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爾吉·原野
所謂寫作,就是遇到了一件任務,一件困難的任務,你是怎么來解決這個困難的?今天我就結合一個例子:一周之前,有一家報紙跟我約稿,讓我寫春天。但是春天不好寫,因為寫春天特別容易空。所謂春天,它是整個自然界的氣候,天與地發生的所有變化都叫春天。小到一個青草,大到天上的候鳥歸來。我說那我就寫春風。什么春雪春雨都寫過了,我就不想寫了,我從來不愿意寫自己寫過的東西,不愿意重復自己。我就拿這篇文章當靶子,說一下這篇文章是怎么寫的。
春風比春天更難寫。寫春風首先遇到一個問題是啥呢?春風也好,秋風也好,夜風也好,微風也好,它是無形的。中國古人有好多好多作家去寫風,無形看不到怎么寫它?我過去寫過一篇文章:《風到底想干什么》。這是文章的標題,就說風。我這一輩子經常接觸到風,但是到現在沒見過風。那怎么寫呢?我的意思是從實際寫,春風是啥呢?一篇文章,一定要寫一個圓的東西。不管你寫的是啥,核心是你想寫這件事情。比如我的《微光里的蜘蛛》,寫到了蜘蛛,寫到了我媽接人。說蜘蛛來了,我媽去接人,后來接來了誰,這是一條線。但大家注意,寫作從來都不是寫一條線,它一定是寫一個圓。你這條線周圍還有什么,得要烘托你的鋪墊。寫一個圓之后,你不能說,各位讀者,我現在雖然說是寫春風,實際上我寫的是春天,我要加上寫的春天、春花……下面我開始寫了。春風是這樣的,不吹咱們暫時看不到。春天春風,春天在哪呢?散文是藝術品,它是個圓融,它要讓你不知不覺之間,感受到整個春天,讓別人覺得你這春天寫的是真的。而寫這東西難在哪兒呢?寫作最容易的是你寫一件別人不了解的事情。比如你寫去大興安嶺跟狼搏斗。別人也沒去過大興安嶺,也沒見過狼,你說跟狼搏斗,你說啥就是啥,你隨意瞎編,但是最后要寫你是活著的,因為你不能說最后狼把你給吃了,這么說是錯誤的。但是春天的困難是啥?它是大家熟知的東西。豐子愷說過,越是熟知的東西越難寫。就是說,你畫一個鬼,畫個特別難看的東西,你說這是鬼,誰也不會說他不是。但是你把你媽畫一畫,說這是我媽,你村里的人都認識,這不是你媽,連你二姨都不算,反正不知道這是誰。好多人不會寫作,他畫他媽,別人以為畫的是別人媽,他水平不夠,觀察不夠,能力不夠。寫春天也是一樣,別人都知道,你得寫得像春天,所以它是個考驗。實際所有的文章都是考驗,你在挑戰別人的常識,讓別人認可你寫的是不是那么回事。
所有寫作都要有這么個前提,就是你在寫一個別人熟知的東西,同時你要把它寫得新鮮。這就面臨一個問題,開頭怎么開?有人是這樣寫的,說春天來了,這叫總領式,就相當于那個茶壺蓋兒,蓋兒一提溜起來是這個。然后一般下面采取的方法是分述,春天來了,然后再說春風。最后肯定還要說到兒童,還要說到其他什么什么。這是一種大眾的、通常的、中學生的寫法。如果你不是這個想法,那你要寫什么呢?
