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抗性話語下的中國國家形象建構博弈

提 要： 新冠疫情爆發以來，有關病毒溯源報道業已成為中美媒體典型的對抗性話語實踐。其中的國家形象建構博弈可作為管窺對抗性話語運作機制的一個視角。本文基于新冠病毒溯源報道語料庫，采用詞語索引、詞語搭配、語義趨向和語義韻等分析技術，探究對抗性話語下中國形象的建構博弈特征。研究發現，在對抗性話語中，中國形象的自塑與他塑呈現尖銳對立的圖景。自塑的中國形象包括污名去除者、科學精神捍衛者、國際合作者、國際援助者、抗疫產品提供者；他塑的形象有真相隱瞞者、被追責者、被批評者、被規勸者等。兩國媒體的話語構建在語言型式和話語策略層面呈現出對抗性極強的話語博弈特征，這些對抗性的話語構建形塑著中美關系，并正在成為兩國復雜關系現狀的一部分。

關鍵詞： 對抗性話語；語義韻；基于語料庫的話語研究；國家形象

中圖分類號：H03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0100（2024）02-0022-9

DOI編碼： 10.16263/j.cnki.23-1071/h.2024.02.004

Construction of Chinas Images in Confrontational Discourse：Analysis of" Evidence from COVID19 Corpus

Xu Yuyuan Wei Naixi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Beihang University， Beijing 100191， China）

Since the outbreak of" COVID19， news reporting regarding the origin of COVID19 virus by American and Chinese media has featured a confrontational discourse. Examining how Chinas image is portrayed in these media can shed light on the mechanism behind this confrontational discourse. To achieve this， the present study utilizes a corpus approach， employing the analytical techniques of concordance analysis， collocation analysis， semantic preference， and semantic prosody analysis to explore severe competitions in constructing Chinas image in the media discourse. The results of our analysis reveal that Chinese and American media depict China in starkly contrasting ways. Chinese media selfconstructs China as a destigmatizer， a defender of scientific principles， an international cooperator and a provider of epidemic control supplies. In contrast， American media portrays China as a truthconcealer， an entity to be blamed， criticized， and pressed. Exploration of recurrent language patterns and discursive strategies suggests strong competitions and sharp confrontations in discursive construction by the American and Chinese media. These confrontational discursive constructions act to shape SinoUS relations and are becoming part of the complicated status quo of the bilateral relations of the two countries.

Key words： confrontational discourse; semantic prosody; corpusbased discourse studies; national image

1 引言

對抗性話語已成為疫情大流行時期中美媒體話語較量的一種新形態。對抗性話語的概念承自巴赫金的“話語觀”。在巴赫金看來，話語的本質是對話性；話語是具有兩面性的行為，是對話者相互關聯的產物，任何話語都是通過與他者的聯系來表達意義的（Bakhtin 1984：183，巴赫金 1998：435-436）。對抗性話語便是兩個話語主體基于尖銳沖突的立場、目標和價值追求所建構的特殊話語，其具體特征如下： （1）對抗性話語雙方采用截然不同的語言型式，尤其是不同的語義趨向表征，傳遞尖銳對立的語義韻意義；（2）對抗性話語不遵循一般的語用原則，如合作原則、禮貌原則等；（3）對抗性話語重在立場和聲言表達，“話語事件”與“真實世界事件”缺失嚴密的邏輯鏈（金碧希" 衛乃興" 待刊）。中美兩國媒體的新冠病毒溯源報道體現出激烈的對抗性話語特征。其中，關于中國形象的自塑與他塑話語交鋒尤其值得研究。自塑，即本國主要媒體對本國形象的建構；他塑指本國形象被他國主控媒體建構（劉嫦" 任東升" 2014：131）。

