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年前留洋少年家國情

百年前有一批年輕人遠渡重洋，探求救國圖強之道，他們中的杰出代表朱德、周恩來、鄧小平、任弼時、陳毅、聶榮臻、蔡和森等，在學習和斗爭中發現真理，成為堅定的馬克思主義者。那時通訊并不發達，他們離家千萬里，家書一個來回便是數月。這些家書里，有傳奇經歷，有鄉情繾綣，更有家國豪情。

1919年至1920年，在中國共產黨誕生前夕，中國大地掀起了一股赴法勤工儉學的熱潮，一批批有志青年毅然漂洋過海遠赴異邦，努力探尋振興中華之路。其中，毛澤東作為新民學會的主要發起人和領導人，對勤工儉學運動投入了巨大精力，他一直認為，“我們同志，應該散于世界各處去考察”。毛澤東本人也曾準備出國留學。然而，隨著革命形勢的發展和諸多重要工作的推進，這個計劃最終未能實施。在中共中央第一代領導集體中，毛澤東是唯一一位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沒有任何“海外經歷”的領導人。

從1919年3月到1921年1月，先后有1800多名中國青年乘船到達法國。這之中，包括陳延年、陳喬年、周恩來、鄧小平、王若飛、劉伯堅、陳毅、李維漢、李富春、蔡和森、向警予、李立三、聶榮臻等。

俄國十月革命勝利后，中國一批以救國救民為己任的進步青年，敏銳地感受到世界潮流的深刻變化，把學習的目光轉向蘇俄、轉向馬列主義。1921年7月，中國共產黨在上海成立。幾乎同時，劉少奇、任弼時、羅亦農、蕭勁光等26名青年，接受黨組織派遣，從上海漁陽里秘密出發，歷經從春到夏的艱難跋涉，終于抵達了此行的終點：莫斯科東方勞動者共產主義大學，成為首批中國班學員。

留蘇浪潮的大幕由此掀開。這是一群特殊的留學生，他們深知前方等待的并不是什么博士、碩士學位，而是革命生涯、是斗爭、是監獄，是流血、是犧牲。但為了尋求救國、救民的真理，他們甘愿接受革命風暴的洗禮。

先期赴法勤工儉學的年輕斗士們，紛紛回國參加革命或轉赴蘇聯學習。1926年1月17日，22歲的鄧小平從法國來到莫斯科，先后被東方勞動者共產主義大學和莫斯科中山大學錄取，并成為中山大學共青團組織成員和第七小組中共黨小組組長。他曾回憶說：“我來莫斯科的時候，便已打定主意，更堅決地把我的身子交給我們的黨，交給本階級。從此以后，我愿意絕對地受黨的訓練，聽黨的指揮，始終為無產階級利益而爭斗。”

新中國成立前，有逾3600名中國青年受黨派遣留學莫斯科。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從此成了堅定的共產主義者，回國后猶如革命的種子，播撒在中國大地。劉少奇、鄧小平、任弼時、楊尚昆、劉伯承、聶榮臻、葉劍英、陳云、張聞天、王稼祥、董必武、林伯渠、廖承志、李維漢……這些當年的青年留學生，為中國人民的解放事業作出了重大貢獻。

為國留學，為革命留學，是一段轟轟烈烈的光榮報國史，年輕的學子們在異國他鄉留下了許多感人肺腑的傳奇故事。在他們的書信往來中，中國革命的道路漸漸清晰；在他們的影響下，許多人堅定地選擇了共產主義道路。本專題從家書角度再現百年前留洋學子的家國情懷。

周恩來：“虔心考查以求了解彼邦社會真相暨解決諸道，而思所以應用之于吾民族”

周恩來（1898—1976），浙江紹興人。1920年赴法勤工儉學，在法國期間參與組織創立旅歐中國少年共產黨，曾任旅歐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書記，1924年回國。中華人民共和國開國元勛。

縱觀周恩來旅歐期間的新聞通訊和往來信函，可以清楚地看到他推求比較各種社會思潮后，認定并追隨共產主義的思想歷程。剛到歐洲一個多月，周恩來就給表兄陳式周寫了這樣一封家書：

式周表哥：

別僅三月，而東西相隔竟迢迢在三萬里外，想念何如！出國后，途中曾數寄片，想均入覽。抵歐后，以忙于觀覽、寄稿及交涉入學事，竟未得暇一報近狀，僅于在巴黎時一寄賀年畫片，歉殊甚也……

弟之思想，在今日本未大定，且既來歐洲獵取學術，初入異邦，更不敢有所自恃，有所論列。主要意旨，唯在求實學以謀自立，虔心考查以求了解彼邦社會真相暨解決諸道，而思所以應用之于吾民族間者；至若一定主義，固非今日以弟之淺學所敢認定者也。來書示我意志，固弟之夙愿也，但躁進與穩健之說，亦自難定。穩之極，為保守；躁之極，為暴動。然世亦有以保守成功者，如今日之英也；亦有以暴動成功者，如今日之蘇維埃俄羅斯也。英之成功，在能以保守而整其步法，不改常態，而求漸進的改革；俄之成功，在能以暴動施其“迅雷不及掩耳”之手段，而收一洗舊弊之效。若在吾國，則積弊既深，似非效法俄式之革命，不易收改革之效；然強鄰環處，動輒受制，暴動尤貽其口實，則又以穩進之說為有力矣。執此二者，取俄取英，弟原無成見，但以為與其各走極端，莫若得其中和以導國人。至實行之時，奮進之力，則弟終以為勇宜先也。以今日社會之麻木不仁，“驚駭物議”，雖易失敗，然必于此中乃能求振發，是又弟所深信者也，還以質之吾兄，以為如何……

方今歐美日日喧騰社會之問題，即面包問題耳，階級問題耳，俄且以是革命矣，德且以是革命矣，英、法、意、美亦以是而政治上呈不安寧之現象矣。是固兄之所謂叫囂，而終不免于叫囂也。愿兄有以深思之，當知不平現象中當然之結果，便如是而已……

弟在此計劃擬入大學讀書三四年，然后再往美讀書一年……學費當以得官費與譯書兩事期之，果均不可行者，或往法勤工耳。英倫地勢之大，人口之多，為世界冠，因是交通機關雖便利，而讀書則不甚相宜。數月后或往英北部蘇格蘭首都愛丁堡，亦未可知；至通信地址，則永久不變。

