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 "要:人工智能著作權主體資格與民事權利主體資格是兩個不同的問題,現有的理論研究常常將其等同觀之,法律擬制的途徑也聚焦權利主體擬制,忽視了著作權主體資格的特殊法律構造。人工智能著作權主體資格法律構造的特殊性在于創作主體和權利主體的二分架構,并且將責任主體適格性納入考量。人工智能視為創作主體,人工智能創作物滿足作品要件時獲得著作權保護。權利主體根據政策考量可以與創作主體分離,由使用者和研發者約定,在未約定時由使用者享有人工智能作品的著作權。這不僅符合人工智能創作過程的擬制邏輯,契合權利配置中的政策選擇原理,而且有助于根據現有技術達致的控制能力確立妥適的責任分配規則,推動人工智能技術的進步,促進文化傳播和產業發展。
關鍵詞:人工智能;創作主體;權利主體;責任主體
中圖分類號:D 923 文獻標志碼:A " " 文章編號:2096-9783(2024)03?0011?09
一、問題的提出
人工智能本質上即智能人工,也就是具有人的基本特質的高端智能綜合體,包括類人型、機器型以及程序型等多種樣態。人工智能時代知識產權法的新問題表現在三個方面:人工智能創作成果可否受到知識產權法保護(客體問題)、人工智能創作成果的知識產權歸屬問題(主體問題)、人工智能利用他人成果行為的知識產權侵權定性(侵權判定)[1]。其中,人工智能著作權主體資格問題始終困擾其間,成為解決相關糾紛的關鍵之一。在2019年4月北京互聯網法院審理的“北京菲林律師事務所訴北京百度網訊著作權糾紛案”1(以下簡稱第一起案件)中,法院認為,盡管人工智能日趨接近自然人,但根據現實發展水平,若能在現行法律框架范圍內對此類軟件的智力、經濟投入予以充分保護,則不宜對民法主體的基本規范予以突破。換言之,盡管人工智能創作物具備獨創性,但是因為并非源于“自然人”,因此不能認定為受到著作權法保護的作品。在2019年12月“騰訊公司訴網貸之家案”2(以下簡稱第二起案件)中,法院認為涉案文章雖然署名為騰訊研發的機器人,但是其創作物含有公司的意志,且機器人為騰訊公司投資研發,著作權仍屬于法人享有。也就是說,人工智能不是創作主體,也不是權利主體,只不過是創作的工具。在2023年11月北京互聯網法院審理的一起“人工智能生成圖片著作權侵權案”3(以下簡稱第三起案件)中,法院認為涉案人工智能生成圖片具備“獨創性”要件,體現了使用者的獨創性智力投入,應當被認定為作品,受到著作權法保護。法院同樣堅持人工智能的非主體資格屬性,認為人們利用人工智能模型生成圖片時,本質上仍然是自然人利用工具進行創作,即整個創作過程中進行智力投入的是人而非人工智能模型。該審判理路將使用者認定為創作主體和權利主體,引起廣泛討論[2]。
概而言之,當前對于人工智能民事主體資格的爭論,主要有三種學說:第一種學說為工具論[3-4],人工智能不論如何發展,均不能獲得民事主體資格,前述第二起案件和第三起案件,法院采納此說。第二種學說為漸進觀察說[5],人工智能處于持續發展之中,弱人工智能與強人工智能所具備的意志能力存在巨大差異,所以在強人工智能時代拓展民事主體范圍有其必然性,但是弱人工智能時代則應對突破現有民事主體框架持謹慎立場。前述第一起案件法院采納此說。第三種學說為權利主體說[6?7],人工智能能夠獨立作出決策并行為,應當賦予其法律主體地位,這也契合民事主體動態變遷的法律發展脈絡。目前我國尚無法院采納此類學說裁判相關案件。
相較而言,著作權視野下的主體制度框架與民事主體設計有相同之處,亦有差異。相同之處在于,人工智能的民事主體資格是著作權主體資格的前提,若立法率先突破民事主體框架,賦予人工智能民事主體資格,則作為下位法的著作權法中的主體范疇必然也可以及時調整,此時人工智能創作物的著作權保護問題均可迎刃而解。但作為上位法的民事主體框架難以突破時,作為下位法的著作權主體制度是否可以率先改變?此時則應審視著作權主體制度的特殊性,洞察著作權主體框架在應對人工智能技術挑戰時的優越性。具言之,著作權主體資格法律構造較之于民事主體有三點不同:其一,著作權主體中包括創作主體和權利主體兩種不同類型[8],著作權歸屬制度將其統一貫通,立法的規制性明顯強于一般民事主體的制度設計;其二,著作權法中存在作者權體系和版權體系兩種不同的立法模式,而在版權體系之中,創作主體與權利主體分別屬于不同的主體,常見于雇傭作品、電影作品等情形,并無理論上的違和之處;其三,著作權責任主體往往是權利主體,但是也會兼顧創作主體以及隱藏其背后的技術支持主體、服務提供主體的特殊性,只有厘清創作主體和權利主體,才可以全面判定責任主體。因此,本文擬從創作主體、權利主體和責任主體三個維度,對于人工智能著作權主體資格的法律構造進行審視,以期為人工智能時代率先完善著作權主體框架進而引領民事主體變革提供思路。