目前，基于語料庫的話語研究（corpusbased discourse studies， 簡稱CBDS）成為研究國家形象話語建構的重要方法。該方法是對傳統批評話語分析方法論的補充。批評話語分析（CDA）以問題為導向，立足特定社會歷史背景，解構話語、權力、意識形態的深層關系，探討重要社會問題的話語建構。CDA因其突出的社會關切和豐富的理論解釋成為近二十年蓬勃發展的新興學科領域。但傳統的CDA也因為語料選取碎片化、語料分析主觀性強等問題受到詬病（Baker et al. 2008）。語料庫方法的介入在一定程度上優化了CDA的路徑與實踐。語料庫語言學基于大量翔實的語言證據，借助計算機自動分析技術，為話語研究注入客觀性、系統性和可信性。更重要的是，語料庫語言學發展出考察意義的獨特視角——意義的實現有賴于語言型式的共選（衛乃興" 2011）。語料庫語言學與批評話語分析的協同形成基于語料庫的話語研究路徑（金碧希 衛乃興" 2023）。該路徑在成熟的語料庫方法框架下，基于嚴密、系統且詳實的共選型式證據，定量分析和定性分析相結合，為探索話語構建提供獨特新穎的方法，拓展了話語研究的范圍、方法及內涵。

本文以中美媒體新冠病毒溯源報道為數據，采用CBDS路徑，考察中國形象在中美媒體對抗性話語中的自塑與他塑，探討國家形象建構的區別性特征及策略，由此管窺對抗性話語的意義運作方式。

2 文獻綜述

國家形象這一概念最初由Boulding提出（Boulding" 1959）。他將國家形象界定為一個國家的自我認知和國際社會其他行為主體對其認知的綜合。張毓強（2002：30）將國家形象細分為3種狀態：（1）具有不可描述性的“源像”；（2）本國主控族群所樹立的形象；（3）國際和其他國家主控族群所描繪的形象。后兩者可分別概括為自塑形象、他塑形象。國家形象便是自塑形象與他塑形象博弈的動態存在（劉嫦 任東升" 2014：132）。

唐麗萍（2016）表明，國家形象的認知受到利益博弈、意識形態與權力的驅動。國家形象建構研究因此緊密聯結于語言、權力和意識形態關系的研究。Fairclough（2015：89）認為，“話語是構建物質世界、社會世界以及精神世界的語義方式，可以被不同群組的社會行動者從不同站位或角度加以識別”。在國家身份/形象話語建構研究中，Wodak是重要代表人物。她在對大量文獻進行批判性檢視的基礎上，探討在歐洲一體化大背景下，奧地利媒體如何將國家身份概念化（Wodak et al. 2009）。Wodak揭示，國家形象/身份的宏觀建構方式是強化共性與差異。

在國家形象話語建構研究中，CBDS路徑采用自下而上的分析方法使得相關定性分析更具堅實基礎，進而有助于更加客觀、縝密解析話語運作過程及策略。例如，唐麗萍（2016）基于自建語料庫，采用系統功能語言學的及物性框架，從“X對中國做什么”的視角，探索美國大報中中國經濟崛起形象的話語構建。劉明（2023）運用語料庫搭配分析和詞語索引分析，歸納出“積極主動、信守承諾和全力以赴”的中國生態形象。

總體而言，以往國家形象話語建構研究呈現兩個方法特征。其一，側重單一維向的分析。具體而言，目前的研究基本為基于外媒文本的他塑研究或基于本國文本的自塑研究。然而，國家形象建構常常是多個霸權話語（hegemonic discourse）和歧視話語（discriminatory discourse）交織的聚集點（唐麗萍" 2016），一方面，研究需要考慮不同話語之間的博弈過程，另一方面，多方話語的自塑與他塑也是考察話語博弈的重要視角。 其二，以往語料庫話語研究，基于共選型式的分析較少。但是，“形式選擇不是獨立或單一進行的，詞匯與詞匯、詞匯與語法、詞匯和語法結合而成的型式（pattern）與意義之間，都形成可描述的共選關系”（衛乃興" 2012：1）。語料庫語言學已發展出探索多層級共選關系、揭示話語意義的實用工具，如搭配分析、詞語索引分析、語義趨向和語義韻分析等。這些分析技術使國家形象話語建構研究可在堅實的數據基礎上開展更細致的分析。

鑒于此，本文采用CBDS路徑，綜合詞語索引分析、搭配分析、語義趨向和語義韻分析，考察中美媒體新冠病毒溯源報道中中國形象的自塑與他塑特征，由此探討對抗性話語的運作方式。

