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深夜,電話突然響起。
夢被撕裂,我全身冷汗直冒。肯定是醫院電話,父親在醫院躺了一年了,莫非……我嚇得坐了起來,到處摸電話。斷了的電話又響起,眼淚滾了出來,一串一串的,終于找到電話,一看是省外電話,才松了一口氣。還好,不是醫院打來的,還好!我按掉電話,不想搭理。
剛躺下,電話又響起。拿起電話看,已經凌晨一點了,是什么人這般惡作劇,真是太可惡,太可恨了!接起來,剛要發脾氣,電話里問:“你是左左嗎?”我還沒有來得及回答,一陣哭聲已經傳過來,她啜泣著說,她病了,跟我一樣的病,在網上看到了我寫的生病日記,好不容易才聯系上我。她說,她不想活了,她很痛苦,每天都疼。
記憶從四面八方涌來,在這暗夜里肆意地醒來,攀爬進我的身體,那疼痛順著記憶鉆進了全身的經脈里,把我的心包裹了起來。我摸摸肚子上的傷疤,還有乳房的傷疤,一切都在,這么多年,傷疤還是那樣,從來沒有消失過。若不是這個電話,我早已忘記自己曾是一個病人。
那是2008 年,農歷五月的南方小城不太熱,很舒適的季節。那個時候的我有八十多公斤,自己穿不了鞋,也翻不了身,醫生說,肚子里裝著兩個小孩子。我覺得就像中了頭彩一樣,進入人生高光歲月,家里的人更是覺得祖墳冒青煙,到處去炫耀自己家將有一對雙胞胎。而我,每天拼命喂自己,生怕一絲疏忽,讓肚子里的孩子營養跟不上,看著自己的身子一天天膨脹起來,家里的人都很欣慰,我自己也心滿意足。
母性是埋在骨子里的一種本能,不用別人教,一旦懷孕,就像觸動了機關,母性的意識就會覺醒,隨著孩子的長大,這種意識也會一天天增強。
那個時候孩子的父親在汶川做志愿者,每天只有自己開車去上班。走路得抱著肚子,就像抱著一座金山,小心翼翼,生怕走不穩摔著。懷孕八個月,肚子都快抵到方向盤上了,要是交警發現,得狠狠教育,還要被罰款。每天,過得膽戰心驚,又無比幸福。
他們在肚子里,擺各種姿勢,互相打斗,踢得我心驚肉跳,看著肚皮,一會兒這里鼓出來,一會兒那里又鼓起來。等他們消停的時候,我像從戰場下來的戰士,全身都是汗。可是,期待與他們見面的心大過一切,苦點兒,累點兒,都不再重要了。
苦難與幸福總是雙生花,沒有人能長久地幸福下去。命運的考驗總是一波接一波地來到。
那一天,下班回去,挪著笨拙的身體下車的時候,絆了一下。越怕什么,越會來什么,晚上羊水就破了,我不知道是羊水,還以為是我肚子太大壓迫到膀胱,造成小便失禁,持續了一個小時,我才感覺不對,掙扎著打電話給媽媽,媽媽才告訴我要立即去醫院。爸爸媽媽趕來把我送到醫院的時候,已經保不住了,醫生說只有剖腹產了,比預產期要提前了四十多天。媽媽走路不太方便,爸爸親自推著我,護送我進產房,一路走,我一路說害怕。爸爸不停地安慰我說,等我醒過來就能看見孩子了。我揪著爸爸的手不放,仿佛自己還是個娃娃。爸爸那一天,出奇的好脾氣,一直哄著我,手術室門口等著的護士大聲說:“不能再耽誤,怕缺氧,怎么那么嬌氣,人家那些來生孩子的,哪個會像你一樣,怕么,不要來生嘛!”爸爸的衣袖都被我拽下來,也不敢放開爸爸的手。護士過來,不由分說就把我推進了產房,爸爸湊在窗子那里趴著看我。可是,我抓不到爸爸的手了。
護士讓我等等,她們在做準備。手術床在正中間,四周都是桌子,放著各種手術包。醫生就像電視劇里那樣,全副武裝,分不清誰是誰。一個醫生抬著長長的針向我走來,我驚懼得全身冒汗,緊緊地抓住床欄桿,咬著嘴,全身僵硬。醫生笑了,她說,不要緊張,這是要打麻醉。現在有點兒疼,幾分鐘后就不會疼了。再害怕,那個針也還是要從我的脊背打進去,抗拒不了,也無力掙扎。迷迷糊糊中,聽著醫生在說著什么,我還是感覺到手術刀劃破肚皮那瞬間的涼意,感覺不到疼痛,但是心提到嗓子眼兒,慢慢沉沉睡去。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醫生拍拍我的臉,讓我醒醒,我聽見了孩子的哭聲,好響亮的聲音。醫生開心地說:“恭喜你了,居然是龍鳳胎!一個男孩兒,一個女孩兒。”么么,太超出我的想象了,我還以為會是一對女兒。
