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穿過時光之眼,或許會發現另一個故事。
? 有點搖搖晃晃。
“第三十三次大別離。”主理司令官在手記中這樣記錄。他清楚地記得第二十二次大別離的情形,那是一萬多年之前,他們在白令海峽,從高空中安靜地凝視一隊獵人穿過白令海陸橋的情景。
再往前呢?再往前就沒法回憶了,那時候克羅馬農人還在與尼安德特人混居。
“智人在黑夜中穿行。”主理司令官翻看著手記,抱怨以前的記錄過于簡單。
“是簡潔。”副手司令官補充說,“這一次,你要記錄我是如何一個人滅掉夏朝的。”
“什么朝?”
“夏。”
副手司令官在人類那里,還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女媧。
“ 能不能提前翻閱未來的篇章?”女媧問主理司令官。但后者制止了她。主理司令官又問,人們是怎么稱呼他的。
“盤古。”女媧答道。
? 公元前1076年,帝乙去世,他的小兒子帝辛繼位,天下稱之為“紂王”。紂王舉行登基大典的這一天,是夏歷荷月,一年中暑氣最盛的日子,天邊的云朵飄去又飄來,突然就大雨瓢潑。大雨落在王宮里,也落在朝歌城中,在城南一個破舊的牛肉店里,一位老人家正在號啕大哭。他須發皆白,身著素色對襟麻布長袍,跪坐在席子上。
他叫姜子牙。他的牛肉店也賣酒,掛了一張招牌,上書“飛熊酒肆”。“飛熊”是他的號。
水很快打濕了屋頂的茅草,姜子牙用手抹了一下臉,他已經分不清臉上是淚水還是雨水。武吉還在忙著用白陶罐接雨水,姜子牙讓他取來一甕酒。雨好像小了一點,風從雨的縫隙里吹來,夾雜著后廚牛肉的臭味。這堆牛肉壞掉了,也就意味著生意做不下去,姜子牙又要回到窮途潦倒的日子了。
“太公師父,您剛才因何哭泣?”
“人們只知道我為牛肉而哭,卻不知道我也在哭天下蒼生。武吉,你說師父今年多少歲了?”
“鄰人皆說師父就是活神仙,沒有八十,也有七十。”
姜子牙哈哈大笑,舉碗喝了一口酒。“我也不知道我活了多久了,我也不知道我還能活多久!”
早在很多年以前,他的須發就突然變白,這讓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大很多。看著身邊的眼光逐漸變得恭敬,他也就在內心把自己當成一個老頭。他做事開始變得穩重,思慮變得周全,舉止變慢,說話也慢,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揮舞長劍的時候,速度有多么快。
這是一種被動的偽裝,怪不了他。在這樣一個時代,活著本身就需要謀略和偽裝。少年姜子牙離開故土,走出東夷齊地,涉足中原,他在先祖伯夷的始封地吊古訪舊而無所得,便來到申國。申國本來是他向往已久之地,他在這里卻遭遇兵匪,九死一生,險些被抓去當殉葬人。逃離申國,他一路輾轉到朝歌,在老朋友的接濟之下,做了一點小生意,賣賣面粉和笊籬。一晃十年過去,姜子牙有了一點本錢之后開始屠牛賣酒,也娶妻生女,卻不料這些年官府限制耕牛的屠宰,生意再次陷入蕭條。
姜子牙的目光越過窗外的矮土墻,落在那片青翠欲滴的竹子上。碧綠的顏色讓他想起許多往事,那時少年青衫,縱馬馳騁,家有良田千畝,出入護衛隨身。可是商王帝乙昏庸無能,在帝乙十年發動征伐夷方、盂方的掠奪戰爭,將所有美好摧殘在鐵蹄之下,如今帝辛紂王繼位,未來不免有更多腥風血雨。
“武吉,你知道竹子有什么用嗎?”“師父,可以長竹筍,還可以燒火。”“竹子可以發出這個世界上最好聽的聲音,只是我好多年都沒有摸過笛子了。”
姜子牙舉起雙手,在眼前端詳著,“這雙手難道只能宰豬屠牛嗎?我本該一手拿著玉笛,一手執著長劍,號令三軍,屠宰昏庸無能的帝王……”
“師父,不可妄言,會被抓去關起來,砍頭或者燒掉。”
姜子牙心中悲楚,口中難言,只能長嘆一聲,然后問道:“邑姜這會兒應該到哪里了?”