3 研究方法

3.1 語料收集

本研究采用北京航空航天大學語料庫團隊自建的新冠病毒報道語料庫，該語料庫涵蓋中美兩國主流媒體在2020年1月至2022年10月涉及新冠病毒溯源的報道，包括兩個子庫——美國媒體庫（US庫）和中國媒體庫（CN庫）。語料庫具體信息見表1。

3.2 分析技術、框架與步驟

如上所述，本文采用語料庫詞語索引分析、詞語搭配分析、語義趨向與語義韻分析等重要分析概念和技術，基于共選型式剖析話語意義，并參照Pan等（2020）的分析概念考察對抗性話語的建構策略。研究過程包括以下步驟：

第一步，我們借助LancsBox（6.0）（Brezina et al. 2020）軟件進行數據提取。我們將自建的CN庫和US庫導入LancsBox（6.0）軟件，且啟用自動詞類賦碼（POS tagging）。以China為節點詞，設定搭配跨距為L5R5，將起點頻數設置為5，搭配類型設置為詞元（lemma），進行搭配統計。搭配顯著性統計工具有兩個，分別為基于搭配強度的MI3與基于置信水平的Tscore. 前者揭示兩詞之間的相互吸引程度，后者測量詞形與詞形共現的典型性。 本文參照前人研究（Hunston 2002，唐麗萍" 2016），采用LancsBox自帶的MI3和Tscore兩個統計手段，提取同時滿足MI3≥3和T≥2的搭配實詞。為保證研究規模處于可操控范圍，本研究借助軟件的搭配詞過濾功能（filter），且聚焦節點詞China的前20個高頻詞，提取后得到表2。隨之，根據語義特征對搭配詞進行分組后得到表3。

第二步，本文對兩個子庫的顯著搭配詞進行搭配分析、詞語索引分析、語義趨向和語義韻分析。詞語索引分析是語料庫特有的文本閱讀方式，詞語索引將節點詞在語料庫中的直接上下文信息直觀呈現，便于觀察。搭配分析倚重在一定跨距內以大于偶然幾率發生的詞語共現（Sinclair" 1991：170）考察意義。語義趨向是節點詞共現詞語的語義特征抽象（Stubbs 2001）。語義韻則是節點詞與多個共選因素（如類聯接、搭配、語義趨向等）共同構建出的超越詞界的態度意義和交際意圖（李曉紅 衛乃興" 2012），處于語義—語用連續統上語用的一側（Sinclair 1996：87）。本文在這些概念與技術框架下，觀察并概括共選型式特征，剖析對抗性話語下兩國媒體建構中國形象時的博弈及策略特征。

最后，我們探討、概括兩國媒體的話語建構方式。我們采用Pan等（2020）提出的媒體軟實力話語建構的3個向度策略：防守性否認（defensive denial）、魅力攻勢（charm offensive）和他者化攻勢（othering offensive）。“防守性否認”是抵制或否認關于己方消極話語的反應策略，通常用于回應其他行動者發起的他者化攻勢。“魅力攻勢”是直接積極建構自我、贏得人心的話語策略。“他者化攻勢”策略指“通過構建一個消極和令人厭惡的他者作為陪襯，從而間接塑造積極和有吸引力的自我”（Tang 2023：3）。國家形象是軟實力建設的重要組成，該框架適用于探討對抗性話語下國家形象建構的話語策略。

4 數據結果與分析

表2顯示節點詞China在US庫與CN庫中的前20個顯著搭配詞。

表3顯示，顯著搭配詞被分為4個語義組。第一組是“輿論攻防”組。如后文4.1實例所示，該組詞語是雙方媒體進行直接話語較量和博弈的手段，體現為一方就溯源話語事件發起攻勢，另一方則強勢反擊。第二組是“溯源行動”組。該組搭配詞表述相關行動者采取或主張采取的溯源行動。第三組是“防疫作為”組，表述相關行動者的抗疫行為。第四組是關于“病源假說”的詞語。

根據表3，“輿論攻防”組與“溯源行動”組在US庫與CN庫中的詞語較豐富，頻數也較高，是兩國媒體話語較量的主要話題所在。須注意的是，“防疫作為”組僅出現在CN庫中，而“病源假說”組僅出現于US庫中，該數據特征可揭示出兩國媒體話語較量和博弈的重要策略差異，將在后文做進一步探討。

