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西部作家中,雪漠憑借其獨特的風格脫穎而出。其作品包括小說、散文、詩歌等,廣受讀者和文學界的贊譽。但是,學術界對雪漠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其小說創作,而對其散文研究多是用于輔助解讀小說作品,完全以散文作品為研究的論文較少,二者數量差距極大。
《一個人的西部》是長篇自傳體散文。用雪漠在書中的介紹來說:“我的這部書并不僅僅是一個文學青年的成長史,它甚至不僅僅屬于我自己。它告訴你的,是一個文化中的個體,如何通過實踐,融入整個文化的母體,成為文化的一部分,進而成為某種文化的載體,從而承載了某種文化的全息的過程。”對于雪漠而言,這本自傳不僅是對其生命的定格,同時也回溯了滋養他的西北大地,呈現了文化哺育人,人又展示文化的全息過程。本文將從兩方面入手,論述作者定格了什么,分析雪漠何以從西北偏僻小村莊成長為今天能夠在文壇占據一角的作家。
一、生命的定格
將雪漠的自傳散文的書寫歸類為“生命的定格”,其中“生命”提取于雪漠參加讀書報采訪時所說的《一個人的西部》是生命寫作:“《一個人的西部》中,寫的是追求寫作夢想的過程。這種寫作是生命與寫作的完美結合,它遠離了很多文學性、概念性的干擾,也不靠語言或某個章節來打動讀者。真正令讀者感動的,是作品中飽含的生命力量。”(舒晉瑜《雪漠:西部文化是我的生命基因》)“定格”一詞是來源于《一個人的西部》里的自序:“我過去的事,是一種消失的歷史,但它不僅僅是我自己的回憶。因為那生活已消失,我的寫,就變成了一種定格;還因為我升華了生命,改造了命運,我的那種定格,也就有了另一種意義和價值。”
(一)自我生命旅程記憶
《一個人的西部》的書寫,緣起于雪漠兒子結婚需要請東客。雪漠借請東客的契機,回憶了前半生的經歷。全書分為五編,分別回憶了童年時光、初高中求學經歷、工作與戀愛故事以及成為作家的沉淀。
童年時期的雪漠有著出奇的專注力和想象力,能看到很多已經死去的人。因為記憶力好能復述客人講的故事,使童年時期的雪漠總是很自信。上學發新書后,他會從頭到尾讀一遍,把書撕掉,書中的內容全在腦中,上課時根本不需要用書。童年時的西部師資水平十分差,校長一張口便是錯別字,雪漠調皮時想整治老師,會公開糾正老師的錯別字。雪漠感慨:“西部的大部分孩子,在走向社會之前,就輸在了起跑線上。”
中學時期雪漠憑借一篇作文被選拔到省重點中學,這一次的肯定讓他的寫作夢想真正確立。考上重點中學讓父母感到驕傲,但父母是典型的西部農民,“一直過著捏緊了喉嚨的日子”。面對家庭的困境,小舅舅的幫扶,讓父母安心的同時,也給雪漠打了強心針。盡管有舅舅的支持,城里讀書的日子依然非常辛苦,雪漠在食堂舍不得打菜吃,饅頭、面條換著點,省下來的錢都用來買書,寧愿餓著肚子,也不愿難為靈魂。
高考時因為數理化成績不好,沒有考上大學,這是雪漠第一次嘗到失敗的滋味。周圍人的嘲笑、對父母的內疚和遺憾,某個瞬間他甚至產生輕生的念頭。好消息是考上了師范,也算是有了鐵飯碗,他從一個農民的兒子變成老師,進入了體制。這一個小小的改變讓他有幸不被貧瘠的土地、生存的艱辛扼殺靈性。
在師范期間,雪漠大量閱讀書籍并養成記日記的習慣,在日記里自我檢討、自我激勵、自我調整。記日記的習慣不但讓雪漠養成自省的習慣,其中記錄的好故事也成為以后寫小說的素材。除了讀書修行外他也沒有停止練武,“我給自己定了任務,每天要舉一對三十六斤的啞鈴四百次,要踢腿,各種腿法一百次,練易筋經一個小時”,非常自律。
武威師范畢業后,雪漠被分配到南安中學教書,遇見了生命中的兩位“逆行菩薩”,他們的打擊讓雪漠更加堅定向上的心。也是在南安中學,雪漠遇到了自己妻子魯新云,妻子對雪漠來說“就像陽光那樣,突然照進了我的生命,也像是一陣輕柔的風,帶走了我靈魂中的許多焦慮”。后來,雪漠被調到北安小學,在這里完成自己的處女作《長煙落日處》,在省內獲得一致好評。在雙城中學時,趕上了武威教委組織的選調進程,通過層層考試雪漠考上了。他被正式調入教委工作后,工作自由,能夠通過采訪收集很多神奇的故事,家庭生活也因此得到改善,帶著妻子和孩子在城里也算是有了棲身之所。
