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蘇蘇蘇,蘇蘇蘇……”叫聲又響起來,這是蟋蟀的鳴叫。在青堆子,很多人將蟋蟀叫蛐蛐,這是一種嗓門兒高調、跳躍好斗的小昆蟲。蟋蟀在城市難得一見,它屬于鄉村,屬于那些長滿青苔的老宅。谷米喜歡聽蟋蟀的鳴叫,她所居住的老宅里蟋蟀很多,不絕于耳的鳴叫從童年、少年、青年一直貫穿至今。對于她來說,蟋蟀的叫聲靈動悅耳,是最好的催眠曲。追溯起來,谷米覺得自己喜歡蟋蟀的叫聲應源自小時候父親的教誨。當時她懵懵懂懂地問父親,蟋蟀為什么總是叫,不嫌累嗎?身為漏馇師傅的父親笑著說,世界上鳥啾蟲鳴成千上萬,唯有兩種叫聲不煩人,一個是喜鵲,一個是蟋蟀,因為這兩種叫聲都是報喜的。長大后,童年經歷的事情大都變得遙遠,像漸漸模糊的屏幕不再顯像,唯有老宅蟋蟀叫聲依舊,能讓她恍若回到童年。谷米從小就養成了聽著“蘇蘇蘇”叫聲入睡的習慣,沒了這種聲音她會感到不適應,有時出差到城里,因為星級賓館不可能有蟋蟀,那種沉寂仿佛能讓她聽到體內血液流動的聲音,使她無法入睡。后來她想出一個辦法,把老宅里蟋蟀的叫聲用手機錄下來,再出差,入睡前用手機循環播放,她就會在“蘇蘇蘇”的伴奏中安然入睡。
但現在谷米遇到了一個難題,老宅所處的青堆鎮大十字面臨拆遷,京城一家房地產企業要在這里建一座商業綜合體,而且推進速度極快,大十字所有老建筑的青磚墻上都用大白寫上了大大小小的“拆”字。接到拆遷通知時谷米先是發蒙,接下來就想到了自家這幢百年老宅,想到了老宅里的蟋蟀,要知道,蟋蟀是棲身于墻縫、灶臺、水缸旁等有濕氣地方的小昆蟲,在鋼筋水泥澆筑的大廈里它無法生存。
老宅不在了,蟋蟀何以藏身?沒有蟋蟀的伴奏,漫漫長夜如何熬過?仰臥于床的谷米睜大眼睛望著天花板。老宅天花板由椴木板吊成,刷了清漆,木紋依稀可見。她隱約看到天花板上有個可疑的黑點,應該不是蟋蟀,她這樣想著,但又希望它是一只蟋蟀,因為對蟋蟀,她聽到聲音的時候多,看到真面目的時候少。
應該阻止這個項目,保住大十字!她對自己這樣說。
腦海里在播放幻燈片,每張幻燈片都是一個熟悉的人,她一張張翻篇,閃過的每一張面孔都幫不上忙,能干預這個項目的人微乎其微。都說朋友圈是萬能的,但此刻她覺得自己的朋友圈太小了,是自己的清高限制了朋友圈的擴容嗎?她有些埋怨自己。
蟋蟀已經很久沒有這么響亮地鳴叫了,叫聲里還偶爾出現高低變奏,這種情況很少發生,一般來說,蟋蟀的叫聲是均勻而有節奏的。谷米從床上起身,和衣走出臥室來到客廳沙發上坐下,她需要理一理思路。拆遷辦下達的期限是一個月,對于一家餐飲企業來說,時間確實緊張。她沒有開燈,一旦開燈蟋蟀就會停止鳴叫,蟋蟀這種小動物怕光、怕聲、怕同類,像極了小時候的自己。窗外月光很足,把木質窗欞映出了版畫效果,蟋蟀的叫聲是這圖景絕妙的配音。動聽的聲音像牽魂繩,總會把人牽到應該去的地方,她的思緒被這聲音牽回到了十五年前的某個夜晚。
那是七月的一個夏夜,因為停電,父親沒有在作坊里磨馇子,而是在客廳里一個人抽煙。母親去世后,父親喜歡一個人靜靜地抽煙,蟋蟀的叫聲會因為煙香變得興奮,她對父親開玩笑,說咱家的蟋蟀肯定也有煙癮。見她走過來,父親掐滅煙頭問,臨近高考了,志愿怎么填?她說早就想好了,第一志愿是建工學院。父親說柴一倫也報了建工學院,你們又成了大學同學。柴一倫是谷米從初中到高中的同班同學,人特機靈,會來事,學習成績總是壓谷米一頭。這時一倫來了,手里拎著一包花生糖,不用問,是從斜對面白家糖鋪買的,燭光照在一倫棱角分明的臉上,竟然照出一抹怪異的銅色。一倫向父親點頭示意,說停電了,不想點蠟燭看書,感覺肚子餓,來買馇子回家吃。一倫經常來買馇子,每次都買兩斤新鮮馇子,因為量小,父親堅持不收費,為了回報人情,一倫每次來便帶兩斤花生糖。谷米知道一倫的真實用意,父親血糖高,吃不了糖,花生糖顯然是給她買的。作為同學,谷米有點反感一倫總來家里買馇子,因為同學中已經有了傳言,說一倫買馇子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父親去作坊里漏馇子,新鮮馇子最好是現漏現煮。這當口一倫坐下來,雙手按住膝蓋并不說話。一倫的牛仔褲在燭光下也透出一絲銅光。兩人單獨相處還是第一次,她低垂著目光,地板上窗欞的投影好像要格式化屋里的一切,映在一倫牛仔褲上的圖案如同一張“草花A”。一倫的鞋很大,是某個國產品牌運動鞋,至少有四十三碼。看到這雙大腳谷米就會想起初二時一件往事。那時的一倫特淘氣,喜歡爬樹掏鳥窩,有一次谷米見他爬到槐樹上捅下了一個鳥窩。從樹上跳下后,還用一雙大腳把鳥窩踩了個稀爛。這個情景在谷米心里留下了陰影,她不知道一倫踩碎的鳥窩里有沒有幼鳥或者鳥蛋,腳踏鳥窩對于喜愛小動物的谷米來說是不可接受的粗暴行為。兩人就這么干坐著。燭光閃耀,屋子里靜如悶罐。忽然,“蘇蘇蘇,蘇蘇蘇……”蟋蟀的叫聲從角落里傳出,清脆的叫聲打破了尷尬的沉寂,谷米覺得總這樣呆坐著不好,像是問自己也像是問一倫,沒話找話道,蟋蟀為誰而鳴呢?一倫猶豫片刻,用詢問的口吻說,應該是雄蟋蟀呼喚雌蟋蟀吧。她搖搖頭道,不對,蟋蟀是為這幢老宅而鳴,這里是我的家也是它們的家,家是永遠值得歌唱的地方。一倫說也可能是為馇子而鳴,在青堆子,人和動物沒有不喜歡馇子的。這個回答很妙,谷米現在回想起來都覺得值得點贊。
一倫如愿考取了建工學院,而模擬考試排名第二的谷米卻名落孫山。高考失利純屬意外,高考前一周,父親擔心影響她備考,店里停工停業,考慮到女兒喜歡吃馇子,父親就到大超市里買了一箱真空包裝的品牌馇子煮給女兒吃,結果谷米吃壞了肚子,考試中去了幾趟廁所,差點昏倒在考場上。成績出來后,父親懊悔不已,說本來以為品牌馇子比自家的要高檔,誰知竟然是劣質貨。一倫也來安慰她,建議明年再考。發榜那天晚上,她失眠了,青堆中學教學質量在全縣屬于中下水準,全班只有一倫考上了本科,其他幾個同學僅夠專科分數線,自己復讀一年又有多大的把握?那一夜,老宅的蟋蟀也徹夜未睡,一直鳴叫到凌晨。子夜過后她索性打開電視,連換三個頻道,電視里都在播放一個知名品牌辣醬的廣告,她心里豁然一亮,既然大西南的辣椒能做成知名品牌,大東北的馇子怎么就不能做出文章來?谷家做馇子的歷史已有五代,是實打實的家傳,要是把馇子這道特色美食做好,既光大了家族產業,又實現了人生價值。想到這里,她對自己說,條條道路通羅馬,沒必要在一條獨木橋上擠,不復讀了,再說也丟不起那個人!當她做出這個決定時,蟋蟀明亮的叫聲從四面八方響起,好像是無數的蟋蟀在為她歡呼。她笑了,洗漱后換上運動服,出門來到大十字中心花壇,圍著那口古井慢跑了半個小時,一直跑得大汗淋漓。早飯時她對父親說了自己的想法,開明的父親并不反對她的選擇,說谷家這份家業總該傳承下去,你是父親唯一的孩子,不考就不考吧。上午,一倫來到家里再次動員她復讀,她對一倫說,高考就像我的初戀,初戀之所以珍貴是因為只有一次,既然初戀已經不再,我就要重新規劃人生了。一倫帶著哭腔問她,那你想干什么?難道就在青堆子這巴掌大的地方待一輩子?她望著窗外綠油油的菜園說,我想那碗撂倒我的馇子不是無緣無故,它是想留住我,換句話說吧,我跌倒在馇子上,將來一定要在馇子上站起來。一倫不理解,說馇子再好也不過遼東一帶的小吃而已,小吃是上不了大臺面的。她搖搖頭,昨夜蟋蟀的歡呼聲仿佛又在耳畔響起,她抿著嘴唇停頓片刻,然后對一倫說,對不起,我不能繼續當你的“燈泡”了,你在大學里可以選擇一個榜眼或者探花當你的“燈泡”。“燈泡”在青堆子的寓意是陪襯者,谷米用在這里也是一種發泄,因為從初中到高中,沒有一次考試她超過一倫。一倫委屈地低下頭,說,你知道有這樣一句歌詞嗎?把我引到井底下,割斷繩索就走啦。她冷冷地說,放心,沒有我做參照你會更加明亮耀眼,至于我嘛,就想在這巴掌大的地方把馇子做出些名堂來。