接下來，我們將基于詞語索引證據，對兩個子庫4個語義組的顯著搭配詞開展型式與意義分析，勾勒其構建的中國形象以及所含載的態度立場及意識形態意義。

4.1“輿論攻防”組

“輿論攻防”組是US庫和CN庫中顯著搭配詞最多且頻率最高的語義組，分別占兩個庫所提取搭配詞總頻數的46.20%和49.35%。

4.11 US庫文本的他塑

US庫中，“輿論攻防”組包含兩類搭配詞，一類表達“歸咎追責”，另一類表達“施壓規勸”。前者有hold（53）、accountable（36）、punish（16）、blame（31）、accuse（30）、criticize（19）、face（28）等表達追責、懲罰、指責、批評等輿論行為的詞語。后者體現為搭配詞press（12）。

“歸咎追責”類搭配詞多數位于China左側，相關索引數據顯示，搭配詞左側多有確指“歸咎追責”行為體的指稱詞；右側常借由介詞引導歸咎輿論的具體事由。參照Su和Wei（2018）的局部語法型式，本文將上述詞語的頻繁共現型式概括為[Imputer+Imputing+Imputee+Specification]。該型式內嵌“歸咎追責主體（Imputer）與被追責者（Imputee）”的二元對立關系。Imputer包括表征“國際社會”（例如：multiple nations，the world）和“美方”（例如：Biden，the United States）的指稱詞，Imputee則為China. 利用這樣的詞語型式，美媒將美國“領導”的所謂國際社會建構為所謂的“追責主體”，將追責矛頭指向中國。型式中的Specification表達具體事由，比如of infecting the world with coronavirus，for allegedly mishandling the outbreak等指控。須指出的是，這些指控皆缺乏客觀的證據支持。如此將“隱瞞”“過錯”等貶損標簽（derogatory labels）強加于中國，是一種扭曲事實的有罪推定。

此外，搭配詞face雖居于節點詞China右側，但常構成[China+face+criticism+for]的序列，如China faced" harsh" criticism for how it handled the SARS outbreak in 2002等。該序列隱去發起輿論的主體，將China凸顯為承受“批評”的客體。綜上，US庫憑借“歸咎追責”詞語的共選型式或序列，表征“歸咎追責”主體與客體的對立關系，對中國進行他者化形象建構。

“施壓規勸”類搭配詞僅有動詞press. 詞語索引信息顯示，該詞的共選構成[press+China+to+V]的高頻型式。例如：

①" Biden promised that the United States will also keep working with likeminded partners around the world to" press China to" participate in a full， transparent， evidencebased international investigation...（Newsweek，2021-06-02）

例①中，美媒使用范疇化指稱詞likeminded partners around the world，將美國及其盟友建構為所謂立場一致的施壓“內群體”（ingroup），將中國建構為與之相對的“外群體”（outgroup）。中國由此被他者化為區隔于國際社會的“被規勸者”。

“歸咎追責”和“施壓規勸”類詞語與China形成的高頻型式，是他者化攻勢策略的語言實現。該策略由他者概念衍生而來，他者泛指“與主體或自我相對的其他存在物”，他者化（othering）是“將某一客體建構為相對于自我而存在的他者的過程”（周翔等" 2022：39），該過程通過疏遠（distancing）與扭曲（distortion）等話語行為，建構他者“異己性”（alien）與“異常性”（deviant）（Riggins 1997）。因此，蘊含“自我與他者”二元對立關系的“歸咎追責”與“施壓規勸”詞語型式，預設中國相對于美國及其伙伴的他者立場，這一內嵌預設在US庫文本中反復累積，潛移默化地將中國建構為與國際社會對立的“被歸咎追責者”“被批評者”與“被規勸者”。

4.12" CN庫文本的自塑

CN庫中，China左側的共現詞語有smear（52）、slander（25）、stigmatize（22）、attack（31）等“污名化”行為詞。如圖1顯示，上述詞語共現用于表達目的的to不定式序列（Quirk et al. 1985：1204），例如weapon for the United States to attack China用于揭露對華輿論攻勢發起者的意圖。該序列左側常出現U.S. campaign，the United States，the US等詞語，指明污名化行為的實施者；該序列兩側多出現共享“非真實”語義特征的詞匯，如lie，conspiracy，excuse，distort，rumor等，可認為是該型式的語義趨向（a semantic preference of" nonfacticity）。

