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妍琳
2024年4月10日,河北滄州肅寧縣雪村戰斗烈士墓遷移現場,一具遺骸格外引人注目。在他的手骨位置,有一枚鑲嵌著照片的圓鏡,盡管深埋地下82年,圓鏡邊緣已經銹蝕,但照片中年輕女子清秀的臉龐依稀可見。多么深的牽掛,才會讓烈士在生命最后一刻,將照片緊握在手里!他是誰?有著怎樣的人生經歷?為更好地完成遺骸遷移工作、揭開塵封歷史的面紗,復旦大學科技考古研究院文少卿課題組應邀對烈士遺骸開展了體質鑒定、DNA鑒定、穩定同位素檢測和面貌復原工作。
此前,文少卿課題組就有為呂梁烈士尋親成功的經驗。當公眾將目光聚焦在烈士手握照片上的女子和照片的修復情況時,文少卿表示:“我更關心能否為所有烈士找到親人。”
“這事兒,我們能做!”
2015年,文少卿在朋友圈看到一則求助消息。曾參與密支那戰役的中國遠征軍遺骸在國內機構進行DNA鑒定失敗,如果找不到合適機構,將交由英美權威機構來做。文少卿了解那段歷史,1942年,日軍企圖占領緬甸,直逼英屬印度。英國希望中國出兵緬甸截擊日軍,確保國際交通安全。密支那戰役發生在1944年4月至8月,是中日戰爭中駐印中國遠征軍反攻緬甸進行的一次城市進攻作戰。此次戰爭中犧牲的遠征軍,遺骸便留在了密支那。后來,當地建學校時把衛生間蓋在了掩埋烈士遺骨的地方,當地華人覺得不妥,想要收殮所有烈士的遺骸并運送回國安葬,但因為各種原因未能實現,只有一批遺骨回到了祖國。那時,文少卿正在做古代DNA研究,涉及的都是千年前的樣本,想到遠征軍遺骨樣本只有不到100年,他覺得有機會完成鑒定工作,于是,聯系了在朋友圈求助的老師,主動提出要做烈士樣本鑒定工作。從這時起,文少卿課題組正式開始通過DNA鑒定為烈士尋親。
最初,他們與高校或機構合作,對方負責烈士遺骸的發掘和收殮,文少卿課題組完成DNA鑒定工作。2023年3月,他們接到了呂梁市退役軍人事務局的邀請,開展呂梁烈士的發掘、體質鑒定、DNA鑒定、穩定同位素檢測和面貌復原工作。作為科研工作者,文少卿希望借這次項目進行綜合研究,還原烈士的個體生活史和一些抗戰細節,幫助烈士找到親人。“我想讓烈士有照片、有姓名,這樣才叫有名烈士。”文少卿在呂梁項目中做到了。有了這次的成功經驗,才有了開篇的一幕。然而,到肅寧縣開展工作后,文少卿才發現,在反圍剿的抗日戰爭時期,百姓自發收殮烈士遺骸,多人埋在一起導致遺骨存在混入的情況。克服重重困難,文少卿課題組在當地完成了烈士的體質鑒定、樣本采集和顱面部掃描,為回到復旦大學實驗室后,要開展的一系列鑒定和面貌復原工作做了充分準備。
與生命對話讓歷史鮮活起來
對于發掘和收殮出的雪村戰斗烈士遺骸,課題組不但鑒定了他們的年齡、性別、生理特點、病理狀況和死亡原因,還采集了遺骨的牙齒、肢骨及一截肋骨便于開展同位素研究。也是這項基于人骨的研究,還原了“昨天的故事”,讓塵封的歷史鮮活起來。
文少卿介紹:“牙齒反映的是個體兒時的營養狀況和生活方式,肢骨反映的是個體死亡前10年的生活方式,肋骨則反映生命最后3-5年的生活方式。”這些可以幫助研究人員回溯烈士的生活史和生活軌跡,了解他們在哪些地區活動過,為烈士尋親提供線索。
最觸動人心的是通過同位素研究還原烈士抗戰的場景及戰爭時期的生活。文少卿表示:“青少年對戰爭的了解主要來自書本,盡管書中會描述抗戰時期艱苦的生活條件,烈士們不畏犧牲、奮勇向前的場景,但通過文字了解歷史,還是會有高度壓縮感和距離感。”科技考古的過程相當于信息解壓縮的過程,解密“骨語”可以讓歷史故事重新豐滿起來。在呂梁項目中,課題組看到烈士們的髖骨、肋骨、椎骨上都有彈痕,從彈孔的方向判斷,子彈都是從正面打來的。即便敵人舉著槍正面射擊,烈士們還是選擇向前沖,當這樣的場景被還原,課題組深覺震撼,那一刻他們深刻理解了什么是“奮勇向前”。同樣,很多人都對“小米加步槍”有所耳聞,通過對烈士肢骨同位素的鑒定,大家發現,他們的飲食結構非常復雜,可以理解為吃百家飯、有什么吃什么。肋骨同位素更是揭示了他們戰時以小米和豆類為主食,犧牲前基本上只能用對腸胃不友好的豆類果腹。