柴一倫建工學院畢業后被選調到省直機關,先在省政府當秘書,后來下派到青堆鎮所在的縣當副縣長。谷米和柴一倫的關系止步于高考發榜那一天,在她眼里,高考是一道無法逾越的分水嶺,這道分水嶺決定了人生不同的走向。她主動降溫,讓燒熱的一鍋水沒有沸騰。盡管一倫沒有放松對她的攻勢,但她十分理智,她很清楚人的口味會因地位的改變而改變,馇子不會再是一倫的主食,只能是偶爾浮起的一絲鄉愁。大學前兩年,每年寒暑假一倫都會來店里吃馇子,每次吃馇子,都會在碗底剩一點,這在過去是從來沒有的事,那時候一倫吃完馇子恨不得把碗舔干凈。一倫來店里時還會勸她繼續讀書,哪怕讀成人教育也可以,不讀書將來在社會上很難立足。她不反駁也不迎合,總是冷冷地說,人各有志,自己和馇子,和老宅以及老宅里的蟋蟀成了命運共同體,生活只能這樣往前走。后來一倫全家搬去了縣城,回來便少了。她本來以為時間會淡化一切,但畢業當年,已經成為選調生的柴一倫專程回來正式向她求婚,就在老宅這間客廳,一倫一改高中時的靦腆,大大方方地向她做了表白,嫁給我吧,谷米,職業不是我們分開的理由,我有能力落實你的工作、改變你的命運。她依然冷冷地說,我的命運不需要別人來改變,我要有尊嚴地生活。一倫問,你對我為什么如此冷淡。她說,我們太熟悉了,就像兄妹一樣,就沒了那種神秘感。一倫問,什么神秘感。她說,愛情如同勘探,沒有神秘感就沒有了興趣。一倫也是個極度自尊的人,她的婉拒顯然出乎一倫的意料,在沉默了一會兒后,一倫漲紅著臉說,你會后悔的。一倫在說出這句話時呼吸有些急促,眼里布滿疑惑和幽怨。她說,強扭的瓜不甜,我們還是各自珍重吧。其實,谷米幾次嘗試想接受一倫,但她說服不了自己,腦子里總是浮現一倫腳踏鳥窩那一幕。她對父親說自己和一倫是兩條平行線,一輩子都不會有交會點。父親對一倫印象很好,說她是嫉妒心作祟,因為一倫每次考試都會高居榜首。父親曾發現她有次在家里一邊摔作業本一邊自言自語:命運啊,怎么如此不公,既生瑜何生亮!父親說做人要學會接受失敗,煩惱皆因強出頭,這個世界上比你有章程的人多了去了,沒必要去攀比。她用冷冰冰的語氣說,我沒覺得柴一倫考上大學就會比我強,我也不會輕易接受失敗。父親知道情感這種東西不是勸成的,有時候女孩子討厭一個男生并不需要理由。喜歡需要根據,討厭卻源自本能。
此刻,坐在客廳里聽著蟋蟀的鳴叫,她唯一能想到的人就是一倫,一倫是主管城建的副縣長,應該有權力叫停大十字這個項目。大十字上的街坊老白、老胡和柳姐都勸她去求求一倫。但她不想去,一則,工作后他們幾乎沒有聯系;二則,在她心中一倫永遠是枚長不熟的瓜,未熟之瓜的瓜蒂不可能是甜的。
她在客廳里坐了許久,直到角落里的蟋蟀叫累了才回到臥室休息。夜里她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到一倫帶著一干人來青堆鎮考察。她遠遠地看著被人前呼后擁的一倫,一倫在谷米面魚兒店門前背著手站了片刻,然后揮手做了個用力劈柴的動作,很快,一臺鏟車轟隆隆開過來,震耳的轟鳴下,青磚青瓦的老宅頃刻間坍塌在飛揚的塵土里。她看到一群蟋蟀從廢墟中爬出來,像撒在泥土里的一捧西瓜子,西瓜子長了翅膀一樣朝自己飛來,躲進了她的白裙下,在她的裙裾里驚恐不安地鳴叫,聲音發顫,“蘇蘇蘇”變成了“去去去”。她發現梳著分頭的一倫用眼睛的余光在觀察自己。
二
青堆鎮是省里命名的特色古鎮,周邊居民在稱呼青堆鎮時會換掉那個“鎮”字,叫它青堆子。青堆子主要的老建筑都集中在大十字,谷米面魚兒店前身是谷家馇子店,名副其實的百年老店,店鋪就在鎮中心的大十字上,臨街四間店鋪,兩進的院子里有加工作坊。谷米面魚兒店的馇子遠近聞名,當地人兩天不吃馇子胃腸就會起義。馇子加工工藝講究,需要將玉米放入缸中加上井水浸泡、發酵,然后濕磨成粉漿,用紗布過濾,再放入缸中澄清沉淀,去掉浮水就成了馇子面。馇子面可以加工面條、面魚兒、面疙瘩,可拌可炒可煮可做湯。谷米面魚兒店的馇子甜中微酸,開胃提神,助消化、醒宿醉、瀉肝火,男女老少沒有不喜歡的。幾十年前,青堆子家家都會制作馇子,后來掛面當道,很多人嫌費工夫,制作馇子的民間工藝漸漸失傳。報紙上報道過一則新聞,有家居民因想吃馇子,結果工藝把握不好,玉米發酵不充分,導致一家五口中毒。這個消息一出,自己制作馇子的人更少了,想吃馇子只能到谷米面魚兒店來解饞。
谷米從父親手里接過谷家馇子店是在十年前。谷米結婚后,老父親和她老公在縣城建了一個規模更大的馇子加工廠,她則留在青堆子打理谷家馇子店。加工廠專門生產真空包裝的馇子,銷售逐漸在省內外鋪開,因為外地客戶訂貨量每年都在增長,谷米覺得有信心把谷家馇子做成知名品牌。讓谷米引以為傲的是加工廠制定了馇子生產標準,而且標準得到了官方認證,成了國家標準,這實際上把馇子加工廠頂到了一流食品加工企業的地位。在谷米看來,馇子加工廠的產品屬于預制食品,雖然熱銷,卻少了馇子原本的特色,馇子鮮有的酸味只能靠調料包。父親說工藝都一樣,問題在于縣城沒有青堆眼的井水淘洗,馇子故而少了靈性。谷米接手馇子店后,覺得谷家馇子店的店名過于直白,便自作主張改成了谷米面魚兒店,原本擔心老主顧不喜歡這個新名,誰知追新趕潮是大多數人的心態,谷米面魚兒很快就叫開了,“面魚兒”也就成了谷米的綽號。谷米面魚兒店這幢老宅舊而不破,雕花木質門窗保存尚好,青磚青瓦也沒有損毀,古香古色特有味道,尤其大年前后,屋檐上一排紅燈籠把路面雪地照得紅彤彤的,年味十足。巧的是京城一位叫潛龍的老年攝影家來青堆子采風,發現了谷家老宅和大十字小花壇里那眼古意深厚的老井,便拍了一組照片發表出來,還參加影展獲了大獎。獲獎攝影讓青堆子、讓谷米面魚兒和青堆眼聲名大振,青堆子的人氣變得旺起來。谷米和潛龍因此成了忘年交,谷米把這組獲獎攝影放大鑲框掛在店里,同時聘請潛龍做了谷米面魚兒店的顧問,每個月都雷打不動給遠在北京的潛龍快遞一盒馇子。
大十字是鎮中心南北兩條馬路的交會處,交會點就是吸引潛龍目光的古井,古井是當年闖關東的膠東人所打,井旁原來有塊青石碑,上面陰刻“青堆眼”三字,后來石碑被毀,但“青堆眼”這個名字卻保留至今。青堆眼深兩丈,井壁、井口、井欄都由青石砌成,井上沒有安轆轤,提水需要自帶繩子和水筲。在家家戶戶通上自來水的今天,因為井水甘洌,適合泡茶,古井依然有人來汲水吃,尤其是名聞遐邇的谷家馇子,必須用青堆眼的井水來浸泡淘洗,因為這個原因,青堆眼的維護一直是谷家人在做。
大十字集中了青堆子幾十家店鋪,可謂商號林立,老輩人說當年青堆子有小安東之稱,是三教九流匯聚之地。當下,青堆子商號中最有名的是谷米面魚兒、白家糖鋪、柳家爐包和胡家青堆客棧,谷白柳胡四家東南西北各把一個路口,生意上沒競爭,關系處得一團和氣。四家店主在青堆子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其中年齡最小的是谷米,屬于青年企業家。白家糖鋪的老板白祥瑞最為年長,已經六十有五,為人隨和卻有威信,做事平事都令人信服。白家糖鋪歷史悠久,主要加工花生糖,生意一直不錯。老白兩個兒子大學畢業后都在城里工作,其中小兒子還是一所中專的校長。老白常說小兒子是縣團級,別看二師兄威風凜凜,其實就是個科級。老白說的二師兄是青堆鎮朱鎮長,“二師兄”是朱鎮長自己叫出來的。老白有老白的苦惱,那就是白家糖鋪后繼無人問題。老白每次來面魚兒店吃馇子都會對谷米說,我要是有你這么個閨女就好了,也好把糖鋪的手藝傳下去。老白兩個兒子都不回來繼承祖業,他們認為現代企業制度講究所有權和經營權分離,到時候找個職業經理人管理就行了。但老白不這么看,白家糖鋪給別人經營,自己怎么能放心,更何況白家熬制糖稀有獨門絕技,不可輕易外傳。柳家爐包包子鋪的老板叫柳姐,大臉大胸大臀,里打外開從不怵人。幾年前有外鄉的三個小混混來吃霸王餐,沒事找事欺負哭了服務員,柳姐聞訊從后廚提著把菜刀沖過來,將菜刀架在領頭混混的脖子上,粗門大嗓地吼道,小子,知道孫二娘嗎?我柳二娘可是孫二娘的師傅,敢來這里奓刺兒,信不信我把你剁了做包子餡兒!眼見小混混脖子上就有血絲滲出來,混混們知道遇到了茬子,連忙服軟道歉,付了包子錢灰溜溜跑了。柳家爐包的源頭在山東即墨,柳家是清末闖關東來青堆子的,祖上一直經營爐包。柳家爐包皮薄餡大,肉餡多加醬油,當地人口味偏重,餡兒淡了包子賣不動。清晨天一放亮,就有居民匆匆趕到大十字,來柳家買一屜爐包,再到谷家買一罐馇子,回到家里就是最講究的早餐了。與谷、白、柳三家都是青磚老宅不一樣,胡家青堆客棧卻是紅磚紅瓦的新建筑,而且還高出一層。青堆客棧老板老胡原來在鎮派出所當輔警,因為私自掃黃收罰金事發被解聘,在大十字買了處平房,扒掉改建成了青堆客棧。這棟紅二樓與大十字其他青灰色的建筑格格不入,顯得十分另類。谷米還記得被老胡扒掉的平房,那里原本是個帶青磚門樓的中醫診所,診所有一副木質楹聯,上聯是“但愿人皆健”,下聯是“何妨我獨貧”,沒有橫批。她當時很不解,是對聯就應該有橫批啊,記得就這副楹聯她還問過柴一倫,柴一倫想了想后說,當年孫思邈寫這兩句話的時候就沒有橫批,后人誰敢亂加?她覺得柴一倫語文果然好,怎么就知道這楹聯是孫思邈的?谷米記得小時候去藥鋪抓藥,坐診的是個白胡子老者,說話是尾音上翹的樂亭口音。很可惜,童年的記憶被老胡給抹去了。