上述共選因素綜合作用下，CN庫文本將美國的輿論攻勢表征為非真實的欺騙行為，建構出美方作為輿論攻方的消極他性，傳遞“去污名化”語義韻（a semantic prosody of destigmatization）。

證據還顯示，China與oppose（18）高頻共現，右側多是politicizing，stigmatizing，political manipulation，stigmatization等“政治化、污名化”詞匯，揭示出中國堅持病源問題去污名化、去政治化的主張。例如：

② “ China" firmly" opposes"" politicizing and stigmatizing" the origin of the virus， [...]，” he said.（Xinhua Net，2020-05-26）

在話語策略層面，CN庫使用防守性否認策略與他者化攻勢策略。動詞oppose體現出防守性否認策略，這是抵制或否定美方發起的對己方的他者化攻勢的回應策略（Pan et al. 2020）。CN庫借此策略直接反擊美方指控。前文所述的“非真實”語義趨向與“去污名化”語義韻則是他者化攻勢策略的語言實現。該策略通過表征對華輿論攻勢的非真實性來強調中方的受害者立場（victimhood）。CN庫文本通過這些策略將美方借溯源調查發起的輿論攻勢駁斥為謊言和政治敘事，捍衛自身清白。

4.2“溯源行動”組

根據表3，“溯源行動”組搭配詞的頻數僅次于“輿論攻防”組，在US庫中占比42.71%，在CN庫中占比36.73%。

4.21 US庫文本的他塑

觀察該組詞匯在US庫的詞語索引，可發現兩個共選型式：在第一個型式中，China左側為call on，demand，press calls for等表達“規勸”意義的詞匯；右側為allow（30）、release（18）、transparent（26）、open（16）等表達“公開透明”意義的共現詞語。在該型式中，當規勸者的身份越具有權威性和合法性、規勸內容越具有正面評價意義時，那么隱含傳遞的對被規勸者China的評價意義就會越負面（唐麗萍" 2016）。例如：

③ U.S. experts" press calls for"" China" to" allow" deeper inquiries into the pandemics origins.（The New York Times，2021-05-30）

在例③中，US庫文本看似在表述美國專家就溯源調查對中方的所謂“敦促”，實則將“China”與代表一定權威性的“U.S. experts”建構為在溯源議題上持對立立場的雙方，從而隱匿地將中國建構為違反其“合理”期待的“隱瞞者”。

在第二個型式中，China的搭配詞包括lie（24）、reject（21）、cover（21）、hide（13），與出現在否定結構的provide（23）、cooperate（16），上述負載消極評價意義的詞語常通過介詞與“歸咎追責”行為詞連用，表征發動輿論攻勢的事由。例如：

④ Sen. Lindsey Graham， RS.C. ， told “America Reports” he intends to" introduce new sanctions against""" China" for not “fully”" cooperating" with the international community on the origin of the coronavirus. （Fox News，2021-05-26）

例④轉述Sen. Lindsey Graham意圖以“中方未與國際組織全面溯源合作”為由對中國發起新的制裁。US庫文本將“not fully cooperating...”表征為制裁原因，在缺失事實證據的前提下直接否定中國在溯源調查中的正當行為，試圖由此“合法化”美方的指控。

以上型式可視為他者化攻勢策略的實現形式。在中國已與世衛組織開展聯合溯源行動的社會語境中，US庫仍將“隱瞞”的標簽強加于中方，利用規勸、歸咎追責等言語行為將中國建構為“不合常理的他者”和“真相隱瞞者”。

4.22" CN庫文本的自塑

圖2顯示CN庫中該組詞匯的詞語索引。

由圖2可見，本組共現詞匯（例如share，joint，cooperative，cooperation，cooperate）表達“合作”之義，主張溯源應采取合作精神。高頻共現的open，transparent等詞匯揭示出溯源合作的開放性。CN庫尤為強調溯源合作的科學屬性，使用了research，sciencebased，scientific等詞語。據此，本組語義趨向可概括為“科學合作”（a semantic preference of scientific cooperation）。