英國生活程度之高為各國冠，每年非中洋千元以上不易圖存，其他消費尚不論也。

弟身體甚好，望放心！近狀如何，時望來函告知！

匆匆報此，并頌

儷安！

弟恩來

1921年1月30日

由于英國生活費用太高，1921年2月中旬，周恩來搬回巴黎，一邊學習法語，一邊在雷諾汽車廠打工。經過反復學習和思索，周恩來終于作出了一生中最重要的抉擇：確立共產主義信念。他在一封信中寫道：“我從前所謂‘談主義，我便心跳’，那是我方到歐洲后對于一切主義開始推求比較時的心理，而現在我已得有堅決的信心了。”經過張申府、劉清揚介紹，他加入了巴黎共產主義小組，成為中國共產黨創建人之一。

1922年3月，周恩來搬到物價更為低廉的柏林郊區。除了采訪、寫稿，他還參加大量革命活動。他和趙世炎等革命青年組織創立旅歐中國少年共產黨，后該組織加入旅歐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周恩來任書記，成為中共旅歐支部負責人。這時他住在趙世炎原來的住處，一個面積只有五平方米的房間。旅歐黨團組織的事情都在這里辦理，來的人多了，房間容納不下，就到附近一家咖啡館里活動。聶榮臻后來回憶：“每當我到恩來那里，總見他不是在找人談話，就是在伏案奮筆疾書。吃飯常常是幾片面包、一碟蔬菜，有時連蔬菜也沒有，只有面包就著開水吃。”

留學期間，周恩來給鄧穎超寄了100多張明信片。鄧穎超后來回憶，周恩來的來信中已經有了追求她的意思，這些書信“可以說是情書，也可以說不是情書，我們信里談的是革命，是相互的共勉”。

這些明信片里，有一張上面有李卜克內西和羅莎·盧森堡——兩位一起被殺害的共產主義者的畫像。周恩來寫道：“希望我們兩個人，將來也像他們兩個人那樣，一同上斷頭臺。”

1924年7月，周恩來結束旅歐生活。回國后，26歲的周恩來到黃埔軍校任教，投身革命。

任弼時：“現今社會存亡生死亦全賴我輩青年將來造成大福家世界，同天共樂，此亦我輩青年人的希望和責任”

任弼時（1904—1950），湖南湘陰（今屬汨羅市）人。1921年赴蘇俄勤工儉學，1922年轉為中國共產黨黨員，1924年回國。中華人民共和國開國元勛。

1920年，任弼時決定出國留學。同學蕭勁光回憶當時報名的情景：“那天中午，天氣很熱，我們躺在宿舍的床上，輾轉反側，興奮得睡不著。去不去？還有幾個月就要畢業了，文憑還要不要？商量來商量去，兩人都橫下一條心，去！文憑不要了。”

1921年5月中旬，經上海共產主義小組介紹，任弼時、劉少奇等人坐上了赴蘇俄的郵輪。啟程前，任弼時收到父親的來信，信中他憂心如焚，勸任弼時“謀事上海”，不要遠涉重洋。啟程前夜，任弼時通宵未眠，給父親寫下一封長信：

父親大人膝下：

前幾天接到四號手諭，方知大人現已到省，身體健康，慰甚。千里得家書，固屬喜極，然想到大人來省跋涉的辛苦，不能說是非為衣食的奔走所致，若是，兒心不覺頓寒！捧讀之余，淚隨之下！連夜不安，寢即夢及我親，悲愁交集，實不忍言。故兒每夜閑坐更覺無聊。常念大人奔走一世之勞，未稍閑心休養，而家境日趨窘迫，負擔日益增加，兒雖時具分勞之心，苦于能力莫及，徒叫奈何。自后兒當努力前圖，必使雙親稍得休閑度日，方足遂我一生之愿。但兒常自怨身體小弱，心思愚昧，口無化世之能，身無治事之才，前路亦茫茫多乖變，恐難成望。只以人生原出謀幸福，冒險奮勇男兒事，況現今社會存亡生死亦全賴我輩青年將來造成大福家世界，同天共樂，此亦我輩青年人的希望和責任，達此便算成功。惟禱雙親長壽康！來日當可得覽大同世界，兒在外面心亦稍安。

北行之舉前雖有變，后已改道他進，前后已出發兩次，來電云一路頗稱平靜，某人十分表歡迎。兒已約定同志十余人今日下午啟程，去后當時有信付回。沿途一切既有伴友同行，兒亦自當謹慎，諒不致意外發生，大人盡可勿念過遠。既專心去求學，一年幾載，并不可奇，一切費用，交涉清楚，只自己努力，想斷無變更。至若謀學上海，兒前亦籌此為退步之計，不過均非久安之所，此事即可成功，彼即當作罷論……

求學之路異常艱險。途中任弼時曾因感冒發燒，被懷疑為鼠疫患者，被日軍扣留，后成功脫險。從1921年5月中旬出發到7月9日，前前后后走了近兩個月，行程七千多里，任弼時等人終于抵達莫斯科。8月3日，任弼時作為第一屆學員進入東方大學中國班學習。為了以后回國從事革命工作不暴露身份，他將本名任培國改為任弼時。

1924年1月21日，列寧逝世。一天晚上，學校通知任弼時去守靈。他穿上紅軍制服，肅立在列寧遺體旁，默誦著列寧最后一次在共產國際代表大會上講的一段話：“要真正理解革命工作的組織、結構、方法和內容。如果這一點做到了，我深信，世界革命的前途不但是美好的，而且是非常之好的。”五分鐘的守靈時間很短暫，但是，遵守列寧遺教、奉行列寧學說是畢生的。這年7月23日，任弼時結束在東方大學三年的學習生活，與陳延年等人啟程歸國。

臨行前夕，任弼時拜謁了列寧墓。在紅場上，遠房兄長任作民問他：“你已經決定把一生獻給革命事業了嗎？”

“決定了！”20歲的任弼時簡明了當地回答。

莫斯科東方大學的學習生活讓任弼時感到充實，但他時時掛念家中的一切，一有機會便會寫信回國。1924年2月，他曾寄給父親一封信并附照片一張，還沒收到回信，有人回國，又托人帶信給父母及妹妹：

在中國已是春季，我記著我們鄉下的春景，鮮紅的野花，活潑的飛鳥，何等的有趣！可恨遠隔異土，不能與你們共享這種幽樂！但我不惜！因為以后我們共享的日子還多。

任弼時學成歸國后，由于革命工作，一直未能回鄉探望父母。1924年冬，帶著對兒子的不舍，任弼時的父親撒手人寰。1938年3月，母親也在任弼時再度赴莫斯科途中去世。任弼時的父母都未能等到與兒子共享“大同世界”，便抱憾而逝。