我有個文章的題目叫《又識春風面》。“頭些天,我到蒲河邊上跑步。”你如果寫成文章,那么開頭一定別光說跑步,你一定說你在什么時間什么地點遇到了什么:“我到浦河邊上跑步,迎面遇到南風。”點題了,這是春風。但是你別只說春風,我說:“這個風不一樣,好像扶著你的肩膀,把你從上到下輕撫一遍。”這是春風。第一句話點題了,讓春風出來了。你要寫東西,得讓它出來,不能硬寫。不能說各位讀者我要去寫我媽,我媽年齡多大,我媽多善良,我媽天天喂雞,我媽為了送我們上大學……這不是文章。寫東西出來之后,你得有個緣由。會寫作的人沒有這么寫的,作家寫每一樣東西,他都得說在什么時間來了。
春風來了之后,它是從上到下撫著你的肩膀,為什么呢?凡是在北方待的都知道,每天迎接的都是北風和西北風。你的皮膚已經習慣了,你突然遇到了南風,就會有一種異樣的感受。南風,這是春風。“春風見到我像見到了老朋友”,為啥這樣說?春風很溫柔,你就覺得它對你挺親切。“春風見到我像見到了老朋友,我見春風也一如友人。”注意,這里面第一個出現的人物是我,我到蒲河邊上跑步,然后春風見到我像見到了老朋友,然后說我見春風一如友人。寫文章可以沒有第一人稱,可以沒有我。但是有的話,就可以說你見到了什么,你經歷了什么。你別描述“我”,千萬不要。有人寫作,他忍不住把自己的豐功偉績再說一遍,但這是文學作品,不是評選二級英模材料。別說你自己,你越談自己的豐功偉績,越讓人硌硬。因為沒有讀者想知道你干啥的。那么“我”是什么呢?我在這里面,是說出你的感受,說出你看到的,而不是你描述的對象。
后面接著說:“春風見到我像見到了老朋友,我見春風也一如友人。”我說南風溫柔,而不能說凜冽的西北風見著我像老朋友,寫作別胡寫,每一句話都應該有依據。“風吹在臉上,與冬日的感受不一樣,有積雪和泥土融化的味道。”這就是證據。寫文章要有證據,你不能說春天來了,我太高興了。你得說你憑什么說春風,“積雪和泥土融化的味道”這就是我的證據。“那天2 月21 號,剛過雨水節氣”,實際一開始說春風的證據就是那天雨水。但你不能這么寫,你不能說春天來了,今天是雨水,你愛信不信。你要柔和地用自然界的證據說。最后再說今天是雨水節氣,要順著一個節氣說,這是第一段。先從春風開始,說春風何以為春風,我在春風中的感受。
第二段是說青草,說河里面的冰還沒有融化。但文章一定要順暢,文章就像風一樣,風是非常柔和的。古人有句話叫“隨物賦形”,什么叫“隨物賦形”呢?比如這有一座假山,風吹到假山上,它順著這個假山穿過去,好像把整個假山包起來,好像給假山穿一件衣服,這叫“隨物賦形”。寫文章的基本道理就是要隨物賦形,別生硬,要順著這個走。
那么下面說什么?“2 月的風還很冷。”前面說到2 月是雨水節氣,但是作為北方,你不要說大地回春、鮮花盛開,2 月沒有。你前面既然說2 月,你寫作就一定順著2 月寫,要誠實。那么這就出現了矛盾:又是2月很寒冷,又有春風。“春風在冷冽里有一股精靈的氣息”,這是再度描寫春風。第一段說春風里面有積雪融化和泥土氣息,如果在冬天是聞不到泥土氣息的,它全被凍嚴了。第二段說它“有一股精靈的氣息”,你覺得它是活的,它能夠讓萬物蘇醒,肯定是一個精靈,但你千萬別讓萬物蘇醒這句話出來,出來之后就把你寫的給破壞了。