二、人工智能創作主體資格的擬制邏輯
著作權主體制度設計起源于作者,作者即創作作品的人,也就是創作主體。創作是直接產生文學、藝術和科學作品的智力活動。通俗地說,創作就是指“說什么”(內容)和“怎樣說”(表達)的形成過程。中國古代作家劉勰認為,創作包括兩個過程:①物色之動,心亦搖焉;②因情以立體,即體成勢,也即當人的思想感情因客觀事物而萌發,作者根據思想情感的表達要求選擇體裁并形成文章,這個過程就是創作[9]。人工智能創作過程中的創作主體判定,也應該遵循主觀過程和客觀過程兩個環節,前者考量何種主體有感而發并形成意志和思想,后者考慮何種主體呈現一定的表達形式并為外界所感知。只有這兩個過程同時具備,才可以稱為人工智能創作過程中的創作主體。
關于人工智能創作中的主觀意志究竟來自研發者、使用者還是人工智能本身,存在不同的觀點[10]。從人類對人工智能的期許上去思考,人類開發人工智能的本來目標,就是要求人工智能可以像人一樣思考,具備自主性,能夠預見性地自我修正與調和,進而產生出獨立于人類指令之外的意志。真正意義上的人工智能創作主觀過程,應該是人工智能個體意志與自主決策的展現,進而脫離了機器和工具的范疇,否則就不應該冠以“智能人工”。人工智能采用模擬人類神經網絡的方式產生新的想法,創作結果具備多元性,往往是富含不同層次復雜性與藝術價值的獨特產品,而創作內容與路徑的選擇通常既是自動的,又獨立于人類的干預[11]。國外學者闡述了通過計算機輔助生成的作品和計算機生成作品這兩類易引發混淆的作品類型,并認為計算機生成作品是在完全脫離任何人為干預的情形下創作的作品[12]。更高層次的人工智能還可以通過長期機器學習,提高意識程度進而變得高度自覺。因此,自主型人工智能與自動型人工智能應該有所區分,自主型人工智能在價值層面被賦予一定的自我意識和創作能力,被推定為可以完成創作的主觀過程。
然而,現實中人工智能究竟是否能夠達到人類的期許,實現上述價值推定,則是難以證明的。所謂“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人類既然并非人工智能,當然就不可能完全知道人工智能是否真的達到人類開發時寄予的厚望。排除那些以人工智能為名吸引眼球的智能工具,即便是真正意義上的人工智能,無論弱人工智能還是強人工智能,人類均沒有辦法去準確測試檢驗其是否真的能夠有感而發并形成意志和思想,進而接受創作主體的主觀過程檢驗。
然而,將人工智能的創作主體認定為使用者或者研發者也存在明顯的法理障礙。在前述第三起案件中,法院指出,涉案人工智能模型設計者并未參與到涉案圖片的生成過程中,其智力投入體現在人工智能模型的設計上,其僅是創作工具的生產者,而非涉案圖片的作者。換言之,人工智能的設計者或者研發者不能滿足創作行為的主觀過程要件和客觀過程要件,不能認定為創作主體。開發者也并沒有和其他主體共同創作的主觀意愿,不應當認為可以構成著作權法意義上的“合作作者”。但是,法院直接將使用者認定為創作主體,也存在明顯缺陷:首先,使用者雖然具備“物色之動,心亦搖焉”的主觀創作動因,但是“因情以立體,即體成勢”的客觀表達過程并不存在。人工智能生成內容并不體現使用者意志[13]。設計人物的呈現方式、選擇提示詞、安排提示詞的順序、設置相關的參數、選定哪個圖片符合預期等只是創作的主觀過程,而不是最重要的客觀表達過程。其次,創作的客觀過程是形成滿足知識增益要求也就是達到獨創性程度的表達。原告通過輸入提示詞、設置相關參數,獲得了第一張圖片后,其繼續增加提示詞、修改參數,不斷調整修正,最終獲得了涉案圖片。這一調整修正過程雖然體現了原告的審美選擇和個性判斷,但由此呈現出來的圖片的線條、色彩、紋路等表達,均非出自原告之手。