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馬度
1
我小時候聽到最多的故事,就是西莊張大漢和我大老爺的那些事。張大漢在大李莊西頭的夏圩,兩莊只有里把路,地邊搭著地邊。但夏圩的地是地主家的,張大漢娘倆過天,是給地主家干長工的。
張大漢家是最窮的,孤兒寡母,只有兩間茅草破屋。他小時長得并不高,長成巨人傳說是一夜間的事。
那天張大漢的母親和面,半夜里起來看黃盆里的面發了沒有,一看面發了,好像不停地脹似的,便脫口說了聲:“長了,長了。”
這一聲不要緊,只見她睡在床上的兒子不停地長,腿伸過床,捅破笆杖子,還在長!
她脫口叫道:“停,停,停!”他兒子才應聲不再長高了。
據說此時正逢南天門開,只要是有緣人在南天門開之際,有求必應,說什么兌現什么。張母無意說“長”,實際是說面發了,脹了,但老天爺讓他的兒子一夜間長成巨人。
他在家鄉的時候,小名叫大憨,也沒起什么大名,因為長得像鐵塔一般高聳,人都叫他張大漢。
聽了他的這個傳說,我常常眼望南天,很相信南天門的神話。
我大老爺比他的年齡要略大些,又是鄰莊,自然熟悉不過了。等到他長成巨人,我大老爺便常到他家找他。
大老爺,就是我爺爺的胞兄。我們是讀書人家,但他卻不好讀書,自小好斗,喜歡與人打仗。他打遍村莊無敵手,常常幾個人壓在他身上,他能把幾個人頂起來,一個個像扔泥丸似的。人都說他是野貓,也就是猛野如大貓老虎的意思。
劉邦、項羽都是老鄉。項羽的老家宿遷,離我們很近,常上宿遷去趕集。大老爺便覺得自己當是做將軍的料,慫恿張大漢和他一起去當兵。
但張大漢很憨厚,腦瓜子不太靈,不太開竅,人有那么一點點憨,身子雖比參天大樹,但年齡還小,一臉稚嫩,家中雖有老母需要照料,但他相信我大老爺的話。
于是張大漢與我大老爺一起到徐州投名報號,兩人都是步行去的。到了軍營,長官見張大漢高大異常,衣衫襤褸,便支給他錢讓他去街上買新衣服。張大漢轉了半天,也沒買到衣服,哪里會有他這號的衣裳呢,又把錢送給長官。長官便對我大老爺說,這個人雖高大但腦子不全,年齡尚幼,不予入伍。于是我大老爺就參了軍,張大漢就一人回了家。
2
我大老爺叫李勝標,一心要離家投軍,是因為他剛新婚。妻子是北莊王宇圩屠姓家的,其貌不揚,人又不愛說話。我大老爺自視甚高,本不想結婚,他自覺自己一定會發跡的,怎能娶個農村的黃臉婆?聽說招兵他就偷跑去了,一是想建功立業,二是逃婚。他看中了張大漢,心想如果張大漢一日當了楚霸王,自己怎么也得是季布一類的大將。
他一去十八年。十八年里,從沒給家里來過一封信,飄過一頁紙,連口信也不捎。家里只知道他在蘇州、上海等地當兵,在88 師當個連長,也有說是營長的。
這些消息是因為有個親戚在87 師當兵,他探親回家,后來退伍了說了我大老爺的事情。
大老爺的心,特別的硬,都在精忠報國上,參加了著名的淞滬大會戰。
88 師及87 師都是會戰的主力之師,死傷特別慘烈。著名的八百壯士就是來自88師。但我大老爺率領一個連,說什么是特務連,出生入死,整連整營地犧牲,但他的連兵損失最少。后來據他講,他們能死里逃生,是匍匐在一片菜地里,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不知道,大老爺與后來也參了軍的張英武,在營伍中見沒見過面。張英武在徐州加入裝甲部隊成為一名裝甲小兵,到了1948 年,他隨著部隊撤退到了臺灣。
我大老爺沒有去臺灣,在戰爭快要結束,新的時代就要開始時,他帶著幾個老鄉部下回到了睢寧老家。
一去整整十八年,回來時,身背軍背包,肋下挎一個軍用水壺,身無分文。他再也不愿打仗了,十八年的血與火,刀口槍口舔血,看透了死亡、殺戮,放下刀槍,他發誓再也不碰槍支,返回故里。
屠姓的妻子,見他久無音信,早回了娘家改嫁了。我大老爺成了光棍,我們家分他一間房子,又把我父親過繼給他。他早已不會務農種田,整天讓我父親騎在他脖子上,他頭頂著我父親東溜西逛。什么功名什么祿業,什么不衣錦不還鄉,都成了爛在肚里的笑話。
好像是到了1958 年,凡是村莊里的男勞力,都要上河沿扒河搞水利。我大老爺也去了,因為只有河工地才有飯吃,才能吃飽飯。但他哪里還能吃得了農村人扒河的苦?在河工地,住在臨時搭的草棚子,他用軍用水壺和一床軍被與本莊的李明軍換點錢,夜里跑掉了,據說是他心里惦記著蘇州,說不定那里還有老婆孩子,又返回蘇州、上海那一帶去了。一個最低也是連長的人,長得也有點兒帥,在那個美女如云的錦繡地方將近二十年,怎么可能沒有老婆呢?那他為何又回到老家來呢?是戰敗當了俘虜被遣送回原籍,還是害怕自己的身份連累在那邊的家小?那他又為何夜奔,從此杳無音信了呢?