怎么形容這種氣息?“好像趴在你臉上吹氣,對你耳語。”它以何等親切的方式趴在你臉上吹氣,對你耳語!換句話說,是在一點一滴地描寫春風的可愛,寫春風的可愛就是寫春天的可愛。所有“泥土的氣息”“趴在你臉上吹氣,對你耳語”這是我個性化的描寫。別人可以用別的方法來了解春風,但你一定要用獨特的、沒見過的方法來寫一遍。
事實上,在中國大地上,每一個地方感受春風都不一樣。昨天我碰到一位作家送我一本書。書寫湛江的,在湛江,對春風感受和北方地區不一樣,因為湛江一年都是綠的。你要用獨特的方式寫你對春天的感受,逐漸把讀者一點一點往里帶,帶入春天,先從春風入手,做一些鋪墊,讓你感覺好像遇到了一個很好的事,遇到了金銀財寶。那么春風確實是最寶貴的,最寶貴的,是每天的日出,還有春天的到來。
講到這里,我已經說了三次春風。為什么要重復?寫文章實際相當于從地面順著進入一個地道,你不知道底下是什么地方,要抓著這根繩往前走。但你說春風,你得一遍又一遍地說,讓別人對春風有印象。你不要順著春風馬上進入春雨、春花,得把話岔開,就像軍事作戰一樣,它一定有的是佯攻,有的是撤退。岔開什么?“我很高興,覺得自己具有動物的敏感。動物的聰明體現在對大自然的敏感上,這是生命力強的表現。我年過六旬,在荒野里漫游時,仍然能敏銳地察覺動物的足跡和糞便,鳥遺落的羽毛以及鳥鳴。”從春風岔開說到我對大自然的敏感,怎么來敏感呢?我們家住在郊區。我一眼就能看出動物的糞便,這個是流浪狗,那個是什么,目的是把話岔開。
“我媽說游牧民族有這種基因。”注意這里面出現一個新人物,在散文里面人物很重要,不是誰都能出現。第一個出現的是我,第二個是春風,第三個是我媽,別多說,但你注意這里邊為什么出現我媽,作用非常大,但越有作用就越不要多說。“我媽說游牧民族有這種基因”,然后你還要回來。“到了蒲河邊上”,這是一個現實的場景,一定要有現實場景。你不說“到了浦河邊上”,就沒法往下說你看到了什么,你不能說春天來了,鮮花盛開。它在哪兒開了?你說鮮花開一定得說在哪里開放,這是什么花,所以你要接著說。“到了浦河邊上,風景依舊。”這個風景依舊說的是什么呢?看不到春天。“河面結著白云母般的冰,黑黑的樹枝指向天空,仿佛冬季還在身邊。”為什么要說冬天,要讓人心里矛盾,逆一下再回來:“但春風來了,它不光吹拂我,還吹拂樹木與冰凍的大地。”春風的作用就是把大地把萬物吹醒。然后再一次說春風:“可惜風不能停下來跟我說會兒話,告訴我從哪里來,見到了什么,又要去哪里。”要多說說風,你就是在寫風,風游于無形,沒法寫,就說它在臉上耳語。你看它不能停下來,就接著往下說,“風啊,你最大的特點是停不下腳步,上天沒給風安裝Stop 程序”,這是風的特點,它沒有不吹的時候,它永遠在吹。“讓我白白地看著它從臉上吹過,去吹樹枝和天空的小鳥,不知所終。”這還是在寫春風。如此珍貴的春風來到身旁,你卻不能請它歇歇腳,這也是人生憾事。
“回到家里,我告訴我媽外邊刮春風了,她說:‘春天到了,真好。”注意,“我媽”第二次出現。“第二天,我意猶未盡”,因為頭一天春風來了。第二天我不知道春風還來不來,也許來,也許不來。“再去河邊跑個15 公里。才一天,地面上變了。”