在保衛大十字上,谷米知道自己不是孤軍奮戰,真正牽頭的是老白,老白聯系了老胡、柳姐,最后來找她,她沒有絲毫猶豫就同意加入保衛大十字的團隊。在老白找她之前,恰好在縣里加工廠的老父親打來電話,說能不能想辦法別拆老宅,咱谷家不差錢,拿點補償沒啥用處,留著老宅總是個念想。老父親在加工廠很少回來,但每次谷米老公回青堆子,都會到青堆眼打幾大桶井水帶回去,老父親說城里的自來水有股藥味,還是青堆眼的井水喝著習慣。
老白召集三家店主到糖鋪碰頭。老白說大十字在,咱這些老店才能在,大十字拆了,換地方開店地氣就變了,做生意最講究地氣。柳姐說這個二師兄干點啥不好,偏偏要拆大十字,大十字拆了,青堆子還是青堆子嗎?老白說是這么個理,拆掉大十字肯定要建高樓大廈,不會再用青磚青瓦,青堆子自然也就名不副實了。老胡一個勁兒抽煙不放聲,老白問他,他連吐三個煙圈道,你們知道嗎?大十字這個項目是二師兄招商引資來的項目,青堆子目前沒有一把手,這個項目干成了,二師兄就會由鎮長變書記,你們說他會改主意嗎?柳姐和老胡說的二師兄是朱鎮長,乍聽名字還誤以為朱鎮長像豬八戒那樣顢頇,其實朱鎮長是個聰明干練的中年人,因在家中排行老二,親友們喜歡叫他二哥,他說二哥這個叫法不好,干脆叫二師兄好了。他這是自嘲,覺得在官場上傻呵呵、不精不靈有益無害。老白說青堆子閑地老鼻子了,找個空地開發不就結了,為啥非要在大十字上大拆大建?柳姐說不行,咱不能讓二師兄為所欲為,得想個法子阻止這件事。老白問谷米,你怎么看,谷家老宅的照片可是獲過大獎的,拆了太可惜。谷米說,我反對拆老宅,我老父親也反對。我有失眠癥,唯一能治愈我的就是老宅里的蟋蟀,它們像是我養的寵物一樣和我有十二分默契,它們知道我一困就會“蘇蘇蘇”地鳴叫,聽不到蟋蟀鳴叫我無法入睡。老宅拆了蟋蟀們怎么辦?在樓房里它們無法生存。
谷米說完,老胡哈哈笑了,說蟋蟀這些小蟲子對你就那么重要?谷米反問了一句,在青堆子,沒有蟋蟀的屋子還是家嗎?老胡止住笑,他知道自己的客棧里沒有蟋蟀。不過很快他就補充說,我家里這東西很多,有時候冬夜里在灶臺邊也會叫,煩死了。谷米說我不煩蟋蟀,反倒超喜歡。
老白插話說,喜歡蛐蛐古已有之,許多王公貴族都喜歡,斗蛐蛐曾經成為一種高雅的娛樂,古代女人也喜歡,所以蛐蛐有個別稱叫促織。
看大伙談起蟋蟀不停,柳姐有點不耐煩,對老白說,咱不說蛐蛐了,還是說怎么對付二師兄吧。
二師兄當然要對付,但還有個大人物需要動用一下,那就是我們青堆子走出去的柴一倫。老白望著谷米說,你的老同學柴一倫是分管城建的副縣長,這事最好求他幫忙。
老白話一說,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谷米臉上。谷米和柴一倫的事在青堆子不是秘密,關于谷米和柴一倫分手的事,鎮上傳言有許多版本,大家普遍相信的是柴一倫考上大學后甩了谷米,柴家舉家搬到縣城也是為了避開谷家。這件事谷米無法解釋,但心里覺得有點對不住一倫,讓一倫背了黑鍋。
柳姐揉了揉鼻子說,我估計柴縣長不會幫咱們,他這個人太自私,連自己老婆的忙都不幫,還能幫咱們?柳姐的說法不是空穴來風,柴一倫有兩段失敗的婚姻,第一段是在省政府工作時,婚姻維持了不到兩年;第二段是來縣里工作后和一個女教師結了婚,但很快也離婚了。兩段婚姻結束的原因不明,坊間說是他不為女方辦事所致。
那要看誰去求他。老白說,谷米要是出面,十有八九柴一倫會幫忙。
谷米知道老白這句話有些依據,當年柴一倫每次來老宅買馇子,都要先去白家糖鋪買花生糖,這一點老白心里頭明白。
老胡搖搖頭道,社會上都說柴一倫好色,是花心大蘿卜,谷米妹妹去找他怕是肉包子送到了狗窩里。
老胡這話明顯是對一倫的詆毀,她打住老胡的話說,作為同學我知道一倫的為人,社會上那些閑話無憑無據,是瞎說。
老胡嘴上不饒人,他斜視著谷米道,就憑他當年對你無情無義的樣子,你信他?
人家沒對我無情無義,一倫不是你說的那種人。谷米堅持自己的看法,她不是在維護一倫,她說的是事實。一倫是個很看重尊嚴的人,記得當時她拒絕一倫求婚時一倫并沒有多說話,表現出了應有的胸懷和風度。
柴一倫是個什么樣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青堆子走出去的,作為青堆子人,有義務和責任保衛故鄉嘛。老白語氣里帶有對一倫的期望,正常分析,這個項目需要分管副縣長批準。谷米覺得老白說話占理,的確,一倫有保衛青堆子的義務和責任,把大十字拆了,青堆子就會面目全非,如果熱愛家鄉,這個項目在論證時就該叫停。
老胡說我勸你們不要做無用功了,柴一倫不會干預這件事,除非……
除非什么?老白問。
老胡望了谷米一眼道,除非谷米真的去做工作,畢竟是老同學,感情基礎還是有一點的,柴一倫怎么也不會在谷米面前擺架子。老胡話里有話,叫人聽了不怎么舒服。
老白說,這件事關系到咱們四家店鋪切身利益,誰也不能置身事外,有力出力,有主意出主意,二師兄那里我去做做工作,二師兄和我小兒子有點交情,他就是我兒子那所學校畢業的;至于柴一倫那里,如果可能,谷米就多費心吧。
谷米說關于鎮長那里,她也可以說說話,因為鎮長總來面魚兒店吃馇子,至于柴一倫那邊,事情有點難辦,他工作后我們基本沒有聯系。
老白最后定下了保衛大十字三步走戰略:第一步,先做二師兄工作,大十字墻壁上那幾十個畫圈的“拆”字是他帶人寫的,字寫得很粗暴,奇丑無比,看著扎眼;第二步,做柴一倫工作,要打鄉情牌、榮譽牌,讓他知道一旦拆了大十字,他這個縣長就是青堆子的罪人,而保留了大十字,他就是值得青堆子樹碑立傳的好官;如果前兩步不起作用,第三步,他就組織大十字幾十家商戶上訪,進縣去省上北京,這是豁出去的辦法,總之,哪怕蹲笆籬子也要保住大十字。老白說反正自己年紀大了,不懼二師兄報復。老白的決定讓每個人都很激動,老胡說去上訪他算一個,派出所的人他認識。柳姐說她免費給上訪的人供應爐包。老胡伸出手掌說我們擊掌鳴誓吧,在大十字保衛戰上誰也不能當孬種。大家齊刷刷伸出右手,四只手掌疊在一起,谷米喊道,一二,歐耶!
放下手掌老白問“歐耶”啥意思,谷米說就是個語氣詞,相當于表態贊同。
剛剛喊完歐耶,墻角里忽然傳來蟋蟀的鳴叫聲,“蘇蘇蘇,蘇蘇蘇……”叫聲不大,卻能聽得真切。
你們聽到蟋蟀叫了嗎?谷米問。
其他三人愣了一下,老白說店里蛐蛐很多,但白天叫的少,不知今天為啥白天叫。
谷米說,蟋蟀一定聽到我們擊掌鳴誓了,它們也在喊歐耶呢,蟋蟀更怕失去家園啊!
聽到蛐蛐叫,喜事馬上到。老白說,蛐蛐叫是個好兆頭,說不定我們今天商量的事真能“歐耶”呢。
我的包子鋪里蛐蛐也不少,挺煩人的,你們這么一說我就不煩了。柳姐笑著說,以后不再撒藥毒它們了。谷米覺得這次聚會有個意外收獲,那就是改變了柳姐對蟋蟀的印象,青堆子又多了一個喜歡蟋蟀的人。
離開白家糖鋪往回走的路上,谷米看到了路旁新豎起的大十字項目廣告牌,白地藍字,廣告語是:讓青堆子長大長高,落款的“翼龍集團”是四個黑字。這應該是個大公司,翼龍集團的標識是條翻卷的蜥蜴,這個圖案好熟悉啊!但她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
三
鎮長來谷米面魚兒吃馇子。
鎮長吃飯簡單,一碗馇子,一碟辣椒醬,一個煮雞蛋。鎮長天生一副大眾化的臉,如果不是穿著藏藍色夾克和白襯衣,從形象上看,很難判斷他的職業。
谷米想搭話,正在猶豫,鎮長卻向她招了招手,示意她過去坐。谷米走過去問今天的馇子是不是可口。鎮長說好吃。鎮長問她大十字要拆遷了,面魚兒店想搬到哪里去,作為當地著名小吃,鎮里會在選址上多給些關照。鎮長還說青堆子什么都可以沒有,但馇子不能沒有。谷米問他為什么要拆大十字,新開發的商業綜合體另選個地方不好嗎。鎮長搖搖頭,說翼龍集團的老總相中了大十字,換了地方人家就不投資了。
谷米看著鎮長說,我聽說大十字絕大多數商戶都不同意拆遷,鎮里強行上這個項目是不是有違民意,怕是會有上訪鬧事的情況。谷米覺得應該把拆遷的后果告訴鎮長,鎮長指望這個項目升職,但真要鬧出事來,不僅升職成為泡影,弄不好還會背上處分。
這種大項目不可能不做研判評估,你放心,天塌不下來。鎮長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忽然轉換話題問,聽說你們在一起商量這件事了,是老白牽的頭兒。
谷米吃了一驚,昨天四個人商量事鎮長怎么會知道?
對動遷補償有要求可以談,如果惡意阻攔項目性質就變了,你的面魚兒店和馇子加工廠一向奉公守法,沒必要跟著摻和這種事,你有啥想法可以和我講。鎮長變得嚴肅起來,嘴角用餐巾紙擦拭后,唇線變得明顯起來。
谷米起身去給鎮長倒了一杯茶,坐回來問,想聽我的想法?