在一切向好發展時,雪漠的二弟因為癌癥離開人世,這幾乎讓雪漠進入半癡呆的狀態,無法繼續進行創作。經歷弟弟的離開,眼中再無大磨難和打擊,雪漠開始將禪修視為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禪修對于雪漠來說不是討好神明,而是約束、調整、升華自己的內心。成功前的最后一個階段,雪漠不再執著于繼續文學創作的夢想,而是選擇破執放下當作家的夢想,剃發閉關。反而是放下后,雪漠的寫作進入佳境,寫完了《大漠祭》,一夜成名。
雪漠的成功不僅是自身的文學天賦,更多是極端的自律、強悍的內心和不斷向上的進取心共同鑄就。他是西北土地走出來的幸運兒,也讓我們看到了貧瘠土地上不屈的生命。
(二)他者生命的審視與評價
《一個人的西部》不僅記錄了雪漠三十年的人生歷程,同時還記錄了二百多位父老鄉親的人生故事,形形色色的人、不同的人生經歷共同組成了一個西北生活群象。
母親暢蘭英,個性剛強、不服輸,是典型的西北婦女。父親陳大年,是老實、憨厚、質樸、正直的一個老漢,喜歡助人,哪怕家里窮,也會幫助比他們更困難的人。父親的夢想,就是養大兒女,供他們讀書。弟弟陳開祿,喜愛讀書,雪漠希望弟弟能像自己一樣依靠文學改變命運,鼓勵弟弟多讀書、多寫作。但弟弟初中畢業就去賣苦力供哥哥讀書,一次拌嘴在氣頭上的雪漠口不擇言稱弟弟就是賣苦力的,狠狠傷了弟弟的心。遺憾的是弟弟早逝,讓雪漠失去懺悔的機會,成為永久的痛。
大舅暢國福在鬧饑荒的年代,餓極了偷了隊里的苞谷,被隊長發現后受到了全村的鄙視,于是上新疆發展;后來在新疆當上了工人,生活滋潤,反而有了好日子。二舅舅暢國權,高中生,在村里是有文化的人。二舅舅一生未娶,癡迷神秘文化,是專職祈神捉鬼人。西部盛行神秘文化,老百姓們相信它、認為它有用。精通神秘文化的二舅舅很受村里人尊敬,都叫他“暢半仙”。
何鋒年是大隊派來的看樹老漢,工作認真,是偷樹者的克星。除了看樹,他還主動看草。雪漠從護林老漢的工作態度中感嘆,過去的人會把公家的東西當成自己家的一樣用心對待。對于現代人來說這種認真可能有一點兒傻氣,但對于他們來說是一份責任和擔當。
孝賢藝人賈福山是雪漠真正意義上的第一位老師,雪漠童年時常跟著他一起哼哼唧唧地唱孝賢,算是最早讀的書了。在和賈福山的交往中,他的窮、丑、臟是被忽視的,只有兩顆火熱真誠的心在交流。“他們很窮,卻也許比一些知識分子更有文化底蘊。他們的藝術里,有一顆火熱的心。”
金萍,雪漠的小學同學,他們一起排節目的時候被同學們起哄。金萍父親是干部,他覺得自己的女兒和農民的兒子關聯在一起很丟人。金萍父親的羞辱讓雪漠幼小的心靈第一次感受到階級的差距。命運吊詭,金萍還是被父親嫁給涼州西鄉的一個農民,生活條件差,金萍被鄉村繁重的生活吞噬了靈性。雪漠感慨在西部很多有天賦的女子,嫁人后被生活和環境以及諸多因素磨礪得變了樣,希望將來的女孩子們能夠有機會改變她們的命運。
陳文玉一家,原本家庭條件很好,但父母死得早,留下七八個孩子,生活便開始艱難起來。陳文玉的大姐擔起了全家的重擔,她是典型的西部女人,生來就有堅韌和不屈的精神力,再重的擔子也壓不垮她。
愛年佬是在饑荒年當大隊書記,雖然村里有戰備糧,但依然餓死很多人,村里人覺得是他偷了糧食。父親對愛年佬一直有恨意,認為是他導致爺爺生悶氣,才會得癌癥去世。但是無論村里人怎么評價他,雪漠對他總有悲憫之心,在他眼中這個餓死村里人、狠斗人的書記只是一個瘦弱的老人。
根喜是愛年佬的大兒子,領養的,從小到大遭到后媽的毒打和歧視,哪怕后來結婚了,老婆也挨后媽的打。多年后,根喜和后媽分家,幾乎凈身出戶。村里人有錢出錢、有物出物為根喜蓋了房子。勤勞的根喜現在已經生活富足了,獲得后媽偏愛的弟弟反而一直沒有出息。
