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清泓
據黃珍珍說,我的父親是和兩只哈密瓜一起消失的。
那是三天前,九月十一日的晚上。父親吃過晚飯,套上一件運動服,趿拉著掉底涼鞋出了門。在監控中,他懷抱兩輪明月般的黃河蜜,走出水果店,如鹽入水,融進濃濃夜色里。
他失蹤前穿的運動服,是二十年前縣城柳林服裝廠的明星產品。當初建廠取名時,將母親的名字,父親的姓氏,合在了一起。父親穿走那件衣服,也許有懷念前妻的意味,可他抱著的兩只黃河蜜,又是黃珍珍最生動的注腳。我也被父親搞糊涂了。他這一生,究竟更愛哪個女人?
黃珍珍在電話里的聲音驚慌失措,仿佛篤定災禍已至,使我嗅到陰謀的氣息。我開車趕回老家汾縣,交費,下高速,灰色的山迎面而來。它的姓名,緣于它的樣貌,山體上粗下細,頂面平緩,猶如一只倒立的馬蹄,便叫馬蹄山。我剛上小學時,曾去過一次山上,算來是二十多年前的夏天,那時父親仍是柳林服裝廠的廠長,而黃珍珍剛入廠工作。
黃珍珍在柳林很有名,有個外號叫“串串”,說她是混血兒。她會說英語,一雙瞳仁淺得出奇,甜美的淡淡的黃,看人時直白袒露,一下望到最深處。我見她第一面,也叫她 “串串”,挨了父親狠狠一巴掌,才改口喊的黃阿姨。她給父親做翻譯,閑暇時輔導我學英語。那年暑假結束時,父親換了一輛嶄新的皇冠車,載著我和黃珍珍去馬蹄山玩。
去馬蹄山的路上,車內彌漫著令人暈眩的皮革味。我蜷在后排,看見黃珍珍茂密的黑發,輕柔地披瀉在副駕駛的靠背上,一旁的父親,歪斜著身子,不住地細數馬蹄山的典故,說得嘴角堆起細密的白沫。典故從南宋抗金英雄楊妙真說起,說這個女將軍,曾被敵人追擊至馬蹄山,在山頂上練兵,致使對方久攻不下……
我在父親廣闊無垠的講解中睡去,又從黃珍珍賣力的夸獎聲中醒來,她親熱地喊道:我們到啦。少時的我,在睡眼朦朧中,看見前方那只蒼翠的馬蹄,正踏在黃珍珍粉色的臉頰上。
這一幕的黃珍珍,后來常常盤旋在我的夢里。夢里還有一個灰色的人影,死的人是灰色的,所以那應該是我的母親。母親死后,我讀過她寫的日記,她的死也與黃珍珍有關。當然,我要很久以后才能講到她的死,在那之前,我要先從她年輕時說起。
汾縣十字街招待所的一個小服務員,每次路過布料店,都癡癡地朝里望,次次都對上店里小工的眼睛。小工的眼睛,像兩塊燒著的黑煤塊,盯住在門外駐足不前、伸手絞著兩條細辮子的姑娘。
時間久了,小工才知道,這個姑娘是被店里那塊鵝黃色的緞子絆住了腳。
小工預支一個月的工錢,買下緞子送給小服務員,她拿來做了條裙子,鵝黃的底,繡著細長綠柳,包裹住削肩細腰,仿佛將滿園春色穿在了身上。
她穿著這身裙子,嫁給了小工,小工借了些錢,又用了她的彩禮和嫁妝,在十字街上,開了家服裝店。
小工成了老板,買下一輛面包車,拉老板娘去市里的批發市場進貨。她的手,一摸上衣服,幾分棉,幾分滌綸,心中便明了。小面包車從市場里開出來,車廂里滿滿當當,她靠著他,靠到日暮,回店后,夫妻倆卸貨、打價簽,擺貨,忙至深夜。
十字街的服裝店越開越大。夫妻倆買下來老服裝廠的生產線,辦起了工廠。
廠名取女人姓名中的一字,取男人姓名中的一字,叫做柳林服裝廠,仿佛心心相印的愛的結晶。
男人跑生意,女人管財務,生意高歌猛進,外地人不知汾縣和馬蹄山,卻知道柳林服裝廠的運動服。
幾年后,女人暫放大權,悶在家中做嬰兒的衣物,生下一個男孩。男孩上學后,她得以解放,去看日思夜想的服裝廠。柳林是被她撇下的女兒,短短幾年,上了新機器,用了新布料,出落成陌生的大姑娘了。她近鄉情怯,怕是撿起柳林,又要撇下沒長大的男孩。
她不敢再出門。