鄧小平：家信里扔下了兩個“炸彈”：一是要求退婚，二是自己參加了革命不能回家

鄧小平（1904—1997），四川廣安人。1920年赴法勤工儉學，曾在旅歐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執行委員會擔任宣傳干事，后到書記部工作，1924年轉為中國共產黨黨員。1926年到蘇聯學習，1927年回國。中華人民共和國開國元勛。

1920年10月，16歲的鄧小平遠渡重洋赴法勤工儉學。在巴耶中學學習五個月后，因交不起學費，他被迫中斷學業，從此再也沒有進過法國學校的大門。

失學后，鄧小平到施耐德工廠打工，工作是人工拖送熱軋的鋼材，即他自己后來說的“拉紅鐵”。在四十攝氏度以上的高溫車間必須身著厚厚的工作服，腳上要穿一種特制的木鞋。木鞋與地板硬碰硬，一不小心就會摔跤。如果摔倒在鋼材上，全身就會被燙傷。有時軋鋼機發生故障，被軋的鋼條向外彈射，很容易造成傷亡事故。

鄧小平在這家工廠做了二十多天苦工，連飯都吃不飽，還倒賠了一百多法郎。1921年4月23日，他辭去了這份工作。后來，他不止一次對人說，他個子不高的原因就是在法國做工時干太累的活兒、吃不飽飯。

此后，鄧小平做過各式各樣的工作，在火車站、碼頭搬運貨物和行李，在建筑工地推磚扛水泥，還做過清潔工，等等。進入1922年，鄧小平找到了一份較穩定的工作——在夏萊特哈金森橡膠廠做工。

還是在巴黎的時候，鄧小平不得已給家里寫了一封信，希望能寄點兒錢來。父母收到信后賣了一些谷子，湊錢寄給他。鄧小平收到這筆錢時已是1922年秋。有了這筆錢，加上做工攢的一點兒積蓄，他又萌生了求學的念頭。10月17日，他辭去了工作。11月23日到了塞納，想進入夏狄戎中學上學，最終還是因為錢不夠，沒能入學。

輾轉兩個多月，1923年2月1日，鄧小平再次進了哈金森橡膠廠，繼續在制鞋車間做工。一個多月后，他再次離開工廠。這次工卡上注明他離開的原因是：“拒絕工作。”也許是廠方對他這次突然離廠表示不滿，在他的工卡上還寫道：“永不錄用。”

鄧小平之所以自動放棄這份還算不錯的工作，不再是為了求學。那時，趙世炎常到哈金森橡膠廠進行革命活動，王若飛也到該廠做工，鄧小平和他們接觸較多。他后來回憶：“從自己的勞動生活中，在先進同學的影響和幫助下，我的思想也開始變化，開始接觸一些馬克思主義的書籍，參加一些中國人和法國人的宣傳共產主義的集會。”這年6月11日，鄧小平來到巴黎，不久加入旅歐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

1923年底，鄧小平在旅歐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書記部工作，主要參與編輯《少年》（后改名為《赤光》）。《赤光》是中共旅歐支部和共青團旅歐總支部的機關刊物，總負責人是周恩來。鄧小平白天做工，下工后即趕到編輯部，把周恩來寫好或修改好的稿件刻寫在蠟紙上，用一臺簡陋的油印機印好，再裝訂起來。鄧小平和周恩來經常工作到深夜，在編輯部的小房間里一起打地鋪。多年后，鄧小平告訴外國記者：“我和周恩來認識很早，在法國勤工儉學時就住在一起。”“對我來說他始終是一個兄長。我們差不多同時期走上了革命的道路。”鄧小平晚年時，有一次女兒就歷史往事向其討教：“在留法的人中間，你與哪個人的關系最密切？”鄧小平回答：“還是周總理，我一直把他當成兄長，我們在一起工作的時間也最長。”

鄧小平給同志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留學生施益生回憶：“幾乎我每次到書記局去，都看見他正在搞刻蠟版、油印、裝訂工作，他的字既工整又美觀，印刷清晰。”由于手上及臉部經常沾上油墨，鄧小平還因此得到“油印博士”的美譽。

這期間，鄧小平經常將《赤光》寄回國。據他的弟弟鄧墾回憶：“我當時才十幾歲，還在念小學，看不太懂。到我念中學后，逐步看懂了，什么帝國主義侵略、勞苦大眾、勞農政府、翻身解放、蘇維埃、人人平等，為窮人謀利益，等等。我后來去上海找他，參加革命，最早受的影響就是他寄來的《赤光》。”鄧小平給家里寫過幾封信。鄧墾形容，他扔下了兩個“炸彈”：一是要求退婚，二是自己參加了革命不能回家。鄧小平后來回憶：

我到了法國，我的環境使我發生了退婚的念頭，尤其是我加入了共產主義的團體后，此念愈決……于是我決定寫信回家退婚了。不久我便加入了共產主義青年團，更覺得一個不識字不相識而毫無關系的女子，于我將來的革命工作實無補益且有障礙，于是又接連寫了若干封信向我父母請求退婚。

不到兩月，父親的回信到了，大罵我這種行為是不孝，是大逆，并且說“倘故意違拗，家庭與汝從此脫離關系任其所為可也”的忿話來。

我怎么辦呢？當然，只有兩條路：一是受家庭的軟化；一是與家庭脫離關系。于是又寫了一封信回去，堅持退婚的主張。結果，他們以后的來信，也不說脫離關系的話了。

父母見他的態度如此堅決，也沒有辦法，最后將鄧小平的“娃娃親”對象唐氏以鄧家女兒的身份嫁出了。

1925年底，鄧小平由于從事共產主義運動，受到法國警方追捕而輾轉奔走，無法與家人聯系，及至莫斯科學習，與家里“簡直沒有通信了”。1927年回國后從事地下工作，幾次與叛徒、國民黨追捕隊擦肩而過，鄧小平養成了把事情記在腦子里、不隨便留字條的習慣。在嚴峻的革命形勢下，他不再使用本名鄧希賢，而是改名為鄧小平，自然也不能再與家人聯系。早年鄧小平的家書也因為時間遷移、戰亂頻仍，都沒有保存下來。

聶榮臻：“男遠出留學，決非一衣一食之自為計，而在四萬萬同胞之均有衣食也”

