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大涼山回來后很久,林蕓依然能清晰地回憶起,那個遙遠下午的綠皮火車上,遇到的那對長得不好看的夫妻。
那時公司接了個公益廣告,需要派人實地調研。林蕓透過會議室玻璃看向工位,骨灰堂似的一人一格子,舉了手。
轉過兩趟高鐵,林蕓拖著行李箱,登上最后一輪綠皮火車。車廂里人不多,涼氣吹到后背上,雞皮疙瘩起了一層。
“我給你把箱子放上去吧?”“哦,好,謝謝?!绷质|匆促挪出位置,嘴角的肌肉條件反射地往上提。箱子被一雙發棕的手輕巧地送上行李架。林蕓只看到深藍色的工裝外套,旁邊是挽著他胳膊的女人,有些靦腆地沖著她笑。
林蕓坐下,大約是剛剛站在過道,擋了他們的路。喘了口氣兒后,車子開了,慢慢地沿著兩條又長又硬的軌道,一搖三晃地往前飄。林蕓在手機上定了時間,閉上眼,準備睡一覺。
“別人都這么牽的……”后座傳來很低的說話聲,掐出的調子不像撒嬌,倒像即將上吊憋著氣吐出來的。林蕓透過座位之間的空隙偷窺,女人側著身子,前面是一堵深藍色的墻。
到了下一站,又上了一撥兒人,車廂被汗味和吵鬧聲充得飽和起來。林蕓戴上口罩,又扒拉了兩下包,耳機依舊沒找到。
夕陽一寸寸沒入山谷,不少人起身覓食。泡面味、車廂里未干透的汗味與黏在頭發上的氟利昂味混在一起,像是夏日放了一天的酸菜魚湯又倒入一碗過夜的豆漿。林蕓把口罩往鼻梁上又拽了幾分。
“給,老壇酸菜的……”后側又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
林蕓耐不住性子回頭看了看,女人也去接熱水了,站在過道處,兩只手捧著塑料飯盒,泡面的熱氣撲到她的臉上,蒙了一層酸菜味的霧?!皡龋曜印!闭f著,女人的手又往前送了幾分,兩只略小的眼睛笑吟吟地彎著,像被剪掉的大拇指甲。
林蕓這才注意到,女人穿著米黃色的綢衫,黑色綢褲,一動腳一抬手,那綢衫綢褲就忽悠忽悠地抖。
林蕓在心里從1數到10。女人騰出一只手,拉開座位前的小桌子,把泡面放上去,然后將座位上的塑料袋拿起來,照舊擱到腿上。她一只手壓住上衣,探著頭去夠泡面,夾了兩筷子,又喝了一口湯,歪了歪頭:“一塊兒吃不?”她的動作像開了0.5倍速?!?,2,3……”林蕓又開始數數。
“別丟人。”數斷了,自上車以來,林蕓聽到了男人的第二句話。女人的笑意僵了一下,粗糙的指腹在白色塑料袋上劃了一道,發出磨砂紙一般的聲音。她從塑料袋底撈了幾撈,拎出一根火腿腸,撕開放進面里,吞了一大口。女人吃完泡面,把飯盒刷干凈,又窸窸窣窣地回來。
外面的夜色更加濃重,車廂里有人打起了鼾,車頭轟隆轟隆地往前走,像是掉進了黑洞。
手機屏幕亮了下,林蕓解鎖,是組長問她到沒到。林蕓打了幾個字,停頓半秒,加上微笑的表情,發送。
“妮兒說想爸爸了?!?/p>
……
“這次回去多耍幾天唄。”
……
“媽說……”
女人沒說完,囁嚅著收了音??斓秸緯r,她突然又開了口。
“你看外面那個山,像不像黑兔子?”
“像。”
“你是不會覺得像的?!?/p>
林蕓驚覺,那個聲音只有她聽到了。
“各位旅客朋友們,列車即將到達甘洛縣……”林蕓起身去廁所,路過后排,腳步慢了一拍。她仔細看上一眼,深藍色工裝的男人下巴剃得光光的,看上去像腳后跟,那塊輪廓分明的肉漸漸往上過渡,蔓延到塑料袋子一樣干癟的臉上去。
他雙眼無神,似乎因在大庭廣眾之下,被一個他并不引以為傲的女人愛著而感到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