學者指出,如果用戶在選定人工智能輸出初稿后,繼續指引人工智能對它的表達細節進行修改,并在諸多環節作出個性化的選擇,則用戶很有可能對人工智能輸出內容作出獨創性的貢獻,可以對人工智能生成物主張版權[2]。此種說法不無道理,然而用戶這種行為指向的其實仍是后續演繹創作中的主觀創作過程,并未指向初始創作的整個過程以及后續創作的客觀表現過程。最后,人工智能客觀表達受制于開發者的程序設定和實際可供學習的數據,并不是直接來自于使用者的創作。換言之,人工智能生成的線條、色彩究竟能夠達到何種狀態,是否契合使用者的審美要求,不是由使用者最終決定的。使用者所能最終呈現的表達形式,受制于人工智能深度學習的能力,不同的人工智能面對來自于使用者同樣的提示詞、參數等所謂的“思想”,顯示推出的表達并不一樣。這也表明創作者并非使用人。
由此一來,人工智能創作過程中的創作主體資格判定,似乎就陷入一種無解狀態。但是著作權法對于主體的界分,卻有一種更高的立法技術,這種立法技術來自于法律擬制主體。國內研究中,部分學者就人工智能主體擬制的實現路徑提出了建議,至少包括電子人、電子法人、位格加等、工具性人格、有限性人格以及未來人格等六種方案[14]。上述方案雖各有其道理,但均局限于權利主體擬制,著力點還是在傳統民事權利主體資格框架。其實,從著作權主體資格法律構造的特殊性方面看,法律擬制創作主體而非權利主體,既可以解決人工智能創作的主體困境,也無須根本上突破現有民事主體制度框架,因而是更為可行的制度方案。所謂的創作主體資格法律擬制,就是將并不完全滿足創作過程主客觀要求或者無法判斷其是否實施創作過程的主體,由法律明確規定,將其視為具有創作主體資格的作者。
就人工智能創作過程而言,創作主體法律擬制存在兩種思路[15]。第一種思路是直接將使用者擬制為創作主體。人工智能創作過程中,使用者“視為”作者,其法律涵義指向性明確,表明這些使用者并非真正意義上的作者。一般情況下,人工智能的利用者是起到決定性作用的創新控制者,包括創新過程的啟動、創新過程中的人機互動以及創新結果的選擇,利用者的介入是對作品問世起到決定性作用的原因,應擬制為作者[16]。按照這種擬制邏輯,前述第三起案件更為準確的理解在于,使用者并不是創作人,但是通過輸入提示詞、設置相關參數,獲得了第一張圖片后,繼續增加提示詞、修改參數,不斷調整修正,最終獲得涉案圖片,這一調整修正過程體現了對審美選擇和個性判斷的控制,可以被視為作者。
第二種思路將人工智能擬制為創作主體。回溯人工智能創作本身,也就是究竟何種主體實施創作行為的問題源頭進行思考,將人工智能視為作者的合理性更為突出,具體表現在三個方面:首先,人工智能是否具有主觀創作意志和意識,本身是就是法律擬制思維要解決的關鍵要素。在法律設計上,只要法律思維認為有必要這樣做,法律便可以不只唯一尊重有智慧的人,而是視團體像一個真的人那樣有利益需要、思維、觀點、痛苦和幸福[17]。人工智能擬制類似于法人擬制為創作主體,一旦人工智能創作物越來越脫離人類的干擾,具有智力勞動的知識增值屬性,就可以擬制推定人工智能具有獨立的創作主觀意志。美國、烏克蘭等國提出在人工智能生成物上應標注人工智能字樣,前述第二起案件中,原告也對人工智能作品進行標注,這都反映對于人工智能創作主體資格的認可。其次,法律擬制作者的出發點是針對人工智能的創作行為,而并非創作行為的控制。相較而言,將人工智能創作主體擬制為使用者,更為關注后續創作行為中的智力控制,但后續創作行為的控制并不是人工智能創作問題的本質。如果可以對于人工智能創作行為直接進行合法擬制,則不宜退而求其次。這既可與現有的著作權主體資格法律構造保持一致,也可避免不必要的邏輯障礙。再次,法律擬制人工智能為創作主體不會導致激勵理論的失效。從創作主體和權利主體二分視角看,創作主體的擬制與對創作行為的激勵之間不具有直接相關性。創作主體只是解決作品創作過程中的邏輯問題,權利主體的確定才最終影響到創作者、投資者、傳播者和消費者利益的平衡。最后,法律擬制人工智能為創作主體,體現了創作主體擬制過程之中的客觀創作過程優先原則。目前,人工智能創作結果與人腦創作的結果具有同一性,可以形成讓人類也無法分辨的表達形式[18]。這種創作成果確實在客觀上展示了人工智能的思想,超越了對人為設定程序進行的被動選擇,并不是人類干預的思想表達形式。將人工智能擬制為創作主體,本身就是對于這一創作客觀結果呈現的邏輯認證。