聶榮臻（1899—1992），四川江津（今重慶江津）人。1919年赴法勤工儉學，1923年加入中國共產黨，1924年到蘇聯學習，1925年回國。中華人民共和國十大元帥之一。

1919年11月下旬的某天上午，20歲的聶榮臻從老家登船啟程。離家那天，母親將一壇醇酒埋在院子地下，說好等他回來時挖出來，擺酒接風。

“榮臻，啥時候能回來？”母親問。

“多則5年，少則3年，我就會回來的。”聶榮臻沒想到，此一去，他再也沒能踏進這道院門，父母再也沒能見到唯一的兒子。

船到漢口，聶榮臻約上幾個同學去火車站，準備看看從未見過的火車，“不巧得很，站上沒停一列火車。聽說趴在鐵軌上可以聽到遠處火車行駛的聲音，我趕緊把耳朵貼在冰涼的鐵軌上，只聽到一陣又一陣‘嗡嗡’聲，那大概就是火車行駛的聲音吧！這個說，他聽見了；那個說，他也聽見了。大家離開火車站，都顯得很興奮，議論著從法國回來，我們要在四川修鐵路，讓自己的火車，在祖國的土地上到處奔跑。由于非常高興，竟迷了路，待我們趕到碼頭，輪船快要開了，險些誤了上船”。

初到法國，聶榮臻認識了蔡和森、蔡暢、向警予、陳毅等人。聶榮臻回憶：“陳毅同志比我們早到幾個月。他告訴我，他是1919年10月到法國的，幾個月來，在學習、生活方面碰到了許多困難，與國內想象的大不一樣，但已經來了，就要堅持下去。陳毅同志熱情奔放、性格開朗，初次見面就讓我印象很深。他的談話給我思想上打了預防針。”

積蓄將用完的時候，聶榮臻就趕快找工廠做工，手頭有錢，就進學校；錢花光了，又趕快做工。1921年之前，“實業救國”的想法仍在聶榮臻的腦海里深深扎根。眼看著蔡和森、陳毅等人被遣送回國，幸運躲過的聶榮臻仍有繼續讀書的想法，恰巧聽說比利時的沙洛瓦有一所勞動大學，專教機械、化工等課程，第二年暑期他便參加了入學考試。可是，他卻越來越不能平靜地坐在課堂里了，“我的思想這時正發生著急劇的變化”。他翻來覆去地思考著：“中國是這樣一個現實，即便是成為工程師，回國以后又有什么用呢？”1922年6月，他在比利時給父母寫了一封家書：

父母親大人膝下：

不得手諭久矣。海外游子，懸念何如？又聞川戰復起，兵自增，而匪復猖！水深火熱之家鄉，父老之苦困也何堪？狼子野心之列強！無故侵占我國土！二十一條之否認被拒絕，而租地期滿，又故意不肯交還！私位飽囊之政府，只知自爭地盤，擁數十萬之雄兵，無非殘殺同胞，熱血男兒何堪睹此？男也，雖不敢云以天下為己任，而拯父老出諸水火，爭國權以救危亡，是青年男兒之有責！況男遠出留學，所學何為！決非一衣一食之自為計，而在四萬萬同胞之均有衣食也。亦非自安自樂以自足，而在四萬萬同胞之均能享安樂也！此男素抱之志，亦即男視為終身之事業也……

比天六月，尚覺為寒，今年天氣，殊為奇怪，但男自入寄宿舍后，因空氣較好，運動增多，故身體頗有進步。

母親之照早已寄歸，未知收到否？至二婆之像，因郵有失，乞再寄一張，不知已寄來否？母親和二婆飲食如何？仍如前康健否？

叩稟

男 榮臻跪稟

六月三號

聶榮臻是父母膝下的孝順兒子。當年，母親、二婆（叔祖母）的照片是被聶榮臻要去繪畫參照用的。擔心母親不理解這樣的舉動，他特意在信的末尾向母親說起。

這封家書是聶榮臻的宣言書，也是他早期思想轉變的重要標志。他很快便加入了旅歐少年共產黨。隨著組織的工作越來越多，勞動大學的考勤表上多次注明他“不大上課”。不久他干脆放棄學習，集中精力做革命工作。1923年春，經趙世炎、劉伯堅介紹，聶榮臻正式加入中國共產黨，成為當時比利時僅有的三名中國共產黨黨員之一。

1924年10月，聶榮臻被選調到莫斯科東方大學學習，三個月后被抽調到蘇聯紅軍學校中國班學習軍事。1925年五卅運動后，急需干部去加強群眾運動的領導，聶榮臻等人分批回國。

許多年以后，聶榮臻仍然記得1924年2月5日同周恩來、李富春、鄧小平四人相約去瞻仰“巴黎公社社員墻”的那個下午。在墻前，他舉起右拳莊嚴宣誓：“我為自己終于找到馬克思列寧主義而由衷高興。我要一輩子信仰、堅持、捍衛馬克思列寧主義！”宣誓的那一刻，不遠處的樹叢中，撲棱棱飛起一群鳥兒。“父親始終忘不掉那群鳥兒盤旋飛升的影子，它們開始是舒緩的，后來快如閃電，宛若人生的軌跡。”聶榮臻的女兒聶力寫道。

蔡和森：“我想最好全家來法為妙”

蔡和森（1895—1931），湖南雙峰人。1919年赴法國勤工儉學，其間參與籌組中國共產黨旅歐早期組織，1921年回國。后任中央政治局委員、常委等職。中國共產黨早期卓越領導人之一。

1919年底，蔡和森攜母親葛健豪、妹妹蔡暢赴法勤工儉學。郵輪長時間在海上航行，一遇到風浪便顛簸得厲害。身體備受折磨、前途未卜，部分學生思想動搖，萌生了下船經陸地回國的念頭。蔡和森一家則始終意志堅定。葛健豪是赴法勤工儉學的學生中年齡最大的，時年54歲，途中吃了很多苦、受了不少罪。但她很快調整好狀態，全身心地投入學習。蔡和森后來在給毛澤東的信中寫道：“母親心力頗強，故船中困疲皆已矜持過去。”