鎮長點點頭,目光一直在谷米臉上。
我反對這個項目。俗話說,有多大的胃口用多大的碗,青堆子人口不多,搞這么大一個綜合體不會賺錢不說,將來很可能爛尾。
那是翼龍集團的事,你操什么心?鎮長眉頭蹙了蹙。
我當然操心,綜合體爛尾,大十字的店鋪也都散了,直接影響我的面魚兒店生意。
換個地方不是照樣開店嗎,只要馇子好,到哪里都有人吃。鎮長有些不解。
做生意是講地氣的,大十字是一百多年才聚攏起來的地氣、商氣,一拆,地氣商氣都散了。你聽說沒有,沿海一個大城市有條天津街,也是百年老街,生意相當火爆,后來投入巨資加以改造,愿望雖好,但改造后商戶都散了,現在變得冷冷清清,什么時候能重新聚攏起人氣來誰也無法預料。
鎮長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谷米的話他聽進去了,地氣、商氣是兩只無形的手,生意財運的聚散都靠它們操控。
見鎮長不說話,谷米接著說,最要緊的是這個項目會毀掉青堆子這座古鎮,而且無法恢復,古鎮保留下來是永遠的財富,拆掉了再恢復,頂多是不值錢的贗品。
鎮長搖搖頭說,這個大項目是青堆子百年不遇的發展機遇,現代化商業綜合體能給古鎮提高檔次,讓青堆子發生脫胎換骨的變化,而且會大大增加鎮里的稅收。
大廳里又進來幾位吃馇子的,都是些生面孔,他們在里面一張桌子坐下,一邊吃一邊議論大十字拆遷的事,談到翼龍集團到底是個啥公司,這個在大城市搞開發的公司為什么會選擇地處遼東的青堆子。他們沒有發現鎮長,其中一個年輕人說,這個項目要是成了,是貨真價實的政績。一個年齡大的人說,項目這種事是雙刃劍,建起一座樓、倒下一批人的事很常見。背朝著他們的鎮長低著頭微微笑了笑,輕聲對谷米說,對于我來說,這個項目是單刃,我不貪不占,哪里來的雙刃?我是青堆子人,無非是想把家鄉建設得更好而已。說完,鎮長起身離開。谷米送他到門口,沒有寒暄,鎮長停住腳步,很鄭重地對谷米說,你不要和老白他們摻和,這件事已經板上釘釘,開弓沒有回頭箭,再說了,與鎮里作對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谷米沒有點頭,目送鎮長快步走遠。鎮長走路腳步很踏實,自信滿滿的樣子。她想,把鎮長稱為二師兄太不該,鎮長是個心中有溝壑,喜怒形于色的人。
里面那桌有人認出剛才走的是鎮長,問谷米鎮長吃馇子是白吃嗎,怎么沒看到結賬。谷米說老主顧、熟人都是先記賬后結算,幾塊錢的馇子一次一結太麻煩。其中那個年紀大一點的人問,是鎮長本人結還是派人來結?谷米說你們問這個干嗎,一個大鎮長還能來這里吃白食?人家一個月自己掏錢結一次,不會賴賬。那個問話的人笑了,說鄉鎮干部現在都很自律,微腐敗的現象越來越少,這是好事。
四
谷米問老白鎮長工作做得怎樣,反正自己是碰了釘子。老白說鎮長根本不給面子,說原則的事沒商量,瞧瞧,他把一個房地產項目當成了原則,這是啥道理嘛。谷米這才明白,老白碰的釘子比自己碰的還硬。谷米說了鎮長知道他們碰頭的事。老白說,他知道又能咋樣,不光我們四個不同意,大十字大多數商戶都反對,都表示不在拆遷協議上簽字。谷米說,這樣的話第一步走不下去了。老白放低了聲音說,也不一定,老胡已經向紀委打了舉報電話,要求查查這個項目背后是不是有貓膩,說白了就是腐敗問題。谷米說,老胡膽子行啊,敢打舉報電話。老白說,這事你知道就行,老胡用的是假名,他當過輔警,懂行。谷米心里有些鄙視老胡,原來是偷偷摸摸打的匿名電話!
老白不死心,決定再次去找鎮長試試。結果兩人談崩了。鎮長不僅沒松口,還說了句傷人的狠話,他說,老白啊,你們白家世世代代做糖,啥時候做起醋來了?老白說,我做啥醋了,鎮長說,你召集人搞非組織活動,說做醋已經是好話了。老白心想,找幾個鄰居議議大十字的事怎么就成了非組織活動,問鎮長自己違反了哪一條法律。鎮長說對項目有意見可以提,但挑頭兒商量抵制辦法就是違法。鎮長的話很重,說招商引資是大局,誰破壞這個大局是要追究責任的。
如果說上次碰的是釘子,那么老白這次碰的就是鐵錘了。老白氣哼哼地來面魚兒店找谷米,說現在只能走第二步了,找柴縣長!
老白把老胡、柳姐召集到面魚兒店,商量第二步怎么走。老胡說谷米不要去縣城,把柴一倫約到青堆子來,青堆客棧里有行政套房,可以在房間談。大家都說這樣好,去縣里有上訪之嫌,讓柴一倫回青堆子來更好些。柳姐說她安排一桌,大家陪柴縣長喝點酒,營造點氣氛。谷米也不想去縣里,就同意了大家的建議。老白說能請得動柴縣長的只能是谷米,這事就有勞你了谷米。谷米也覺得這事只能自己出面,盡管她心里有一百個不愿意見一倫的理由,但現在別無選擇。
谷米給一倫打了個電話,這是兩人分手后她第一次給一倫打電話。一倫接到電話有些意外,說話竟然有點結巴起來,是谷米?真的是谷米嗎?你、你、你怎么想起給我打電話?有什么事你說,我愿意效勞。谷米說,真有件事相求,電話里不好說,問他能不能回青堆子一趟。一倫說,沒問題,如果不急的話,周末就回去,但青堆子已經沒有家了。谷米說,我給你安排在青堆客棧住,客棧有行政套房,適合辦公,我們在那里談事。一倫猶豫片刻還是答應了,說,好好好,我也很想回去吃碗谷米面魚兒。谷米說,你最好是微服私訪,不帶隨從,別讓鎮領導知道。一倫說,我連個芝麻官都算不上,還什么微服私訪,咱們周六晚上見。
谷米把一倫答應的消息告訴了大家,老白說看來一倫沒有忘記青堆子。老胡說行政套房外間有一組真皮沙發,電腦、空調都是新安的,特別適合搞商務活動。
離周末還有三天,谷米連續兩個晚上失眠。每當要入睡的時候,蟋蟀的叫聲就會變得緊鑼密鼓起來。以往這是催眠曲,這兩夜卻成了搖滾樂,藏在暗處的蟋蟀們打了雞血一樣亢奮。她回憶著和一倫的點滴過往,說來奇怪,這些塵封的往事從來沒有被遺忘,只是被沉淀儲存,重新浮起來連細節都絲毫畢現。她清楚地記得,有次高二放學路上他們共同走過青堆眼,一倫問她谷家的馇子為什么非要用青堆眼的井水來浸泡淘洗,她一時回答不上,回家問父親。父親說這是老輩傳下的規矩,有些老規矩不需要理由,后人踩著前人腳印走就是,老輩人這么做肯定有這么做的道理。第二天她把父親的話說給一倫,一倫說現在的自來水比井水更衛生。她說自來水是加過氯氣的,青堆眼的水才是干凈的天然水,且不說泡淘馇子,就是泡茶,青堆眼的水和自來水也不是一個味道。這是她和一倫之間少有的一次分歧,她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為一倫問到了她知識的盲點。她還想起一件事,是一個男同學事后告訴她的。一次課間,男同學們在籃球架下議論誰是班花,大多數男同學都認為應該是一個叫陳秋菊的女生,因為陳秋菊頭發帶自然卷,鵝蛋臉像女明星。一倫說陳秋菊是漂亮,但谷米更美,谷米像白玉雕成的一樣,不僅是班花,做青堆中學的校花也當之無愧。有的男同學讓他說說理由,一倫說谷米氣質高冷,有女王范兒,不怒自威,是女性美的極致。那個男同學說選班花是選模樣,不是比范兒,谷米形象好,但是單眼皮。一倫說你們不會欣賞女生,單眼皮的女生抗老。一倫這句話無意中成了經典,班里男生女生都知道了單眼皮女生抗老這句名言。
周六下午,一倫自己駕著黑色轎車來到青堆子,谷米和老胡把他迎進客棧,老白和柳姐也來了,大家圍坐在套房的外間一起聊了些往事。老白想先鋪墊一下氣氛,沒有急著把問題拋出來,問題由誰提出來效果不一樣,這個提問者只能是谷米。老白問了個無關緊要的事,說柴縣長當年考上了建工學院,為什么畢業后沒有當建筑師,他聽小兒子講建工學院是建筑師的搖籃。一倫說自己考建工學院是陰差陽錯,后來成了選調生職業上就無法自己選擇了,自己確實做過當建筑師的夢,但大三時做了調整,決定當爆破師,并順利考取了爆破師資質。之所以這樣調整,是建筑師太多了,隨便一抓一把,而爆破師卻很少,其實,爆破師是給建筑師清場的,重要性不比建筑師差。老白說,您考了爆破師也沒用上吧。一倫說他在省政府當秘書時,義務給住建廳提過一個爆破方案,是老關東旅館拆除項目。老關東旅館是日偽時期建筑,已經是危樓,建筑周邊是居民區,爆破拋擲距離需要精確到米。他提的方案很順利通過了專家論證,為住建廳節約了一大筆資金。老白“哦”了一聲沒有接下去,柳姐搭話說,青堆子現在是省級特色小鎮,一年四季游客不斷,這和您的工作分不開,因為您分管城建和旅游。一倫擺擺手,說青堆子名氣在外,游客多是奔著古鎮和特色小吃來的,尤其谷米面魚兒、白家花生糖和柳家爐包,對游客最有吸引力。老胡說咱青堆子缺個劇院,無法接演出活動,游客也沒有地方看演出。一倫說很快就會有的,不僅有,而且還是大劇院。大家都聽懂了一倫指的是什么,看看到了飯點,柳姐說她在店里安排了一桌,請大家一起去樂和樂和,縣長也算與民同樂一回。一倫不同意,說可以打包點馇子和爐包到這里吃,飯店就不去了,當干部的頭上有緊箍咒,不敢造次。一倫這樣說,大家便有些為難,老白、老胡和柳姐都看向谷米,谷米說就按領導意見辦吧,現在規矩嚴,因為吃飯違規犯不上。一倫用欣賞的目光看著谷米說,的確這樣,現在群眾監督意識強,前些天還有人舉報你們鎮領導呢,紀委派人來青堆子初核了,回去跟我開玩笑說,在青堆子沒發現貪官,卻發現了一道美食,谷米面魚兒,吃了這頓想下頓。谷米一聽,就想起那天里面桌吃馇子的陌生人,原來這些人是來核查鎮長的。
飯菜打包過來,大家吃了馇子和爐包,吃完后一倫問,谷米你找我有什么事?老白起身說縣長你和谷米談事,我們回避一下吧。一倫點點頭,說也好,我們老同學難得在一起敘敘舊。
眾人走后,谷米單刀直入,我找你來,是想請你叫停大十字項目。
為什么?一倫睜大了眼睛,谷米的問題出乎他的意料,大十字拆遷是按縣城標準核算的,補償并不低,也就是說商戶沒有什么損失。
大十字一拆,青堆子就不是青堆子了,大家就沒了鄉愁。谷米說,建商業綜合體可以,但為什么要破壞大十字?在青堆子其他閑地上建不是更好嗎?