注意,我開始寫春天了:你不能寫春風把春天都寫完,那就不是文章,文章要有起伏,要有讓人看到的變化。你不能說:“春風過來,你看到沒?”你要寫北方的春天。“大部分積雪已被春風吹化,露出牛毛黃的枯草。沒化的積雪像被扯爛的棉絮,藏在低洼處。而枯草像被水洗過,顯露白金色的光澤。”這里說的是兩個元素,第一個是積雪,第二個是枯草。積雪化了之后,一片一片露出的地方就是那種白金色,就是那種枯草。然后白雪就像棉花套子,它就是一片片的,這是自然景象,這是早春的景象。這是你前面說的春風,后面就要說到春天。但春天并不可能在一天之間出現青草和鮮花,之后你就要如實寫。春風一天足以把這個積雪吹化,你就想象白雪一片片,殘雪,枯草,但枯草的“枯”字不太好,那就說它“顯露出白金色的光澤”。
大家可能說我寫得挺復雜,所有的文章都是復雜的。這實際上寫的是春天的變化。下個人物上場,怎么上場呢?“對這些變化,比我更驚訝的是那些沒去南方過冬的留鳥。”鳥類分為哪兩種?一種是候鳥,它要去遠方過冬,一種留在當地,叫留鳥。不要老讓自己說話,讓鳥說話。“它們在樹枝上嘰嘰喳喳,樂不可支,比我更高興。”你得露出一點兒對于春天的氣氛。我覺得鳥對于春天的感情肯定比人更深,人有取暖設備。這實際也是用大自然寫大自然。“麻雀、喜鵲、烏鴉、白頭翁、太平鳥、斑鳩和鷹,你們好嗎?這么寒冷的冬天,留鳥不去南方,非不能也,實不為也,這才叫哥們兒,我打心里高看它們。”這就扯到鳥了。不要每句話都說春天,“跑步中,春風又吹在我的臉上”,你看又回來了。你看第二天跑步,增加了積雪和枯草,還有留鳥,一層一層加厚。
“跑步中,春風又吹到我的臉上,不是昨天那股風。”春風并不光吹我家那塊,它要吹遍大地,前面說了不能停。誰都知道不是昨天的風,但你要把它說出來,你不說,有人可能相信就是昨天的風又來了。“我用臉跟春風盤桓”,什么叫“盤桓”呢?就跟它磋商、協商。請允許我創造一個詞——風意,風的意思。我去體會春風。人是不能造詞的,《現代漢語詞典》沒有的字不能用。風意是我暫時造的詞,就是風到底想干什么?這時候正面再一次描述春風,要分好多層,這是第一層,“它溫熙、活潑”,春風叫溫熙不叫溫馨,那是專門寫春光的詞。“仿佛帶著笑意”,再次描寫兩句,停止,不要再描寫了。“如果給春風畫像,別忘了畫出它的笑臉。”春風是無形的,所以說要給它畫像,調動多種辦法,說什么是春風。“我跑15 公里,是想讓春風多吹我一會兒。然而我接觸的風,只是春風中的一點點。浩蕩的春風要吹遍大地每一個角落,讓萬物蘇醒。”這是點題的話,要放在后邊,別往前放,往下就沒法兒說了。
春風寫到這兒之后,反反復復這就寫得差不多了。咱們寫的是春天,往下怎么寫呢?這時候我就突然明白,我前面有三個“人”:春風、小鳥、我媽。春天來了,但我沒有說,是春風,是小鳥,是我媽說,在你說之前,讓他們上場,按先后次序上場。那么他們三個是什么作用呢?寫文章是要形成一個圓,不是一點點在地上畫一條線。它就是個帳篷,要有支架,你拿一塊大帆布,要做一個帳篷的話,你要支起來。春風、小鳥和我媽就是支架,把它撐起來,把這個帳篷支起來之后,后邊兒我說什么?前面說的都是春風,是為了把這個支架支起來形成空間。這些就是春天到來的證據,“‘春天來了,是春風、小鳥和我媽對我說的話”。支架也支起來了,春風也來了,春天已到了,不用說春天的事了,要轉一個大彎。別再說春天了,別人忍受夠了,要讓讀者感覺到你要說更有趣的事。