1920年1月30日，蔡和森一行來到法國。蔡和森因病未能入學，便終日抱著字典在蒙達尼公園找僻靜處邊看報邊自學，直至公園關門。公園一個管理員被他的刻苦打動，主動當起了他的法文輔導老師。剛學了幾天法文，蔡和森便“猛看”起了法文版《共產黨宣言》。據蔡暢回憶：“他頂著嚴重的哮喘，翻著字典，頑強地反復掂量著每一個字每一句話的分量。”他寫信給毛澤東說，準備“專把法文弄清，把各國社會黨、各國工團以及國際共產黨，盡先弄個明白”。

蔡和森收集了有關馬克思主義和介紹俄國十月革命的小冊子約百來種，經過幾個月“猛看猛譯”，極大地豐富了自己的革命知識，還深刻影響著周圍的學友。大家稱他為“小馬克思”。

1920年7月6日，一場關于中國革命道路的大討論在蒙達尼展開。會前，蔡和森把自己譯的《共產黨宣言》用紙抄好，一張一張地貼在會議室周圍的墻上，供大家閱讀，并同他們一起熱烈討論。討論中出現了明顯的分歧，蔡和森“主張組織共產黨，使無產階級專政，主旨與方法應傾向于現在之俄”，并且說服了與會的大多數人。會后，蔡和森兩次寫信給毛澤東，提出“明目張膽地成立一個中國共產黨”。毛澤東回信道：“見地極當，我沒有一個字不贊成。”

據史料記載，赴法勤工儉學期間蔡和森給親友共寫信8封。從通信對象來看，與毛澤東的書信往來是最多的。

蔡和森始終放心不下家里的親人，也想鼓勵他們到法國來。所以剛到法國一個多月，他就迫不及待地給親人寄去一封信，動員父親蔡蓉峰、哥哥蔡鹿仙、姐姐蔡慶熙、外甥女劉昂，“我想最好全家來法為妙”，“一旦通同出來，將來當有莫大的好影響”，“無論如何暈船，總暈人不死，所以初暈時不要怕”，“問問何叔衡或陳啟民現實，如果能同他一路來，是很好的”。

至于全家人來法之后如何生活，蔡和森規劃：“做苦工的，每日可得20法郎；做機械工的，每日可得十幾以至二三十法郎。除伙食外，每日可剩十一二法郎，一年可余4000法郎……”

當時《大公報》登出他的家書，編者按寫道：“蔡君系高等師范畢業生，去歲偕其母及其妹赴法留學。來函尚欲其父及兄姊全家赴法，可見其志趣之遠大。讀此，懦夫亦有自立志矣。”

留法期間，蔡和森積極參與領導勤工儉學學生的正義斗爭，與周恩來、趙世炎等一起籌組中國共產黨旅歐早期組織，成為法國支部的創始人之一。

1921年秋，北洋政府駐法公使館和法國當局借招收一部分勤工儉學學生入學的名義，利用法國退還的庚子賠款的余額和國內部分捐款，創辦了里昂中法大學。但到開學時，校方卻只招收國內的富家子弟，激起了赴法勤工儉學學生的義憤。9月20日，進占里昂中法大學的“先發隊”集結起來，蔡和森告別懷有身孕的妻子向警予，扛著油印機出發了。第二天，里昂中法大學匯集起125名青年，因為被拒絕入校，他們在一間沒有修繕的舊屋里凍了一夜。天蒙蒙亮時，幾個警察持槍而入，強行沒收了大家的居留證。不久，手無寸鐵的學生又被帶到兵營里軟禁起來。

23天的囚禁，23天的抗爭。10月10日，被囚禁的學生宣布絕食抗議，就在同一天，法國當局決定遣返他們。

三天后，里昂市長走進兵營，宣布了學生們莫須有的罪名：“不經許可擅入室內”“侮辱市長”“過激黨”……并給104名學生發了法國囚衣。隨即，蔡和森、陳毅、李立三、陳公培等人穿著囚衣登上了輪船。蔡和森對大家說：“咱們這一百多人也可以說是一百單八將吧。回國后，一定能鬧出個赤色的新鮮世界來！”

1921年12月，回國不久的蔡和森加入中國共產黨。十年后，他不幸被捕犧牲，生命定格在36歲。毛澤東深情地說：“一個共產黨員應該做的，和森同志都做到了。”

向警予：“我的爹爹呀，不要愁，你的九兒在這里，努力做人，努力向上”

向警予（1895—1928），湖南溆浦人。1919年赴法國勤工儉學，1921年回國。中國共產黨唯一的女創始人，中國婦女運動先驅，曾任候補中央執行委員、中央執行委員，中央婦女部第一任部長。

1919年12月底，向警予同蔡和森一家一起登上赴法的輪船。在那個長達35個日日夜夜的海上旅程中，兩人曾多次談心，共同探討中國的現實和出路。

1920年6月，他們舉辦了簡單的婚禮，組建了革命家庭。他們向朋友稱自己是“向蔡同盟”。8月，向警予在一張從法國寄給父母的明信片上，寫了這樣一段話：

爹爹媽媽呀，我天天把你兩老（人）家的相，放在床上，每早晚必看一陣。前幾天早晨，忽然見著爹爹的相現笑容，心里歡喜得了不得。等一會兒，便得著五哥的平安家報。今天晚上九點鐘，新從世界工學社旁聽回來。捧著你老（人）家的相一看，忽現愁容，兩個眉毛緊緊地鎖著，左看也不開，右看也不開，我便這樣說：“我的爹爹呀，不要愁，你的九兒在這里，努力做人，努力向上，總要不辱你老這塊肉與這滴血，而且這塊肉、這滴血還要在世界上放一個特別光明。”和森是九兒真正所愛的人，志趨（趣）沒有一點不同的。這畫片上的兩小（明信片正面印有兩個外國小孩）也合他與我的意。我同他是一千九百廿年產生的新人，又可叫做廿世紀的小孩子。

留法期間，向警予積極投身共產主義運動。她曾收到侄女向功治寫的兩封家書，信中，向功治談起了自己的人生理想。向警予回信給侄女稱贊道：“你不愿做管理家業的政治家，愿發奮做一改造社會之人，有思想有識力。”她指出，現在正是掀天揭地社會大革命的時代，正需要有志青年從事革命事業，要多瀏覽報章雜志，了解世界潮流和社會問題。她進一步告誡侄女說，“親師取友、問道求學是創造環境改進自己的最好方法”，萬不要關門死讀書，“毛澤東陶毅這一流先生們，是我的同志，是改造社會的健將，我望你常在他們跟前請教”！

