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長于百年》是吉爾吉斯斯坦作家艾特瑪托夫的第一篇長篇小說,故事發(fā)生在蘇聯(lián)中亞荒漠地帶的薩雷-奧捷卡大草原上,講述了火車會讓站老員工葉吉蓋為朋友卡贊加普送葬的故事。通過主人公的所見所聞及所想所感在故事中穿插進“曼庫特”和“賴馬雷”的傳說以及林海星的科幻情節(jié),構成了一部乃曼族人的“微型史詩”。作者在小說中設置了“阿納貝特墓地”“鮑蘭雷-布蘭內(nèi)會讓站”和“1號宇宙飛行器發(fā)射場”三個地理空間,分別對應“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三條故事線。三個地理空間沿著鐵路線分布在薩雷-奧捷卡大草原上,從會讓站出發(fā)三十公里是阿納貝特墓地,四十公里便是宇宙火箭發(fā)射場,如同歷史脈絡一般象征著草原人民的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
文學地理學研究“更關注人物活動的地理空間,關注人物在不同的地理空間的位置、權利、言行、性格和命運,這就是‘空間分析法’。而‘空間分析法’主要用于對文學作品的地理空間的分析和解讀,包括各種空間元素及其結構(組合)與功能”(曾大興《文學地理學的研究方法》)。空間與時間相對,通過長度、寬度、高度和大小表現(xiàn)出來,文學領域里對空間也有著豐富的研究。《一日長于百年》圍繞著“阿納貝特墓地”“鮑蘭雷-布蘭內(nèi)會讓站”和“1號宇宙飛行器發(fā)射場”三個地理空間展開,分別對應現(xiàn)實情景、歷史傳說“曼庫特”和科幻奇遇“林海星”,不同的地理空間承載著不同的意義內(nèi)涵,構成了完整而立體的文學作品。本文在文學地理學視域下運用空間分析法,結合小說情節(jié)分別對三種不同的地理空間進行解讀,試圖尋找其蘊含的象征意義,并進一步分析其中承載的作者對歷史消解的憂慮與對人類命運的關懷。
一、《一日長于百年》中的地理空間
“文學里的空間主要是討論象征或再現(xiàn)的議題,討論文本里再現(xiàn)的地景跟外緣環(huán)境的相似、差異,或是某個空間意象在文學作品里的意義、作用或被描述的策略。”(范銘如《文學地理—臺灣小說的空間閱讀》)“阿納貝特墓地”“鮑蘭雷-布蘭內(nèi)會讓站”和“1號宇宙飛行器發(fā)射場”三個地理空間在文中交替出現(xiàn),讓整個薩雷-奧捷卡大草原展現(xiàn)出多時代復合交融的豐富性和獨特性。
(一)阿納貝特:回不去的故鄉(xiāng)
阿納貝特是乃曼人的族墳,是世世代代乃曼人的歸依之地,小說中這樣描寫:“從鮑蘭雷-布蘭內(nèi)會讓站到乃曼族的族墳阿納貝特的距離至少有三十來公里……但除了葉吉蓋之外,現(xiàn)在活著的鮑蘭雷人沒有一個知道怎么去到那里。”與其說阿納貝特墓地是葉吉蓋一行人送葬旅程的終點,不如說它更像是一個神秘的符號,存在于葉吉蓋和村民們的口中。我們只知道它在離會讓站三十公里的地方,在大草原的深處,卻沒有只言片語描述這個地理空間的具體樣貌,這片族墳仿佛被籠罩在神秘的迷霧之中。文中多次以送葬隊伍距阿納貝特墓地的距離來暗示時間的流逝,如“去阿納貝特的路程已經(jīng)走了三分之一了”“再走兩個小時就到達阿納貝特墓地了”“離阿納貝特墓地的路程已經(jīng)剩下不多了”,讓讀者在對于族墳充滿幻想的同時,也能對故事的進程產(chǎn)生清晰的了解。
