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所周知,老舍是中國現代著名的作家,每個人或多或少都學過他的文學著作。20世紀30年代,是他創作的高峰期,其中就有我們熟悉的《駱駝祥子》《牛天賜傳》等。而他一生創作的絕大部分中短篇小說也完成于這時,也創作了《月牙兒》《柳家大院》《微神》等短篇小說收編在他的小說集之中。其中大部分作品都是作者對這個時代底層平民百姓生活的真實感受,作者對他們的命運、思想、心理進行了細致的刻畫,是一種文化批判視野中的“市民世界”。
《月牙兒》是老舍1935年由長篇小說《大明湖》中的一段加工而成的。后來,老舍曾回憶道:“由現在看來,我愣是要《月牙兒》而不要《大明湖》了。”可見,老舍對《月牙兒》的重視程度。而《月牙兒》在發表之后引發了較為巨大的反響,這也極大地激發了老舍的創作熱情。于是,老舍又于1935年5月在《文學》上發表了它的姊妹篇小說《陽光》,這相比發表于同年4月的《月牙兒》晚了1個月的時間。仔細研究兩篇小說就會發現,它們具有極高的相似性,文本之間也有很強的關聯性。由此,大多數人對《陽光》的看法與評價也很大程度上受到《月牙兒》的影響。它們都以身處于封建社會泥潭中的女性視角展開對故事的敘述。女主人公們的人生軌跡展示了封建社會女性的無奈與苦苦掙扎,希望從有到無,最終屈服于社會現實,一切都破滅了。從象征性意象“月牙兒”和“陽光”上,我們也可窺見女主人公們的情感色彩。這些共同點使兩篇小說亦如兩朵并蒂蓮花精致柔婉。將兩篇小說比較就能發現,雖然《月牙兒》的女主人公生活凄慘貧窮,《陽光》的女主人公生活較為幸福富有,是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但最終殊途同歸,迎接她們的都是悲慘的命運,人生最后都以悲劇結尾。本文將從貫穿全文的意象、封建社會中的典型女性形象兩個方面進一步分析對比兩篇小說,體會老舍對底層市民的同情,對黑暗社會的批判。
一、貫穿全文的意象
(一)孤清冷寂的月牙兒
自古以來中國人對“月”就有著獨特的情感,無數的文人志士把自己的情感寄托在其中,值得人們品讀蘊含著的情感與意味。月承志、寄情、安撫、陪伴,是中國獨有的文化表現。在中國古典詩詞中,有把高潔品質與月結合的,如李白的“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有把思念牽掛的情懷寄予月光的,如蘇軾的“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水調歌頭》);還有以美人比月的,如聶夷中的“美人盡如月,南威莫能匹”( 《公子行》)。在《月牙兒》中,“月牙兒”作為線索貫穿全文,具有多層不同的意蘊,耐人尋味。
在《月牙兒》中,月是伙伴,又是知己,是給予“我”一切絕望和希望的來源,是寄托“我”一切快樂與悲傷的居所,也是告訴“我”世間美好與丑惡的鏡像。而對于“我”來說,月一直陪伴著“我”,照耀著孤獨弱小的“我”,見證著“我”生命中每次重要的轉折。這一系列意象的運用讓“月牙兒”這一客觀物質環境升華成為精神環境,伴隨著每次“我”思想的改變。
《月牙兒》的開篇是:“是的,我又看見月牙兒了,帶著點寒氣的一鉤兒淺金。多少次了……”結局是:“月牙兒!多久沒見著它了!媽媽干什么呢?我想起來一切。”
在“我”這短短的一生中,月牙兒就是那被遺忘的“我”的代名詞,清冷孤寂受人忽視。月牙兒清冷的光芒是“我”內心純潔、執著和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是“我”閃爍不滅的希望。