她便趴在窗戶上,張望著代替她走在外面的男人,她的男人除了上班,還要出去兩次:清早去早餐店買豆漿、油條,黃昏去巷口買饅頭。他樂意穿戴整齊地走在飲食俗氣里,聽小商小販叫他林廠長,再給他讓一星半點兒的斤兩。一把小蔥,幾枚雞蛋,都是權力的象征。兒子出生后,他還會馱著小男孩出街,將孩子的兩只小腳,搭在自己胸前。他哪怕馱著兒子做一分鐘的巡游,也是慈父的底色,會被職工們濃墨重彩地夸贊。所以等男孩漸漸長大了,男人依舊吃力地馱著。
這個男人是我的父親,女人是我的母親,男孩是我。在黃珍珍出現之前,母親的日記和我的記憶,都還算幸福。
母親寫黃珍珍的出現,寫得極具詩意。她說:“林洪濤在認出黃珍珍之前,他們相遇了兩回?!币彩菑倪@里開始,母親不再稱父親為 “林”,而是全名了。
那天早上,命運派來一個騎三輪車的小販,小販拉了一車的黃河蜜,停在服裝廠家屬院的門口,車斗里黃澄澄的,像河灘上的日出。黃珍珍提著盒飯,蹲在攤前挑瓜,拍拍這個,摸摸那個,簡直愛不釋手。當時,我騎在父親背上,抱住他的脖頸,掛著一袋油條,從她身后經過。
黃昏時,職工們下了班,買瓜的,賣餅的,拌涼菜的,接孩子的,配鑰匙的,在街上擠成一團。我捧著一袋饅頭,父親馱著我,在眾人的問候和夸贊聲里漫步,猶如出巡,好不得意。我們經過水果攤時,黃珍珍又蹲在攤前。她提著一籃子衣服,赤腳踩一雙紅拖鞋,踮腳熱切地張望最后幾只黃河蜜。父親忍不住像個長輩般打趣她:“又來啦?”黃珍珍哈哈一笑,回敬道:“您也——又來啦?”
黃珍珍的眼睛像蜂蜜一樣黏稠,發尾還在滴水。我在父親的頭頂上叫了一句:串串。
回去的路上,父親的步子邁得很豪邁,肩膀一聳一聳的,將我顛起來,他很久不能做到這樣了。他說:“剛才那個女工是廠里剪線頭的,昨天流水線出了故障,她能看懂機器上的英語。你也要學好英語,不能再叫人串串了啊。”
第二天,父親提著兩只黃河蜜,帶上我,叩響了黃珍珍的宿舍門。黃珍珍先教我學英語國際音標。我每學會一個音標,能得到些糖塊和餅干,每學滿五個便能吃到黃河蜜。我將它們帶回家,向母親炫耀戰利品。
滾圓豐潤、外皮摸著有些涼意的哈密瓜,成了黃珍珍含蓄的注腳。母親卻像對此物過敏,無聲地拒之于千里之外。后來我翻母親的日記,她在那個夏天,寫滿了對幼小的我的恨意。我知道這是難免的。
暑假將近時,我們從馬蹄山游玩回來,父親徑直去了服裝廠,黃珍珍護送我至家屬院。在廠長小樓前,她拂去我頭上粘的草屑,塞過來一大包零食和水果,才掉頭往回走。
我推開家門,輕手輕腳地溜上二樓。從樓梯拐角處,倏然飄出一個人影,蟄伏多時的母親,頂著一張平鋪直敘的僵冷的臉,如料峭寒風般撲來。接著,窗戶發出吱咯聲,狠狠地撞上一旁的窗框。
黃珍珍這時正走到樓拐角處,那只黃河蜜自二樓而下,從她頭頂擦過,抱著粉身碎骨之志,猛烈撞地,彈起,在半空裂開,落入下水道口,迸出甜蜜的鮮血。我急忙站起來,探出身,伸長脖子,臉上粘滿的淚水、鼻涕,快要滴到窗下黃珍珍的身上。只見她沖我噓了一聲,伸指輕點窗內,抬手比擬老虎發怒樣,又做了個鬼臉。我噗嗤笑了,冒出一顆圓圓的鼻涕泡。
過了一會兒,我扒著窗戶向外看,黃珍珍走了。花花綠綠的零食,孤獨地躺在地上。前面的服裝廠宿舍,一排排的窗戶,熱鬧地亮滿了燈。
服裝廠宿舍樓共五層,從前住得滿,蓋起家屬樓后,分到房的都搬走了,只剩一些單身男女。我數著樓層,想找屬于黃珍珍的那扇窗戶。
發作過的母親,將廚房攪得鏗鏘作響,屋里聚起沉重的飯香。我并不理解她的憤怒,只想像黃珍珍一樣,沖她做一個鬼臉。我背著母親出了家門,往宿舍樓去,一路上只恨自己的腳太慢,心先一步飛過了宿舍三樓狹長的走廊。
三一三的門半開著,陽臺上掛著幾條寬大的內褲,吧嗒吧嗒滴水。桌上放著小學英語課本和幾瓣切好的哈密瓜,蒼蠅在水果刀上試探。搖晃的風扇,吹開雪白的蚊帳,露出搭在床架上的四條圓潤的腿。
黃珍珍顯然沒想到我會來。她跳下床,光腳走過來,微微躬下腰端詳著:“哎呀,這是怎么了?”