在小說中,阿納貝特墓地與“曼庫特”的傳說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相傳一位勇敢的母親乃曼-阿納為了救被柔然人變成“曼庫特”的兒子,最終被射死在了草原上。阿納貝特,即母親安息之所。“曼庫特”要承受“戴希利”的酷刑,頭上套上駱駝皮,直到頭發(fā)長進頭皮導致理智完全模糊,成為柔然人的奴隸。乃曼-阿納的兒子若拉曼正是由于成了一名“曼庫特”才會忘記自己的身份,在柔然人的唆使下親手射殺了母親。小說中的“曼庫特”象征著忘卻民族歷史的人們—思想模糊的奴隸們不記得自己是哪里人,父母是誰,過去有著怎樣的生活。“砍掉俘虜?shù)哪X袋,或者給予他別的傷害以使他喪魂失魄,這都比使一個人喪失記憶,毀壞他的理智,根除他獨有而別人不能企及的心靈,要容易得多。”歷史和記憶是流淌在每一個人血脈之中的最寶貴的東西,是一個人生活過、存在過的標志,“曼庫特”們喪失了記憶,被剝奪了過去,變成了徹頭徹尾的“非人”,他們找不到父母親人,找不到回家的路。從另一層面上說,阿納貝特像是一座飽含著悲傷的“孤島”。與傳說相對應,現(xiàn)實世界中想盡快擺脫父親卡贊加普這個麻煩的薩比特讓就是當代的“曼庫特”,而最終沒能被安葬在阿納貝特的老卡贊加普就如同那位沒有喚醒孩子的母親。薩比特讓小時候是父親的驕子,父親“為了不耽誤他上課,有多少次給他披上皮大衣,冒著大風雪,騎著駱駝送他回學校”,但薩比特讓來會讓站之前,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活著還是死了。在故事的最后,葉吉蓋想起了傳說中的杜年拜鳥,它不斷地叫著:“想一想你是誰家的子弟?你叫什么名字?”可惜再凄厲的叫聲也喚不回忘卻歷史的年輕人。
不確定的地點,詭異而悲傷的傳說,這些復雜的因素為阿納貝特籠上了一層神秘感。這座草原深處的族墳本應該是一個民族的成員們世世代代安息的場所,是民族歷史存在的見證,但葉吉蓋這一代的乃曼人卻已漸漸忘卻了祖先們的棲息之地,這似乎寓示著隨著時代變遷歷史演進,草原民族的根和魂也在逐漸斷裂和消散。阿納貝特就像一個參照系,人們離旅程的終點越來越近,卻也離自己的歷史越來越遠。最后,隊伍被宇宙發(fā)射場的鐵絲攔住了道路,他們最終也沒能到達阿納貝特,就像若拉曼沒有回到母親身邊,阿布塔利普沒有回到咸海,美蘇宇航員沒有回到空間站。阿納貝特象征的是人類的歷史,乃曼族的后人舍棄了歷史,阿納貝特墓地也將被夷為平地。
(二)宇宙火箭發(fā)射場:到不了的遠方
小說中的薩雷-奧捷卡宇宙火箭發(fā)射場是蘇聯(lián)科技實力的象征,在廣袤的大草原上有騎著駱駝的哈薩克牧民,有運輸原料的火車,也有飛向太空的火箭,過去與未來在這片土地上奇妙地交織在了一起。艾特瑪托夫發(fā)揮驚人的想象力創(chuàng)造出“林海星”這樣一個神秘的外星球,描繪了一個科技和人文實力都遠超地球的世界—林海星象征著人類更加文明、發(fā)達的未來。林海星人有著天藍的頭發(fā)和黝黑的皮膚,人口數(shù)量龐大,壽命極長,他們的城市生活水平也極高,最吸引人的是他們掌握了開采太陽能和控制氣候的能力,這無疑能夠解決地球上因工業(yè)發(fā)展而造成的生態(tài)困境,這是人類幻想中未來世界的完美典范。