弱化作者創作過程而強調作品創作結果,恰恰與“作品中心主義”的價值取向相吻合[19]。這表明,人工智能和人類是兩種不同類型的智能創作主體,創作結果呈現相同,主體資格的法律構造相同,人類是法律上當然的創作主體,人工智能是法律上擬制的創作主體。人工智能被賦予創作主體資格后,人工智能創作物具備可版權性就不言而喻,能夠認定為作品,可以作為客體參與所有作品的交易環節,而不需要刻意對其進行區分,保證了整個作品市場的統一性。此外,人工智能擬制為創作主體,不會影響著作權法通過歸屬制度設定權利主體,不會導致人工智能與自然人爭搶著作權的問題。
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發現,人工智能創作主體資格的判定邏輯在于擬制。創作主體擬制不僅是一項成熟的立法技術,而且本身也契合創作主體和權利主體二分的著作權主體框架。短期來看,將人工智能創作主體擬制為使用者有其合理性;但從長遠看,雖然人工智能實施的主觀創作過程無法證成,但是鑒于其事實上客觀呈現并形成最終表達,而這個自主表達過程確實突破了人類的客觀干預,將其擬制為作者具有更好的邏輯解釋力。人工智能技術的持續發展必然會進一步加持人工智能視為創作者的合理性。總之,將人工智能擬制為創作主體,本質上是一種立法技術,它更具邏輯性地回應了知識增益途徑的多元化現實。
三、人工智能權利主體資格的政策屬性
著作權法上的創作主體和權利主體是兩個不同范疇,這正是著作權歸屬制度得以存在的理論源流,也是著作權主體資格法律構造與傳統民事權利主體框架的最大不同。從具體規范上看,創作主體和權利主體的關系包括三種情況:第一,創作主體不具有權利主體資格,剝奪其行使著作權權利的資格。例如,在美國歷史上長期不承認外國人為著作權權利主體。此時,外國人雖然具有創作能力,判定為創作主體并無障礙,但是其作品在美國卻得不到保護,因而并非著作權權利主體。即便是在著作權國際化浪潮之下,外國人的著作權權利主體資格普遍得到確認,但是在《伯爾尼公約》架構下,美國仍采取有條件國民待遇原則,部分外國人或者無國籍人仍不能成為權利主體。第二,法律明確規定沒有實施創作行為的其他主體成為權利主體。例如,我國電影作品的著作權權利主體依照法律規定屬于制作人,特殊職務作品的著作財產權一般歸屬于單位,等等。第三,允許合同約定沒有實施創作的主體成為權利主體,例如,我國委托創作作品的著作權權利可以根據約定歸屬于委托人。
創作主體和權利主體的分界,表明著作權法并非僅為了作者利益而進行的制度設計,其法律主體資格具有較強的規范屬性,是公共政策選擇的結果。因循此法理,人工智能視為創作主體,并非意味著人工智能就是權利主體。人工智能成為權利主體先天不足[20]。相反,根據公共政策的考慮,人工智能創作形成的作品,可以不賦予著作權,任由其進入公有領域,也可以將其權利主體確定為使用者、研發者或者其他的權利人。按照多源流理論,問題流、政治流和政策流在某一關鍵的時間點上耦合,“政策之窗”開啟,政策問題才有可能得到解決[21]。目前看來,人工智能創作物引發的公共問題正處在“政策之窗”即將全面開啟的時刻。為推動人工智能技術開發和人工智能創作物的文化傳播,人工智能創作物滿足作品要件后,不宜進入公有領域。鑒于人工智能創作物的權利歸屬與開發者、使用者的利益緊密相關,可以在意思自治的基礎上,由開發者和使用者自主協商確定著作權歸屬。在未進行事先約定的情況下,應該將使用者認定為權利主體[22]。具體理由包括以下三個方面:
首先,通過意思自治原則兼顧保護研發者和使用者的利益,有助于同時促進人工智能學習和人工智能創作物傳播,這是著作權法基本政策目標的具體體現。著作權的政策工具屬性發端其創生之時,并在隨后的歷史進程中不斷得以強化。創作主體經常服務于出版商、電影制片人、錄音制作者、廣播電視組織等權利主體的利益需求。同樣的道理,作為規范性權利,人工智能創作物著作權的創立,也應該服務于權利主體的利益。人工智能的創作行為本身并不是進行權利配置的原始動力,一旦創作物形成了市場傳播及利益分配的價值,著作權的各種規范策略就會應運而生。就宏觀視角而言,人工智能著作權保護的重心必須由實施創作行為的人工智能向人工智能研發、傳播使用環節的利益主體轉移。
