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其佳
[摘 要] 《幽明錄》(也稱《幽冥錄》《幽冥記》)是南朝劉義慶所組織編撰的志怪小說。由于創作時間久遠,書中的敘事方式并不成熟,故事紛繁復雜,鬼神志怪、晉宋時事交錯,研究分析多有不便。試圖通過對書中各個故事內容的梳理,對《幽明錄》中的故事進行初步概覽。
[關 鍵 詞] 《幽明錄》;敘事學;故事;文獻綜述
一、概述
志怪小說《幽明錄》成書于南朝宋,時至今日,原稿已散佚,而在魯迅《古小說鉤沉》收輯的二百六十五則殘卷中,仍然依稀可見我國小說體裁誕生之初的形貌。《幽明錄》的故事內容與《列異傳》《搜神記》等前人小說有所因襲,學者寧稼雨評《幽明錄》“內容豐富,名篇如林,其筆法較魏晉志怪粗陳梗概者已有明顯進步”,李劍國贊《幽明錄》“內容之豐富、文筆之優美,足以和《搜神記》相匹,甚至更勝一籌”[1],可見研究者在文學手法、敘事語言上對其給予的高度評價。由于其成書年代久遠,文本語言表現出諸多中古漢語語言的特征,研究者劉亞科從語言學語法角度研究了《幽明錄》的結構類型與語義類型[2],另有學者對被動句式[3]、稱謂語等進行研究。
《幽明錄》全書敘事表現出早期小說的原始形貌:并非以邏輯貫穿成篇,而是由眾多創作者收集的事件共同組成,各個故事之間關聯性并不緊密,亦無明確的時間順序或分類,為典型的雜記體小說。此前的文學研究雖對《幽明錄》故事中的佛道儒宗教、狐仙、婚姻愛情等特定題材有所關注,但并未有研究者全面、系統地歸類小說中故事的類型,在這一方面,相關文獻仍存在空缺,在進行文本研究時多有不便。本文試通過深入的閱讀以及敘事學原理,對《幽明錄》中所記故事進行分類分析,從而使書中內容有更加明晰的脈絡。
本文依據敘事學理論與俄國結構主義學家普羅普在《故事形態學》中使用的分類分析方法對《幽明錄》的文本內容進行整理。全書收錄各篇筆記的敘事手法差異甚大,一部分故事有較成熟的情節結構設計,講述了有始有終的完整事件,如卷三巴山巫師舒禮一事,由死復生的起因、經過、結局皆有交代;而一些故事則注重描述某個片段,如卷二獻者向楚文王進貢,通過對話著重展現了動物“大鵬”的奇異之處,動物所來、結果皆略;另有一些段落僅簡述某個現象或逸聞,內容與體量都很單薄,不足稱為故事,如卷一所記“徐琦每見一女子姿色甚美,便解臂上銀鈴贈之”,更類似于當時社會上的傳言消息??傊?,《幽明錄》各篇題材風格各異,大多具有獵奇的特點,作者廣集文獻編錄成書,可以以故事題材和故事來源作為兩種分類標準,在此之下細分故事類型以供概覽。
二、故事題材
《幽明錄》所記故事多數具有較濃厚的神鬼幻想色彩,許多情節發展、人物邏輯都緊密依托自然意象與超自然事物進行表現,這些鬼神敘事映照著魏晉時期社會對于生死、虛幻與現實、宗教等問題抱有的文化觀念。在“志怪”風格基調的驅使之下,書中多數故事描寫了某些超自然、違反常理認知的現象,或有妖魔神仙,或有巫祝方丹,或有奇異經歷,光怪陸離,然而又能夠從中發現并歸類總結出一定的模式。根據故事的虛構形象、情節模式進行歸納,題材類型主要有如下幾類:
(一)精怪類
此類故事通常描寫動物表現出某種神異能力,或某些既非動物也非人的事物,因難以定性而被歸為“精怪”。根據杜預批注《左傳》之說,《左傳》言“地反物為妖”,杜預注“地反物為群物失性”。妖精怪物,意味著反常、失性。[4]本文在此統稱為“精怪”,其下又可細分為許多類型,學者李天琪將全書近五十則相關故事分為動物、植物和靜物,并提出了“佳人”“仁義者”“智者”“登徒子”四類精怪形象。[5]這種定義是籠統的,偏重關注擬人化的精怪,本文統計全書故事,發覺仍有游離在此四種形象之外的角色,如卷一其一的“烏衣人”即為一名為自身復仇的蛟龍;卷一其十二所述爭奪一壺的“三小兒”顯得俏皮而古怪,并無明確的善惡行為。有時候,文中所描寫精怪是現實中人的精神寫照;但在一些情況下,作者引述這些超乎常理的生物并沒有明顯的人性化傾向,只是意在記錄“怪”“異”之處。