原來有兒有女!巨大的喜悅讓我想對全世界呼喊,可是,太虛弱,我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
孩子們剖腹出來就進了溫箱。除了我在自責,其他人都在責備我,認為我挺著巨大的肚子不該開車,更不該開車去上班。就這樣,期待中的生產變成了一個事故,我提前成了一個母親,沒有被家人們祝福,更沒有預期的歡天喜地。
隔壁床的女人是跟我一起住進來的,是從貴州來打工的夫妻倆。男的看上去很年輕,女的略顯成熟。他們比較順利,昨晚就順產一個閨女,此刻,這個女人已經抱著孩子在喂奶了。護士來過幾次,教她喂奶的方法,可能是姿勢不對,孩子老吃不到奶,在那里嗷嗷直哭。男人在一邊,對著女人罵罵咧咧,說生了一個賠錢貨,家里老人不高興,都不耐煩來看看,唉聲嘆氣的。還對著我這邊說自己的女人,說讓她好好看看,我一生就是兩個,那才算是能干!那個女人邊喂孩子,邊偷偷抹眼淚。我狠狠瞅了那個男人一眼,能出來打工,也算是見過世面的農村青年,怎么還會為生女孩兒耿耿于懷,真是這個女人的悲哀,也是這個時代的悲哀。
而我的孩子們狀況不是很好,家人們決定,迅速給我催奶,說初乳的營養是最好的。孩子奶奶找到了一個偏方,羊角燒成粉末,用肉湯喝下去,就能迅速開奶。然后全家出動,一個小時就送到了我面前,懷著愧疚的心,我一飲而盡。期待著,自己變成老母牛,奶水如汩汩的泉水一樣滋養著早產的瘦弱孩子們。
對女人來說,生孩子是走了一道鬼門關。而我,因為剖腹產肚子縫了十八針,為了防止液體殘留,傷口上面還壓著鹽袋。見不到孩子們,空落落的心情,萬般焦急,又無可奈何。只能靜靜地躺著,等奶水,等著喂孩子,靜靜地疼痛著,靜靜地等著。
人生有時候真的是比黃連還苦,等的奶水沒有來到,我的乳房卻硬得像石頭一樣,紅腫疼痛。醫生責怪是我們私自催奶造成的,診斷為急性乳腺炎,俗稱奶結。醫生說沒有更好的辦法,只有自己想辦法把乳房里面的奶水疏通出來,才能正常喂孩子吃奶。否則奶水郁結里面,會很疼痛,甚至會壞死。聽到醫生這么說,我放聲大哭起來,為孩子們,也為自己。看著別人生了孩子都是歡天喜地的,怎么自己會狀況百出?
孩子的爸爸也從汶川趕回來了,見面就責怪我怎么那么不小心。我無言以對,想到孩子們,我把所有的委屈都咽了下去,無處訴自己的痛。
我開始發燒,一會兒冷,一會兒熱。醫生進進出出,給我打點滴,給我量體溫。我感覺自己虛脫了,全身似乎都腫脹了,連腳趾頭都是麻木的,只想沉沉睡去。耳邊傳來護士的聲音:“可憐了,生了一對龍鳳胎,可惜早產,孩子還在溫箱,見都沒有見到。這里又奶結,疼都要疼死了,受罪死了,造孽了!”孩子爸爸在一邊翻手機,我讓他給我倒杯水,他懶洋洋地丟了一瓶礦泉水過來,一下砸到了我身上,我疼得叫起來。他還笑道:“怎么那么嬌氣啊?平常不是大大咧咧嗎,生個孩子,怎么就轉性了?”我含著眼淚,說不出話來,這難道就是女人的命運?生個孩子,連口熱水都喝不到。
隔壁床的男人聽見孩子爸爸的話,就接茬兒:“是了嘛,現在的女人太矯情了。生個娃娃要飛天了!你瞧瞧我家這個,食堂打的飯,不曉得比家里要好多少,可是你看看,打來吃兩口就不吃了!”孩子爸爸看我要發脾氣了,連忙喊著這個男人出去抽煙。
看他們都出去了,隔壁床的女人說:“大姐,看你不擔子的,肯定是很疼!我是順產,都覺得全身沒有力氣,飯都吃不下去。你不要理這些男人,他們又沒有生過娃娃,他們哪里知道生娃娃的疼。在我們農村,女人命苦得很!你們在城里,要好太多了!”唉,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淌下來,是啊,怎么就成今天這個樣子。曾經,天上的星星都能去摘給我,現在怎么就成這樣?