在文中被烏云遮擋的月光暗示了“我”內心墮落的一面,是封建社會對女性的壓迫。月光本是孤獨、高潔、明亮、純凈的,但也無法擺脫烏云的遮擋,這正象征著“我”被現實的無情打壓和逐步吞噬直到毀滅的全過程。一切是那么殘酷,而渺小的“我”卻仍試圖用自己那微薄的力量改變一切。家庭發生變故,母親只能以洗衣裳來養家糊口,而“我”越可憐媽媽,便越愛這個月牙兒,因為我將“月牙兒”視為慰藉的物件。然而后來,用《月牙兒》中的話則是“最后的黑影又向我邁了一步。為躲它,就更走近了它”。而最后在“我”也變成了像母親那樣的女人,經過生活的摧殘,“我”終向命運低頭。屋子里嫖客時常出現,表明“我”已經不是曾經的那個“我”,純真的“我”早已死去,而“我”的那個“月牙兒”也早已隨著“我”的墮落被摧殘得破敗不堪。“月牙兒”不僅象征著“我”與母親的命運,更是那個時代的縮影,“玉一般的女子在這暗無天日的黑暗現實中,無可挽留地破碎了”(周雨婷《微寒的月牙兒—淺析〈月牙兒〉的藝術表達》)。月牙兒與云霧陰霾相結合,陰晴圓缺,變化無常,是女性孤身奮斗卻依然逃不出云彩遮蔽的殘酷事實。
(二)看似溫暖明亮的太陽
陽光在中國傳統的象征意義中一直是很正能量的存在,它象征著希望、生命、
力量和青少年蓬勃的生命力。此外,它還象征著幸福、熱情、高尚……在《陽光》中,陽光不象征著“我”,但是“我”心情的晴暗變化與陽光的陰晴相吻合,這也讓讀者生動感覺到“我”的情感變化。在這兩篇小說中,老舍運用的寫作手法有一定的相似性,“陽光”與“月牙兒”有著意象上的呼應,但表意功能卻又不完全一致。如果說“月牙兒”意象是女主人公的自況甚至符號的話,那么“陽光”這一意象雖與女主人公有關聯,卻也沒達到融合的境地。在《陽光》中,女主人公的生活富裕,衣食無憂,覺得自己是一個太陽一樣的存在,所有人理所應當地圍繞著她,她就是一切的中心。
文中寫道:“我們非常的愛上學。不是對功課有興趣,而是我們愛學校中的自由……我們既都是闊家的女兒,在談話中也低聲報告著在家中各人所看到的事,關于男女的事……我們是一群十四五歲的鮮花。”這里生動地體現了“我”一個接受新思想,典型的新時代女人,有著富家大小姐的驕縱和對浪漫愛情的渴望與期待。“家中給提的人家到底是合乎我的高尚的自尊的理想。除了欠著一點愛,別的都合適。愛,說回來,值多少錢一斤呢?”“我”只是封建社會中為了家族利益微不足道的犧牲品,為了“我”的自由與高貴,我放棄了愛情。實際上,陽光與太陽并不屬于“我”,而是在“我”身邊的男人們的特權,“我”只是太陽下的一朵小花,而“我”只有在陽光的照耀下才能燦爛地綻放,“陽光”才是“我”的一切,“我”的依靠都離不開它:在婚前是父親、兄弟,婚后是丈夫。顯而易見,“花”是美的,卻也是短暫的。故事中的“我”在結婚后發現丈夫只是利用我的美貌來獲取官職利益時,為了所謂的自由,“我”選擇了離婚,結果“家中的人也很強硬呀……他們的態度使我懷疑我的身份了”,以致“母家與我斷絕了關系”,“我”的丈夫變成了平民,“官司也無須再打了,我丟了一切”,曾經所擁有的一些都不屬于“我”,都成了泡影。“我”為了逃避這一切,只能陷入對過去無盡的回憶之中。這體現出即使是錦衣玉食的“我”,身處上層社會,如果試圖與這種黑暗腐朽的封建社會抗衡,還是逃不掉失敗的必然結果。無論是這兩個意象中的哪一個,女性無論在何時,永遠都是犧牲品,即便想要擺脫枷鎖,也只能是孤軍奮戰,逃脫不了悲劇的事實。
二、封建社會中的典型女性形象
(一)貧苦中的女性形象
《月牙兒》中的女主人公是典型的封建社會中女性的悲慘形象。“我”在小時候失去了父親,與母親相依為命。社會的殘酷讓“我”在“媽媽哭著遞給我她頭上的銀簪”時就已感受到。在“我”成長的過程中,越來越多的親身經歷讓“我”認識到:“我的媽媽是我的影子,我至好不過將來變成她那樣,賣了一輩子肉,剩下的只是一些白頭發與抽皺的黑皮。這就是生命。”后來在學校,“我”接受了新的思想,渴望依靠自己而獲得獨立,不再做一個依附者,自由地生活,不重蹈母親的覆轍。然而,封建社會的傳統思想還是在人們的心中根深蒂固,如“我和同學們打聽過了,有的告訴我,去年畢業的有好幾個做姨太太的。有的告訴我,誰當了暗門子”。