白色蚊帳又被掀開了,鉆出來一個與黃珍珍差不多大的女孩,說的是汾縣的方言,問誰來了。
黃珍珍坐回床上,攬過女孩,半掩住嘴低聲說話,一雙蜜色的眼,彎成了一對月牙。被她攬住的女孩,也冒出一絲絲笑意,如細雨落在湖面,徐徐地展開漣漪,等我帶著困惑盯住她們時,兩人的笑意忽成了急雨,大笑、顫抖、打著滾,捶得床板震響。黃珍珍紅著臉清嗓子。屋內的笑聲戛然而止。寂靜幾秒,她們又噗嗤地笑起來。不能盡興地笑,遮遮掩掩地笑,顯得這件事更神秘了。
女孩瞟一眼黃珍珍,對完全愣住的我說:“你以后可得對你這個姐姐好啊,她連內褲都給你們洗——”
黃珍珍瞪住女孩,將我放置在椅子上,推過來兩瓣哈密瓜。豆綠的蒼蠅停在瓜沿上,還要再往上爬。
黃珍珍在桌邊蹲下身,指著我的腳問,怎么了?我低頭一看,斷開的棕色涼鞋帶子,垂在地上,沾了滿身的布屑、塵土。
“明天讓你爸給你買雙新的。”黃珍珍拿來抹布,給我擦涼鞋。蜷曲的發,遮住了她大半張粉色的臉,只有一張殷紅的嘴唇,在其中若隱若現。
我晃晃腳,朝陽臺看去,掛著的內褲不再滴水了,其中帶著格紋的、邊緣繡著綠鱷魚的內褲,父親也有一條。
夏天過后,黃珍珍很快接了母親在柳林的班。母親不止一次向我強調,黃珍珍別有居心,教不好英語,更不會管財務。
有時,女人的嗅覺是靈敏的,尤其是對自己的天敵。
父親并不理會女人們的口角,他醉心于搭建仁厚的企業家的形象。朋友來借錢,他無有不應,還將高檔成衣,如送鮮花、水果般贈予來參觀的汾縣領導和同行。
廠長的慷慨,很快感染了柳林職工。
機器轟鳴的白天,幾個職工蹲守在家屬院的墻根處,等侯從廠倉庫拋出來的布匹。那些流光溢彩的、光滑的、有韌勁的、被高價買來的布匹,跌進小偷們的懷中,被拖著、摟住,堆在三輪車上,拉到隱秘的角落里賤賣。我放學時遇到過兩次。他們不自然地笑笑,同我打招呼。我繞開他們,繼續往后面的廠長小樓走,留他們在原地,相互擠眉弄眼。
母親也看到過,只是不痛不癢地對父親說了幾句。畢竟那群人里,也有她介紹進廠的親戚,比如我的小姨。
我上初一時,黃珍珍搬進了馬蹄山旁新建的聯排別墅,服裝廠機器的轟鳴聲,像去而不返的鳥群,難覓蹤跡。家屬院門口貼了一張名單,上面列明了服裝廠職工的遣散費,有多有少,都算不上豐厚。那天我放學回家,大門口擠滿了人,好似節日慶典,我撥開擠成一團的手腳,艱難地穿過壓抑的人群。
直到我撞上人群中一個矮胖的男人。那男人仰頭看著名單,臉膛越來越黑,嘴唇蠕動不停,瞥見我,才狠啐一口,罵出了聲,罵得很響亮。我認出了他,他的老婆在街頭賣饅頭,他有時下了班,也去幫忙,常送給我紅糖三角吃。
四周嗡嗡的議論聲,驟然飛到我的耳邊。那些話,不同于我騎在父親的肩上聽到的贊美之聲。
父親從廠長的位子上下來,人變得比往日還要溫暾寬厚。他很少出門,更不踏足水果店。源源不斷的黃河蜜,從他的生活里戛然滅絕了。
母親的面貌倒是煥然一新。她鉚足勁攢了爿店,掛名“柳林服裝廠服裝店”,賣廠里積壓的衣物。那些衣服,譬如將死之人,而母親像絕不放棄救治的家屬。她獨自埋頭理貨架、貼價簽,篤定自己能延續柳林服裝廠的生命。母親的日記,從此變成了服裝店的記事本,寫滿進貨出貨的數目,不再有傷春悲秋的語句。
