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個性化創作的終點？

在天柱山圍繞這樣一個話題討論詩歌，有三個問題值得關注：其一，天柱山是一座詩意之山，古往今來無數文人墨客登臨吟詠，佳作迭出，僅復旦大學出版社出版的《舒州天柱山詩詞輯校注解》就收錄了自漢代以來一千二百多首詩詞，縱覽全書，大部分可以歸入山水詩類別，如果要這樣分類的話。當代詩人們天柱論“劍”，是向中國偉大的山水詩傳統致敬。其二，人工智能快速發展，寫詩軟件誕生，詩人的夢囈和直覺面臨著來自算法的挑戰，是拒絕還是擁抱？或者大路朝天各走半邊？其三，我更關注“穿透”一詞，我們的寫作有沒有可能打通古今未來，犀利而蒼茫的詩意能否穿透山水詩與人工智能？在亙古綿延的詩意長河中，人工智能寫作會不會像打字機代替毛筆，最終成為一門新的手藝？中國的新詩百年，可謂前有古詩的高山險壑，后有人工智能的來勢洶洶，果真有些不容易。

對這三個問題，站在當代新詩寫作者立場，我總體持樂觀態度。但樂觀不是盲目的等待，需要詩人們正視當下。今天，新詩最大的困境依然是與普通讀者的隔閡。絕大部分讀者選擇愉悅型閱讀，他們不愿意跟詩人玩智力游戲，詩人正心誠意一本正經地和生活較勁，和語言較勁，讀者卻被虛擬的網絡娛樂勾魂攝魄。當讀者離去，留給詩人的往往是“孤芳自賞的作品”和“顧影自憐的孤獨”。（自然，伯牙可以摔琴，《廣陵散》可以絕響，想通了也無妨。）現在好了，前憂未除，后患又至。人工智能時代的寫詩軟件出來了，寫詩或許可能變成一件人人都會的事情。專業的寫作者和讀者要清醒地看到，對普羅大眾來說，我們煞費苦心甄別出來是詩人的作品還是AI的作品，并無多大區別。面對當下詩壇生態，詩人們需要更多的擔當。直面還是回避？潰退還是穿越？

我常常追問，如何讓詩歌回到生活本身？如何讓詩歌成為生活的一部分？現代人還有沒有可能重回或者重構詩意氤氳的生活？詩意的棲居有沒有可能成為現代人的日常？我們還有沒有可能再造一個類似于唐宋的詩詞盛世？如果這些問題得到的都是否定的答案，那我們有必要再追問一句，在這個消費的、變動不居的、瞬息萬變的時代，我們寫詩為了什么？詩人這個古老的身份是否可疑而多余？詩人和詩有沒有可能成為時代泡沫的一部分？我對以上的追問，都給出了肯定的答案。我相信，無論科技如何高速發展，時代如何千變萬化，詩性依然是古老的人性之一，詩意的棲居都是人類對美好生活的最重要的期許之一。焦慮和空洞來自詩意的缺失。我們完全應該也有能力讓詩歌重回生活本身，讓庸常生活詩意氤氳。在這方面，古人留給我們一個偉大的傳統，無論是春和景明，還是風雪交加，無論是花好月圓，還是流離失所，無論是太平盛世，還是國破家亡，詩歌始終沒有離開生活現場，詩人始終沒有離開歷史現場，詩性始終沒有離開靈魂現場，雖然，這三個沒有離開，在不同時期、不同境遇、不同人身上并非均衡、穩定和絕對持續的，但總體看來，人在，詩在。人工智能都能寫詩了，何況是創造人工智能的人。我們今天在討論人工智能寫詩軟件對詩人的挑戰時，千萬不要忘記人工智能背后站著的依然是一個大寫的人。

我一直在鄉村生活現場，從脫貧攻堅到鄉村振興，從環境保護到生態文明，見證了空殼化與美麗鄉村建設同步，鄉村凋敝與鄉村振興并存。由此，我設計出一個新的行為藝術——人搖身一變成為兩棲人。讓更多的人具有城市人和鄉村人雙重身份，城里有家，鄉下有園，城里謀生存，鄉下數星星……如此一來，城鎮化持續推進，人口持續集聚；鄉村振興持續推進，人口持續回歸。一個人變成兩重身份，將為中國式現代化重新創造巨大的人口紅利。兩棲人既是一個統計學概念，也是一個社會學概念，既是一個詩學概念，也是一個哲學概念。兩棲人代表著一種更美好的生活狀態。城鄉本是一體，城里人和鄉下人是人的一體兩面。