向警予如饑似渴地學習，夜以繼日，廢寢忘食，以致“煎傷太過”，幾乎“不能支持”，但自我要求甚高的她仍感到跟不上形勢發展的需要。1920年6月2日清晨，她給毛澤東寫信說：“此后駕飛艇以追之，猶恐不及，而精力有限，更不足以饜予之所欲，奈何？計惟努力求之耳！數年后，或有以報同志。”

1920年7月，蒙達尼會議上出現了分歧：一派以蔡和森為首，主張走俄國十月革命的道路；另一派則不贊成俄式革命，主張以教育為工具的革命，以工會合作社為實行改造的方法。向警予完全贊同和擁護蔡和森的思想，她說：“實現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才是唯一的出路。”

向蔡二人的主張得到了毛澤東的認同。1920年11月25日，毛澤東在給向警予的信中說：“政治界暮氣已深，腐敗已深，政治改良一途，可謂絕無希望。吾人惟有不理一切，另辟道路，另造一法。”信中所謂“另辟道路”，指的是走俄國十月革命的道路。

1920年冬，蔡和森和向警予計劃開一個聯合討論會，研究成立共產黨。然而，由于后來忙于領導和參加中國留學生爭取生存權求學權的斗爭、反對北洋軍閥政府以救災為名向法國政府借款打內戰和勤工儉學學生占領里昂中法大學的斗爭，這個計劃沒有付諸實踐。但是，向警予等人在斗爭中更加堅定了建立無產階級政黨的想法。1921年7月23日至25日，向警予參加工學世界社召開的第二次會議，討論留法共產主義組織的問題，為后來中共旅歐支部的建立奠定了基礎。毛澤東在延安跟斯諾追溯中國共產黨創建時期的歷史時說：“在法國，許多勤工儉學的人也組織了中國共產黨，幾乎是同國內的組織同時建立起來的。那里的黨的創始人之中有周恩來、李立三和向警予。向警予是蔡和森的妻子，唯一的一個女創始人。”

蔡和森被遣送回國不久，向警予也回到上海。這對夫妻開始了在國內的革命斗爭。1928年，向警予在漢口被捕，不久英勇就義，年僅33歲。噩耗傳來，蔡和森含淚寫下《向警予同志傳》，悲號：“偉大的警予，英勇的警予，你沒有死，你永遠沒有死！你不是和森個人的愛人，你是中國無產階級永遠的愛人！”

王稼祥：“我們應當負改革中國政治的責”

王稼祥（1906—1974），安徽涇縣人。1925年赴蘇聯莫斯科中山大學學習。1928年加入中國共產黨。中國共產黨和中國人民解放軍的卓越領導人，中國共產黨和新中國對外工作的開拓者之一。

1925年10月28日，王稼祥悄悄地來到上海外灘碼頭。在茫茫夜色的掩護下，乘小觸板駛出吳淞口，登上了停泊在那里的一艘蘇聯運煤船。行前，他給堂弟王柳華寄了一封信：

柳華弟：

接讀來信，得知尊意。現在我且把我的意見，寫在下面：

我們跋涉千里到外面來讀書，到底為的什么？是否只想借此弄得一個飯碗，終身做個糊涂蟲呢？還是想為我們前途幸福計劃，去改造社會呢？欲明此理，我們必先要明白今日社會里面知識階級（我們也在這個階級）的地位。

今日的社會，是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對峙的社會。資本家日日壓迫工人，工人日日反抗資本家。而我們這些知識階級是介乎資產無產兩階級之中的，一方面我們受資本家的壓迫，他方面我們也在壓迫工人。

所以進退維谷的知識階級要想解放自己，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我們幫助資本家阿諛資本家去壓迫勞動者，以圖獲一點余潤；二、我們幫助工人去與資本家爭斗，以圖解放無產階級，同時即解放我們自己。可是我們要走前一條路，在資本家歡喜我們的時候，可以賜給我們一點利潤，一旦反目，即向我們大發威武了。況且資本日日集中，中產階級漸漸落入無產階級，我們這些知識階級，日日有破產的危險，日日有變成純粹無產者的傾向，你雖向資本家求歡，也無濟于事。可見我們唯一的出路，只有幫助勞動階級去打倒資產階級，去解放勞動者，去解放自己。

中國今日的資本家是什么人呢？中國今日的無產階級又是誰呢？簡單回答：中國的資本家是帝國主義者和買辦階級。因為帝國主義之形成，是資本家的貨物太多資本太厚不得不到國外去侵略，所以到中國來侵略的帝國主義者都是資本家。買辦階級是歡迎外國資本家而發洋財的有產階級。至于無產階級就是全國的農人工人。他們受帝國主義者的剝削，受軍閥的摧殘，已是痛苦到極點不能不起來反抗的。我們應當幫助他們，也可以說是幫助自己，去推倒帝國主義和軍閥買辦階級，以圖解放。

怎樣才可以打倒帝國主義呢？我們必聯合被壓迫者，共同去革命。怎樣革命才可實現呢？我們必須加入有組織的政黨，以一定政策，一定的方法，群策群力，同去干國事才可。不然，徒然說要取消不平等條約，要關稅自主，要打倒帝國主義和軍閥，誰也不敢相信這是可能的。柳華！你以為然否？

現在還有幾個零碎問題解答如下：

1.國民黨現分左右兩派，左派是革命的，是反帝國主義的；右派是妥協的，勾結帝國主義的。大半青年，都是左派的分子。國民黨的唯一目的，是解放中華民族，是使中國獨立于世界之上，本沒有什么可怕的地方，請你注意。

2.青年是國民之一，尤是國民的優秀者，自然應該負救國的責任，既要救國，就必須加入政黨。不過加入政黨去活動去救國是一件事，專心讀書以備將來之用又是一件事，二者是并行不悖，相輔而行的，并不是說加入政黨就不讀書。至于要加入何黨或何團體（有組織的大團體就是政黨），那就憑你選擇了。

最后，我還要說幾句話：可憐我們受環境的壓迫，婚姻不得自由，求學不得自由，擇業不得自由，而且一盼前途，就覺茫茫毫無把握，不知自己的生活怎樣才可解決。唉！這樣的環境，難道不能或不應當把他打碎嗎？不過這不是局部問題，乃是政治問題，政治改良，環境自不求自善。柳華，“人是政治的動物”，我們應當負改革中國政治的責。

