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念一位打工妹

史云喜

1992 年冬日，安徽農(nóng)村正在轟轟烈烈地開展“撤區(qū)并鄉(xiāng)”工作，我作為一名“鄉(xiāng)聘無編制人員”自愿離崗后，懷揣著夢想到南方城市去打工。

那時，省城合肥一天只有一班次發(fā)往廣州方向的大巴，車票需要提前一天到長途汽車站窗口排隊購買，單次車程耗時30 多個小時，還要中轉(zhuǎn)一次才能抵達深圳市羅湖口岸。

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出遠門。為了在路途中有個照應(yīng)，在排隊購票時，我特意擠在了一位“老鄉(xiāng)”口音人的后面，上車后發(fā)現(xiàn)我倆的座位間距很遠，我試探著和他的鄰座協(xié)商調(diào)換一下座位，那位乘客很固執(zhí)，堅持對號入座，我只好悻悻回到自己座位上。

我們乘坐的這趟客車是一輛揚州臥鋪大客車，我的鄰臥是一位女子，性格大大咧咧，入座后就主動和我搭訕，并問我是哪里人，我敷衍著隨口一答是安徽人。她自我介紹說是安徽肥西小廟人，在深圳那邊打工，一年來家一趟看看老人和孩子，這就匆匆返程了。當年，深圳正轟轟烈烈地搞開發(fā)、開放，勞務(wù)市場十分活躍。該女子說她在深圳打工已有好幾年了，應(yīng)該算是安徽去特區(qū)闖蕩的首批打工妹了。

客車行走的速度比較緩慢，車載空調(diào)也不太好使，正值寒冬，車內(nèi)溫度較低，加上一路上搖搖晃晃，很多人在車內(nèi)難以適應(yīng)，有乘客開始出現(xiàn)暈車和嘔吐癥狀。客車行至九江境內(nèi)時，已近傍晚，司機把車子停靠在一家長途客車定點就餐的飯店旁，大聲叫喊乘客們下車吃飯，并再三警告，若在這里不下車吃飯，一路就沒有機會停車吃飯了，旅客們聽了一陣騷動，紛紛走下客車。

下車后，大家一窩蜂似的朝著公廁方向奔跑。鄰座的這個女子沒有急于入廁，而是向停車場內(nèi)的一個小賣部走去，她邊走邊回眸一笑說：“我先去買點吃的。”等我們從廁所里涌出來時，我遠遠看見她站在小賣部門前，雙手各拿著一桶泡面，笑盈盈地迎著我說：“給你也買了一份，先墊墊肚子。”我以為她在跟我身后的人說話，回頭掃了一眼，見四周無人應(yīng)答，我頓時覺得臉部發(fā)燒，冒昧問一句：“是在喊我嗎？”她壓低聲音說：“是呀，這里的菜飯很貴，也不太衛(wèi)生，我怕吃壞肚子，就買了兩桶泡面，順便給你泡了一份。”那時候的人與人之間交往思想很單純，少有設(shè)防之心，我邊接過泡面邊連聲道謝。她說：“同乘一輛車出行是緣分，不必客氣，現(xiàn)在下車吃飯的旅客較多，我擔心開水不夠用，才搶著泡面的。”我執(zhí)意要給她泡面錢，被她拒絕了。這也是我第一次吃桶裝泡面，感覺味道特別香。

客車在九江段大約停了半個小時，乘客們又繼續(xù)上車趕路。多數(shù)人上車后昏昏欲睡，我為了感激這碗免費的泡面，開始有一句無一句地陪伴著身邊這位陌生女子嘮嗑。從閑聊中，得知她姓葉，家有一女，由婆婆照料，老公是魚販子，夫妻倆在一起經(jīng)常鬧矛盾，當年為了和老公慪氣才出門打工的，沒想到邁出這一步，就再也不想回去了！

吃過方便面有點口渴，我從行李包里摸出幾個橘子來潤潤喉，順便遞了兩個給鄰座女子，她沒有推辭，接拿時兩只手無意間發(fā)生了觸碰，女子驚訝地說：“你的手怎么這么涼呀！”她把橘子放在一邊，側(cè)過身來把手伸到我手邊說：“你試試我的手，多暖和。”我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呆了，只好硬著頭皮把手伸了過去，禮貌性地觸摸了一下，頓時覺得一股暖流傳遍全身。

車內(nèi)光線漸漸暗淡下來，乘客們說話的聲音也逐漸減少，女子有意或無意地把手搭在兩臥鋪之間，我雖然感到有點拘謹，但更多的還是感到踏實放心和偶遇所帶來的溫暖，一份美好的心情伴隨我熬過了那個冰冷的長夜。

晨光透過了車窗，車內(nèi)的乘客們已經(jīng)能看清彼此的臉龐，女子保持著似睡非睡的樣子。我伸了個懶腰，胳膊不小心碰了她一下，她敏感地把胳膊收了回去，相視一笑，保持著應(yīng)有的姿態(tài)。

分別的時候，她給我留了一張字條，歪歪扭扭地寫了聯(lián)系方式：深圳龍崗區(qū)布吉布心路某電子廠和傳達室的電話號碼，她說：“我沒什么文化，字寫得丑。”又說：“我也幫不了你什么忙，你若能在這邊落腳，可以經(jīng)常過來聚聚，我喊幾個老鄉(xiāng)陪你。若找不到稱心工作，回去前也要跟我們打聲招呼，我請你吃頓飯。”

那時，我還沒有手機，隨身攜帶了一個數(shù)字BP 機（又叫傳呼機），我把BP 機的號碼也告訴了她。第三天（周日）上午，我在勞務(wù)市場轉(zhuǎn)悠，傳呼機收到了兩條來自本地（深圳）的信息，因身邊沒有公用電話未能及時回復(fù)，待我找到公用電話回復(fù)過去時，對方已經(jīng)不在電話旁了。接電話的人告訴我，那邊是公用電話亭，剛剛打傳呼的人是一個穿藍色工作服的女子，是附近電子廠的員工，我猜想這個女子一定就是那個熱心的小葉了。

此后，我在深圳又逗留了幾天，其間我也撥打過她留給我的電話號碼，幾次都因分機占線，沒有連線成功。返程的前一天，我特意去了她說的那家電子廠大門口等了一會兒，因下班時段人多，員工們都統(tǒng)一著裝工作服，很難識別出某個人來，最終無功而返。

如今，一晃三十多年過去了，我和她再也沒有緣分再見上一面。當年的小葉可能早就把這事給淡忘了，但我卻念念不忘這個滿腔熱情的打工妹和她送我的那碗香噴噴的方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