“應該已經出了朝歌。”武吉明白師父傷心不是因為牛肉臭了,而是師娘的離開。
姜子牙曾對妻子馬氏說,給他十年時間,他一定能重振家業,拜相封侯。結果,十年過去,女兒邑姜也已經十歲,而他卻依然一事無成。這也就罷了,更可恨的是,這么熱的天,他偏偏認為暴雨將至,天氣變涼,牛肉會大賣,竟然還多殺了兩頭牛,結果一直等到牛肉里長了蟲子,大雨還沒有來。馬氏積壓多年的委屈在瞬間爆發,號啕大哭之后,決定帶著姑娘離開。
但大雨畢竟來了,只是遲了三天。飛熊酒肆里只剩下武吉。姜子牙問他,你為何還不走?武吉大笑說:“師父,我還等著您拜官封侯呢!我不會離開的,自從您救了我,我的命就是您的了,沒有什么困難能打敗我的忠誠。”
? 主理司令官變化了形態,白發蒼蒼,手持芒杖,來見姜子牙。他給姜子牙演示如何在荒無一物的山崖上,芒杖點地,用三秒的時間還原他的飛熊酒肆。
姜子牙倒頭便拜,口稱師尊,問能否教這一招。
主理司令官搖搖頭:“第三十三次大別離即將到來,神要離開人間,你們作為穩定的信息儲存器,要珍視人。相比動植物,人是更重要的容器,非必要別弄壞,所以不應該有人祭。我反對女媧的人祭,她制造恐懼,但我認為,人應該封神,每個人應該近乎神。”
“喏,不能再有人祭,要珍視人的生命。”
“小姜聰明。”
姜子牙聽到表揚,又拜,繼續請求師尊教會本領。
主理司令官眼睛一轉,馬上有了主意。他打開手記,在姜子牙的左右中指上輕輕一抹。他讓姜子牙用拇指輕輕觸碰中指,一行隱隱約約的文字出現了。
“我給了你一行字的未來時間權限,你可以比其他人類提前一行閱讀命運。”
“一行?”姜子牙滿臉疑惑。
“用你能理解的話說,你獲得了占卜之術。”主理司令官把芒杖遞給他,“這個叫信號接收器,用來保證你占卜的準確度,如果離我們的飛船太遠,就得將它高高舉起。”
姜子牙似懂非懂,繼續追問什么是信號。“打神鞭。”師尊換了一個姜子牙可以理解的詞匯。
事情搞妥了,主理司令官準備離開。姜子牙忙問何時能再見。主理司令官長嘆一聲:“唉,我那個副手司令官到處搞事,在歐亞大陸的另一側她成了大地女神,我是太陽神,她正在策劃怎么取代我成為主理司令官,太忙了,太忙了。”說話間,神的聲音響徹昆侖山脈,眼前的飛熊酒肆也突然消失。
? 姜子牙在渭水之濱定居下來,身邊有武吉,還有錢。錢是前陣子帶著武吉走街串巷擺攤算命賺下來的,姜子牙有了萬能的中指之后,那些富甲一方的人物,在口口相傳中便完成了他的傳奇。
姜子牙整天在河邊端坐著,手持釣竿,天地間只剩下呼吸。武吉給他送吃的,還到他耳邊低聲說:“太公師父,魚跑了。”姜子牙睜開蒙眬睡眼,魚鉤被扯壞了,只剩一根針。姜子牙看著直鉤,只能笑笑解嘲說:“寧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武吉琢磨了這兩句話,覺得神妙,于是他開始鼓勵師父多說話。他說,太公師父,您的這些話思想深邃,稍加傳播,絕對比占卜還能忽悠人。武吉這個小伙子非常聰明,他早就已經明白怎么配合自己的主公去建立人設,并借助樵夫漁人之口沿著渭水傳播。
主理司令官在時空之門打盹兒。大別離不同于小別離,此去經年,也不知道何時這兩個世界才能重新實現并軌鏈接,那時候人類世界還會完整保存神族的部分基因嗎?他并不確定這個基因儲存器的穩定性。也許再見面時,這里已經成為外星人的世界。
他百無聊賴地翻閱人類手記,這部時光之書,由諸多測不準的流動算法構成。“天下苦秦久矣、馬嵬坡楊貴妃、牛頓運動定律、哥倫布船隊、第四號臺風泰利……”他趕緊把手記合上,這些信息流會令人感到疲倦。在他的意念中,姜子牙變成了千足蟲,他出生時的模樣和他長須飄舞的滑稽模樣同時構成了時間之維。他輕輕抽取了一個切片,在上面添加了兩個字:伐紂。
在渭水邊的姜子牙倒地便拜,他感受到神啟,他知道自己要伐紂。他知道文王的馬車正在過來的路上。
? 周文王姬昌與姜子牙在渭水之濱密談,文王看到了姜子牙的芒杖,看呆了。“神族之物?”他凝視著上面的八卦卦爻,問道。
姜子牙點點頭:“他們說,伐紂。”
“伐紂?先生以為可行?”