這個轉折是什么呢?要說別的事情,表面看是說別的事情,實際上是從另外一個角度說。“每至春天,我都想放下全部工作去旅游。”為什么要說到旅游呢?目的是通過旅游去說各地,要不春天你怎么說?你在浦河,只能說浦河的春天,但浦河的春天還沒到,你怎么說春天呢?春天不光是你這兒有,哪里都有春天,那你得有由頭。說完之后,你就可以把你的話扯得更近。你想說什么就說什么,這個地方是這樣,那個地方就是那樣。“眼下是3 月,我想去看華北大地上的麥苗。”這就很容易說到麥子了。說到春天,你莫過于說麥苗,這最能代表春天。另外,它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根基,它是糧食,是農業。“‘麥苗起身,一刻千金。3 月的麥苗六七寸高,是麥子界的兒童,在春風里奔跑戲耍。到了秋后,金黃的麥子化為雪白的饅頭花卷。大地何等神奇!”說到麥苗,描寫一句趕緊停。
那剩下的再說什么呢?我就想說一下過去沒說過的,一個是大海,好像我也沒見過別人說。一個是星星。春天的大海里沒有什么不一樣,但是你就要說它不一樣。“大海在春天,沒有花,也沒有樹,但我覺得它一定和夏天、秋天和冬天的海不一樣。”這時候還要有具體描寫,要有細節。前面說春風融化了大地的多部分積雪,露出枯草,枯草露出白金的色澤。這是細節,春天的證據。“海水用浪花的手攀爬礁石,海鷗伸展白鐮刀似的翅膀飛翔,發出響亮的啼鳴。海鷗看春天的海風把南半球的溫暖吹了過來,海潮比其他季節更加洶涌。成群的刀魚感知了春天的氣息,像梭鏢一樣在海水里游弋,身體發出珍珠般的白光。”這就是春天的大海,人們好像看到了春天的大海。
前面有鳥,后面有海浪,有刀魚,有海鷗,還有魚的對話。也就是說春天不是你說的,要用大自然來說,用這些動物來說。“海鷗整日整夜在海面上吶喊:‘春天到了!海水用折疊的波浪把海鷗的訊息送到海底。”海鷗在天空,海浪把這個訊息送到海底,“島嶼的航標燈在夜風里一閃一閃,好像目送一波又一波的春風”。這都是細節。寫這段很艱難,我也不知道春天的大海是什么。用這一切來證明,為了寫出一個新鮮的春天。
“季節變換時,我常常猜想星星在做什么。”用星星來寫春天,用大海來寫春天,我沒有見過。所以,它這是一個創造性的過程。你所要應用的不是觀察力,不是常識,不是查百度,更不是看別人的微博去抄襲,是你的想象力。沒有想象力你就沒法寫作,就人云亦云。那么春天的星星在做什么呢?“春天的夜空深藍,像一片藍海結冰了。星星是凍在冰里的白蓮花。”你首先要寫春天的夜是什么樣,春天的夜晚好像是結了冰的藍海,海是不凍的,其實有些個北方的港口凍了,這也是海面凍,海水不凍,“星星是被凍在冰里的白蓮花”。話鋒一轉,“此刻,星星們蘇醒了,搖晃著,看上去比冬天更晶瑩。它們好像是因感動而濕潤的眼睛。星星比我們看得更遠,它們在高空看到了春風帶來的變化。”
前面用刀魚、用海鷗來說春天的大海,證明春天來了。現在說到星星,說星星它從天空看到大地,“河流開化了,大雁從南方飛來了,青草在灌木底下長出來了。星星搖晃著,像在唱一首歌。我覺得要為南方歸來的小鳥獻一首歌……也要為青草獻一首歌。冰凍的大地轉眼間有青草長出來,它們的生命力多么頑強。春天需要獻歌的對象很多,幾乎獻不過來。我們沒有理由不為開化的河流獻歌,它像一個被凍僵的隊伍赤腳站在河床上,在春天終于邁開腳步走向遠方”。