如抽芽般長個子的我,長手長腳,平靜地走在柳林職工失業的陰影里。從前,樓前樓后的鄰居,見了我都遠遠地掛上笑,走近了熱烘烘地問學習、問身體;院里的孩子們,親熱地攬著我,玩游戲時,將我拱在最前頭。一夜之間,溫情全都風流云散。
家屬院里的哨子,曾是我最好的朋友。哨子的父母都在生產線,廠里趕訂單時,母親總喊哨子來家里吃飯。時間久了,哨子蹲在樓下,抽兩聲鼻子,就能說出我家今天吃什么菜。
哨子的大名不叫哨子,可他樂意別人喊他哨子。他和我同級,在班上當體委,體育老師給了他一只哨子,他用毛線穿了掛在脖子上。哨聲就是他的語言。他高興時,要歡快地吹哨子,激動時,則吹得很急促,有大事宣布時,吹出來三長兩短,很有規律。
有一天,他在廠長小樓下吹出了十次三長兩短,向我宣布他以后想參軍做飛行員,并和我源源不斷地解說不同型號的飛機。我聽得很入神。
母親趴在窗戶上看我們,說我像個悶葫蘆,哨子像個噪鵑,我們兩個人成日湊在一起,誰見了都說絕配。
我上樓后,母親挪揄道,哨子長著一張三角臉,瞇瞇眼,走起路來兩條腿還一擺一擺的,這樣的形象,恐怕當不上飛行員。我紅著臉維護哨子,好像當飛行員的夢想不僅是哨子的。從那之后,要上學時,他都站在廠長小樓下,先吹兩聲哨子,再喊道:“林一兆同學,林一兆同學,歸隊!”
如今,他的哨子聲,再也不會引我去上學了。
生活也同友誼般,不再輕易地持續。哨子父親原先常提著禮品酒和羊腿回家,夫妻倆失業后,他的車筐裝上大半個月的青菜,才有一兩次的紅肉,有時載一些便宜的散裝酒。他喝完了酒,會繞著廠長小樓嚷罵,踹幾下我們家的大門,才回家去。夜里,家中又傳出女人的哭嚎。
我們家的大門,漸漸多了好幾處坑洼,開合起來,咯吱作響。我進出很小心,只從留出的一條縫隙間鉆出去,要是一不小心碰到,發出了聲響,我就像被火燎到一樣,跳出去老遠。在這種刻意的死寂中,我仍豎著耳朵,渴望聽見哨子的心聲??墒撬肋h地啞下去了。
中考前的一個雨天,我在家屬院旁的小賣部里,見到了哨子。哨子染著半黃不綠的頭發,瘦得像根蒜苔,斜靠著柜臺,將手里那張五塊錢疊成香煙狀,夾在指間,沖小賣部老板揮了揮。
坐在柜臺深處的老板,眼皮一翻,并不用側身,一只手伸到后背的玻璃柜里,再一擺胳膊,丟出去一團紅色。哨子夾臂張開雙手接住,吹起輕飄飄的口哨,插著褲兜,晃晃蕩蕩地往外走。他的脖子上,掛了兩條指頭粗的鐵鏈,一路墜到胸口處。
我站在門口低下頭,不再敢看他,他也無聲地繞開了我。
咯吱作響的風扇,鼓動著哨子留下的五塊錢,讓它滑向柜臺的邊緣。老板拉開抽屜,將錢掃進去。
我出來時,哨子正蹲在小賣部的屋檐下抽煙。頭頂的雨珠,摔下來,碎在他五彩繽紛的臉上。煙霧中,水汽里,哨子的嘴角烏青,右眼紅腫膨脹,只留下一條細黑的縫。
哨子用兩根指頭夾著煙,拿橘紅色的過濾嘴,沖我抖了抖。
我只好住了腳,像往日般隨口說些學校的瑣事,又小心地明知故問:怎么上學時總遇不上你了?