以《幽明錄》第一卷為例,精怪類故事共計六篇。第一篇《眩潭死蛟》、第二篇《桂陽釣叟》,都講述了“復仇”母題,南北朝時期認為萬物有靈,將人具有的仇恨情感投射到動物身上,使精怪體現出人格化的特征。值得注意的是,以水域作為背景環境的精怪故事數量眾多,學者胡欣認為這種敘事傾向與成書時期的時代文化、劉義慶作者群體身處的地理環境息息相關。南方的水域系統龐大,河流湖泊豐富,民眾的生產生活與水緊密相伴,“由于南方水域系統復雜,民眾的生活與水相伴相生,隨之而來的就是對江河湖海的祈禱與崇拜,以求得生活順遂、物產富足”[6]。這種情況,一方面為小說創作提供了大量故事原型,尤其是與水有關的虛構形象,如蛟龍、魚等;另一方面,民眾依水而生,對水神的崇拜也空前高漲。神、鬼、怪同源,可以共同視作民間傳說的一部分,無論是水域精怪還是水神形象,其成因都與當時的現實因素有關。
(二)巫祝及預言類
巫祝形象及其預言成真的事件也常出現在故事之中,這些故事一定程度上可以上溯到先秦時期的巫楚文化。六朝的巫地位相較于前代已有所衰退,巫文化與當時的佛、道、儒等宗教融合,有時難以分清其明確的教派,而在書中混稱為“巫”?!斗饒D澄》一文記述了石勒與佛圖澄通過法術在一名童子的掌心中看到劉曜未來被生擒的景象。在這些故事中,巫的形象往往神通廣大、具有神秘色彩,經常通過預言揭示他人命運,或者使用其他法術做常人所不能之事,例如畫符通靈、煉制丹藥。
需要注意的是,盡管敘事過程中總是安排“巫?!薄暗朗俊钡忍厥馊后w講述預言性質的話語,但是預言類故事并非必然與“巫?!钡热宋镄蜗舐撓?,有時預言也會以“自然異象”等方式顯形。學者韓霜怡統計了《幽明錄》約20篇政治預言故事,其中由巫祝、術士通過“憑空預測”“相術”或“堪輿”等方式預知未來的篇目有12篇,而由奇異的自然現象顯示神異語言的故事有《鳥化金印》《爰琮》《長星現》3篇,人物通過夢境或神靈之口得知命運的故事共5篇。[7]
在敘事層面,預言故事的主要情節框架通常依照“人物收到預言(可能有過程上的波折)——預言應驗”的結構書寫,著重強調預言降臨的神異過程以及預言應驗的必然性。這既符合此類故事共同的審美傾向,預言是求真的,至少求虛構的結果真實,又蘊含著當時文化氣質中濃厚的宿命論思想。
(三)鬼神類
區別于精怪類故事,鬼神類故事中的怪異事物往往是人的某種變體,而非自然界事物的化形,因此鬼神類故事也常常有關于人類死亡的情節描述。從這些故事的敘述話語中可以窺見六朝時期民眾的生死觀,人們認為存在另一個世界,而“鬼”或“神”可視作人的另一種形態。通過逐個閱讀故事,本文大致將鬼神類故事分為兩種:托夢與顯靈。
其中,托夢類型的故事因其夢境敘事的特殊形式,常體現出現實與虛構混雜、亦真亦幻的藝術效果。而鬼神顯靈的故事因為存在“凡人見鬼”“凡人遇見神仙”的情節,因此偶爾與奇遇類故事有所重合,而更多的故事則有著濃厚的死亡書寫特征,冢與墓是鬼神出現的環境,托夢中的鬼是主人公的亡妻、亡夫,如書中“晉司空郗方回葬婦于禹山”的故事,展示了六朝人眼里的鬼神世界。張家銘在《六朝的鬼神世界觀——以〈幽明錄〉故事為中心》一文中以空間為依憑劃分了鬼神出現的兩種場所:山與水等自然場所、墓與亭等人為場所,在此也不失為一個參照標準。[8]
(四)奇遇類
顧名思義,奇遇故事一在“奇”,以尋常之人作為觀照者,看到不同尋常的事物現象,才可見之特別;二在“遇”,主人公在文中必然有“遇”的動作,或是與仙人相遇,或是在山中偶遇寶物,或是遇到某種奇觀、經過某處名勝,而伴隨“遇”這一行動而來的是一系列后續事件的影響。奇遇類故事往往有始有終,將起因的何人為何出行、經過所遇到的人事形象、遇后結果都交代清楚,如:
孫權時,南方遣吏獻簪。吏過宮亭湖盧山君廟,請福。下教于巫,求吏簪。吏叩頭曰:“簪獻天子,必乞哀念。”神云:“臨入石頭,當相還?!崩羲烊?。達石頭,有三尺鯉魚跳入船,吏破腹得之。[9]
故事講述了南方遣吏獻簪路上的遭遇,這名官吏途徑宮亭湖祈福,遇到巫祝索要其簪,而官吏則為此簪是“進獻之物”感到為難,最終巫祝承諾在“石頭”一地可歸還簪,官吏到達目的地時則有錦鯉跳入船中,以魚腹傳簪。事件有始有終,故事的情節結構比較完整。當然,這是相較于許多其他類型故事“片段化”的特征而論的。
(五)逸聞軼事類
小說在魏晉南北朝主要發揮娛樂的文化作用,《幽明錄》中另有一小部分故事并不以靈異鬼神作為主要傳達的內容,而是講述前朝與今時的瑣事、逸聞,小說“小道”文體的特點在此格外突出。作者收錄之意,或突出其趣,或盡顯其怪,或品觀世風。