在遺骸發掘中,課題組還發現,年輕烈士存在嚴重篩變、牙釉質發育不全等問題,反映出他們生前處于營養不良的狀態。甚至有人患有多見于中老年人的退行性關節疾病,說明他們是在營養不良的情況下進行高強度工作。文少卿提到,很多烈士遺骨存在嚴重感染,在簡陋的醫療條件下,烈士受傷后如果感染只能截肢,他們使用的工具是鋸子,鋸到最后生生掰斷。隨著鑒定工作步步推進,親眼見證遺骨上傷痕斑斑,課題組師生無不動容。他們也曾見過一具身邊放著玉制印章和玉煙斗的遺骸,大家猜測這是個“講究人”。這具遺骸的牙齒鑒定也證實他的兒時生活條件不錯,而他的肢骨、肋骨鑒定顯示,他在長大后至犧牲前,基本上和同期烈士狀態一樣。“一個富家子弟從參軍到犧牲的過程就這樣被還原,當烈士的生活史變得鮮活,我們對歷史理解得也更深刻。”在文少卿看來,這就是用科技手段解密“骨語”、解壓縮歷史的意義。
尋親,迫在眉睫
“編號為M19的烈士身份確認,為崔海治烈士。”2023年,文少卿課題組通過DNA鑒定、顱面部復原技術還原了40余名呂梁烈士的容貌,崔海治便是其中之一,尋親的崔玉岐稱其為三叔,當他看到三叔和父親年輕時相貌的對比時不禁淚流滿面。
崔海治是李中林烈士的長詩《戰士》的主人公,他們相識于1942年的冬天。最初,大家都不喜歡愛“開小差”的崔海治,后來才知道,崔海治家里還有老母親,他偷偷去給母親送吃的。隨著參軍時間越來越長,崔海治的革命信仰愈加堅定,他開始不懼“拉鋸戰”,希望成為一名合格的戰士,保護更多人。在1947年的一場戰役中,崔海治身負重傷走到了生命的最后,被李中林問及遺愿時,他表示,希望百姓能給自己立個碑,上面有自己的名字。
看到崔海治身份被確認的報道后,李中林烈士的兒子想起了父親的詩,這才還原了上面崔海治參軍后的成長故事。文少卿看到后只覺得心里難過,因為種種原因,崔海治一度成為無名烈士。若不是家人尚有家族記憶,老人有遺言讓后代尋找他,不知幾時烈士的遺愿才能實現。墓碑上終于刻上了他的姓名,盛世如他所愿,2024年的清明節也有人為他獻上一束花,這些都是對崔海治烈士最好的紀念。
這件事情的圓滿成為文少卿將“尋親計劃”進行到底的動力,還有那么多烈士沒有找到家人,他想要幫助他們圓夢。目前,這項工作并不樂觀。文少卿介紹了DNA數據庫的建設,一部分是烈士、疑似烈士的DNA數據庫,所有發掘完畢的烈士的信息都進入這個數據庫,另一部分是疑似家屬的DNA數據庫,所有有家族記憶和想要尋親的人,都可以在文少卿課題組測DNA進入家屬庫。每進入一批數據,兩個數據庫會進行實時比對。迄今為止,烈士數據庫有1200多個樣本,而家屬數據庫不超過100個。文少卿覺得,時間越久,有家族記憶的人越少,烈士犧牲時又很年輕,在沒有后代并且長輩離世的情況下,再也不會有人知道他們曾來過這個世界。
科技考古沒有壁壘
為什么情況不樂觀還要緊鑼密鼓地做烈士尋親的工作?文少卿有自己的思考,他希望在綜合研究中推動法醫考古的發展。法醫學和考古學有各自擅長的領域,兩者的融合可以更好地為烈士遺骸的發掘和保護工作保駕護航。當前,國內法醫考古學科的建設還“在路上”,國家需要同時具有法醫學和考古學跨學科能力的人才。
在文少卿看來,考古學是開放的學科,在借自然科學的力量回答學科所關心的人文社科問題,只有學科打破清晰的邊界,趨向融合,才能解決更多問題。在這樣的思路下,各種新興科技手段對考古學而言,都是在借力,對田野考古是一種補充,讓人看到肉眼觀察不到的、更深刻的東西,讓研究者有了為猜想找到證據的可能。
面對越來越多年輕人愛上考古、希望成為考古隊一分子的職業選擇,文少卿強調了“興趣”和“認識自己”的重要性。在他的實驗室,活躍著各專業的學生,研究算法的、研究生物的、研究歷史的……“考古沒有專業壁壘,不是不懂算法、不會做實驗就沒辦法勝任。”文少卿打了個比方,做科技考古就像在開車,不同人做不同的事,比如生物學背景的人造車,文科背景的人只要會用工具、把車開好就行。學生終究要清楚自己擅長什么、了解自己的不足,對不足之處,能補則補,不能補就和他人合作,合作共贏對于做研究是很重要的精神和能力。另外,興趣很關鍵,沒有興趣的支撐,很難一輩子從事一件事,并將它做到極致。
近代以來,我國有千萬名烈士為國捐軀,其中有名有姓的不足200萬,其余都是無名烈士。在文少卿課題組參與發掘和遷移的陵園里,還有很多烈士的名字只是一串編號。“希望下次見面,能點亮你們的名字”是文少卿的愿望。英魂長存、家國永念,亦是每一個國人的期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