宇宙火箭發(fā)射場在小說中也承擔了紐帶的作用。太平洋上的“公約號”,太空中的“均等號”以及遙遠的“林海星”被宇宙火箭發(fā)射場串聯(lián)進大草原的空間,成為整部史詩中象征未來的部分。如果說停泊在外太空的“均等號”空間站是連接兩個文明的橋梁,那宇宙發(fā)射場則是生產(chǎn)枷鎖的工廠。“在禁區(qū)發(fā)射場內(nèi),一股耀眼的火柱向空中竄去”,“火箭飛向遙遠的太空,要在地球周圍形成一個常年運轉(zhuǎn)的警戒線,以保衛(wèi)地球上的正常秩序不發(fā)生任何變化”。一枚又一枚核彈從薩雷-奧捷卡宇宙火箭發(fā)射場沖向太空,帶來驚天動地的轟鳴,這些核彈在地球周圍形成的“箍”箍住了“在宇宙中看來很像嬰兒頭顱”的地球,箍住了地球人的頭腦,不允許人類接受林海星人的觀念。兩個宇航員1-2和2-1也因此被兩個國家拋棄,“箍”徹底割斷了他們回家的路,他們的悲劇是艾特瑪托夫站在歷史發(fā)展的更高的角度對人類進行的審視—政治沖突與矛盾的不可避免。
宇宙火箭發(fā)射場本是人類文明發(fā)展的象征,在這里本應有一艘艘火箭飛船駛向太空,探索人類目光所及之外的浩瀚蒼穹—但在小說中,它的作用卻變?yōu)榘l(fā)射禁錮人類前進步伐的鎖住地球的核彈。更加諷刺的是,小說的最后,發(fā)射場周圍的鐵絲網(wǎng)阻隔了葉吉蓋送葬隊伍的步伐,成為人類回到故鄉(xiāng)的桎梏。擁有歷史的奠基才能產(chǎn)生先進的未來,而當科技的發(fā)展阻隔人們對歷史的追思之時,文化的基因也將就此斷裂。“怎么樣?到了大門又拐彎了?活該!都沒招兒了吧?阿納貝特!就知道阿納貝特!現(xiàn)在一個個都像落水狗了!”薩比特讓尖利地指責充滿了對民族歷史的不屑一顧。當火箭發(fā)射的光團和轟鳴震撼著大地和各種生物時,杜年拜鳥又向人們喊叫起來:“你是誰的子孫?你叫什么名字,記起你的名字吧!你的父親是杜年拜,杜年拜……”就像艾特瑪托夫向人們發(fā)出的呼吁:“誰忘記過去,就不再面對未來,過去還間接地存在著。”宇宙火箭發(fā)射場本應是先進科技進步的象征,但在作品中卻寓示著忘卻歷史的人類的殘缺而沒有希望的未來。
(三)鮑蘭雷-布蘭內(nèi)會讓站:歷史與未來的樞紐
火車會讓站見證了鐵路村的興衰,見證了大草原的變遷,它是鐵路的樞紐,也是歷史和未來的交匯點。正如文中所說:“它建立在一條大鐵路線上,建立在薩雷-奧捷卡大草原里,是連接像血管一樣支岔蔓延的車站、樞紐、城鎮(zhèn)系統(tǒng)的一個小小的環(huán)節(jié)……在這個地方,列車不斷地從東向西和從西向東地行駛……在這個地方,任何距離都以鐵路為基準來計算,就像計算經(jīng)度以格林威治子午線的起點一樣。”從現(xiàn)實層面來看,會讓站是鐵路的樞紐,承擔著交通運輸?shù)穆氊煟粡南笳饕饬x來看,漫長的鐵路線貫穿大草原,將宇宙火箭發(fā)射場、阿納貝特墓地和鐵路村連接到了一起,串起了乃曼人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