老家在他走后,多年還在等待著他的消息。
等到據說是他原來的一個部下投誠,人家天天進步當了城里的干部,整個村莊都在傳說我大老爺也該是城里的干部了。因為那時候,你只要在城市,哪怕是流浪漢都會有城市戶口的,還會有工作。他無法在農村生活,自然是去了城市。
后來電視上出現一個叫李明×的官員,村莊里的人又在傳,他就是我大老爺的兒子。因為按輩分,他的兒子是明字輩的,一定會叫李明什么的;他的臉型也相像。還有北莊一個同族的人信誓旦旦地說,他去找那個李官員了,他的父親就是李勝標。李官員還讓他住賓館,好吃好喝的,但那個人歷來是東奔西跑,滿嘴跑火車的。
我們家沒有人相信。我爺爺是極老實的人,人打他左臉,他會伸過右臉的,從沒到過縣里,哪里會去江南或省里尋親?
就像《我的叔叔于勒》一樣,我大老爺也成為我們家的一個虛無縹緲的期待。我三叔沒有考上學校,他看了路遙的《人生》,也許在想,有一天他大伯也會像高加林的大伯一樣回鄉探親,他有了一份工作。
但當村莊里和我大老爺年齡相當的人都去世了,這份盼望也就越發渺茫了。
3
1986 年,我偶然看到1986 年第四期《讀者文摘》,醒目地刊登一篇美國傳記作家司馬新撰寫的《臺灣巨人張英武的故事》!咳嗨,這不就是咱們鄰莊張大漢的故事嗎?
何為張英武?想必也就是沒有大名的張大漢,后來終于參了軍,到了部隊,長官見他貌甚威武堪比英布、力比項羽,就給他起的名字吧。
這篇文章的作者親自見過張英武,他說當年人若去臺灣如果沒見過張英武,等于沒去過臺灣。他確定張英武的身高是八尺二寸,也就將近三米吧。
想想他見到的是年老體衰的張大漢,而年輕時的張也該差不多三米了。
但是英雄潦倒,雖在裝甲部隊,卻無大用。張英武在裝甲部隊只是一名掛號的“掌旗官”,所穿特制軍服,出隊掌旗時所穿,回營后軍服就收起,實際上他最高的軍銜只是一名上等兵。
他基本上不識字,勉強能認識一些簡單的漢字,每月薪水只有20 元臺幣。生不逢時,如果他生在秦末,則或就是項羽。但他生在一個半現代化的亂世,一個冷兵器早已作廢的時代,雖力能拔山,也不抵一梭子彈。
在部隊,他最大的用處,就是當旗手。在部隊長年服役,到了30 歲,張英武還沒有老婆。就像項羽,沒有虞姬怎么能行呢?那騙吃騙喝的劉邦,還有個飯店女老板的情人呢。部隊的政治部要負責士兵的家庭生活。于是經過長官的指點,他跑到臺北,見到當時擔任總政的主任。他給主任跪下去,頭卻比主任還要高一兩頭。主任當時把他扶起說:“我們的社會是自由戀愛的社會,你只要找到女朋友,我作為你的家長,我替你主婚。”但是到哪里去找女朋友呢?