老人常說,女人就是菜籽命,撒到哪兒就是哪兒。落到肥處迎風長,落到瘦處苦一生。可是,肥處的女人、瘦處的女人,都得生孩子,都得養育孩子,都得經歷女人的這種生之痛。
一天過去了,乳房依然硬邦邦的,高燒依然不退,護士給我物理降溫,冰袋的絲絲涼意讓腫脹的乳房越發疼痛,摸不得,碰不得,開始有點兒烏青。
那個時候,沒有什么專業的機構可以解決這個問題。媽媽買了吸奶器,用盡各種姿勢,狠著心地按在乳房上抽奶,我把自己嘴唇都咬出血,不敢吭一聲,但是只抽出一點點奶液,絲毫不起作用。媽媽急得跺腳,唉聲嘆氣。
孩子的爸爸與隔壁床的男人結成了盟友,在病房里,大聲聊天,大聲吆喝,還嫌我除了喊疼,還是喊疼,說我一身公主病。我真想施個魔法,跟他互相換身體,讓他來嘗嘗這種奶結的痛苦,省得他一天不是說些氣人的話,就是打游戲。
樓上看護孩子的護士下來,讓我用奶瓶擠乳汁,她幫我們去喂孩子。可是看到我腫脹的乳房,她同情地說,買奶粉吧,這初乳也用不成,會餿在里面郁結著,等疏通后,才可以喂孩子。
孩子嗷嗷待哺,可惜我的乳汁在里面出不來。我真想把自己的血放出來讓孩子喝下,只要孩子能不餓著,我怎么都可以。眼淚,也如這乳汁一樣,在里面出不來,我的眼睛血紅,聲音沙啞,像一頭野獸,不,是困獸!自己渾身腫脹,卻找不到一個出口。
隔壁床的女人,趁著自己的孩子餓得嗷嗷直叫的時候,把孩子抱過來,讓她的孩子吸我的奶,企圖幫我吸通。可是,孩子吸兩口,吸不出來,就不吸了,只會哭。
媽媽又去求隔壁房間的一個大一點兒的孩子,請人家來給我吸吸奶。取得了那個孩子父母的同情,他們也幫忙做孩子的工作,八歲的孩子才勉強同意來試試。孩子勉勉強強吸了幾口,我疼得眼冒金星,還是不行。
孩子的奶奶又到處去找偏方。媽媽給我又是熱敷,又是冷敷。每一次觸碰,我都疼得齜牙咧嘴,我徹底沒有了力氣,肚子上的傷口也扯著疼,乳房的劇痛讓我忍無可忍。真想兩刀把這兩坨發脹又發燙的,無用的乳房給切了。
又一天過去了,還是束手無策。隔壁床的女人出院了。孩子爸爸羨慕地叨叨:“你看看,人家一個鄉下的女人,還順產,輕輕松松生個孩子,抱著就回去了。就你,那么多事故,現在還見不著個娃娃!”看著他那個大言不慚的樣子,真想起來給他兩個耳光。可是,我連起床的力氣都沒有。
來看我的親戚朋友,看到我的樣子,連祝福的話都說不出口,匆匆數語,就走了。我的閨蜜,一個開美容院的朋友來了,看到我,哭了。她說,沒有想到,生一對雙胞胎,要付出那么多。她哭,我也哭。她看著蓋被子都會疼的我,她說,你能為了你的孩子做任何事情嗎?我肯定地點點頭。她說,我給你推拿試試,但是,會很疼,你是否能受得住?想到兩天沒有見的孩子們,此刻,還有什么是不能承受的。我含著眼淚拼命點頭。她說,那就試試,為了孩子,也為了自己。不然,這樣疼,怕拖出大問題來,孩子還等著奶水呢!
