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記住你是一個革命者的后代,永遠保持和愛護這個革命的光榮意義。”
譚冠三和李光明長大成人的孩子有四個。長子譚戎生歷任西藏日喀則軍分區副參謀長、副司令員,西藏林芝軍分區副司令員,大校軍銜;次子譚延豐是普通工人;女兒譚齊峪是空軍醫院護士;幼子譚戎豐在農村生活。下文為譚戎生口述。
“我先后被送出去三次”
我的父母在延安相識、結婚,生了我大哥。父親離開延安時,母親正懷著孕,等我大哥一出生,娘倆就去冀中找我父親,走了好幾個月,后來又跟著部隊到了山東。
因為生活環境太艱苦,我大哥在山東不幸夭折了,還不到1歲。所以我出生后,母親特別愛惜。
我的名字“戎生”是父親取的,意思是在戰爭中出生的孩子。我出生的地方是山東觀城(今山東莘縣)夏溝村,當時是1941年1月,父親正帶著冀中的一支部隊在山東打日本鬼子和頑固派。因為日寇實施“三光政策”,當地村子里幾乎沒有人了。母親生產時,父親恰好趕到,他就和警衛員一起接生了我。他們手邊什么衣物也沒有,警衛員在院子里找到一張狗皮,就這樣把我包裹起來。接下來父親繼續去打仗,母親抱著我和警衛員一起去追趕部隊,一家人剛團聚就又分開了。行軍途中帶著孩子是非常不方便的,很多家庭把自己的孩子送給了老鄉。我也先后被送出去三次,但因為母親舍不得,又要了回來。
1942年,日本鬼子在太行山進行大掃蕩,八路軍副參謀長左權犧牲了,父親也受了傷。第二年,他回到延安,進入中央黨校學習,后來還參加了七大。抗戰勝利后,他又赴冀中縱隊任政治部主任。
1947年,解放軍向國民黨軍隊展開了反攻,父親打算到長江以南敵后開展工作,組織上同意了。這時我已經有了一弟一妹,母親又懷孕了,無法跟著部隊走,父親就派警衛員把我們送回了河北解放區。不久,母親生下了小弟,但她馬上要去黨校學習,實在帶不了4個孩子,只好把小弟和妹妹送給了當地老鄉,我和二弟則住在父親警衛員的農村老家里。
母親進藏之前,沒有時間去看望留在河北農村的小弟和妹妹,只看了看在北京的我和二弟。二弟從生下來就是母親帶著,特別依戀她。那時他感覺母親要走了,一直拽著、抱著她不撒手,晚上睡覺也這樣。直到一天早晨醒來,發現母親已經走了,二弟受到很大刺激,大哭大鬧,不停地找母親,相當長時間都沒有恢復過來,后來的學習生活都受到一些影響。
母親走后,很長一段時間音信皆無,我們不知道父母在哪里。我和二弟住在學校集體宿舍,吃飯在集體食堂,學校就是家,老師同學就是家人。留在農村的小弟和妹妹則是老鄉撫養長大的,多年后才接到北京團聚。我們成了新中國第一代“留守兒童”。
“父親得知我成為正式黨員,來信‘表示同志的祝賀’”
1952年8月,父親部隊的人到北京開會,轉交給我一封父親寫的信:
戎生:
你這幾年來,學習進步一定很好。我們天天在這里希望你進步。你的弟弟延豐現在哪里,他學習有很大進步?希(望)你寫信來告(訴)我。我們身體很好,工作也很順利,不要掛念。祝你和你弟弟身體好,并祝進步。
你的爸爸譚冠三
媽媽李光明
1952年8月
這封信加上署名和標點符號只有100多個字。擔心我看不清,父親一筆一畫寫得工工整整。父親與我們已5年未見,二弟都到了上學的年齡,我們才收到他的來信,我這才知道父母在西藏。但西藏在哪里、是什么樣,我還是沒有概念。
從1952年到1965年,父親先后給我寫了50封信,我珍藏至今。其中最讓我感動的一封是父親在得知我已經成為一名正式黨員后寫來的。他在信中寫道:“(得知)3月31日黨接受你為中共正式黨員,表示同志的祝賀!”