古鎮也要有新發展。一倫說,拆遷大十字,青堆子才會有脫胎換骨的變化。
比如說一頭毛驢,你非要把它變成馬,這樣的脫胎換骨對毛驢是災難啊!青堆子就是青堆子,不管怎么脫胎換骨也成不了北上廣深,是不是?你一定去過歐洲,歐洲許多古城幾百年都保持著一種風格,不也挺好嗎?谷米一連串提問像冰溜子一樣刺向一倫。
你好厲害谷米,這種咄咄逼人的架勢讓我想起當年對你的評價。一倫并不惱,當干部練就了他不動聲色的涵養。
谷米望了一倫一眼,一倫的冷靜與學生時代基本一致,但她也發現了一個變化——與上學時相比一倫兩頰的肉變厚了。
一倫說,你說的問題我能理解,人都戀舊,別說你,我接到你電話后,這兩天晚上總在回憶上學時的歷歷往事,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冷,讓我連個玩笑都不敢和你開。
谷米心里動了一下,原來一倫這兩晚也沒有睡好。她說,我們大致了解了一下,大十字大多數商戶都不同意拆遷。
我們?你說的我們是指……一倫有些疑惑。
哦,就是老白、老胡和柳姐我們幾個,你都認識,剛才也見了,請你來是我們幾個商量過的。谷米實話實說,她覺得沒有必要藏著掖著。
原來是這樣啊。一倫舒了口氣,雙手按著膝蓋道,大十字項目是今年縣里的重點項目,前期準備工作進行了將近一年半,政府常務會正式通過,翼龍集團經過幾次論證最終選擇了大十字,這個時候我怎么能叫停呢?再說這個綜合體是進入了程序的大工程,進入程序的工程只能在程序里做調整,任何個人都無法改變現狀,所以對不起,谷米,此事我愛莫能助,希望你理解。
谷米低下頭道,這個結果不意外,我預料到會是這樣,但我不死心,萬一有奇跡出現呢?老白他們鼓動我求你,我就大著膽子約了你。這兩天晚上家里的蟋蟀一直在叫,都說蟋蟀叫、喜事到,看來蟋蟀也是空歡喜一場。
你這是在埋怨我嗎?一倫問的聲音很輕。你可能不知道我工作的性質,怎么說呢?我就像坐在過山車上,快慢起伏都由軌道和程序決定,自己貿然剎車或提速都會出事故。
我哪里有資格埋怨縣長。谷米恢復了常態,她明白,會議通過的決定只能通過會議來改變,縣政府不是一倫一人說了算,一倫上面還有縣長、縣委書記。
谷米知道不會有什么結果,便不想繼續這個話題,考慮到禮貌,她又不能馬上起身告辭,就問一倫,剛才你說考建工學院是陰差陽錯什么意思,不想當建筑師,為什么第一志愿報考建工學院?
一倫說,這事你有責任。
我?谷米愣了一下,自己當時可是躲著一倫,從沒有建議他考什么學校。
我們上學時都在追星,有次班會上你說你不追星,你心里最崇拜林徽因和梁思成,他們夫婦是比翼齊飛的著名建筑師。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我估計以你的學習成績肯定能考上建工學院,就報考了這所學校,沒想到我倆沒有再續同學緣,這不是陰差陽錯嗎?
再續同學緣又能怎樣?谷米說,今天才知道你考了爆破師。
是啊,也許是因為考了爆破師,我后來的生活之路總是踩地雷。就說我的婚姻吧,兩段婚姻都失敗了,當然,失敗的責任在我,我不懂關心女人,總是用舊框框套新人,結果總是走不出來。我想就索性一個人單著吧,但這也引起有些人的誤會,傳出許多閑話,我也有所耳聞。面對現實吧,沒辦法,愛情雖然迷人,但我暫時不想去碰它。
谷米點了點頭,憑兩段失敗婚姻不能得出一倫好色的結論,老胡的說法過于偏激,一倫雖然會見風使舵,但也有自律底線,這一點她不會看錯。
我很苦惱,谷米,青堆子那些高中同學很少跟我聯系,我也沒有得罪他們呀,包括你,從來也不給我打電話。我也是吃青堆馇子、喝青堆眼水長大的,可是你們把我當成了另類。
你的位置太高了。谷米說,同學們和你在一起需要仰著脖子,累。不過我知道同學們沒有忘記你,來吃馇子時每次都會提到你,當然也調侃你看人不準,比如你當初看好的班花女王,現在成了面魚兒店老板娘。谷米說到這兀自笑了笑。一倫眼睛如同星星閃爍了一下,他知道谷米很少笑,谷米的笑像曇花一樣難得一見。一倫嚴肅地說,做老板娘才是真正的女王范兒,我的地盤我做主,不受別人轄制,我覺得我沒看錯,記得你說過要做東北的知名品牌,你的馇子產業距離這個目標越來越近了。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溜走,谷米看看時間已晚,便起身告辭。
一倫站起身問,谷米,能不能告訴我你為什么抵制這個項目,而且態度如此堅決。
真的想知道?她望著一倫。
我想不僅僅是因為保護青堆子,保護這些老房子吧?一倫眨著眼睛說。
谷米不知為何鼻子有些酸,應該說一倫的感覺沒錯。她幾乎帶著哭腔道,我怕失去老宅里那些蟋蟀,怕再也聽不到蟋蟀的鳴叫,那樣的話,我的童年和少年記憶就成了無聲電影。
想不到都步入中年了,你還保持著上高中時那種文藝范兒。一倫咽了口唾液接著說,一點沒變,難得!
難得的是大十字的老建筑,每一棟老建筑都是一座信息庫。谷米似乎想起了什么,再次望著一倫說,對了,我聽老白說,那些喜歡扒老城、拆老房子的頭頭兒很多都出事了或者遭了報應。
那是因為他們拆的是保護建筑。關于青堆子這些老建筑,我是持慎重態度的,責成文化局做了細致普查,結果這里所有老建筑都不是文保單位,連縣級文保單位都算不上,沒有保護價值。你可以放心,政府不會盲目決策。
你想過沒有,一旦拆遷引發群體上訪怎么辦?
上訪無非是補償談判問題,縣里會考慮特事特辦,但以動遷來要挾并敲政府的竹杠肯定不行,實在推行不下去就走法律程序。一倫語氣很堅定,意味深長地看了谷米一眼,像會議上講話一樣說,谷米,我希望你目光放得長遠一些,城鎮建設不破不立,舊的壇壇罐罐不打破,新的東西怎么進得來?青堆子不能總是沉浸在過去時,大踏步走向未來才有前途。
谷米看了看表,已經晚上十點,她道了聲晚安,走出行政套房。下樓離開青堆客棧時,一樓前臺的女服務員傻傻地看著她,連招呼都忘了打。一倫這次來青堆子兩人連手都沒有握,彼此目光也沒有更多碰撞,昨晚她還瞎想,如果一倫想擁抱她該怎么辦?一倫仍然在意她,這一點她深信不疑。在來這間行政套房時她想,如果一倫能叫停這個項目,她會主動擁抱一倫,現在想想看,自己還是過于幼稚了。
她回到面魚兒店,老白、老胡和柳姐都在等候,問她談得怎樣,她嘆了口氣,漲紅著臉說,一倫已經坐上了過山車,想停也停不下來。谷米說話時,老胡一直盯著她看,好像谷米臉上有畫一樣。老白說看來只能走第三步了,主管縣長都叫停不了的項目,找其他人沒有用,唯一的路就是去上訪。
老胡說,柴縣長如果想幫忙肯定會有辦法,問題是我們沒法拿住他。柳姐說,他連飯局都不去,像狐貍一樣橫草不過,怎么能拿住他?老胡說,是人就有軟肋,我不信他能油鹽不進?他是主管副縣長,政府開會也是他端的方案,他如果愛青堆子就不該上這個什么綜合體。老白說,我明天到各家走走,搞個聯合簽名,然后咱們四個去上訪。為什么是四個人?多領幾個人,人多勢眾。柳姐說。老胡道,這個你就是外行了,四個人不算群體訪,五人以上是有說法的,會受到處罰。老白說我們不采取極端行為,就是逐級反映情況而已,從保護古鎮這個切口來做工作。
這時老胡手機響起,電話是客棧服務員打來的,說鎮長來客棧了,問縣長是不是住這里,她不敢撒謊只能如實報告,鎮長去了行政套房,還帶了些豬蹄雞爪之類的小吃,好像還拎著一瓶酒。
老胡放下電話說,這個二師兄,比孫猴子還精。
看來我們都想簡單了。老白說,縣長不向著鎮長還能向著誰?
五
早晨,面魚兒店剛剛開門,老白就不邀而至。老白灰褐色的胡楂有些蕪雜,眼袋下垂,一看就沒休息好。他沒有點餐,而是把谷米叫到靠里的一個桌旁坐下,小聲問,二師兄找你了?
