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詩綺

三月初,我應邀到首都北京參加散文年會。
會場內,我剛坐定不久,便看到一個紅色的身影挾著一陣北京早晨的寒氣踱步進來。會場忽然嘈雜了起來,好像一塊小石頭投入了平靜的湖面,我詢問了鄰席的文友,才得知是《寶水》的作者喬葉來了。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喬葉。她是齊劉海兒,扎著短翹的馬尾,身著一件旗袍樣式的黑裙,紅色大衣鮮艷明媚。走近些看,她的黑框眼鏡后是一雙彎彎的笑眼,圓臉上帶著友好的微笑。我是有些局促的,但看周圍已有多個文友將《寶水》放在桌上待她簽名,便詢問是否也能給我簽個名作紀念呢?她馬上點點頭,仔細詢問并在小紙條上寫下我的名字,原來是馬上要上臺作講座,想等一同簽好后再交還。我自是欣然同意了。
我是從2023 年茅盾文學獎作品《寶水》這本書開始知道喬葉的。作為一名在基層工作近十年的人,我對中國鄉村發展的情況應該比多數的文友要更為熟悉。因此,當看到網上所評的《寶水》梗概中用上了“鄉村振興”“文旅轉型”等常見的熱詞、大詞時,我甚至萌生了看工作報告、調研文章的錯覺。不過,待我細細閱讀了幾章后,便能沉靜下來了。
小說的時代背景是貼合眼前的鄉村實際的。作者以主人公及周圍人物的情感變化和寶水的鄉村轉型進程互為索引,雙重推動劇情發展。自小在農村福田莊長大的主人公地青萍揮別故鄉,到城市生活。經歷了親人的故去和諸多瑣碎的糾葛,她飽受失眠和情感創傷的折磨,在追尋自我救贖的途中找到了落腳點——寶水村。以一個外來的、于寶水村無利益糾葛的文化人形象漸漸融入樸實的鄉村生活。在寶水村,地青萍跟著老原一起打造“老地方民宿”,順著這件小事兒,接觸到了寶水村鄉村改造、拆遷的大事兒,就在這按圖索驥的過程中踩上了鄉村振興的步伐。
喬葉為我們作講座時,語氣也一直是平緩的、探討式的。不過,她的身上又能投射出地青萍的影子,有執拗的堅持,也有樸實的表達。她不斷向大家強調著,每個作者都要“做認真的傾聽,然后做誠實的表達”。我曾聽聞她在寫《寶水》時,曾在全國各地十幾二十個鄉村“泡村”“跑村”達八年之久,以細致的實地觀察調查打破現代以來大多數鄉村文學中模式化的構想。這種還原真實的情結是可貴的。
她說:“世界如此之大,有無盡的遠方、無數的人。如果不寫作的話,無盡的遠方和無數的人都跟你沒關系。但如果要寫作,這些便都跟你有關。”因此她撲下身子走出去,去探究無盡的遠方和無數的人們——就比如村民自發貢獻老農具、舊物件給村里造村史館,比如鄉村醫療所的老醫生制作的詳盡的村民健康檔案,比如鄉建專家孟胡子如何處理村里的糾紛、應對上級的檢查,比如村民們見面時不得不說的廢話般的寒暄,比如青萍奶奶看得極重的“人情似鋸、你來我去”的鄉土社會生活邏輯……喬葉立于大量觀察素材之中,將現下鄉村的鄉風文明進程及村民情感結構都進行了細節解析及重構,其用心程度可見一斑。
然而人是復雜的、綜合的,而非單面的。誠如她在講座時所述:“文學是人學,歸根結底是一種對人的一種表達。無論寫什么時代,歸根結底是要寫這個時代中的人,如何生活,是什么情感狀態,是什么道德狀態……具體的人物、人心、人情,這些東西是特別鮮活的,活生生的。”在書中,作者刻畫老原、奶奶、九奶、孟胡子、楊鎮長等角色形象時,是伴隨著大量日常閑話、瑣事展開的,地青萍以一種全面性、參與性的中立觀察者姿態來面對、理解每個人物,不一味地作善或者惡的處理。比如村書記大英豁達干練做村務工作的背后卻要承受女兒嬌嬌難以康復的精神癔癥,比如奶奶重視親緣,為了“維人”屢屢要求青萍父親幫忙卻意外導致他的身亡,又比如美貌溫柔的香梅在家暴中隱忍許久后反而利用青萍的好意進行反擊。每個人物都復雜、飽滿又帶著矛盾,如此才形成了寶水村的眾生相。
喬葉選以冬—春、春—夏、夏—秋、秋—冬為序鋪開了地青萍平凡充實的寶水村生活畫卷,仿佛牽引著讀者跟著她的腳步沉浸地走過了一輪四季。主人公也在此期間逐步治愈了故鄉福田莊的故事帶來的傷痛,彌合了久纏的失眠惡疾,最終對過去釋懷,與自己和解。羅曼·羅蘭曾說過,這個世界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那就是在認清生活真相后依然熱愛生活。我認為,地青萍就是這樣的角色。
整本故事36 萬余字,以平緩而樸實的敘述口吻娓娓道來,雖然沒有跌宕起伏、令人扼腕的情節設置,卻有讓人跟著地青萍“慢下來、走走看”的力量。誠如作者喬葉所說的“某種意義上,寫作是條小路,每個人都在走自己的小路,它有個人的獨特性,有不可復制性的東西”。每部作品都可謂各花入各眼,有人認為將一年的生活寫出了527 頁過于冗長,有人認為地青萍的經歷很平淡、不夠恢宏。對此,我想起了我敬佩的作家當年明月曾說過的一句話:“那本書記述了無數人的一輩子,他們不斷掙扎、不斷折騰,但最后只在這本書里,你一頁紙翻過,便能翻過無數人的一輩子。”一年或是幾十年,大人物或是小人物的人生,其實都無法被薄紙道盡。而筆札為他們在飛逝的時光中留下存在的痕跡,這便是意義。
講座結束后,我在人群的末尾又巧遇了打車回程的喬葉。我抱著她認真簽好的《寶水》,向她打了招呼。好幾次,我想開口問一問她的青萍這一角色的由來,但最后我依然什么都沒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