王稼祥這一批革命青年中，有張聞天、沈澤民、吳亮平、伍修權、孫冶方、陳紹禹等。這批留蘇學生中，大部分是共產黨員和共青團員，也有國民黨員包括一些國民黨顯要人物的子弟，如蔣介石的兒子蔣經國。一路上王稼祥情緒飽滿。11月22日到達莫斯科當晚，他就給堂弟王柳華寫信分享喜悅之情：“哈哈，我現到了赤都，你看是多么快樂！”

王稼祥每次寫信回國，總是要求把國內的情況“詳詳細細的通知，那就非常之好了”。1926年1月19日，王稼祥給王柳華等人寄信，滿懷熱情地向他們介紹在蘇聯的見聞和個人的情況，還關切地詢問國內狀況和家庭變故——他從最近來到莫斯科的同學中得知妻子查瑞香產后得病去世。“聽說我家庭已有變故，不知可否實在。不過我想一個革命者，應以全力致之于革命工作，雖有家庭的變故，又何足介意呢？不過以后還望你們把國內社會及政治的狀況及我家庭的現狀告訴我為盼。”

不久，王稼祥接到王柳華的回信。除了得知家庭變故的確切消息外，還得知王柳華已加入國民黨。在1926年3月給王柳華的信中，他一開頭即以“同志”相稱，過去信中都稱“柳華弟”。他說：“你既然加入國民黨，那么對于革命理論應當注意，我現在姑且介紹你幾本書：1.《社會主義討論集》；2.《中國青年社叢書》；3.《階級爭斗》，考茨基著，惲代英譯；4.《共產黨宣言》……”20歲剛出頭的王稼祥已經初步掌握了馬列主義基本原理，在中山大學同學中嶄露頭角。

1928年2月，王稼祥經五位聯共（布）黨員（都是十月革命前后入黨的老黨員）介紹，被批準入黨，候補期為兩年。“記得有一天在（中山大學）學校的禮堂中開黨員團員大會，討論了別的問題后提出我的入黨請求問題，我當時是坐在主席團下面第一排中間偏右的一個位置上，主席團臺上坐有中國人和俄國人，當提出我的入黨請求時并有人提出問題，由我答復。這是在冬天……”40年后他依然清晰地記得當時入黨的情景，記得五位入黨介紹人中四位的名字。1930年，王稼祥啟程回國。

李立三：要“造一個光明燦爛的新世界”

李立三（1899—1967），湖南醴陵人。1919年赴法勤工儉學，1921年回國加入中國共產黨。中國共產黨的優秀黨員、無產階級革命家、中國工人運動的杰出領導人。

“父親參加留法勤工儉學運動，既有偶然性，也有必然性。”李立三之女李英男說。

李立三不是新民學會會員，他到北京是去升學的，偶然間看到一個有關勤工儉學的告示，就抓住機會，報名學習法語，加入了赴法留學的隊伍。1919年，20歲的李立三在北京法文專修館留法勤工儉學預備班學習之后，靠著父親賣掉16畝祖傳土地籌得的200塊銀圓作路費，12月在上海登上郵船，40多天后輾轉到達法國蒙達尼，開始了勤工儉學生活。剛到法國，李立三便給父母寄詩明志：

我是一個斷梗的浮萍，

隨著那風波兒上下飄零。

也到過黃浦江頭，也到過瀟湘水濱，

也到過幽燕，也到過洞庭。

今又吹我到西天來了。

呼吸那自由的空氣，瞻仰那自由的女神。

我還要唱那自由之歌，撞那自由之鐘，

喚醒可憐的同胞，驚起他們的酣夢。

鼓蕩雄風，振作精神，

造一個光明燦爛的新世界，

作一個幸福無比的新國民。

“父親離開中國時，還不太懂什么是社會主義，什么是共產主義。他的信仰是無政府，這在當時也是很普遍的想法。”李英男說。到了法國后，李立三在蒙達尼一邊做工、讀書，一邊積極參加政治活動。他思想活躍，擅長演講，對舊世界充滿憎恨。每當與同學討論國內政局，提及軍閥政客時，他總是憤懣地大喊：“推翻！打倒！殺掉！”

李立三的法語水平較高，能直接閱讀法共的《人道報》，攻讀法文版的《資本論》。他是個急性子，每看一本書，喜歡一口氣看到尾，很短的時間內就埋頭讀完了好幾本馬克思主義著作。

勤工儉學學會成立后，其領導成員馬上帶頭離開巴黎，到華工集中的施奈德工廠做工。李立三帶領第一批學生100多人先來到工廠，他被分配去當翻砂工，在熔鐵爐旁，面對著白熱的鐵水，經常搬動百多斤重的鑄件和工具，“工作一天汗流一斗”。李立三后來回憶：“我的法國師傅是共產黨員，我受他的影響很大。當時我們要革命，要堅持馬克思主義是明確的，但是如何革命，這是不大明確的。”

為了探求解決這個“如何革命”的問題，李立三和趙世炎首先在華工中建立了華工俱樂部，創辦了《華工周報》，趙世炎親自刻版，李立三印刷，在華工中宣傳馬克思主義。勞動學會規定會員每周要用一天的時間為華工服務，交工人朋友。趙世炎和李立三還為解除一些華工的包身合同進行了有效的斗爭，許多華工因而獲得了自由。

在法國勤工儉學時，每次游行，李立三都要打著旗幟走到隊伍的最前面，帶領大家高呼口號。每次集會，李立三都要登臺演講，慷慨陳詞。遇有擔當風險的事，李立三常常挺身而出拍胸脯：“我去！我去！”

李立三參與發動和領導的最大一次斗爭，是進占里昂中法大學。這場斗爭最后直接導致李立三提前結束了勤工儉學的生活。1921年10月13日，李立三、蔡和森、陳毅等104人被強行押送回國。1921年12月中旬，李立三在上海經陳獨秀介紹加入中國共產黨。

1922年春節，李立三回家探親，父親李昌圭以為他剛剛回國，就問：“你留學回來準備做什么事？”李立三答：“我要干共產！”李昌圭嚇唬兒子：“這純屬胡來！是自己找死！人家督軍有那么多兵、那么多槍，你們幾個小娃娃，一千年也搞不成！”李立三答：“軍閥有槍，我們有真理，有人民，我們死了不要緊，犧牲了一些人，一定有更多的人起來革命，革命一定成功！”李立三投身革命，領導了安源路礦工人大罷工，歷任中共武漢區委書記，全國總工會執行委員、組織部部長，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等職。

楊介人：“兒來法國漂洋過海，做工求學，不但是為家，而更是為國”