“我”奮起努力想靠自己改變現狀,然而,現實卻給了“我”殘酷一擊。后來,“我”被欺騙失去了我在乎的東西時,“我”說道:“我失去那個月牙兒,也失去了自己,我和媽媽一樣了!”從言語中讀者們都能深刻體會到“我”的絕望。其實,高冷純潔的月牙兒,象征著“我”那顆純潔的心靈,而在經過此事之后,“我”的心境也變了,變得不再純潔。
“我”開始墮落了,最終還是變得和母親一樣了,開始為了填飽肚子而出賣自己的肉體,違背自己的靈魂。每次抬頭,那孤單冷冷清清的月光,都能使“我”想起曾經悲慘的生活。它總是能夠在“我”難過、落難、孤單的時候出現,時而帶有“微光”,時而“被云掩住”,時而“黑暗”消失,最后的出現便是“我”在監獄中。月牙兒,是“我”在悲傷難過之時僅有的陪伴,是“我”最忠誠的朋友與傾聽者,時刻陪伴著弱小可憐無助的“我”,它是“我”和母親一生坎坷命運的見證者,也是“我”一直可望而不可即的夢想。
在文章的結尾,“我”在監獄里,沒有親人,只有好朋友月牙兒陪伴著“我”……
生活的悲涼還是那個悲涼。可見,對于“我”來說,在監獄里也是一種解脫,是一種與黑暗社會分離的解脫。
(二)富裕家庭中的女性形象
《陽光》中的“我”出生在富裕的家庭之中,自小就有一種高于別人的高貴感,覺得自己成績優秀,有禮儀,有教養,別人高攀不起。《陽光》中的“我”也是一個接受新式教育的新時代女性,也向往美好的愛情與自由,認為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應該屬于自己。在這樣的環境下,似乎實現自己的理想和人生價值才是“我”該考慮的事,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然而,《陽光》中的“我”注重自己的精神而不在乎物質的獨立性,所以在物質方面為了自己所謂的美好生活,“我”更多地選擇了“妥協”。當時的社會,其他女性毫無主見,而“我”卻是她們的“頭目”—“我”要尋求真正的愛……這是“我”叛逆的新時代女性精神的體現。然而,最終“我”為了自己所謂的自由,在為了能夠自主戀愛結婚、和與丈夫爭取真愛的努力中,“我”還是進入了包辦婚姻的牢籠,漸漸向現實妥協。
文中寫道:“我的丈夫是個頂有身份,頂有財產,頂體面,而且頂有道德的人。他很精明,可是不肯自由結婚。他是少年老成,事業是新的,思想是新的,而愿意保守著舊道德。他的婚姻必須經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要給胡鬧的青年們立個好榜樣,要挽回整個社會道德的墮落。”這是“我”的自我安慰,然而在知道丈夫只是利用“我”的家族和美好的身體來取悅上司時,“我”覺醒了,毅然決然地決定和丈夫離婚。這對于一個原本注重物質的“我”來說是一個質的突破。事實也并不如意,在和丈夫離婚后,“我”那原本令“我”所引以為傲的家庭也拋棄了“我”,“我”失去了一些,也失去了所謂的“太陽”,即那一直照耀我的陽光。最終,“我”的命運也代表著一個時代女人的悲哀。
《月牙兒》與《陽光》都是以女性的視角展現了時代的局限性,讓讀者體會到封建社會的黑暗與不公,一種無能為力感油然而生。“月牙兒”這一意象貫穿全文,彰顯了封建底層社會女性人格與尊嚴被踐踏的現實境況。而另一意象“陽光”是“我”賴以生存的必需品,而“我”卻是“陽光”的,在這看似平等實則不平等的現實中,“我”經歷了由清醒到沉睡,再到徹底覺醒的蛻變,而代價卻是賠上了一生的幸福。
兩篇小說中的“我”都是接受了新思想的新時代女性,但最終都以失敗而告終。這深刻體現了在西方資產階級對現代中國的沖擊之下,老舍堅持著自己,有著自己獨特的判斷。這種獨立的思考,批判排斥資本主義文明的主題,生動地體現了女性人生的最終走向,是一種在那個時代與社會的必然性,這也體現了老舍關注“性別”等級的話題,體現了他自己的思考和對封建社會女性的人道主義關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