有六”,則可考胡濤生于雍正十一年(1733年)。
④ 項墉的生卒年考證可見朱則杰《清代詩人生卒年補考——以沈如焞等十位杭州詩人為中心》一文。
⑤ 如沈超之徒朱文藻又為同學胡濤之子胡敬業師,如前所提及的魏氏子女姻親亦為吳氏。
⑥ 吳穎芳《柳洲遺稿序》:“柳洲少孤,貧無遺貲,乃于街市閑勤十指操作自給,既而佐生于質庫中,幾二十年,書營所職,至夜篝燈讀書為同事所憎,乃展卷默誦,復以燈光逼射為話,于是卷局坐帳中,翳其光而閱膏盡,為度向無師授,自以堅思力探苦索,積學既久,由漸而致豁然貫通”將魏之琇之生平概括得較為清晰,可見魏之琇前半生是以在質庫中做工為生。
⑦ 丁丙所刻《西泠五布衣遺著》包括《臨江鄉人詩》四卷,《臨江鄉人集拾遺》一卷,吳穎芳撰;《硯林詩集》四卷,《硯林集拾遺》附《三丁詩文拾遺》一卷、《硯林印款》一卷,丁敬撰;《冬心先生集》四卷,《冬心先生續集》一卷,《冬心先生拾遺》一卷,《冬心先生三體詩》一卷,《冬心先生自度曲》一卷,《冬心先生雜著》一卷,《冬心先生隨筆》一卷,金農撰;《柳洲遺稿》二卷,魏之琇撰;《冬花庵燼余稿》三卷,奚岡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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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馮鈴珊,南開大學文學院古代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明清文學與文化。
收稿日期:2023-09-11本文責編:李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