圖2還顯示，CN庫文本注重表達中國為溯源合作做出的積極貢獻（progress，fully supported，efforts，achieved），以及他人對此的認可（He thanked China for...），局部語境彌漫著積極的語義氛圍。這些共選因素構筑出“贊賞中國溯源合作”的話語意義，即“贊賞”語義韻（a semantic prosody of appreciation）。

該組詞匯體現了直接建構己方正面形象的魅力攻勢策略，即直接向國際受眾進行正面宣傳，凸顯中國在溯源調查中秉持的科學精神、全球主義、開放態度等積極品質，將中國自塑為“國際合作者”和“科學精神維護者”。

4.3 “防疫作為”組

“防疫作為”是CN庫獨有的語義組。這揭示出CN庫文本更趨于通過表述中國面向國際的積極防疫作為，將中方與國際社會表征為立場一致的內群體，展現其作為國際社會成員維護全球健康安全的方針，為溯源輿論奠定“全球主義”基調。而US庫文本缺失這組搭配詞，揭示US庫文本的輿論攻勢并不基于中方的防疫作為做出。

本組有2個顯著搭配詞provide（49）和help（26）。檢查China與這兩個詞的共現語境，可發現兩類高頻詞匯：（1）表示“受援者”的詞匯，如Pakistan，developing countries，resourceconstrained countries等；（2）表示“援助內容”的詞匯，包括防疫物資，如equipment，vaccines，ventilators等，以及防疫服務infrastructure construction，medical aid等。據此，該組詞匯的語義趨向可概括為“援助”（a semantic preference of assistance）。

態度意義層面，CN庫文本傳遞一種“贊許語義韻”（a semantic prosody of approval），中國的國際援助得到國際社會的普遍贊許。例如：

⑤" Speaking at the event， Special Assistant to the Pakistani Prime Minister on Health Faisal Sultan" thanked""" China" for" providing" COVID19 vaccine to Pakistan through the COVAX facility.（Global Times， 2021-08-13）

CN庫通過“援助”語義趨向與“贊許”語義韻，建構中國在疫情來襲時樂于助人、慷慨奉獻、與各國和衷共濟的正面形象。在這樣的話語建構中，中國是抗疫公共產品提供者和國際援助者。相當程度上，這是魅力攻勢策略的運作。CN庫文本為對抗美方的他者化輿論攻勢，運用魅力攻勢策略向國際社會積極宣介中國在“溯源行動”和“防疫作為”方面的貢獻與服務，形塑維護全球健康安全的形象。這是中國一以貫之的“全球治理”和“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的話語實踐，通過話語實踐推進該理念的傳播。

4.4 “病源假說”組

“病源假說”組搭配詞為US庫獨有，表明其特別的他塑途徑：通過頻繁引用美方提出的難以證實或證偽的病源假說，設置論題，展開話語博弈。

除表3顯示的deny（27）、push（27）外，同質顯著搭配詞（MI3≥3和T≥2）還有dismiss（10）等。根據相關詞語索引，這些詞語均有“拒絕接受”（rejection）的語義特征。

“拒絕接受”類動詞右側頻繁與表達認識狀態的事態名詞（status noun）共現，包括idea，theory，hypothesis，claim，allegation，possibility等。王冰昕和衛乃興（2020）認為，idea，theory，hypothesis為觀點類事態名詞，蘊含著個人推理、判斷或信念；claim，allegation為言語類事態名詞，主觀程度較高，多表達非確定之義；possibility為似然性事態名詞，表征命題的可能性。這些事態名詞，用于表述確定性較低的主觀詮釋或推理。US庫文本借助上述事態名詞，將“實驗室起源論”隱含建構為“不確定的可能之事”。

“拒絕接受”類動詞左側出現大量強化詞（如strongly，vigorously，repeatedly，steadfastly，vehemently），傳遞中國拒絕“實驗室起源論”的激烈程度，與事態名詞蘊含的可能性構成語義沖突。如例⑥所示：