實踐中,人工智能研發者常常會通過協議讓渡著作權,這一行業慣例也應得到著作權政策的認可。例如,2023年3月OpenAI公司發布ChatGPT使用協議,該協議說明OpenAI公司將所有人工智能生成物的所有權利、所有權和利益均轉讓給用戶所有,用戶可用于任何目的且對生成表達形式負責,但用戶需要按照定價頁面上的價格支付所有的費用以及相關購買的稅費。同年,智能畫圖工具 Midjourney 將用戶創建的圖像所有權利歸于付費用戶,非付費用戶只擁有非商業目的的全部或部分復制材料或制作、復制和共享改編材料的權利[23]。由此可見,法律明確規定人工智能創作物著作權可以由研發者和使用者按照意思自治的原則通過協議確定,也符合當前著作權政策的現實需要。從長遠來看,隨著強人工智能的出現,研發者也存在保留著作權的政策需求。因此,在人工智能創作物權利主體上既要考慮投資者的利益,又要兼顧傳播和使用的利益,允許通過協議方式確定權利歸屬是較為妥適的政策選擇。
其次,賦予人工智能創作過程中的使用者以權利主體資格,有助于實現文化政策目標。著作權之所以成為典型的政策工具,與著作權所保護的作品特性有關。人工智能創作出來的作品同樣具有思想表達功能,與文化表達、言論自由同樣有著必然關聯。確定人工智能著作權主體的目的是通過為表達設定私權,兼顧個體表達自由和公共表達訴求。從這個意義上看,人工智能創作物設定版權也必須服從于文化的社會價值屬性,服從于人類的文化傳播需要。人工智能創作物不僅不能脫離現有的文化政策體系,而且應該通過使用者的權利、義務和責任控制,繼續維持版權與國家文化政策的緊密聯系,確保權利的具體行使不會帶來公共問題,并實現權利保護的強度與經濟發展水平的戰略控制。例如,新聞寫作機器人雖然具備創作優勢,但是卻需要使用者最終按照國家文化政策的要求,決定是否在多終端平臺資源連通方面實現文化價值。同時,由于使用者被認定為權利人并在文化交易與流通中建立起便捷的渠道,可以快速熟悉媒體平臺的文化政策,更好實現文化產品的流通,維護社會文化價值觀的統一。
最后,人工智能創作物被認定為作品后,將其著作權歸屬于使用者,既是經濟分析的結果,也是經濟政策作用下的必然。從人工智能創作來看,使用者最接近其創作活動,具有更為強烈的創作意圖與目的,能夠對人工智能創作物直接產生作用并進行緊密的控制,可以降低人工智能創作的生產、登記與管理成本。人工智能創作物一般作為使用者獲得經濟收益的直接來源,與其利益休戚相關,因此使用者具有最大的主觀積極性對人工智能創作物進行管理與保護。由于使用者處于人工智能創作物交易市場的最前端,針對文化消費者的偏好與需求感知最為準確,面對變化的文化消費市場能夠做出迅速準確的反應與調整。這一選擇將成為最高效與最經濟的權利歸屬模式,又能夠激勵人工智能在傳統文化創作領域不斷得到應用。相反,如果允許軟件開發者獲得人工智能創作物的版權,此時便對他的努力給予過多的獎勵,畢竟其代碼已享有版權保護,從而導致版權的積壓[24]。如果將人工智能權利主體認定為公眾并歸為公有領域,每個人都可以對這些創作物進行免費使用。這將限制作品的交易流通,增加交易雙方談判與協商成本消耗,致使交易過程推進阻滯,延緩作品流轉效率。綜上,較之于將權利賦予開發者或者社會公眾,使用者在人工智能創作物利用方面扮演著更有意義的角色,與其利益更加緊密,更珍視人工智能創作物在各個環節的成本,這一權利歸屬模式具有經濟學上的優勢。
人工智能創作物的著作權由使用者享有,有助于落實“人工智能+產業”的經濟政策。人工智能的使用者呈現多元化特點,即不同的產業群體都有使用人工智能的需求。在人工智能創作物著作權歸屬于使用者的情況下,使用者實則為應用人工智能的創新型產業,有利于實現“人工智能+現代新興產業”的戰略發展路徑。人工智能創作帶來了文藝創作模式的重大革新,根據博弈論的原理,使用者會借助這一新興創作方式,將人類創作者與人工智能共同推向創作博弈之中。這一較量與角逐的過程有利于形成“人—機”競爭的產業格局,從而生產出更優質、更好滿足消費者需求的作品[20]。例如,新興媒體作為使用者,完全可以調動記者和人工智能兩個方面的創作積極性,發揮各自的作用與能力,進而為消費者提供更好的新聞報道。