谷米搖搖頭,說,鎮長這兩天沒來吃馇子。
我被二師兄約談了,在派出所,那場面簡直像三堂會審,二師兄、穿制服的派出所所長坐對面,旁邊是一個做筆錄的年輕民警,我坐在一張不帶扶手的木椅上。椅子很小,像小學生坐的,特硬,坐上去硌人。
約談什么?谷米對“約談”這個詞感到陌生。
談了三點:一是問我上訪準備什么時間去、去哪里、哪些人員參加;二是告訴我有關上訪的規定,要依法上訪,不能有違法行為,還給了我幾本普法小冊子;三是告誡我上訪如果出現什么后果,組織者要負責。
你咋想的?谷米看出老白有點神神秘秘,看來鎮長約談真起了作用。
我平生第一次進派出所,感到渾身的血直往頭上涌。我對二師兄說我六十有五了,啥場面沒見過,你們不能憑我有上訪想法就把我帶到這里來。二師兄說因為你只有想法,才是約談,要是有行動,就變成傳喚或訓誡了。派出所所長解釋了約談、傳喚、訓誡有什么不同,告訴我約談就是了解一下情況,給些善意的提示,防止在違法違紀的道路上走得更遠,還說約談很正常,別怕。
你害怕了?谷米看出老白額頭上滲出一層米粒般的細汗。
老白說,到了那種地方誰不害怕?我對二師兄說,你約談怎么不在鎮政府?叫到派出所來干嗎,弄得像三堂會審一樣,這不是嚇唬人嘛。二師兄說約談選擇什么地方根據工作需要而定,在哪里都不違規,你既然見過一些世面就應該懂法,鎮里不阻止你去上訪,但你挨家挨戶去串聯、簽名,性質就變了,你明白嗎?二師兄這話讓我摸不著頭緒,我聽老胡說五個人以上算群訪,所以上訪我定了四個人,至于去商戶家搞簽名屬于什么性質我還真不知道。
聯合簽名是否違法谷米也說不清,這種情況頭一次遇到,但谷米沒聽說過簽名還違法,她覺得簽名只是表達意愿的一種方式而已。
可是當時我被問住了,腦筋不會拐彎,因為老胡這個所謂的軍師也沒輔導過,我擔心無意中踩到法律的紅線。我對二師兄說,這樣吧,上訪的事我回去想想再說,但不管上不上訪,拆遷協議我不簽,大十字項目我百分之百反對,想讓我改變看法不可能。
對頭,原則問題就要寸步不讓。谷米覺得應該表揚老白,老白帶頭抵制拆遷不是為了一家利益。
老白說,二師兄的臉色很難看,像掛了霜的秋梨,說簽不簽協議是你的權利,但天下之事在于談而不在于打,敵我矛盾都可以談,人民內部矛盾有什么談不了的?派出所所長插話說,老白你不要被人忽悠,也不要給人當槍使,小心那些別有用心的人,遇事要自己過過腦子。
我有啥糊涂的?老白說,我是組織者,一切都是我在主事,我能給誰當槍使?我不喜歡所長說話的口氣,像審問犯人一樣,所以沒有回他的話,而是對二師兄說,我即使上訪也是對事不對人,這個請你放心,你想出政績我清楚,想方設法上項目也沒錯,但上項目前總該聽聽老百姓的呼聲吧,青堆子不是你一個人的青堆子。聽我這么說,二師兄緩和了口氣,說老白呀,你在大十字是能擺事平事的人,希望在這件事上多支持鎮里,多從大局著眼考慮問題。二師兄這話還是挺符合身份的,我聽了也不反感。二師兄說就談到這兒吧,他起身讓派出所所長送我回去,我說我自己來的還是自己回好,一個穿警服的所長押著我走,別人還以為我犯啥事了呢。
這就是一個約談,沒啥大問題呀。谷米松了口氣,不明白老白為啥這么緊張。
問題是晚上小兒子給我打電話,埋怨我多管閑事,說市里有關領導跟他打招呼,讓他做好老人的工作,站穩立場,經濟發展上項目肯定會觸及一些人的利益,這個問題要妥善解決,不能影響社會穩定。小兒子是縣團級,縣團級干部二師兄管不著,一定是二師兄找了更高級別的干部來做我小兒子的工作。這個二師兄不能小瞧,會撇回旋鏢,拐著彎兒要你命,他知道小兒子是我們白家的驕傲,更是我的心頭肉,給我一百個理由也不能給小兒子添堵,所以就來了這一手。
谷米也沒想到鎮長還有這么一招,直接點中了老白的死穴,站在老白的角度看這事,確實沒有解藥,小兒子發急,說明過話的領導比小兒子的官還大。
我來找你是給你提個醒兒,我覺得二師兄是采取了各個擊破的戰術,接下來說不準會約談你。如果找你,說啥也別去派出所,最好到你店里來,實在不行去鎮政府也中,派出所談話給人感覺有壓迫感,這是我的切身感受。老白是真心提醒谷米,他知道女性更怕嚇唬。
有什么可怕的?谷米面無表情地說,合同、協議簽署的前提是雙方平等自愿,《合同法》規定,在脅迫和不公平前提下簽署的合同為無效合同,拆遷協議我是絕不會簽字的。
那就看你能不能頂得住了,本來我也是這么堅持的,但他們找到我小兒子,我就只能舉白旗投降。老白臉上現出些許愧色,表情復雜地搖了搖頭。
谷米想起當時擊掌鳴誓的情景,心想,違背盟誓不能怪老白,只能說鎮長手段高明,她不得不佩服這個自稱二師兄的鎮長,不僅人聰明,而且還能像章魚一樣把觸角探到你想不到的地方。動遷一度被稱為天底下最難做的工作,但在這個二師兄的股掌間,硬骨頭生生變成了軟面條。
聯合簽名的事恕我不能牽頭了,這份名單是我這幾天找商戶們簽的,留給你吧,沒用的話做個紀念也行。說完,老白把一份帶有幾十個簽名的信遞給谷米,谷米雙手接過來。從信的簽名看,老白確實做了許多工作,這可是一家一戶動員出來的。
我會保存好這份簽名,不管能不能送上去,真感謝你沒把它作為投名狀交給二師兄。
老白說他腦子挺亂,身子軟綿綿的,需要回家補個覺,說完步履蹣跚地離開了面魚兒店。
送走老白,谷米拿著那封簽名信看了許久,老白不僅讓商戶簽名,而且還按了指印。老白不知用的什么印泥,指印顏色如同紫藥水,看上去怪怪的。她走到吧臺提筆在信上寫下“谷米”倆字,然后用食指蘸著印泥很莊重地按下去。面魚兒店的印泥是印油紅,按出的指印像蠟梅花。她把信折疊存好,開始招待顧客。面魚兒店早上生意火爆得很,幾個動作麻利的年輕服務員面帶微笑為顧客服務,她們端著一碗碗面魚兒在餐桌間穿來穿去,面魚兒的顏色黃金般耀眼。來吃早餐的顧客大都不戀桌,翻臺頻次極高,店里彌漫著歡聲笑語,聽口音,很多人來自外地。
谷米在食客中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藏藍色夾克、白襯衣、方方正正的臉龐,是幾天沒來的鎮長。鎮長讓服務員把累積的馇子賬拿來,用手機付了,然后熱火朝天地吃馇子,吃完鎮長用餐巾紙擦了擦嘴,抬頭看見了谷米,招招手示意她來對面坐下。
鎮長說,谷米,柴縣長十分關心你,你不要辜負他對你的關照。
這話怎么講?谷米覺得鎮長的話沒頭沒腦。
柴縣長給我下了指示,不論你做什么都不要對你上手段。
上手段?這話聽起來怎么有點嚇人呢。谷米回了一句。
哦,這是行話,其實就是做工作。鎮長說,對別人就不一樣了,我們會做耐心細致的思想工作,比如老白,比如老胡,我有責任幫他們實現思想轉變。對你就不一樣了,我從來沒有找過你吧。鎮長說完觀察了一下谷米的表情,發現谷米不動聲色,便接著說,任何事情都有個統一思想的過程,千人千面,對大十字拆遷有不同看法我理解,但青堆子總不能停留在過去吧?發展肯定要付出一定的代價,這個代價是值得的,今天付出的代價,會變成明天的福利。
鎮長說話的時候,谷米一直注視著他的眼神,谷米有個觀點,一個人的話是不是言不由衷,要通過他的眼神來判斷,話語可以討巧,眼神無法作假。她注意到鎮長的眼神像光束穿過針孔,特別聚焦。她還注意到一個細節,就是鎮長的眼圈有點泛紅,嘴兩側有豹子一樣的法令紋,應該是睡眠不好所致。她沒有附和鎮長的話,很認真地問,您最近是不是睡眠不好?
鎮長愣了一下,對谷米的打岔并不惱,點點頭道,怎么會好?時間像翻書,一個月三十頁,很快要翻完了,柴縣長催命鬼一樣天天打電話要進度。
翻書之后就會翻臉嗎?谷米開了一句冷玩笑。
鎮長搖搖頭,說,翻臉不至于,我們有許多不翻臉的選項。
谷米轉回話題道,對了,我給你一個治療失眠的偏方,想不想要?
什么偏方?鎮長來了興趣,最近壓力太大,他被失眠折磨得苦不堪言。
你把蟋蟀的叫聲錄下來,睡不著的時候用手機循環播放,聽著蟋蟀的鳴叫很快就能入睡。
真的?蟋蟀不就是蛐蛐嗎?鎮長方臉上掠過一絲狐疑,問,上哪里去找蟋蟀?