哨子木然地叼住煙,松松垮垮地站起來,提一把快掉到屁股溝的鉛筆褲。他隔著白霧,盯住我說他要去上職高了。沒等我開口,哨子便弓起了背,頭縮進撐起的汗衫中,兩條被黃色褲子包裹的竹竿腿,一擺一擺,漸漸融化在雨霧里。
哨子走后,雨就停了,我看見一輛被洗得發亮的皇冠車,開出了小樓。
幾天后,父親提著一兜黃河蜜和一袋剩菜,走回了家。他站在客廳中央宣布,自己賣了車,要入股黃珍珍的生意。母親正趴在茶幾上,精打細算服裝店的開支,聽到父親一番要東山再起的豪語,手中的硬皮筆記本便如翩飛的蝴蝶,撲到他的臉上。
那一晚,濃湯赤醬、拖著黏液的瓜籽和晶瑩的玻璃碎片,涂抹了整個家。我翻動母親的日記時,還能看到當時戰火的痕跡。
我做了母親的探子,跟著父親去看黃珍珍的生意。黃珍珍所謂的生意,也是做服裝。她租了間平房,塞進兩排機器,熱火朝天地干起來了。說來也巧,用的工人和布匹原料,都似曾相識,像是直接從柳林服裝廠里拉來的。父親跟著黃珍珍,在平房里轉了一圈,便懂了半分。
剪線頭的工人,抬頭看見父親,還是喊“林廠長”,使父親幾乎掉下淚來。
這一切多么熟悉啊,他的工廠,從一間平房開始,結局又回到一間平房里。父親萌發出賢妻良母才有的死心塌地之情。白日里,他與黃珍珍如兩只麻雀,撿食著縣城周邊細碎的業務。夜里,在昏暗的平房中,伴隨連綿的機器聲,一對倦鳥相依著沉沉睡去。他也許覺得這樣的場景似曾相識吧,旁邊的女人,一會兒是黃珍珍,一會兒是年輕時的母親。
網購開始興起,為買一件衣服,專程來店里摸一摸料子的人越來越少。母親不得已,也購進幾批樣式新穎、材質低廉的衣服,掛在柳林服裝店。說不準,這些衣服就是從黃珍珍那間昏暗的平房里做出來的呢。
兩邊勉力支撐,又過去三年光景。
我高考后,被一所千里之外的大學錄取。父親在汾縣最貴的酒店辦升學宴。到場的人當面喝酒奉承,背著他罵人,場面也算和諧。
黃珍珍也來了。她染著紅發,燦若一朵火燒云,飄進包廂,熱烘烘地安排入座、催菜、遞名片,全然不顧另一個墜入冰窟的女人。
吃飽的賓客走了一半,黃珍珍才翩然落座。她褪去往日那張溫柔繾綣的桃花面,雙頰癟陷,顴骨高聳,一抖落身上的襯衣西褲,露出麥色的小臂和硬邦邦的小腿。她擠出一臉的笑紋,目光黏稠,將紅包遞到我眼前。桌布動了一下,母親放下筷子,發出熟悉的鼻哧聲。
我欠身夾菜,蹭掉了黃珍珍的紅包。紅包落在碗碟旁。母親一甩手,自然地將紅包掃到地下。父親馬上探出身,垂下手一勾,兩下攏好了散在地上的錢。他將錢塞回黃珍珍手里,不斷地張望四周,小聲念叨著,好了好了,你先收著,你先收著。黃珍珍沒有接。父親徒勞地斡旋,又悻悻地嘆氣。母親則高昂著頭,掛上一抹勝利的譏笑。
母親為這件事,在日記里寫了滿滿一頁。她說那一刻才覺得我長大了。
原來當夫妻宣戰時,兒子懂事與否,要看他做哪方的先鋒軍。這件事,我在讀母親的日記以前,就深深地領悟過。
我很快飛去最南端的城市上大學,畢業后,入職了一家教育培訓機構,輕柔地向北挪了一寸,但絕不跨過秦嶺淮河,仿佛它是我的戰壕,用以躲避家中無休的戰火。
第二年夏天,我加了兩個通宵的班后,被公司優化,拖著一把自購的人體工學椅,憔悴地走回了出租屋。出租屋逼仄,桌子連著床,塞不進一把椅子,我只得先將椅子壓在桌上,倒頭睡去。日夜顛倒時,光怪陸離的夢連成了一串,在最后一個夢里,我獨自站在馬蹄山上。
一只灰色的兔子,從草叢中蹦出來,它立起后肢,匍匐向前,頭拱著草叢,朝我拜了三次。三瓣嘴一張一合,冒出黑煙,它說自己本是女將軍妙真,成仙前歷劫,錯投胎入火焰山,如今通體被燒,求我救她出去,事后一定報答。
我后退幾步,慌忙尋找父親。我記得今天父親帶我們來山上玩,還采了碩大的桑葚。黃珍珍的包里,裝著汽水和切好的哈密瓜,這一會兒,我正渴了。
只見那只兔子的紅眼三瓣嘴,幻化為了母親的臉,擰成一團嘶叫道:“你不救我!”