當時我一看到,眼淚不由自主奪眶而出。這是父親第一次用“同志”來稱呼我。我理解父親這句話的內涵和分量,他看到黨的組織又增加了年輕成員,輸入了新鮮血液,又是自己的兒子,感到欣慰、感到高興,這種喜悅是發自內心的。一聲“同志”,代表我們都是為共產主義事業而奮斗的一個戰壕里的戰友,是最崇高、最親切的稱呼。
父親之后寫給我的信里,更是對我寄予期望,希望我不斷進步:“接班的是你們這一代,要成為真正的接班人。”“牢記住你是一個革命者的后代,永遠保持和愛護這個革命的光榮意義。”“對一個共產黨員來說,沒有任何的個人要求和所好,只有堅決服從組織分配、積極工作的義務。”……
父親也曾發自肺腑地表達了愧疚:“我一生,只知為黨為人民,不知為私。你媽媽也是一樣,生出你們兄弟妹以來,均寄托出去了,不能照顧你們周到。現在你們均長大成人了,也很努力求進步,這就很好,對我在邊疆工作也是很大的鼓勵之一……”
這些信成為父母與我們的情感紐帶,父母身上赤誠純粹的黨性,讓我們越來越明白他們當初投身革命的選擇。
“我第一次進藏是給父親選墓地”
1985年12月,我第一次進藏,是給父親選墓地。他在臨終前有兩個請求:一是把骨灰送回西藏,二是把剩下的一點兒積蓄全部交黨費。在八一農場的骨灰安放儀式上,干部群眾一共去了500多人,很多人流著淚回憶父親生前的點點滴滴。我深受觸動,回來后就向組織上提出平調到西藏工作,繼承父輩的遺志。1986年,上級批準了我的請求,安排我去了日喀則軍分區。
20世紀80年代,西藏地區的條件依然非常艱苦。日喀則的風特別大,有時能達到12級以上,屋頂都被吹跑了,而且房子本身也很簡陋,既透風又漏雨,冬天極其寒冷。在邊防一線的乃堆拉哨所,戰士們在自己住的山洞門口寫了一副對聯:“夏住水簾洞;冬住水晶宮。”橫批是“樂在其中”。
當時各方面物資都非常短缺。晚上想看書,只能點蠟燭;洗澡就是簡單擦一擦;沒有電視,只能聽收音機,報紙都是半個月甚至一個月以前的。
邊防線上的戰士更艱苦,很多哨所在海拔四五千米的地方,生活非常寂寞,只能白天看云看山,晚上看星星月亮。可想而知,父親他們剛到西藏時,條件肯定更加艱苦。
我在西藏工作了六年,后來因為身體原因無法繼續在高原工作,調回了北京,這也是我的一個遺憾。
退休后,我一有機會就要到西藏看看、走走。我和家人曾從成都自駕到昌都,再到拉薩。出發前,我還跟孩子講可能遇到路不好走的情況。孩子說爸爸對西藏還是老印象,現在整個川藏線都是柏油馬路了。
果然是這樣,就連到西藏的高鐵也快要通車了(2023年7月1日,復興號動車組在青藏鐵路西格段正式運行)。當我回到日喀則軍分區時,特意去看了原來住過的老房子,跟旁邊的新建筑一比,真是巨大的變化。
還有部隊的發展。現在邊防軍人的待遇提高了,每個單兵的裝備都非常好,防雨又防寒,通信工具也很先進。當地老百姓穿得漂漂亮亮的,晚上在霓虹燈下跳廣場舞,跟北京老百姓的生活沒什么區別。一路上我感慨萬分:我們國家確實強盛了。
(責編/劉靜怡 責校/陳小婷 來源/《慶祝西藏解放70周年!開國中將譚冠三之子獨家講述當年大軍進藏背后故事》,尹潔/文,人民網2021年8月19日;《老兵譚戎生追憶父親譚冠三:雪域高原,父輩的旗幟高高飄揚》,黃廷學、陳武斌、達星星/文,《解放軍報》2023年11月1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