我沙啞著聲音對她說,我是母親,我決定了,必須讓孩子們吃我的乳汁,我也得自救。她看著已經變得紫亮紫亮的乳房,還是下不了決心。我掙扎起來,要給她下跪,她哭了,說下不了手。我告訴她,孩子要有個三長兩短,我也活不成了。她才狠下心來。我用勁告訴她,無論我如何哭天喊地,都不可以停下來,不然,我會殺了自己。
病房里看不出來是白天,還是黑夜,只有日光燈不分晝夜地亮著,這兩天時間會那么長,仿佛走了半生,走出了我的青春。人生開啟了新的路,此后的一切都以孩子為主,不再輕狂,不再驕縱。渾身都痛的我,水淋淋的,又是淚,又是汗,這些都不重要了。
朋友去找了幾根布條,又拿了一大瓶精油來,她把所有的人都請出去。她說,她不想別人看見我的狼狽。我拼命把眼淚憋回去,我沒有力氣拿來傷悲,我得把剩余的力氣拿來抵抗疼痛。
她把我的手、腿捆綁在病床的欄桿上,想了想,又過來捆緊了些,塞了塊紗布在我嘴里。我咬緊牙,閉上眼睛,使勁地想產房里見到孩子們的情形,他們那么小,皺皮皺胯的小樣子,黑黑的頭發,哭得驚天動地,居然是我的孩子們,護士抱著兩個孩子給我看,都是粉紅色的小抱被,一模一樣,分不清誰是誰。
朋友過來擦了擦自己的眼淚,順手又把我的淚擦干,她認真地看著我,問我,是否準備好了?我故作堅強地點點頭。我笑了,笑得很悲壯。她讓我看著那個窗子,想想樓上的孩子們。堅持下去,馬上就能見到孩子們了。一對雙胞胎是很多人向往的。上蒼給我那么大的福氣,必定會讓我承受比別人多一些的苦難,只有忍著。
她往自己手上抹了很多按摩油,輕輕觸碰我的乳房。巨大的疼痛涌向我,我像墜入深淵的人,手腳動彈不得,拼命想抓住什么,卻始終抓不住,連呼吸都是疼痛的,想喊喊不出來,拼命咬著嘴里的毛巾,想掙扎卻動不了。瞬間,我已經躺在了水中,從頭到腳,濕漉漉的,頭發都在冒汗,滴水,看什么都是幻影。她開始用勁,不停跟我說,挺住,為了孩子,挺住!越慢越疼……她的聲音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仿佛看到了太陽的亮光,感覺我好困,我只想睡覺。一切都遠去,我疼昏過去了。
迷糊間,她的動作輕柔了下來,出來了!她驚呼。一股子帶著溫度的乳汁流出來了,順著我的乳溝流下去,一絲一絲的血在黃色的乳汁里跳動,流到了我的肚皮上。她使勁拍我的臉,讓我醒醒,她掐著我的人中,大聲喊我,她對著我驚喜地喊,通了!通了!感覺到呼喚,一聲聲,很遙遠。我仿佛在樹林里,找不到回去的路,一路走,一路喊,可是沒有人回答我……我一直在跑,不知道要去哪里。
當我再次醒來,媽媽在一邊抹眼淚。我動了動,媽媽才發現我醒了。媽媽拉著我的手,一下子哭出聲來,她哽咽著說:“嚇死我了,你居然昏死過去了!媽媽還以為你……唉,造孽了,居然受那么大罪!”媽媽邊哭邊說,說著說著又笑了,原來我都睡了六個小時了。
奶水終于通了,可惜淌出來的初乳都不能給孩子吃,都倒掉了,居然帶著血絲,醫生說明天才能給孩子吃。
我掙扎著坐起來,全身酸疼,手腕腳腕都有深深的勒痕,看到床欄桿,倒吸涼氣,記得我咬著毛巾都聞到一股子血腥味,那拼命掙扎的疼,將終生刻在記憶里。媽媽拿熱毛巾過來,小心翼翼地給我敷乳房,我才看到乳房是淤青的,伴著一道一道的血痕,媽媽邊敷邊問我,是不是很疼?我搖搖頭,現在不腫脹了,這點兒疼已經不算什么了,還好,我扛過來了。媽媽說,要多熱敷,淤青才會散去,以后得好好愛護,這個是孩子們的糧倉,得靠它喂大倆孩子呢!看著自己的乳房像是才從戰場歸來,到處掛彩,可是卻滿心歡喜,孩子們明天就能喝我的乳汁,這比什么都重要。
女子本弱,為母則剛。剛經歷過生之痛,死之痛,突然發現,再沒有什么能夠撼動自己的脆弱了。
今生,孩子們成為我最大的軟肋,也是我面對生活最強的鎧甲,陪伴的道路上,我是那個無所畏懼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