可見,區分創作主體和權利主體,將人工智能視為創作主體,權利主體另行配置,正是著作權政策與文化政策、經濟政策共同作用的結果。只要不否定人工智能創作物的作品屬性,就不能否定人工智能創作物同樣具有公共物品、文化交流和市場傳播的政策屬性。區分人工智能創作主體和權利主體,既體現文化傳播和價值維系的政策支持,又考量推動產業成長的經濟政策訴求,契合著作權的政策選擇理論,具備制度設計的合理性。
四、人工智能責任主體資格的技術制約
人工智能創作主體擬制和人工智能創作物權利主體的確立,有助于理解人工智能責任主體的適格性問題。從著作權侵權責任主體配置的一般原理看,權利人即責任人。如果不考慮人工智能創作主體和權利主體分離的特殊性,如同前文所述第三起案件,法院認定使用者就是權利人,假定后來有當事人發現人工智能創作構成侵權,而這種侵權行為其實就是人工智能創作自主形成的,此時使用者難道還應該承擔全部責任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因為任由使用者承擔全部法律責任的做法無視人工智能創作過程的復雜性,也會在某種意義上加重使用者的責任、減輕開發者研發中的責任。由此觀之,一旦法律擬制人工智能為創作主體,同時允許設計者和使用者約定著作權歸屬,那么在確立著作權責任主體時也必須根據不同情況綜合判定。換言之,人工智能并非僅僅作為創作工具而存在,人工智能自主形成作品的過程中,必須按照現有技術標準追溯技術支持者、服務提供者和使用者的法律責任,權利主體和其他主體只有根據現有技術標準判定存在法律過錯的情況下,才會被追究侵犯著作權的民事責任。具體包括以下三種情況:
首先,人工智能創作物被認定為作品,并且由使用者和研發者約定著作權歸屬的情況下,被約定享有著作權同時承擔責任的一方成為適格的責任主體。從約定著作權歸屬合同的法律性質出發,完全可以借鑒替代責任原理,從著作權歸屬利益判斷角度出發,確定由享有權利的一方為責任主體。在我國司法實踐中,針對委托作品的著作權責任,存在可供借鑒的判例。法院曾明確指出,委托創作法律關系中,如作品著作權歸屬委托人,則委托人作為創作行為的受益主體、控制主體和監督主體,理應就作品創作過程中受托人的著作權侵權承擔替代責任。同理,因委托人的著作權可概括性及于與最終作品無實質性差異的階段成果,故階段創作過程中產生的侵權責任,亦應由委托人承擔4。同理,如果法律明確規定,人工智能創作中可以約定著作權歸屬,則應該由真正最終享有著作權的一方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例如,Midjourney以及OpenAI等人工智能服務協議中,明確約定人工智能生成物的著作權歸屬于用戶,進而也要求用戶承擔相應的侵權法律責任,這樣的約定符合權利、義務和責任一致的原則。
其次,在使用者享有著作權并承擔法律責任的情況下,也應該考慮真正的創作主體是人工智能,在使用者按照現有技術水平履行相應審核注意義務后適當減輕或者免除其法律責任。根據前文的分析,人工智能創作過程之中,實施創作行為的是人工智能而非使用者,使用者提供關鍵詞、修改指令等行為并不是創作行為而是控制行為,導致侵權表達固定并且通過一定形式展現的是人工智能,使用者在控制創新過程時受制于人工智能的自主行為,使用者并不必然能夠控制侵權作品的產生。在現有的制度框架下,人工智能并非適格的責任主體,但是使用者也不能對創作過程中的侵權行為無條件承擔責任,而是應該根據其控制能力履行審核注意義務。此種審核注意義務受制于現有的技術條件。根據收益風險一致原理,如果人工智能使用者按照現有技術條件完全可以監督判斷該創作過程之中存在侵權行為,并且可以控制侵權結果的發生,那么使用者因為沒有履行必要的監督審核義務,應該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相反,如果人工智能使用者按照現有技術條件在盡到合理審查義務后,仍無法判斷或者控制侵權行為的發生,或者說創作過程因為程序開發者的設定,超出了使用者預設的技術控制能力,此時使用者可以主張合法來源抗辯,減輕甚至免除其相應的法律責任。