寫春天重要的一件事是寫河流開化,但河流開化不好寫,沒什么可寫的,它不是一句可以寫出來的話。你得先把冬天的河流寫出來,你前邊所有唱的獻歌,然后說冬天的河流像“ 凍僵的隊伍赤腳站在河床上”,此刻“邁開腳步走向遠方”。你用這個形式。你不能說“河流凍著冰,你順著河邊走九九八十一里地,到處都是冰,現在化了”,這是散文嗎?連夢話都不算。獻歌在上面反復出現,“我的歌還要獻給小小的昆蟲——螞蟻。我觀察春天,直到看見螞蟻出現,走走停停,才把心放進肚子,春天確實來了”。寫春天回避看花、看草這些別人寫過的。寫刀魚、寫海鷗,還一定要寫大東西,大東西就是山峰、河流。還要寫最小的東西,螞蟻也跑來了。“春風、小鳥和我媽說的話沒錯。”這句話反復出現。
剛才說到花,寫花的時候你不要寫花瓣。“這些花遠看是粉色和白色的云霞”,寫到這兒不要停。像云霞這個叫靜,凡是靜的東西一定要讓它動起來。但你不能說這些云霞飄了,飄到天上。“上面燕子翻飛,看著有仙氣。”這實際上都是說春天來了。“春天到了”,實際就等這句話出來,要反復說,但是每一次到的成員都不一樣。
下面又進一步說,剛才說到了旅游,還要說什么呢?“和我春天想旅游的想法一樣,我想在春天變成一只游隼。它飛翔時,翅膀尖兒向上翹起,如同舞蹈的四位手。”你寫任何一樣東西,都把它的形象寫出來,刀魚像梭鏢一樣,身體發出珍珠的白光。枯草閃出“白金色的光澤”,游隼“翅膀尖兒向上翹起,如同舞蹈的四位手”。“游隼乘著氣流云游四方,從東飛到西,從南飛到北。”為什么要說到游隼?剛才說到大地那些不會動的花草,你最好找一個像無人機的東西,在這里邊做一個掃描,這個大地是什么樣的,說到游隼就是為了快速掃描。從東飛到西,從南飛到北,通過游隼“看到三月的興安嶺,灰褐色山巖的肩膀上披著白雪,像一座座雕像。往南面飛,越過燕山山脈,看到大地返青。如果想看明媚的油菜花(油菜花不是我看到,是游隼看到),就繼續往南飛。飛到安徽和江西,油菜花像無數個縮小的向日葵沖太陽揚起臉,蜜蜂躬耕于花蕊,用電波般的嗡嗡聲贊美春天”。諸葛亮的《出師表》里邊有躬耕于壟上。“飛吧,游隼。去看南方的崇山峻嶺春天的樣子,看瀑布像不像大團的白雪滾下山崖,看茂密的竹林在風中搖擺,像一座晃動的綠色山丘。”
“我在春天有些著急,春天在短短的幾天里讓萬物改變模樣,而留給我們體味的時間很短。”你就一波一波往高里說,從大海到星星,再到大興安嶺。這時候要停,要說一下你的感受。我覺得春天不用贊美,用不著你贊美,讓萬物贊美。所謂贊美,是把它透露出來之后,萬物都在喜悅,而不是你在喜悅。你別說“春天你給我們帶來了很多,你讓萬物復蘇,你帶來了鮮花”,這聽著就像控訴。“春天讓春草冒芽,讓土地松軟,讓云彩變成薄薄的云母片,讓柳枝爬滿葉苞。這一切突如其來。我覺得我要看的東西太多了,但春天不容你細看,像魔法師不允許你細看一樣。春天表面上溫柔細膩,骨子里剛強決斷。它不容分說,讓天地改變了模樣。在你感覺春風拂面的那一刻,大地已經做好了萬象更新的準備。春風、小鳥和我媽所說的,也無非是這一層意思。”最后那一句話說“在你感覺春風拂面的那一刻”,這是結尾。首尾要照應,最后落在大事情上。
感覺好像什么東西都活過來了——這就是春天到了,從你的角度來說春天到了,它是行進的。春天可以改變一切東西,但有些東西你說不清楚。
一篇文章就像大提琴的音樂一樣,什么進,什么出,在哪兒突然停,在哪兒突然開始說別的東西,再返回來,一圈一圈繞著走。
(本文系作者在2024 年3 月10 日上午“2023 年度中國散文年會”上的即興演講,標題為編者所擬,張一帆錄音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