這幢老宅里就有,我用手機在夜里錄的,我把音頻轉給你。谷米掏出手機,把一段蟋蟀鳴叫的音頻發給了鎮長。
鎮長按下播放鍵,頓時“蘇蘇蘇、蘇蘇蘇”清脆的叫聲響起來,餐廳里有些嘈雜,但不少人聽到了這叫聲,紛紛好奇地側目看過來。鎮長自言自語道,還別說,蟋蟀叫聲挺好聽,聽起來不鬧心。
蟋蟀世世代代在這里繁衍生息,把老宅拆了,它們將失去生存的依托,因為它們不可能在高樓大廈里生存。古人講“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從大自然的角度看,萬物平等,我們沒有理由傷害蟋蟀,不能成為屠殺蟋蟀的罪人。
好一張利嘴,我差點被你給繞進去。鎮長說,其實我也沒辦法,坐上過山車,半路下不來。我還是勸你正確對待這個項目,除了大十字,新面魚兒店選址全青堆子隨你挑,我這個當二師兄的一定成人之美。
我說過,我不會換地方,我的立場如同青堆眼的井臺一樣牢固。她仰起臉說,谷米無能,但一定會做青堆眼、做老宅、做蟋蟀的保護神。
鎮長的方臉變紅了,瞳孔變得越來越細。
六
谷米沒想到態度最堅決的老胡第一個簽了協議。
消息是柳姐電話里說的,柳姐說老胡扛不住了,不僅舉了白旗,還給鎮長當了支腿的。谷米問柳姐怎么想,柳姐說她要看看再說,能扛就先扛著。谷米心里透過一絲涼氣,她感覺柳姐也在動搖。但她搞不清楚老胡為什么這么快被拿下,老胡是保衛大十字的智囊人物,他的倒戈會瓦解一大批商戶。
谷米撥通了老胡的電話,問他為什么會來個一百八十度的急轉彎。老胡支支吾吾道,電話里不說了,我到面魚兒店吃面魚再嘮吧。
老胡很快來了,人不是很精神,灰色T恤的領口油污很重。在谷米辦公室,老胡說出了事情變化的原委。原來老胡也被約談了,老胡被約談的嚴重性超過了老白,因為老胡確實有了非法舉動。老胡為了拿住柴一倫,在客棧行政套房里安裝了偷拍設備,本意想偷拍柴一倫和谷米的私密活動,誰知當天晚上二師兄來了,二師兄一進門就問柴一倫,說這樣的客棧你也敢住,不怕被設計?柴一倫說設計什么,自己又沒做違法之事。二師兄說胡老板是大十字拆遷釘子戶,這種人不可不防,說完就像警犬一樣四處嗅來嗅去,不時扒開可疑之處勘探一番。果然,在里屋電視機機頂盒上發現了微型攝像鏡頭。柴一倫氣壞了,讓二師兄叫派出所所長來,二師兄沒有叫,說這件事他要冷處理,爭取把壞事轉化為好事。二師兄拍了照片,留下物證,然后和柴一倫開始喝酒。約談老胡時,二師兄把物證往桌上一拍,讓他交代受誰指使、都有哪些人參與了這起違法犯罪活動。老胡立馬就蔫了,他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已經違法,一旦受到法律懲處,丑事就會滿鎮皆知,那樣他在青堆子就沒法混了,誰還敢住他的客棧?他給二師兄又是下跪又是作揖,承認自己一時鬼迷心竅偷偷干了這件壞事,絕對沒有受人指使,也沒有同謀,請求二師兄放他一馬。二師兄想了想說,自古有戴罪立功一說,你如果愿意戴罪立功,這件事可以存而不論。所謂戴罪立功就是馬上簽動遷協議,然后到大十字動遷辦做志愿服務者,幫助工作人員去家家戶戶做工作。老胡說一切都聽鎮長的,現在就可以簽協議。二師兄說在這里簽字我有要挾你之嫌,你自己主動去動遷辦簽吧。就這樣,老胡成了大十字第一個簽動遷協議的商戶。
聽老胡說完,谷米真想上去甩他幾個耳光,她閉上眼睛平靜了片刻,心里卻翻江倒海一般。人怎么能如此齷齪,為了達到目的什么下三爛的手段都能用,老胡這已經不是為大十字拆遷項目了,他是把自己和一倫當作敲詐對象來對待。她越想越后怕,多虧自己和一倫沒有什么親昵舉動,否則這豈不成了被他拿住的證據。
她問老胡,你怎么敢來對我說這些,不怕我一壺開水澆到你臉上去?
我想過了,我這次來就是準備挨罵的,估計這事你早晚會知道,與其讓柴一倫告訴你,還不如我主動坦白求個原諒好。老胡低著頭說,都怪我一時糊涂,不過我這樣做也是為了保護你。
保護我?谷米覺得老胡簡直有些厚顏無恥了。
你是啥人全青堆子都知道,我相信你的為人,但柴一倫就難說了,柴一倫好色花心在全縣不是秘密。那天他如果對你動手動腳,你告他總該有個證據吧,真那樣的話我的視頻就成了重要證據。
胡扯!谷米用嘲諷的口吻說,柴一倫不是你們想象的那樣,人家是正人君子。我問你,當你跪在二師兄面前時難道心里就沒有一點愧疚?我們四人可是擊過掌、鳴過誓的,背叛誓言對于你來說是家常便飯?
刀子在二師兄手上,我不跪不行啊。老胡帶著哭腔說,我們都不是二師兄的對手,他拿下了老白,又拿下了我,下面就該是柳姐了,最后再圍剿你。二師兄是懂兵法的人,我在他辦公桌上看到了一本《三十六計》,書都毛邊了,一看就常翻。
我鄙視你老胡,你連棵墻頭草都算不上,墻頭草隨風倒但不會失去根,你像一棵線麻,被二師兄拔根扒皮做了打人的鞭子。谷米想罵街,但她說不出更臟的字眼兒,能說到這個程度已經是極限了。
老胡臉皮承受力很強,說,谷米你罵吧,怎么解氣你怎么罵,我來就是聽你罵的。
你走吧,我沒興趣罵你。
谷米你能聽我一句勸嗎?我們斗不過二師兄,你多要點補償把協議簽了吧,第一批簽協議的,補償金多拿百分之十呢,先簽不吃虧。老胡一雙眼睛開始放光。
你動員成一戶拿多少回扣?谷米冷冷地問。
哪里有回扣,我不過是志愿服務者。老胡有些不好意思。
你走吧,我要忙店里的事了,要吃馇子可以到大廳買。谷米起身送客,她十分厭惡這個偷拍自己的家伙,不想和他多坐一分鐘。
老胡訕訕地起身離開,谷米注意到老胡穿了一雙新皮鞋,皮鞋似乎小了一號,走路躡手躡腳。
老胡出去后,谷米在辦公室坐了許久。不知一倫對這件事怎么想,一倫會不會懷疑是自己和老胡做局加害他,她不敢肯定,不過從鎮長傳過的話來看,一倫并沒有記恨,否則不會讓鎮長關照自己。一倫對自己是一份真感情,即使受到了傷害也沒有遷怒于自己。
當天夜里,她翻來覆去無法入睡,蟋蟀再怎么催眠也不起作用,她覺得有必要向一倫解釋清楚,自己不是老胡的同謀,老胡這樣做完全是個人行為,而且目的是為了敲詐他們兩個人。她撥通了一倫的電話,一倫接到電話很興奮,說,怎么想起給我打電話了,是不是有什么事?她說了老胡的事,說剛剛知道這個家伙在房間里安了偷拍設備。一倫說沒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老胡就是網上直播也沒什么可怕的,老同學在一起敘敘舊,很正常嘛。一倫沒有把偷拍當成事,她心里稍稍踏實了一些,她問一倫是否懷疑過她是老胡的同謀。一倫說,你工作后的情況我不是很了解,但在學校里你給我的印象是高冷,一個高冷的女王怎么會和老胡那種人同謀呢?老胡是社會人,用下三爛的手段不難理解,而你卻是白玉無瑕的女子,不可能與那種人同流合污。谷米有點激動,說,當年你就覺得我高冷,我高冷什么呀,就是話少,不愿意笑唄。一倫說不茍言笑的女子多了,那不叫高冷,所謂高冷給人的感覺既冰清玉潔,又光彩照人,冷中透出一種暖,青堆子中學除了你,找不出第二個。谷米一時不知如何接話,作為一個已婚女人,她必須掌握好談話的分寸,一倫剛才的話讓她心跳有些加快,她隱約感到了電話里傳遞過來的一絲暖流。一倫接著說,晚飯有個接待,我喝了幾杯酒,算是酒后吐真言吧,有幾句話我還是要告訴老同學,第一句話是不要和老胡之類的人接觸,弄不好會毀掉你的高冷;第二句話是心里要有數,抵制拆遷的人大多數是為了多爭取拆遷補償,像你這樣為了保護文化而堅持的人少之又少;第三句話是無論什么時候、什么情況,只能依法依規維權,不能做出格的事,現在是法治社會,叢林法則不好用。聽了一倫的話,谷米沉默了,過了一會兒她回復說,謝謝你老同學,你放心,一個高冷的人,不會做出埋汰事來。
她熄燈睡覺,墻角的蟋蟀又開始歡快地鳴叫。剛才打電話時蟋蟀們無聲無息,她心想,是不是蟋蟀們也想竊聽她和一倫的談話?她忽然想起中學時期在老宅里她問過一倫的話——蟋蟀為誰而鳴,看來,這是一個不解之謎。
七
柳姐也被二師兄拿下了。
柳姐是在下午一時來面魚兒店告訴谷米這個消息的,她沒有任何愧疚,反而面若桃花。
多拿了六萬塊!柳姐粗門大嗓,毫不顧忌餐廳里有那么多顧客。谷米把她讓到辦公室,問她怎么回事。柳姐說人要是來了財運,擋也擋不住。老胡找她說先簽字可以多拿錢,她心里就盤算,費這么大周折為了啥?不就是錢嗎?但她沒有搭理老胡,老胡不過是個支腿的,真正握著財權的是二師兄,于是她告訴老胡想談條件必須二師兄親自來。
鎮長找你了?谷米想,柳姐這么做可謂正中鎮長下懷,鎮長本來要約談她,她倒自己投懷送抱。
找我了,二師兄打電話讓我去他辦公室。二師兄對我挺客氣,還夸我家爐包好吃,一口一嘴油,一般的包子都皮厚餡少,只有我家包子餡大皮薄。我說,鎮長你別整沒用的,咱們直接撈干貨,說吧,找我來干啥?二師兄問我為啥要抵制大十字拆遷。我斜睖了他一眼,說,還能為啥,為了錢唄,你把我家店給拆了,我損失的可不是仨瓜倆棗。
谷米心想,鎮長要的就是這句話,她記得鎮長一次來面魚兒店吃馇子時說,能用錢解決的問題都不算事兒。
二師兄說動遷補償標準不低了,與縣城商業街動遷一樣。我說商戶與商戶之間不是一般高,我們柳、白、谷、胡四家至少要高出一頭吧,應該區別對待才是,否則心理不會平衡,簽字也沒法落筆。
鎮長答應你啦?谷米覺得事情不會這么簡單。
沒有,二師兄屬癤子的,不擠不出膿水。他說,老白和老胡都簽了,只是按規定獎勵百分之十,你現在簽字也會得到這百分之十。我說,在百分之十以上我還要多拿點,老白老胡都是被你拿住了,我身正不怕影子歪,你想拿我,大不了拼菜刀。二師兄知道我當年一把菜刀攆走小混混兒的事,他撲哧一聲笑了,說,你想多要必須給我一個多給的理由,否則會有人攀比。我說,我會找到理由的,我找到理由你可不許反悔。二師兄說,你回去找吧,找好了再來見我。我回來想啊想,還真想出了可以多拿補償的理由,這事說來要感謝你谷米,是你提醒了我。
我提醒你什么了?谷米很奇怪,自己并沒有與柳姐私下交流。
你忘了嗎?那天在白家糖鋪你說聽到了蛐蛐叫,老白也說蛐蛐叫、喜事到,這話我一直記著。從二師兄那里回來,晚上和老公躺在床上腦瓜子都想出汗來了,也沒想出什么好主意,這個時候外屋傳來“蘇蘇蘇、蘇蘇蘇”的蛐蛐叫聲,我忽然就想起了你和老白的話,便悄悄到外屋循聲找蛐蛐。找了一會兒,發現叫聲是從地下傳來的,我打開燈高興地對老公說,這是蛐蛐指路呢,有轍了。你知道我家外屋是兩大間,每間地下都有我爺爺那時候挖的地窖,一間用來儲存面粉,一間用來儲存蔬菜,已經好久不用了,兩間地窖統計時沒有登記在冊,這不就是多要補貼的最好理由嗎?