最后,人工智能創作過程中出現因研發者原因導致的侵權行為,研發者應該根據現有技術達到的控制能力,承擔相應的侵權法律責任。因為人工智能雖然視為創作主體,但是并非責任主體,所以對于因為人工智能創作過程中出現的侵權行為,除權利人應該承擔直接侵權責任外,在現有技術限度范圍內,應該借鑒形成類似于公司責任中的“刺破公司面紗”的規則,確定由其背后的研發者、服務提供者承擔相應的侵權責任。研發者承擔法律責任的范圍,僅限于現有技術所能控制的人工智能創作行為范圍之內。例如,在認定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務提供者的過錯時,應當以現有技術水平作為判斷標準,現有技術水平需要考慮時間維度、行業維度和地域維度[25]。由于人工智能被擬制為創作主體,該種創作受到機器深度學習能力的影響,研發者在其中具有相應的控制能力,研發者應該根據其技術能力承擔侵權責任。如果研發者、服務提供者在人工智能學習中故意提供、設置侵權質料,或者人工智能軟件本身設計不完善,或用于人工智能訓練的數據本身含有侵權內容,導致人工智能必然創作出侵權作品,此時開發者對人工智能生成侵權內容存在過錯,應該承擔侵權責任。如果研發者、服務提供者在收到侵權通知后,未及時采取必要措施的,應承擔間接侵權的連帶責任。所以,法律應該允許人工智能研發者、服務提供者進入“避風港”,只要按照現有技術條件采取必要措施,在接到通知后履行了相應的法律義務,可以不承擔侵權損害賠償責任。這也就表明,人工智能作為擬制的創作主體,有可能實施侵權行為,這時研發者應該在現有技術可以控制的范圍內承擔相應的責任。此外,如果使用者和研發者雙方約定了不侵權承諾條款,人工智能創作的作品侵犯他人權利,研發者也需按合同約定承擔違約責任。
總之,在人工智能擬制為創作主體同時認定使用者為權利主體的路徑下,涉及人工智能侵權的責任框架較為清晰:如果損害事實源于傳統法律主體,則適用傳統侵權責任法的歸責原則;如果損害事實源于人工智能的創作行為,則應當考慮造成這一創作行為的法律主體的技術控制能力和主觀過錯狀態,適用直接侵權責任或者間接侵權責任,并允許滿足一定條件的技術支持者和服務提供者進入“避風港”,最大限度地保護著作權的同時,推動人工智能產業的良性發展。
五、結語
正如博登海默所言,法律必須服從社會進步所提出的正當要求,一個法律制度如果跟不上社會的要求或需求,而是死死抱住上個時代的只具有短暫意義的觀念不放,那么顯然是不可取的[26]。法律并非一元封閉的頑固窠臼,而是多元共生的自洽系統。著作權主體資格法律構造與民事權利主體相比有其共同點,也有著特殊的制度供給體系,在應對人工智能技術帶來的挑戰方面可以先行一步。按照民事主體理論,賦予人工智能取得法律人格的必要條件,其“人性化”將直接影響甚至決定其法律人格化[27]。這對現有觀念造成挑戰。將機器人視為“人”,賦予其相應的主體資格,難以在現有的民法理論中得到合理的解釋[28]。但是在著作權法上,創作主體與權利主體二分結構有助于及時進行規則上的調整和完善,同時還不會從根本上動搖民事主體的制度框架。較之于人工智能擬制為權利主體,將人工智能擬制為創作主體更具有可操作性。人工智能視為創作主體只是一項立法技術,可以解釋為人工智能本不是傳統意義上的作者,只是從法律上將其視為作者而已。至于人工智能創作形成的作品的著作權權利主體歸屬于何者,則完全可以從政策選擇的視角確定合適的權利主體。在此基礎上合理分配注意義務和審核義務,在權利主體承擔責任的基本前提之下,考慮創作主體背后研發者的技術控制能力和使用者的創新控制能力,建立適格的責任主體分配模式。通過權利主體歸屬制度和責任制度實現人工智能創作的激勵目標,既促進文化傳播和文化價值統一,又維護技術進步和產業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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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ulti-Dimensional Analysis on Regarding AI as Author
Mei Shuwen
(School of Intellectual Property, Nanjing University of Science&Technology, Nanjing 210094, China)
Abstract: The subject qualification of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copyright and the subject qualification of civil rights are two different issues. Existing theoretical research often equates them, and the approach of legal creation focuses on the creation of the right subject, ignoring the special legal structure of the subject qualification of copyright. The particularity of the legal structure of the subject qualification of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copyright lies in the dichotomous structure of the creative subject and the right subject, and the eligibility of the responsibility subject is taken into consideration.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is regarded as the creative subject, and the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creations obtain copyright protection when they meet the requirements of the work. The right subject can be separated from the creative subject according to policy considerations, and is determined according to the agreement between the user and the developer. In the absence of agreement, the user enjoys the copyright of the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work. This not only conforms to the fictional logic of the creative process of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fits the policy selection principle in the allocation of rights, but also helps to establish appropriate responsibility distribution rules according to the control ability achieved by the existing technology, promotes the progress of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technology, and promotes the cultural dissemination and industrial development.
Keywords: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creative subject; right subject; responsibility subjec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