夢到此處,山體崩裂,耳邊轟隆作響,心如重錘擂鼓,我睜開眼,手機正在被子底下瘋狂抖振,身上仿佛被蒸籠燜熟了,衣服浸透了汗,緊緊粘在背上。那把椅子也倒栽在床上,四腳朝天,模樣著實怪異。
第二日,我回老家奔喪,出站后直奔汾縣火葬場,路上的消防車、警車連成一片,如穿梭的魚群。馬蹄山的大火,燒了兩天三夜,火光照亮了南面的天空,我在火葬場仰頭看天,天上煙云繚繞,分不出哪一縷是樹的亡魂,哪一縷是母親的。
山火燒盡了草木鳥禽,我捧回母親溫熱的骨灰,覺得那一天的汾縣,那個夢,成了我心中的大火,使我再也翻不過燒焦了的馬蹄山,我只是一個拋棄了母親,又被母親拋棄的孩子,就像小時候腳上的那雙涼鞋,走著走著,鞋帶斷了,腳還在走,鞋卻留在了原地,空落落的。
母親死在那爿小服裝店里。她用一條裙子的腰帶,系在壓滿衣物的貨架上,將自己輕易地了結了。
我的小姨在另一條街上的菜市場開水產鋪子。那個周日的早上,汾縣人都在討論昨夜馬蹄山的大火。攤主們流竄在各個攤子,三三兩兩聚在一塊交換訊息,逛市場的人,也心不在焉,拿起一捆菜又放下,兩手空空地離開。到了中午,小姨夫提來兩瓷碗餃子,說是老母親包多了,要給大姐送來一點兒。小姨沒分上家屬樓的房子,對我們一家頗有意見,廠子倒閉后,更是不愿理睬。小姨夫看了看她的臉色,悄聲騎上車,往十字街去了。
母親的店,遷了兩次,伸向十字街的深處。她拖著那些過時的衣服,駐在無人之地,像有意放逐自己。中午,服裝店的卷簾門半開著,小姨夫伸頭喊了一聲大姐,無人回應。
母親在柜臺后,扯了張棉布做簾子,隔出了儲物間。從外往里看去,那張薄薄的棉布中間,打上了一條垂著的黑影。
小姨夫跑出來喊人,一起將僵硬的母親放下來,像放倒一捆布匹,放在堆積的有霉味的燈芯絨或棉布衣服上。
等我到了家,開始辦葬禮,火化,歸攏遺物,親戚們跟著,一塊抖落得干凈利索。還剩下一家服裝店,我說要自己收拾,親戚們松了一口氣。
活著的人,各有各的忙。小姨得去料理水產攤,舅舅要去輔導班接孫子,父親一只腳已經邁進了車里。他們三人寒暄兩句,匆匆散開。
父親的車駛到街口的饅頭攤,小販從車窗外遞進一袋饅頭,他付了錢,車繼續往前開。舅舅的自行車車把上,拴著一大瓶喪宴上沒開封的雪碧,綠瑩瑩的,搖搖晃晃地遠去了。剛剛嚎哭過的小姨,歪坐在小姨夫的摩托車后座上,一手扶著貨筐,一手拎著打包的飯菜,消失在了街拐角。
我目送他們離開,找來幾個工人,拉走堆積的舊貨。發霉的衣服,從儲物間里被運出來,堆在門口。門口的云飄走了,太陽像火一樣,晃動著燃燒,使有的衣服依舊鮮亮著,碎花的,帶貼片的,繡著小動物的,積成了一座山。其中最多的是紅色的運動服,貼著“柳林1999”的金黃圖標,從小山中冒出來。母親就是被這些東西絆住了腳。
兩個月后,父親掛著一臉淤青,同黃珍珍舉行了婚禮。