谷米問,那當時為啥沒有統計呢?
當時統計的是地上建筑,我也就沒想到這倆地窖,再說地窖好久不用,給忽略啦。柳姐說,要不是蛐蛐叫,我還想不起這兩個廢棄的地窖。我和老公打開地窖,地窖是青磚砌的,保存也好,里面的木架子也結實。我和老公估算了一下,每個地窖要價四萬塊,這樣可以多要八萬塊。我知道要八萬塊是多了點,討價還價嘛,得給二師兄一個還價的空間,我的底牌是拿一半就行。
鎮長同意了?谷米問。
第二天我就去找二師兄,把地窖的理由說了,二師兄眼睛睜得牛鈴一樣,說怎么可能呢,鎮里的普查細致入微,不可能有遺漏,說要到現場查看。二師兄辦事認真,當即就帶著動遷辦的人來到我家,他親自下到地窖里,摸青磚聞墻縫,看到地窖確實不是新挖的,上來搓了搓手說,這事可以商量,不過我們要開會研究,你們等信兒吧。只隔了一天,二師兄就打電話把我叫去,說這件事怪你們自己當初漏報,不怪動遷辦,按規定可以不補,但考慮到你柳姐很配合動遷工作,我就特事特辦,每個地窖增加補助三萬塊,這已經是破例了。我和老公沒猶豫就答應了,六萬塊簡直就像白得的一樣,白得誰不得呢!
谷米心想,六萬塊,一個誓言的價格。看來盟誓這種東西就是形式。
我來找你,是想告訴你好好找找老宅里有哪些可以多要點補償,過了這個村可就沒有這個店了。柳姐的好心腸原來在這里。
我不找,也不會簽協議,你們簽不簽我不管,反正我的態度不會變。
柳姐張大了嘴,空曠的嘴里幾乎能塞進一個包子。
當天,谷米在微信朋友圈里發了一張青堆眼照片,照片是潛龍的獲獎作品,她在下面寫了一句話:對不起青堆眼,如果我不能保護你,請原諒我的無力,世事無常,唯愿瓦礫下的你明眸依舊。
帖子下面有許多跟帖,都在詢問原因,她沒有回復。
八
夜晚,吃夜宵的客人很多,谷米面魚兒店營業時間到夜里十點,事實上每天打烊都接近半夜,面魚兒店的規矩是不攆顧客,顧客不走,灶火不熄。
大十字的拆遷時間越來越近,谷米的精神狀態有些恍惚,有時會坐在一處發呆,一坐就是一個鐘頭,姿勢不變,宛若雕塑。父親和老公都勸她放棄,反正已經盡力,再說鎮長專門去了一趟縣里的馇子加工廠。老公說鎮長態度誠懇,說了不少軟話。父親對谷米說,四家唯余一家,獨木難支。谷米說,聽法院的,如果法庭宣判我動遷,我決不當老賴。谷米知道走到這一步只能和動遷辦法庭上見了。在此期間她沒有聯系柴一倫,也沒有和鎮長談條件,她執拗如老宅里蟋蟀的鳴叫,一定要保住老宅,尤其要保住青堆眼。她對父親說,青堆子不能沒有眼。
鎮長顯然被谷米難住了,因為通過提高補償,大十字幾乎所有商戶都簽下了協議,如果谷米也簽,動遷辦會將補償款統一打給每個商戶,谷米不簽,簽署了協議的商戶也暫時得不到補償,無法進行下一步操作。有商戶開始埋怨谷米,與谷米關系不錯的幾個姐妹上門動員谷米,說,胳膊擰不過大腿,何苦硬撐著,魚死網破有什么好處?谷米說,我的老宅我做主,我要對老宅和老宅里的生命有個交代,再說了,天地尚有眼,青堆子怎么能把眼給蒙上?姐妹們很無奈,她們知道谷米孤傲的脾性,想說服谷米難于上青天。
今晚的顧客好像格外多,都是些衣著考究的生面孔,對面青堆客棧的房間燈火通明。谷米想看看那個青堆眼的帖子,打開后已經無法顯示,便將手機隨手丟在了床上。屋內有些燥熱,她解開束著的長發,換上一套白色休閑服來到街上。她想一個人走走,走著走著便走到了不遠處大十字中心的小花壇里。小花壇是因青堆眼而建,看上去恰似青堆眼的眼眶。青堆眼周邊很靜,小花壇四角的路燈燈光如蜜,柔和溫馨,把井臺染成了淡淡的橘黃色。她沒有到井口去,夜深不看井這是老輩人留下的規矩,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下意識地來到了這里。在井欄邊一條長椅上坐下來,她隱約感到井中呼出的絲絲涼意,青堆眼是會呼吸的,她想,呼吸代表活著。在古井邊納涼是個不錯的選擇,歲月消耗的是熱能,傳承的古意自帶涼爽。斜對面白家糖鋪和柳家包子已經打烊,門窗上的霓虹燈還在閃爍。青堆客棧的燈是白熾燈,看上去很刺眼,與大十字的古樸氛圍有些違和。剛才大廳里吃馇子的人大都操一口京腔,她隱隱感覺這些人很可能與大十字開發建設有關,也許工程指揮部就設在青堆客棧。看來老胡又會穩穩地賺上一把,她想。
身后閃過一道亮光,是相機閃光燈發出的。她回頭望了一眼,見到一個穿米色馬甲、戴米色棒球帽的老者在鼓搗單反相機。老者一邊翻看照片,一邊說,美,太美了,古井美人!對不起姑娘,我借用了您的背影,您不介意吧?
聲音怎么這么熟悉?待老者抬起頭她驚訝地說,這不是潛龍大叔嗎?您啥時候來的,怎么也不打個招呼?她起身迎上去。潛龍是面魚兒店的貴人,青堆子因他的攝影作品而名聲大振。
我晚上到的,剛才給你打電話沒人接,去面魚兒店找你,服務員說你出來遛彎了,我一猜就是來青堆眼了。
您怎么猜到的?
我看到你微信了,估摸是青堆眼遇到了麻煩,下午就專門趕過來了。
谷米忽然有一種想哭的委屈,此時此刻,終于出現了一個可以傾訴的人。潛龍之所以從北京趕來,心心念念的是青堆眼,自己與一個年逾古稀的老人能因青堆眼而產生共鳴,這本身就帶有悲壯意味。
我們坐一會兒吧。谷米想攙扶一下潛龍,潛龍擺擺手,大步走到長椅處坐下,扭頭問,青堆眼怎么了?
谷米嘆了口氣,向潛龍講了大十字項目,講了拆遷動員的經過,講了谷白胡柳四家老板在抵制拆遷過程中的分化與瓦解。谷米講述過程中,潛龍的眉頭一直蹙著,兩手用力抱住相機,棒球帽長長的帽檐不時上下扇動。
我放不下老宅里的蟋蟀,放不下這井水甘甜的青堆眼,一想到這些將變成一堆瓦礫,我的心就會流血,我覺得自己很無助,像個迷路的孩子不知道方向在哪里。不瞞您說,眾人都以為我孤傲,女強人,能頂天立地,其實我知道自己很軟弱,我就是一個屬螃蟹的,骨頭長在外頭而已。
原來是這樣。潛龍長舒一口氣說,看來今晚我是來對了。
您能幫我?谷米望著潛龍,忽然她驚訝地問,您棒球帽上的LOGO(標識)怎么和翼龍集團的標識一樣呢?都是一條翻卷的蜥蜴,大十字就是將要由翼龍集團開發。
這個標識是我設計的,翼龍集團初創時期,我從一塊出自遼西的化石上得到靈感,設計了這個標識。你知道翼龍集團為什么來這樣一個小地方搞開發嗎?是我的攝影作品和我的推介起了作用,我沒有告訴你,翼龍集團的董事局主席是我的親弟弟,是我說服他來青堆子投資的。
什么?谷米呼地一下站起來,真的是這樣?天下會有這么巧的事?
潛龍接著說,你坐下,谷米,聽我慢慢講。我本來想為這個古鎮做點好事,誰知事與愿違,竟然出現這樣一種結果。公司的設計方案我沒有看,如果看了我不會同意的。我覺得綜合體項目沒必要拆掉大十字和青堆眼,可以比鄰大十字來建嘛,這樣大十字能為綜合體聚攏人氣,綜合體可以提高大十字的商業檔次,功能互補,相得益彰。
那樣就太好了,可是據說設計方案已經出來了,很難改變的。谷米渾身發熱,潛龍這番話讓她心里打開了一扇窗,但她還是說出了自己的顧慮。她搞不清這個到處行走的老年攝影家在翼龍集團有多少話語權,憑年齡看,潛龍肯定是退休賦閑之人,否則怎么會有閑心搞攝影。
事在人為。潛龍說,今天翼龍集團高層都來了,明天上午要開會,會上我會陳述自己的意見,我和弟弟那份親情是滲透在骨血里的,沒有我,弟弟不會來青堆子,既然來了,就不會做讓我失望的事。
谷米站起來,用懇切的語氣說,千萬不要撤走綜合體項目,能比鄰大十字開發最好。
潛龍笑了笑,回去吧,明天會有好消息。
這一夜,本來以為能睡個好覺的谷米又失眠了,她不相信好運會來得這么快,潛龍簡直就是天上飄落的一條祥龍!難怪自己看到翼龍集團標識時那么眼熟,原來潛龍的馬甲、棒球帽上的LOGO就是這個圖案,只怪自己沒有將潛龍與翼龍集團聯系起來。
“蘇蘇蘇,蘇蘇蘇……”蟋蟀在興奮地鳴叫,谷米沒有熄燈,一般來說熄燈是蟋蟀鳴叫的開端,但今晚的蟋蟀在明亮的燈光中叫開了。聽著這熟悉而親切的叫聲,谷米兀自笑了,蟋蟀們為誰而鳴呢?
原刊責編 俞 勝
【作者簡介】老藤,本名滕貞甫,中國作家協會第十屆主席團委員。出版有長篇小說《戰國紅》《刀兵過》《北地》《北障》《銅行里》等十部,小說集《黑畫眉》《熬鷹》《沒有烏鴉的城市》等八部,文化隨筆集《儒學筆記》等三部。長篇小說《戰國紅》《銅行里》分獲第十五屆、第十六屆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長篇小說《北地》被評為2021年度中國好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