還有很多人物不能一一舉例,在雪漠回憶中的鄉親很多與小說的人物有關,“他們根本意識不到自己會是一種文化的載體,也不知道自己的心靈中會有那么美的東西,自己的身上承載著那么高貴的品質”。
二、精神世界的建構
(一)涼州文化資源的滋養
雪漠的家鄉特指涼州區洪祥鎮陳兒四組。家鄉的土地對雪漠的影響很深,“在那里,我接受了最早的文化和藝術熏陶,天性中的一些基因,比如對書的熱愛,比如對信仰的追求,都是在那塊土地上被激活的。我的夢想,我的創作基調等,都有著那塊土地的印記和味道”。
孝賢,是流行于甘肅涼州的一種彈唱藝術,最初是盲人藝人謀生乞食的手段,隨著歷史沉淀逐漸變成文化的活化石。涼州孝賢的表演形式是由盲人懷抱三弦子,邊彈邊唱。這個群體是涼州文化的重要載體之一,也是涼州文化的一大特色。孝賢可以說是西部小孩兒的“第一本書”,其歌詞文化含金量大。賈福山的聲音嘶啞蒼涼,雖不好聽但是有著生命的力量,“我的眼前,總會出現一些在黃土地上掙扎的身影。他們都像是我的父親和母親”。涼州孝賢雖然是民間藝術卻充滿了佛教、道教的文化,勸人善也勸人孝,并且有具體的修煉內容。雪漠的作品中也充滿了孝賢的文化基因,使讀者在閱讀中可以感受到一種飽滿的、鮮活的氛圍,引人不斷深入挖掘其中的文化內涵。
書中還提到了涼州人的忍辱功夫。初中時期的雪漠自我感覺良好,人驕傲很不謙虛,被班主任罵了整整一年,幾乎成了噩夢。也是在那時,雪漠學會了忍辱,他的訣竅就是“真忍辱者,無辱可忍”。對于雪漠來說,很多批評聽上去是一種辱,但實際上背后有著別人望你成才而恨鐵不成鋼的味道,更多的是一種愛。雪漠感慨這份功力要得益于涼州的文化土壤:“涼州人的忍辱功夫,真是世上第一流的……在涼州,當官很容易,老百姓都不跟官計較的。老祖宗說:‘涼州養貪官。’我也常聽爹說,窮死不喊冤,屈死不告官。我不知道,涼州人的這種忍耐力,究竟是好是壞。”但是這一份忍耐,反而讓雪漠在面對困境時,懂得轉化,不被困難所擊敗。
(二)個人經歷的塑造
雪漠的父母雖然是西北農民,但是他們都有著很好的品質。雪漠雖然家貧,卻有著寬松自由的家庭氛圍,讓雪漠自由、自信地成長。
童年時老人們常講的孝子殺母的故事,這使雪漠十分警惕“墮落”的出現,“如果你回顧自己的一生,或許也會發現很多墮落的可能性。所謂的墮落,就是在某個生命的瞬間,失去了向上的牽引力,于是就向下了”。雪漠的個性特點是從不拖拉和猶豫,常自省,不因打擊而放棄夢想,這樣的性格讓他一直在葆有向上力,不斷成長。
雪漠在十歲的時候認識了死亡,他看著村民把人抬進棺材,第二天就消失了,什么也沒有留下,包括曾經生活在世上的痕跡也逐漸消失。對于人會消失的恐懼纏繞著雪漠很久,對死亡的反思讓雪漠把比較的參考系放到和生命作對比,發現在生死面前很多事情都沒有意義。這讓他能夠放下很多無關緊要的東西,更加專注于提升自己和文學事業。
(三)宗教文化的認識與選擇
西部盛行神秘文化,雪漠對于涼州神秘文化的理解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啟蒙時期,主要是聽、想象;第二階段開始有意識地收集和整理涼州的民俗文化,對民間、神秘文化是全盤接受的;第三階段在人格修煉達到一定境界,涼州文化融入雪漠的基因,成為營養,不再局限他的思維。能夠實現這種超越和雪漠的自省和自強有很大的關系,這讓他走出涼州,得以擁抱更大的世界。
讀書、練武、修禪讓雪漠強筋骨、壯精神,不斷在向上和向下的力量中盤旋上升。正如雪漠所言:“我之所以能走出涼州,走出宗教的桎梏,是因為我發現了自身的局限和毛病,而一天天掃除,一天天戰勝自己,才有了后來的明白和頓悟。”正是這份自省和自強,讓雪漠在其追夢的過程中充滿生命的意志和信仰的力量,讓他成為名副其實的“精神強者”,定格了他的成長史,也定格了一個精神的西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