母親自縊的消息,在十字街流傳了一陣,也平息了。小姨說,有時父親和黃珍珍吃過晚飯后出來散步,一時忘了,還會走到十字街上。
母親沒有遺書,日記的最后一頁,寫的是她隔天要去進新衣服。
柳林的舊貨賣不動,賺的錢付不起房租水電。她有時也琢磨著,進些好賣的新貨,填補虧空。偶然進的幾條碎花長裙,成了附近小區中年女人們的消遣。她們逛完菜市場,夾雜著大蔥、芹菜和海鮮味,相約來店里試一試。
母親替她們拉上儲物間的簾子。女人們在簾子內扭動,走出來照鏡子,草草看一眼,說舒服就行,又忍不住微微偏頭,打量陌生人般,看著鏡中的女人。收腹,挺胸,直起腰。無形的手,貪戀地、痛惜地撫過自己的身體,仿佛在細數失去的、獲得的。
大不一樣了,真是。有的女人念出了聲。
那裙子賣出去幾件,母親拿手機拍了花樣,再去看牌子,打算明天去進一批。
面料摸著有些硬,沒有吊牌,沒有合格證,來路不明,一路摸到衣領處,看到縫得粗糙的標簽:珍林。
取女人姓名中的一字,取男人姓名中的一字,仿佛心心相印的愛的結晶。
她伸手摸了摸那名字。
我要說的是,我父親重見天日的那一幕。這一幕不是我親眼見到的,是兩個工人七嘴八舌向我轉述的。他們先說自三年前的山火后,汾縣便封山育林了,無人再登馬蹄山。我說,不妨礙,是他自己要爬的。他們才放心地說下去。
九月十五日的清早,馬蹄山上一片闃寂。兩個補種樹苗的工人,在半山腰處,望見黑黢黢的山影里閃過一團紅色。工人眨眨眼,才看清那是個人影,怕是來跳崖的,便跟了上去。他們看那人的背影,估摸著是個五六十歲的男人,身穿窄小的紅色運動服,衣服緊緊包住贅肉,斷成一截截的紅香腸,衣服后背金黃色的“柳林1999”,也被撐得鼓了起來,醒目如豬皮上的檢疫章。
男人只穿了一只掉底涼鞋,右腳微跛,卻走得氣勢如虹。他爬上了一塊更高的石頭,突然轉過身來。
兩個工人頓覺全身觳觫。男人的臉,青白似死肉,一雙眼睛,卻迸射出無限激情。他抬起一只手,仿佛面前有浩蕩的人群,他沖著虛空擺臂,像在指揮一場盛大的交響樂,高昂、鏗鏘,催人淚下:“柳林服裝廠的昨天,是家喻戶曉的十字街服裝店,咳咳,柳林服裝廠的明天,必將更加聲名赫赫,我們要讓每一個汾縣人,都穿上柳林的運動服!”
涼風拂面,熱血奔涌的男人,舉起雙臂,直插向天空,臺下坐著的職工們為這段話鼓起掌來,掌聲經久不息,比山谷中隨風搖晃的野草還整齊。他想,昨夜自己翻報紙,春柳查字典,兩人好一頓忙活,攢出的這開業致辭,真是佳句啊。
就是如此。我的父親帶著哈密瓜,爬上了馬蹄山,又沖著枯山雜草,做了三天四夜的演講。除了兩個種苗的工人,再沒第三個聽眾了。
父親被我送去了醫院。黃珍珍來探望時,父親還擠出一抹羞赧的笑,在病房中亂翻,嘴里咦咦地叫著,最后抓抓額頭說:“這次忘記給你買黃河蜜了,下次一定記得。”
有時,他沖著來送藥的護士喊:“春柳,今天做什么菜?餓了!”