⑥" The groups dismissal of the lableak"" hypothesis" was less surprising. Most scientists believe that a lab origin is less likely than a natural one， and" China" has" vigorously denied" the"" possibility .（Newsweek，2021-02-11）

本組搭配詞揭示出US庫文本他者化攻勢策略的運作特點：事態詞語傳遞無事實證據支撐的病源假說，與高頻詞語型式[China+（強化詞）+“拒絕接受”詞]形成語義沖突，以此似隱又顯地建構中國所謂“隱瞞者”形象。

綜上分析，中國形象被CN庫自塑為“污名去除者”“國際合作者”“科學精神捍衛者”“防疫公共產品提供者”“國際援助者”，卻被US庫他塑為“被歸咎追責者”“被批評者”“被規勸者”與“隱瞞者”，揭示出自塑與他塑的尖銳對立。

5 結束語

本文采用詞語索引、搭配分析、語義趨向與語義韻等語料庫分析技術，系統呈現中美媒體新冠病毒溯源報道中中國形象自塑與他塑尖銳對立的圖景。本文研究表明，中美兩國媒體有關病毒溯源的話語構建呈現極強的對抗性。這種話語的對抗體現在語言型式和話語策略兩個層面。在語言型式層面，US庫倚重詞語型式內嵌“自我與他者”的二元對立，側重形塑China的消極他性。而CN庫文本的詞語型式趨于表征China的積極品質。再之，兩庫的共選型式呈現迥然不同的語義趨向，傳遞尖銳沖突的語義韻。在話語策略層面，US庫文本聚焦他者化攻勢策略，在缺失事實證據的情況下，將中方的正當防御去合法化為回避質疑的隱瞞行為，預設中國在國際社會中被批評、追責、規勸的他者立場，有罪推定地將中國建構為“隱瞞者”，試圖在全球健康安全議題上邊緣化中國。而CN庫文本主要采用防守性否認策略，拒絕不實指控，維護我國形象，表達“去污名”的立場。自塑時倚重魅力攻勢策略，展現“合作”“援助”“科學”的溯源立場及行為，向國際受眾呈現積極的負責任大國形象。

此外，本文進一步揭示出“他者化攻勢”策略是對抗性話語的一個重要策略。既往研究（Wang" 2016：59）認為，強勢的他者化攻勢策略不符合中國的和諧共存主張，不受中國媒體青睞。但本研究發現，溯源話語中CN庫文本對該策略比較倚重，這應是對抗性話語實踐的需要。該策略對消解美方輿論攻勢、揭露其“非真實性”、表征中方“受害者”地位應有實用效益，是反霸權主義的現實需要。

中美媒體對抗性話語的背后，是“霸權主義”和“反霸權主義”意識形態的激烈角力。國家形象這一特定表征的主導化和自然化過程，與霸權和反霸權的話語斗爭密切關聯（參見Fairclough 2003）。而意識形態，尤其是對語言的意識形態操控，作為一種重要的權力行使方式，隱而不顯地成為話語霸權建構或反制的主要方式。本文中，美媒借由他者化中國形象試圖確立美國對病毒溯源議題的主導權，以維系與強化其疫情大流行時期話語霸權地位，說明在疫情大流行時期霸權主義仍然是主導美國媒體話語運作機制的主要意識形態。中國媒體的積極自塑和對美方輿論攻勢的他者化，則體現出倡導多邊合作、反對強權政治的反霸權主義意識形態的深層次驅動。

時下，美國政府將中國視為戰略競爭對手（U.S. Department of" State 2021）。在某種程度上，中美媒體的對抗性話語映射著現實世界里中美互動的一個側面。對抗性話語下，為傳播特定意識形態意義而頻繁使用的型式潛移默化地影響受眾觀念，重塑受眾認知。在此背景下，中國媒體應進一步優化包括他者化攻勢策略在內的多種話語策略的運用，并使用更豐富的詞語型式，倚重適切語義韻傳遞立場與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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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責任編輯" 陳慶斌】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基于動態語料庫的重大突發事件對外話語策略研究”（20BYY081）的階段性成果。衷心感謝劉立華教授對本文提出的寶貴意見！

作者電子郵箱：nxwei@buaa.edu.cn（衛乃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