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母親的抖音時代

王楚健

母親步入耄耋之年，依然耳聰目明，閑不住的她，讀書看報看電視一樣不落，大到天文地理、小到雞毛蒜皮都要關心，操持起家事更是樂此不疲。然而，去年一場意外導致她摔倒在地顱內出血，經過手術搶救才挽回生命。康復休養期間，她對各種噪音極其敏感，焦慮、煩躁加上傷口的疼痛，嚴重影響了睡眠質量。全家人一籌莫展之際，妻子送給她的智能手機竟然成了“仙丹妙藥”。

母親在康養期間，不僅學會了微信聊天，還學會用手機看新聞、看網絡小說、聽戲曲。每天睡覺前，總要刷上個把小時的抖音，沒想到這居然起到了安神助眠的功效。

善于主動學習，能快速接受新知識、新事物是母親這輩子最大的優點，也是她人生不斷實現逆襲的源動力。

母親童年的背景音樂，全是織布機“呱嗒、呱嗒”的聲音。母親還不滿一周歲時，外公因病撒手人寰，年輕守寡的外婆領著兩個女兒在浙東沿海老家相依為命。家無男丁，孤兒寡母嘗盡了世間的人情冷暖。苦難的歲月里，外婆的織布機不分晝夜地飛梭走線，才撐起生活的一片天空。

母親六歲就學會燒飯、干農活兒和幫外婆紡線；七歲無師自通學會打架，能把欺負自己的熊孩子打得屁滾尿流；八歲能把欺到門上、尖酸刻薄的鄰家婦人罵得躲回自家屋子——獨立、潑辣是母親保護自己和家人的鎧甲、盾牌，由于出了名，就連學堂上的小霸王也不敢招惹她。

生活貧困，母親小學沒畢業就輟學學做小百貨生意，用來貼補家用。每逢集市，她都會步行十幾里路去趕集，批發些針線、手套、襪子、鉛筆、發卡、皮筋、紐扣等物品，在自家臨街的門面上售賣，以換取微薄的收入。

早些年，無論遇到什么困難和干擾，母親從未停止過小百貨生意，性格也變得更加堅韌。有一回趕集，她與結伴的人走散了，天氣又突降暴雨，一片昏暗中，她一個人背負包袱往家趕。經過狐貍嶺腳下時，碰見民兵崗哨，民兵班長見一個小姑娘淋成了“落湯雞”，怕出意外，就派人護送我母親到了家。渾身濕透的母親又冷又餓，在門口翹首以盼的我外婆見狀心疼得直哭。

母親16 歲那年，適逢公私合營，她告別小商販的身份，當上鎮供銷社營業員，吃上了“公家飯”。兩年后的一天，母親遇見了一位解放軍青年軍官，這位“最可愛的人”在挑選鋼筆，見他一時無法抉擇，母親就熱情地做起了介紹。對方付了錢，還磨磨蹭蹭地不走，母親彼時情竇初開，心里忽然有了一種悸動。

翌日，家里來了一位媒婆。原來，那位解放軍軍官回家探親經過供銷社時，竟與我母親一見鐘情。他與家人一說，立刻派媒人提親來了。這位軍官，就是我的父親。他們完婚后，母親便多了個“軍嫂”的身份，也就意味著選擇了付出和奉獻。隨著我兩個姐姐的相繼出生，母親除了上班，還要操持家務和撫育孩子，整日不得片刻清閑。

從小生活的不安定，使母親的危機感非常強烈。她不愿總是混日子般坐柜臺，因此擠出時間去學習了財會知識。我出生的時候，母親已經調到鎮食品公司當出納員兩年多了，我父親也轉業回到地方工作。

五口之家，擠在二十多平方米的房子里非常不方便，母親決定自建房子。但是，家里的積蓄和父親的復員費也不夠啊，于是母親又開口向親戚借了些錢。當二層樓磚瓦房拔地而起時，有人贊賞我父母有魄力，也有患“紅眼病”的人告黑狀，但當工作組來調查時，母親翻開賬本，建房用的一角一分，包括一包水泥、一塊磚的來路都寫得清清楚楚，終于讓舉報的人無話可說。

母親待人熱心大方，工作一絲不茍，年年獲評先進。1984 年，縣工商銀行成立，母親也因此走上新的工作崗位，更加兢兢業業，每逢崗位技能比賽都會贏得點鈔、打算盤等單項好名次，以至于干到退休還被銀行返聘多年。

隨著我們的孩子先后長大，一生要強的母親真的老了。可是母親不服老，她仍保持良好的學習習慣，潛移默化地引導子女正心明道，行穩致遠。平時，母親把多次患病住院的父親照顧得無微不至，不給子女添麻煩。不認命的母親，在“鬼門關”前走過一遭都沒有流過一滴眼淚，經過開顱手術后麻醉藥效散盡都沒有喊過一聲痛，反而會在捧著手機聽越劇時，為劇中人物的悲劇命運唏噓不已。

有了智能手機，母親或在家庭微信群里發表即興講話，或頻繁與老朋友語音聊天，也會在我們面前大談抖音里的笑話，偶爾還會玩點兒簡單的手機游戲。最難得的是，母親通過抖音短視頻看時政新聞，竟然能記住“人類命運共同體”“堅守十八億畝耕地紅線”“一帶一路”“高質量發展”等名詞名句，也會不自覺地口吐“絕絕子”“檸檬精”“我太難了”“硬核”等抖音流行熱詞。

今年春節期間，保姆回老家過年去了，燒得一手好菜的二姐來照顧父母，我們一家三口自駕去外地度假。正月初四晚上，我回到家就與母親通電話，感覺她說話有氣無力的，她說自己這幾天總是眩暈，自測血壓也有點兒高。第二天，我連忙帶著母親去醫院，醫生沒一會兒就找到癥結所在——久坐玩兒手機、刷抖音導致頸椎壓迫神經，造成失眠，繼而產生眩暈，才引起血壓升高。

自此以后，母親縮短了玩兒手機的時間，而且經常仰著頭聽越劇、廣播劇、養生講座，但她始終不忘刷抖音和在直播平臺上購物。她原本就喜歡種花卉綠植，如今足不出戶，就能買到各色花卉。于是，家里便又多了蝴蝶蘭、月季花、格桑花和觀音竹等等，老房子也在這個春天變得格外生機盎然。

每當我晚上有空來父母家陪他們聊天時，總是看著老母親靠在沙發上專心刷抖音的模樣，像極了一個假期在家賴床的中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