他的記憶,以二十年前的那個夏天為起點,無限地倒退,反復咀嚼光輝歲月,再也無法向前,仿佛被困在了環山之中。因為父親,我才慢慢理解了三年前母親的死。像父親一樣的男人記得榮耀,像母親一樣的女人記得愛情,當榮耀難以為繼,便去征服女人繼續自己的榮耀,只不過在這之中,偶爾流露出一點兒詩意,譬如三十年前那個小工灼熱的眼睛,一條鵝黃色的裙子,一家愛的結晶的服裝廠……母親將最短暫的,當成最永恒的去追尋,豈不是要日日身處火焰山中被炙烤?我沒有機會,再將這些細細說給過去的母親聽,只希望現在的她已經尋到了一處清涼之地。
我從汾縣走前,去給母親掃墓。
母親離開鄉村已久,老家的墳地太擁擠,她像許多新死去的汾縣人一樣,被安放在馬蹄山公墓中。盤旋的棺材鳥,撲撲撲落在墓碑上,留下星星白點,又飛走了。母親的墓碑,三年無人料理,卻很潔凈。墓碑前,留下一小圈燒紙的黑色印記,供了兩只鮮艷的紅蘋果。想是中元節時,親戚們來祭拜過吧。墓碑旁,新栽的細細的小松柏,剛長到我的肩頭,我伸手輕撫著它。
粗啞的哨聲響起,幾只棺材鳥從墓碑間撲撲撲飛出,在沉默堅硬的黑色墓群中,漸漸浮出一個如小雞仔般毛茸茸的腦袋。等離得再近些,能看清那頭明顯凹進去了一塊。
來人是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身穿保安服,臂下夾著把稀疏的掃帚,手里拿著塊灰撲撲的抹布。他看見我,再看一眼母親的墓碑,朝我點一點頭。
男人說話,一字一頓?!拔以谶@里,看大門,”他接著指了指自己的頭,牙關崩得咯吱咯吱響,好像著急不知如何形容,“我……我腦子……打,我爸——”
又一只鳥飛到母親的墓碑上。男人停下來,拿起脖上掛著的口哨,急促地吹起來:噓嗚——噓嗚——
鳥飛走了。那個男人的兩條細腿一擺一擺,消失在墓群間。我跟上去,急追了幾步,卻尋不到那人的蹤跡,只看得見連綿的墓碑。
我從墓地出發,沿著來時的路回南方。
出汾縣的路上,風中充滿濕淋淋的霧氣。過馬蹄山時,天色濃黑,悶雷滾動,頃刻灌下沉重的雨。我降下車窗,土腥味的雨飛到我的臉上。涓涓細流澆滅了兇猛的烈火,在潮濕的水霧里,燒焦的馬蹄山,由墨黑化為淡青色,一身血紅的女子,緊握銀色長槍,腳尖輕輕一蹬,如梨花搖擺,旋而上天,鉆進那無邊無際的雨霧里。
作者自敘:初學寫小說
我寫小說是邊寫邊學。我先要模仿,有時是被作者故事中的細節打動,產生了聯想,有時是被作者的語言風格吸引,模仿其遣詞造句。
我甚至覺得,開始模仿都是走入第二個階段了,起初最難跨越的是個人的傾訴欲,也就是不再寫自己的事,轉而選取別人的故事。
這實在太難了,我甚至開始懷疑自己寫小說的目的,原本我寫小說是為了傾訴,可我現在不能傾訴了,我必須將情感包在心里,隱藏在文字的深處。“寫自己”很容易過早地陷入情緒中,會比讀者更早動容,那故事就成了一個情緒失控的人在自言自語,陶醉地講那些童年回憶、個人經歷和家庭生活,激不起半點兒共鳴。當我終于脫離對個人經歷的自戀,旁觀我“寫自己”的小說,發現原來對作者來說天大的事,放在小說中無足輕重。我開始放下自己,等寫完《過火焰山》,我才真正學會寫小說。
我接著遇到了第三個難關——如何了解自己以外的人。最開始,我很難寫一個完全虛構的人物,我需要找一些“參照”,為避免選取生活中身邊的人物,我選擇傳言中遙遠的人,他們的性格的碎片,人生的結局,再去想象這個人的全貌,然后將人物的整體補全,有了人物,就有了經歷,進而又有了故事。
沒過多久,我幾篇小說的主要人物,用盡了素材,我要開始獨立創造全新的人了,以前我是隔著薄紙描畫,現在我要把無變為有。我先把完全虛構的人塞在故事的角落里,讓他們做配角,后來,我能讓他們做主角了,至少能這樣寫出一兩個來,譬如《紅手白手》中的柳若云和沈大姐,當我不再執著她們與現實的關聯時,她們反而更像真實的人物。
最后,我磕磕絆絆寫完幾篇小說,開始了漫長的修改,我認為這能使語言更簡潔,簡潔才能傳達出詩意。我上學時寫作文,總是先寫全文,最后寫標題,十幾年后,我也沒太大長進,《紅手白手》我原本寫了十幾萬字,寫到結尾才發現主題,再縮成一萬字,就是現在的樣子。我像個“笨小孩”,獨自在寫小說的彎路上走著,又慢又吃力,也算在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