“在鐵路的一側(cè)是會讓站的站房,站房附近有幾棟覆著兩面坡石棉瓦房蓋的組裝式住房,一共六棟,是鐵路局建造的,此外還有葉吉自己蓋的房子,已故卡贊加普的土板房,還有各式各樣的室外爐灶,附屬建筑物,圈牲口和別的用途的用蘆葦板圍起來的院墻。”與族墳和發(fā)射場不同,火車會讓站展現(xiàn)的是現(xiàn)實時空發(fā)生的故事,記錄的是人們的生活現(xiàn)狀。在火車會讓站,葉吉蓋見到了四十公里外宇宙火箭發(fā)射場火箭升空的光芒,也聽說過“曼庫特”和“賴馬雷”的奇異傳說,這里是鐵路的交會點,是乃曼族人的時空樞紐,是在歷史滾滾長河中永不消逝的“風雪小站”。在阿布塔利普被抓走時,他一再向葉吉蓋懇求“給他們講講大海吧”,咸海是他的故鄉(xiāng),阿布塔利普希望自己的孩子們也能知道自己從何而來,就像樹木有根才能成長,人只有擁有和過去的羈絆血脈中的精神才能傳承—要是否認自己的出身,丟失了自己的來路,也必將難以向前。與阿布塔利普形成鮮明對照的是薩比特讓,他只看得到新產(chǎn)生的技術和機器,卻全然不顧生他養(yǎng)他的土地,不愿意攬上將去世的父親送往族墳的“麻煩事”。“那都是些老掉牙的傳說,你要明白,大叔。這里正在解決世界性的、宇宙間的問題,我們卻去談什么墓地!誰肯聽?人家會笑掉大牙的!”殊不知正是他看好的“宇宙性”的問題正在一步一步鎖死人類向未來探索的步伐。
鮑蘭雷-布蘭內(nèi)會讓站矗立在過去與未來之間,它是當下人們的紀念碑,象征著人類的現(xiàn)在。“主人公葉吉蓋用一天回顧了生命中的幾十年,而這一天的回憶卻道出了長達百年或更長時間的真理,說盡了社會、世界和歷史的本質(zhì)和全部復雜性。”(劉海杰《論〈一日長于百年〉的敘事模式與主題意蘊》)會讓站也通過發(fā)生在它身上的故事為我們揭示了時代的特征,帝國主義和霸權主義的交織讓人類失去了尋找過去、探索未來的能力。
二、《一日長于百年》中地理空間的意義
文學作品中的地理空間“從本質(zhì)上講乃是一種藝術空間,是作家藝術創(chuàng)造的產(chǎn)物,但也不是憑空虛構,而是與客觀存在的自然或人文地理間有重要的關系……特有的地理空間建構對文學作品主題的表達、人物的塑造等,往往發(fā)揮著基礎性的作用”(曾大興《文學地理學的研究方法》)。薩雷-奧捷卡大草原位于蘇聯(lián)中亞的荒漠地帶,這里人跡罕至,布滿干涸的深谷和荒涼的田野,艾特瑪托夫飽含著對“人類命運”的關懷,塑造了位于這座大草原上的三個不同的地理空間,并通過鐵路線將它們連接在了一起。作者憑借高超的敘述技巧將乃曼人幾個世紀的故事壓縮在一天之內(nèi)講完,將史詩般的故事限制在方圓四十公里之內(nèi)的范圍內(nèi)集中呈現(xiàn)。艾特瑪托夫塑造的“阿納貝特墓地”是葉吉蓋一行人前進的目的地,是草原民族的歸依,是薩雷-奧捷卡大草原的精神源泉,是人類歷史的象征;“宇宙火箭發(fā)射場”是封閉的草原向外界探索的缺口,但也是堵塞人類文明進步的頑石;而作為小說中心的“鮑蘭雷-布蘭內(nèi)會讓站”則是現(xiàn)實的象征,在這片簡樸的空間中孕育出了善良忠誠的葉吉蓋、命運坎坷的阿布塔利普、自私自利的薩比特讓等一系列串聯(lián)起過去與未來的人物形象,是故事的起點與草原文化的中心。“這些地理空間并不只是單純的物質(zhì)地貌,更是一種可解讀的‘文本’,有其深厚的隱喻體系與精神內(nèi)涵。”(張春梅、郭丹薇《空間轉(zhuǎn)換中的悲劇隱喻—重讀〈德伯家的苔絲〉》)《一日長于百年》中的地理空間承載了作者想表達的對歷史消解的憂慮與對人類命運的關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