楊介人（1899—1936），河南沁陽人。1919年赴法勤工儉學，1923年參加旅歐中國少年共產黨臨時代表大會，不久被批準轉為中共正式黨員。后任中共安陽縣委書記、汲縣地委書記等職。豫北革命運動先驅。

在五四運動的影響下，楊介人在開封報考并被錄取為河南省第一批赴法勤工儉學留學生。1919年12月9日，他同聶榮臻等158名熱血青年一起，在上海楊村浦碼頭登上了赴法的客輪。

到法國后，楊介人同蔡和森、趙世炎等人到巴黎蒙達尼公學上學，同時在人造絲廠、豆腐作坊和圣沙孟鐵廠做工。他們幾個人合賃一間小屋，共用一套炊具，輪流做飯，睡潮濕的地下統鋪。沒米下鍋，他們常常一天只能吃一頓稀飯，餓了就擰開水管喝冷水充饑。冬天沒棉衣穿，就靠蹦蹦跳跳等運動取暖。生活雖然艱苦，楊介人卻能苦中求樂，從不悲觀，和同學討論問題，談到興奮處，他非常激動地說：“將來回國了，革命成功了，再回顧咱們這一段留學生活，那才有意思呢！”

趙世炎語重心長地說：“革命成功？就憑李石曾他們從巴枯寧那里搬過來的一套無政府主義謬論？遠著呢！我們可不能受騙呀！”

楊介人問：“那什么才是救國救民的真理呢？”

趙世炎笑笑，遞給楊介人一包書，說：“這就是。你仔細學習學習就懂得了！”原來，趙世炎知道楊介人受了無政府主義思想影響，怕他走上斜路，及時伸出友誼之手。

楊介人把那包書打開一看，是馬克思、恩格斯的《共產黨宣言》、列寧的《國家與革命》《共產主義運動中的“左”派幼稚病》等。楊介人如饑似渴、不分晝夜地學習，遇到不懂的問題或想不通的地方，就請教趙世炎、蔡和森、李富春等。他說：“趙兄呀！你可是在我心中撥亮一盞燈呀！這馬列主義可真是搞革命的法寶呀，沒有你的指點，我陷在無政府主義的泥坑里拔不出來，那可是白活一世呀！”

作為河南留法學生的領導人，楊介人不光刻苦攻讀馬列主義，還把自己的心得體會介紹給別人。他領導河南留法學生積極參加了蔡和森領導的二二八拒款運動，以及進占里昂大學的斗爭，等等。不久，他被批準加入旅歐中國少年共產黨，并于1922年6月參加了旅歐中國少年共產黨第一次代表大會，1923年6月又參加了旅歐中國少年共產黨臨時代表大會。不久，楊介人被批準轉為中共正式黨員。

楊介人為找到革命真理而高興，他給遠在祖國的母親寫了一封豪情滿懷的信：

母親大人：

兒這兩三月沒有往家寫信，實在因為兒的事情太忙。

兒來法國漂洋過海，做工求學。這都是因為家中貧困不能不來外國了。兒這幾年來東跑西走，不但是為家，而更是為國。“自家貧窮”，我是知道的，洋人每年把咱中國黃金都運往外洋去，你是不知道的。洋人們買咱中國的麥，把麥就買貴了。咱們中國人要不想法子把洋人們打跑，咱們都成了洋奴了。你的兒子在外國（親）眼看見洋人戴著鋼盔、刺刀、大炮、洋槍到咱中國去了，你的兒子要大大的與洋人作個對頭。你的兒子，一二年就要回中國了。母親不要憂念，不要掛念。

你的兒媳婦，上學讀書，這是應該的。女人們不讀書認字，就是睜眼瞎了。你的兒媳婦不認字、不讀書，那是很可憐而可惡的。這怨她的娘家，她的娘自小不叫她讀書認字，叫他一輩子當個睜眼瞎子。這不可憐嗎？我的姐姐不認字、不讀書，這怨我的爹、我的爺。為什么叫我讀書上學，不叫我姐、我姑上學讀書哩？這是很不對，我現在知道了，女人們不上學，不識字是很不對的。洋大閨女沒有不上學不讀書的。你的兒媳婦，你要叫她好好上學，叫她能寫信，會算賬，能看下來書信。我不能在家，她就是你的大兒。你沒有閨女，你要把她當作閨女。我的兄弟火泰，今年已十二歲了，他是你的小兒，你要叫他讀書上學……

我不久要回來，要在俄國過，再住一二年。俄國是窮人的國家。有錢人的產/院土地都充公了。沒貧沒富，男女上學，男女都做工。“誰不做工，沒有飯吃”，這是俄國的俗話，我上的大學也不出錢。

母親。我要起身了，一半年就回中國了。兒想說的千言萬語說不盡。

敬問母親身體安康！

咱家人口平安。

兒：臣

一月十六日法國

1923年底，楊介人到蘇聯莫斯科東方大學學習。不久回國。在京漢鐵路總工會辦公室，工會領導告訴他，組織上派他到安陽負責京漢鐵路從新鄉到邢臺、道清鐵路從道口到焦作這一地區的革命工作。從總工會出來，他已經完全變了樣：西裝革履換成一身破棉衣和一雙粗布鞋，一頂破氈帽遮住了他濃黑的小分頭。精致的手提箱不見了，代之以一個破爛不堪的小竹籃。

大革命失敗后，楊介人回家鄉做秘密工作。1933年冬，他到天津尋找黨組織時不幸被捕犧牲，年僅37歲。其長子楊殿生亦遭株連，被殺害于西安。

（責編/陳小婷 責校/張超 來源/《100年前，這位寫新聞的旅歐青年影響了中國歷史》，嚴明、劉鍇等/文，新華網2021年1月8日；《周恩來》，周恩來研究組編著，遼寧人民出版社2016年1月第1版；《任弼時傳》，中央文獻研究室編著，中央文獻出版社2004年4月第1版；《鄧小平的“家書”》，王達陽/文，《廣安日報》2017年4月5日；《鄧小平傳》，中央文獻研究室編著，中央文獻出版社2014年8月第1版；《聶榮臻：尋得終生信仰，寫下“報國家書”》，王曉曈/文，《新華每日電訊》2021年7月23日；《聶榮臻回憶錄》，聶榮臻著，解放軍出版社2007年8月第4版；《從留法期間致親友的書信觀蔡和森的家風》，羅芳芳、趙亞特/文，《湘潮》2024年第2期；《王稼祥傳》，徐則浩著，當代中國出版社2006年7月第2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