其中愛情類故事所占比例較大,總數有四十余篇,講述人神、人妖相戀的故事居多,例如《劉晨阮肇》《黃原》皆是此類。凡人相戀的故事在志怪合集中并不多見,一些故事仍具有一定的神異色彩,如戀人其中的一方死而復生,但這大致仍可劃分在人鬼之戀的范圍。然而,仍有一些故事更加貼近現實,近似于當時的小道之說,如“徐琦每見一女子姿色甚美,便解臂上銀鈴贈之”“清河崔茂伯女結婚裴氏,刻期未至,女暮已提一金罌受一升許,徑到裴床前立,以罌贈裴”。這些故事中的主角大膽追求愛情,傳達出自由戀愛的思想傾向,一定程度上也代表了作者所屬群體較為開放的“名士風流”之氣。另有一些逸聞更加片段化,難以概括情節并據此辨析題材,大致屬于“雜事瑣事”一類,也可歸類于逸聞軼事的范疇。
三、故事來源
《幽明錄》記錄鬼神故事,證明“神道之不誣”,在此之外則“多記晉宋時事”,一定程度上補充和豐富了南朝歷史的面貌,具有“史之余部”的屬性。[10]鬼神故事固然有神話、靈異的成分,但有些篇目也能與晉宋歷史文獻相互對照,傳說與史實相互依存。例如《佛圖澄》一則,佛圖澄與石勒通過巫術預測未來的情節與《晉書·佛圖澄傳》的記載相同,這和古人認同鬼神之事的迷信文化觀念不無關聯,所以有時較難判定神話或時事的區分界限??傮w而言,書中“晉宋時事”也有較長的歷史跨度,故事的來源各異,可以此為憑據進行劃分,此前已有研究者對此進行過梳理,其中胡欣的結論較為成熟明晰。[6]本文在此參考已有研究將《幽明錄》各篇來源分為前代繼承、時人雜記、民間傳說、宗教故事四種。
《幽明錄》大量摘選了前代志怪小說的故事,選錄并改編前代志怪小說是書中志怪故事的主要來源,共計有48篇文章由此而來。其中以《搜神記》與《搜神后記》尤多,分別有16篇和15篇,此外選錄的書籍有《列異傳》《異聞記》《陸氏異林》《博物志》《曹毗志怪》《靈鬼志》《甄異傳》《孔氏志怪》《孔氏志怪》。
除前人小說,《幽明錄》中也有許多近似于六朝地記的作品,其中不少為劉義慶門下作者群體的獨創,所記內容從風俗人情到地理物產無所不包,蕪雜多樣、滿盤皆收,是時人對各地民間事件、珍稀事物的即時記錄。
民間信仰以及由此產生的傳說一直以來都是神話故事、志怪故事的起源之一,六朝時期的巫、神文化仍十分盛行,并與道教、佛教有所融合。干寶在《搜神記》緒言中闡明其創作動機為“發明神道之不誣”,《幽明錄》大量收錄和繼承了《搜神記》的故事,在一定程度上也說明劉義慶及其文人群體是認同并沿襲了這一寫作意圖的,因此《幽明錄》一書中記述的一些神話性質故事可以看作對民間信仰即“神道之說”的一種發現和正名。其中,水神、陰司等形象是脫胎于中國古代神話傳說的民間原型故事,對后世志怪小說、神話小說造成了深遠的影響。明代傳奇《牡丹亭》脫胎于《幽明錄》中廣平太守徐玄方女死而復生的故事。同時,六朝時期各個宗教教派共同繁榮、交匯融合,多元的思想、圖旨也從宗教文化滲入文學創作領域,佛教的“六道”“菩提”等觀念被本土的小說作品認可并收錄,道教神仙文化在志怪小說中也可見蹤跡,這一創作現象對中國神話體系及民間文學文化起到了豐富和補充的作用。
四、結束語
《幽明錄》作為我國早期的志怪小說作品,其故事類型對后世創作具有開辟性意義和借鑒價值,因此對全書所記故事做一個總體性的分析具有重要的研究意義。本研究立足于故事本身,以敘事學的故事形態原理對各篇內容進行分類,發現故事題材可分為精怪、鬼神、巫祝及預言、奇遇、逸聞軼事五類;故事的來源多樣化,有前代繼承、時人雜記、民間傳說、宗教故事等。
《幽明錄》中所記錄描述的故事是立體的、生動的,故而單一的分類并不能概括該書全貌,有些故事的題材可能兼具分類中的幾種,有些則帶有更混雜的氣質特點,難以分類辨析。總體而言,《幽明錄》定體則無法、大體則有形,可以根據一定的劃分標準做概括性的總覽歸類,但是不可一言以蔽之,還需回到文本深處體會。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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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