回到詩歌上來，時代發展到今天，中國發展到今天，我們自工業文明以來數百年文學史上的城鄉沖突可否提前結束？或者說看到了沖突結束前的曙光？詩人的寫作，能否建立一個超越城鄉對立更高層級的詩意存在？當生活層面的城鄉融合成為現實，當兩棲人身份得到更多人自覺認同，現代人是否會逐漸彌合因城鄉二元對立引發的分裂感、焦慮感和漂泊感，回歸自然融入自然成為自然的一個因子。人來自自然，先創造了鄉村，后創造了城市，隨之而來的是城鄉對立，人與自然的割裂，如今，一切是否已成為歷史或即將成為歷史？在現代文明的更高層級，人重回自然，自然的神性重回人自身，人的內心將迎來短暫的，或許是較長久的統一、寧靜、和諧、愉悅、自如、圓滿。假如這樣的判斷成立，反觀人類自身，我們是否需要重構走向山水回歸自然的能力？這一問題前提判斷是，工業文明三百多年來，中國改革開放四十多年，很多人已經或正在自覺或不自覺地喪失走向山水回歸自然的能力。中國有很悠久的山水詩和山水畫傳統，山水一詞在中國文化語境中別有深意，妙不可言，絕非西方的風景一詞可替代。中國人強調仁者樂山，智者樂水。中國詩人行走在山水之間，讀山閱水，與山水對話，觀日月星辰，友魚蝦而侶麋鹿，草木知音，飲露餐霞，自覺將自己融為山水自然的一部分，如一滴水回到大海，一朵風回到虛空。當下，也有很多人在以不同的方式走向山水回歸自然，各種戶外組織呼朋引伴，驢友隔三岔五奔山赴水，森林康養，鄉村旅游，商業社會的山水之歡變成饕餮盛宴。人啊，這來自大地的物種，終于在城市待膩歪了，想回家了。縱觀當下，娛樂與健康成為人們奔赴山水最大的理由和動力。在一個健康至上、娛樂至死的年代，大多數人的山水之約與詩意無關。面對自然之大美，大多人張大嘴巴唏噓無言（古人早就預見了這種大美無言大音希聲的尷尬），鏡頭代替了眼睛，內存代替了記憶。在蕓蕓眾生看來，健康老邁地活在這個世界上比詩意棲居在大地上更加重要。在引導人們重新走向山水回歸自然的過程中，詩人可以發揮無可比擬的重要作用，詩人應該率先重新認識山水，重構與山水對話的能力，寫出能喚醒大眾審美自覺的當代山水詩，讓山水充滿詩意，讓詩意重回生活，讓詩意棲居成為更多人的選擇，讓重回山水和山水詩成為可能，成為潮流。詩人不應該遜位給攝影家和攝像師。詩人是人類的精靈，詩是藝術的精靈。

互聯網和人工智能時代，現實與虛擬雙重世界已經形成，互相滲透，互相影響。互聯網創造了一個平行世界，山水美輪美奐，人可以返老還童甚至起死回生，一切消失的美好事物可以重構和再現，時光之河可以停滯、拐彎、倒淌，人在自己創造的虛擬世界里亢奮、沉醉、恍惚，與自己對話，在極度娛樂過程中獲得慰藉與麻痹。佛陀描述的極樂世界就在眼前，只需輕輕一按開關，人就瞬間進入美到極致如夢如幻的極樂世界。人工智能參與并加速推進這個虛擬極樂世界的構建和升級。弈棋、翻譯、繪畫、音樂，甚至愛與被愛，都有人工智能的影子，何況寫寫小詩這類閑情逸致的小事，算得了什么？風花雪月，愛恨情仇，黃鐘大呂，風雅頌，賦比興，楚辭漢賦，唐詩宋詞，黑色幽默與魔幻現實，存在與虛無，悖謬與荒誕……全不在話下。人類迄今為止所有的詩學因子都將在人工智能的宇宙里被重新組合、醞釀、重構和呈現，人工智能寫詩靠算法，其實人寫詩何嘗不是？人腦吸收和儲存大量詩歌因子，在潛意識里反復醞釀，只等意識的大門一開，靈光乍現，詩意蓬勃奔涌，落紙為詩。人工智能和人腦寫詩的原理如出一轍，人類還有什么好生氣的。隨著人工智能進化與升級，寫出比大多數詩人更好的作品只是時間問題。這不是壞事，也不能簡單地用好和壞來評價。我們今天討論人工智能會不會寫詩，如同手藝人討論工業化。不遠的將來，一個腹無詩書的人向手機里輸入一個關鍵詞，瞬間蹦出來一首美妙絕倫又應時應景的詩來將成為可能。大量人工智能生產詩歌如同義烏小商品市場琳瑯滿目的珠寶串串和文玩，雖然是工業產品，裝飾一下生活還是可以的。有錢的戴和田玉和翡翠，沒錢的戴玻璃，各美其美，美美與共，拍到互聯網上炫美效果一樣。所以，我的結論是，人工智能寫詩不是什么壞事，不必大驚小怪，往好處想，還能讓更多毫無詩意的人詩意地棲居。但對大多數平庸的詩人來說，卻有滅頂之憂。在未來，詩歌成為大多數人的消費品，詩人卻成為極少數人的稱謂。只有那些個性極其鮮明、氣質極其獨特、創造性極強的詩人才可能獨立曠野，“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他們創作的詩歌，作為元詩而存在，并迅速成為人工智能的詩歌原料。模仿之作如影隨形。所有個性化的創作都會很快成為格式化到范本。

舒寒冰，生于1972年，安徽岳西人。中國作協會員。著有詩文集《松花集》、短篇小說集《歸無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