姜子牙搬出他剛剛寫完的《六韜》,再把芒杖放在旁邊,然后說:“單單這個,不行;單單那個,也不行;但這個加上那個,可行。”
文王點點頭:“神啟,人謀,可行。”
后來文王被關在羑里城的地牢中,依靠芒杖的信念撐過了七年的牢獄生涯。七年之后,他重新見到自己的謀臣姜子牙,他自己老了許多,但姜子牙看起來并沒有任何變化。
“天命玄鳥,降而生商。”那艘叫作玄鳥的飛船,必定大有來頭。副手司令官女媧一直試圖說服她的主理司令官,希望徹查六百年前那場詭異的暴風雪。那艘飛船完全被奇怪的電離層所包裹,穿過時光之眼,依然看不清它是如何在荒蕪之中建立了一座都城。但主理司令官拒絕打開第四十二號文件。這個文件可以越過其他權限,直接調用商朝如何形成城市文明的檔案。但凡這個文件被打開,那么副手司令官就可以乘機獲得修改文件的權限,關于一只狐貍的傳說便可能被植入進去,后來的故事也必將全部改寫。
主理司令官不禁在內心感慨,不單人間有職場,他住在這個破飛行器里,也常常要為同事之間各種細節而煩心。
姜子牙也沒有料到自己能活這么久。
文王死了,武王也死了,只有他還活著。他有十五個兒子,三個女兒。他銘記師尊的話,說人類是傳遞信息的容器,于是他努力完成信息的傳播。每個孩子出生時,他仔細檢查嬰兒左手中指,但從未發現過藍色的文字。
周公曾問他:“你為什么對廢人祭如此執著?”
姜子牙答:“為了對得起被剁成肉醬的伯邑考,他是我的忘年交。”
當然,他還有自己的回答沒有說出來,那就是師尊所說的容器,人是傳遞信息的容器,不應該無緣無故被損壞。
? 好像忘記說說牧野之戰了。是的,應該好好說說這場了不起的戰爭,因為那畢竟是姜子牙的高光時刻,在各種版本的故事里也有諸多演繹,在這里,我們只談談大家都不知道的。
比如,商有三劍,分別叫含光、承影和宵練。但其實,它們不是三把劍,而是手持寶劍的三個隱身機器人,他們手中的寶劍也不是一般的武器,而是來自玄鳥飛船的神兵利器。每個機器人都是可以橫掃千軍的殺戮武器,他們組合在一起還可以合并成可以噴射烈焰的飛龍。龍戰于野,其血玄黃。完全可以想象殷商的締造者當時留給了統治者如此高級的武器,足以讓這樣一個王朝屹立千年而不倒。
但牧野之戰前夕,下了一場非常奇怪的雨,這場雨提前顯示在姜子牙的中指上,含光、承影和宵練在大雨之后便消失不見。
“感謝師尊。”姜子牙對著天空中飛過的環形飛行器長跪叩頭,隨后力排眾議,揮師伐紂,商軍根本無心奮戰,紛紛倒戈,武王軍隊勢如破竹,三個小時之后便進了朝歌城。
牧野之戰,姜子牙一戰封神,天下都知道姜子牙通神,有決勝千里之能。但沒有人能知道他的神來自另一個世界,在大離別之際,他們還為人類世界建立了新的秩序。
師尊最后的話是:“神已離開,人間好自為之。”
? 公元前1046年,紂王帝辛在朝歌鹿臺自焚。這是大家看到的版本,但姜子牙看到的版本是,這個殘暴的人,炮烙了那么多人,每次把人體架上燒烤爐他都感到興奮,但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他并不能如他自己想象中那樣勇敢地走進烈火之中,而是在烈火之旁軟弱哭泣。最后,這個暴君被砍頭,頭顱掛在旗桿之上示眾。
紂王死去多年以后,姜子牙才走完他漫長的一生。那依然是一個雨夜,他忽然看見早已去世的妻子馬氏彎腰從窗前走過,姜子牙感受到來自左手食指的痛楚,這股痛楚一點點從指尖一直蔓延到心臟,他明白大限將至。他呼喚武吉,武吉此時也是白發蒼蒼的老頭,他走得慢,來到姜子牙床前時,只聽見他的主公遺言中的最后一個詞:
“不怕。”
大橘//摘自《小說選刊》2024年第3期,本刊有刪節,胡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