在當時明公們的眼里,張英武長得太高大了,可能是病態發育,不適合結婚。但張英武活到62 歲,一生并無什么病,身體是健康正常的。美國拳王喬·路易斯去臺北見了張英武說:“可惜,他沒有得到應有的訓練,小兵不該是他的職業!”言下之意,如果張英武在美國,可能就像他一樣打遍天下無敵手,成為世界級的拳王。
他常常當眾表演,雙手能拉住兩輛正在行駛的吉普!這堪比甚至連舉鼎的楚霸王也不能望其項背了。人類學家稱張英武是歷史傳說的人高體大的今日實證。古有巨人族如夸父、防風氏,今有張英武。
但時位移人,造化弄人,張英武想討一個老婆成個家,成為奢望。
張英武作為臺灣名人,報紙上常是巨人要討老婆的花邊新聞。宜蘭縣有女子身高六尺二寸,想嫁給張英武,但是張英武身無分文,拿不出成家的費用。人不能太窮,太窮只能打光棍。數年后又有南投山區一女子身高6 尺,愿意巨型鴛鴦配,只要兩萬臺幣作為聘金即可。但張英武所有睢寧縣在臺的包括徐州籍的老鄉朋友合起來也湊不到這筆錢,只能眼巴巴地告吹。一文錢憋死英雄漢,何況是兩萬呢。
4
當兵總是要退伍的,就連水滸里看守草料場的老軍,也有卷鋪蓋走人的一天。退伍第一天,張英武被介紹到部隊球隊打籃球,但只打了一天就被開除了,說他腦子不靈活。人大憨狗大愣,上天多給了身高,靈魂可能就會少一塊。
但張英武并不是憨子,也非傻,只是不靈活而已,難以適應現代社會。在部隊大半生,刻板緊張的生活,使他沒有在社會上的外交能力。像自由戀愛,在睢寧鄉野,即使到了上世紀80 年代都是稀罕的。男女授受不親,主動去與女子談情說愛,在農村是極討人嫌的,在他的那個年代,這樣的男人被視為流氓、二流子。好多自由戀愛的男女,結局都是私奔。一切都該家長說了算,得家長同意。張英武在老家,只有一位半瞎老娘,沒有讀過一天書。他不怎么識字,更不會寫情書,拙嘴笨腮,又身無分文,如何能討臺灣的女人喜歡?
當然,如果他被重用,得到自己本該得到的“掌旗官”的軍銜、俸祿,也不至窮困潦倒一生。
戰爭害人,更害了他。正如拳王所說,他不該在部隊當小兵。如果他一直在老家給地主干長工,也不至于娶不到老婆,農村人還看重力大無窮的人。女人們都相信一句俗話:“高高大大門前站,不中吃也中看。”村莊里人高馬大的人,幾乎沒有光棍的。
張英武不該渡海去臺灣,他如果能像我大老爺一樣留在大陸,回到睢寧夏圩,在生產隊干活兒,在工地扒河,一定會是鐵定的紅旗手的,那些高大個子的姑娘都會主動示愛的。農村結婚只要家長同意,看對眼的,不要彩禮,沒有一分錢照樣辦喜事。
張英武出生的夏圩,因為都是地主的地,整體沒收成立國營五一農場,夏圩的老百姓都成為有著事業編制的農場人。那在當時的農村,夏圩適齡男人都不太可能打光棍的,農場戶口是高于農民戶口的,比鄉鎮街場上的還要被姑娘們看中。
但他去了一個現代化越來越濃烈的社會,注定英雄末路——就像一個冷兵器時代的大力士大將軍穿越到了現代社會。而當時那個現代化社會,如果發展得不充分顯得狹隘,特別是與歷史傳統有著巨大的割裂,那么這種穿越,讓近乎文盲的張英武,無所適從,手足無措。虎落平陽被犬欺,鳳落平地不如雞。
張英武在海島,形如泥牛入海,就像農耕文明進入海洋,他一個人根本轉不過彎來。這也許就是宿命。
5
離開部隊籃球隊,張英武被一家馬戲團看中,讓他去表演他的神力。他兩手拉住兩輛吉普,好像那兩頭現代化的怪獸,真的被他赤手降服一般,他和馬戲團走到哪里,哪里就會轟動。老鄉們為他慶幸,好像攢夠兩萬元娶個老婆指日可待,但好景不長,老板女兒在表演空中飛人時失手摔死了。馬戲團解散了,張英武失業了,此后再也沒有找到工作。
他在臺灣,也沒有半間房子,他留在大陸的兩間破茅屋也倒塌掉了。沒有立足之地,最終給一個體育場看大門。那可不是什么保安的美差,形如一個流浪漢,在樓梯底下打臥鋪。
到了晚年,被列為赤貧戶,政府在六張犁亂葬地替他搭了一間茅屋,與鬼魂為鄰。1984 年張英武辭世,享年62 歲。
一代巨人凄慘落幕。這不是一個巨人時代。在矮人看來,巨人肯定是畸形的病態。他活成人生的笑話。
漫長的軍旅,使他封閉,只能陷入一個舊時代,而與越來越開放的現代社會產生巨大的隔閡。漫長的戰爭,動亂的時代,淹沒了他,沒有任何的回報。他常年高舉旗幟,最終只是舉個孤寂,與鬼為伴。
同樣,作為職業軍人的我大老爺,他在部隊除了行軍打仗,也該沒有多少生存技能。他回到農村,適應不了農村生活,再也不會種地了;他回到城里,恐怕也很難適應城市生活。為國而戰,打敗入侵者,有幸撿過命,但一無所有。
我想象大老爺是不是像跑到臺灣的張大漢一樣,成為這個世界的流浪漢呢?
這時代的悲劇落到一個人身上,草木之人本就是草,就是蒲公英,隨風飄浮。漂洋過海又如何?
但又想想,他能在德式裝備的精銳之師88 師當上一官半職,可見他是學習進步的。他能從淞滬會戰的死人堆里爬出來,誰又能說沒有個后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