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積聰
近幾年明顯意識到,母親兩鬢掛霜,滿頭堆雪,垂垂老矣。
我的出生地屬古高涼郡西營,百越時俚族的聚居地,名叫儒洞,以“洞”字冠地名,正是俚族的語言習慣。邑人操的是“海話”,細究起來又屬閩南語的旁系。不知是俚俗淵源或是閩南遺風,儒洞人把“你”說成“俚”,更特別的是,本地人通稱父親為“叔”,甚至有叫“亞舅”的,把母親叫成“亞姨”,母親的姐姐叫做“母”,而把祖母叫成“亞媽”。
直到現在,我每次打電話問候母親,一開口就是“亞姨——”。
母親不認字,反正從小到大從未見她寫過一粒字。我的電話號碼,她是讓別人用粉筆寫到墻上,給我打電話時,望一眼墻上的“阿拉伯”,對著話鍵上的數字,一個一個地撥。
我上小學認了些漢字和阿拉伯字的時候,曾經日夜為母親擔憂,生怕她把10圓錢當一圓錢來用(當時人民幣最大面值是10圓),要知道,10圓錢放現在不算什么,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是普通職工一個月的收入呢!
這種擔憂后來證實是杞人憂天。放學回來,母親會讓我上街買豉油之類的東西,她從半襟衣的袋里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紙幣,小心地展開,然后指著上面的阿拉伯數字告訴我:“記得哦,這是一萬紙,買罐豉油是兩千紙,莫被人騙了!”本地人一直頑固堅持解放初的說法,把1圓叫做“一萬紙”,1角叫做“一千紙”,1分叫做“一百錢”,幾十年來從不改口。
我讀小學正逢文革開端,波起云涌,黑白混淆,規范教材當作“四舊”廢了。一年級讀《毛主席語錄》,二年級背《老三篇》,三年級竟念《毛澤東詩詞》。在班里我算是“尖子”,所以語文老師常點名上講臺背課,記得除了那首《七律·長征》背得較順溜外,其他總是錯漏百出。汗顏不已之余,開始欽佩起不讀書的母親。因為從我丫丫學語時起,她就能隨口而出教我唱鄉間俚謠或咸水歌。
夏夜,月光如水,母親在門口鋪上一張大涼席,一邊搖著大葵扇,一邊抑揚頓挫教我:
雞公仔,尾婆娑,
三歲孩兒會唱歌。
唔系爹娘教導我,
自己精乖無奈何……,
月光光,
細仔碌跎(玩耍)村過村。
有心爹娘留門等,
無心爹娘早關門……
一首首勵志又有點憂傷的童謠,把我帶進了一個充滿色彩而又陌生的世界。
她講的“牛郎織女”、“呂蒙正中狀”、“薛仁貴征東”等“古仔”,教人向善、取義、寬容和勇敢,比當時學校的古板教育更能開啟一個孩童的智慧和人生。我想自己日后的偏愛文學,應是母親的啟蒙。
形勢寬松后,我家一下子熱鬧起來。母親那間小房,每晚都擠滿了本鎮的一些中年婦女,個個都象虔誠的學生,恭敬地向母親求教紅白孝事儀式和學唱“哭夜歌”。哭夜,是本地的風俗,出嫁要哭三天三夜的出嫁歌,出殯前要哭三天靈,然后逢七哭夜,四十九天叫“滿七”。所唱內容包括天堂地獄,三皇五典,盤古女媧,其中有很豐富的典故傳說,母親都能有板有眼地傳授。久而久之,“學生”們的學習冊上都記了厚厚的一大本。我偶爾翻了翻她的“學生”筆記,不禁納悶起來:母親的滿頭白發里怎么象個無底的書囊?經風歷雨幾十年怎么還能涓涓而出、“濤聲依舊”?她的童年經歷過怎樣的文化薰陶?……
足不出戶、目不識丁的母親在兒女心里既是一棵樹,也是一個謎。
心直口快的母親卻一直對身世諱莫如深。文革期間被拉去“陪斗”,回來也只是長嘆一聲,寒著背又去忙她一天到晚也忙不完的家務。我家從爺爺那輩開始就成了“縫紉”世家,忙完家務,母親就在燈下一針一線訂衣扣、縫帳眉和背帶芯,一直忙到深夜。直到耄耋之年,無法再做手藝,我回去探望,她才可以坐下來,斷斷續續和我談一些陳年舊事。
上世紀曾有三十幾年時間,國人頭上都有三個致命的“緊箍咒”:成分、關系、歷史問題。母親姓陳,是本地大姓,鄉下原先是大戶,外公嗜鴉片嗜賭,未到解放就破落了。母親年幼時就被送去守寡的外婆家中。令母親耿耿于懷的是,外公為了維持吸食鴉片,竟在解放前夕的亂世中當了幾個月的冤大頭保長。他渾然不知蔣介石父子已溜到了臺灣,還為兵敗如山倒的國民黨拉夫。家鄉一解放,外公就象阿Q那樣,糊里糊涂地被綁到野外“鎮壓”了,臨出刑場還要求捎上他那支“煙槍”。外公死了,我外婆抑郁而終。
母親嫁給了我父親這個外地人,當時的外地雜姓人是受到本地人岐視的,何況固執的爺爺,直到臨終依然堅持不講“海話”,滿口的陽江音,拒不入鄉隨俗。
母親豁達而慈善,有幾件事可以說明。父母雙亡,遺下兩弟一妹,她就長女當母,接過鎮上來撫養。“公社化”
那年餓死人,在門口見到一個被遺棄的病女童,母親為女童治好病,還收養到出嫁。正是這個“窮姐姐”,年年報恩,每逢我父母生日,她都會提前一天從鄰縣趕過來祝壽,“左手一只雞,右手一只鴨”,從未間斷過。
記得在“文攻武衛”期間,槍聲四起,人心惶惶,從電白涌過來避難的“核派”群眾很多,母親竟打開門,接納了十多位講“黎話”的難民,留在家中又吃又住,把他們尊稱為“同志”,傾盡米缸以待,做不了米飯就煮面條、做稀飯,每天開飯都要擺兩桌,這樣堅持了幾個月,風聲緊了,又把避難者轉移到鄉下舅舅家……
歷盡滄桑的老母親是倔強的,生平很少見她流淚,有兩次是因為我。
母親疼我,這在兄妹中是個公開的秘密。從小到大,只有我未受過真正的“體罰”。
1975年我高中畢業報名上山下鄉,母親默默為我收拾行裝。在一片鑼鼓口號聲中我熱血沸騰,走出正街口時往回望,見到緊隨而來的母親雙淚橫流,我心一酸,眼睛就潮濕了。
我們這一代人命運隨歷史起伏,一波三折。上學來了文革,畢業又逢下鄉,大幸是趕上了改革開放,恢復高考時我在農場考上了大學。為這事,家里熱鬧了一陣子。臨去學校時,依舊是母親忙前忙后為我打點行囊,送行時喋喋不休地叮嚀著:離開家了,仔大了,不在姨身邊,要會自己照顧自己,耳頭莫軟,凡事要動腦……
客車徐徐開動,駛出鎮上的小車站,我打開車窗外望,老母寒著背,前傾著身子,動作遲緩地隨著汽車走,半白的頭發垂著,在風中零亂地飄動,我叫了聲“亞姨,回去吧”。母親抬起頭,我看見了兩眶閃閃的淚光。
我趕緊掉轉身,努力克制自己,怕鄰座看見,強將咸澀的淚水咽了下去。
“兒行千里母擔憂”。茫茫人世間,無論風風雨雨,無論天涯海角,永遠為你牽掛的人就是你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