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建平
我打開一本書,并不等于它真的打開了自己。它經常是這樣:抱著先鋒的詞,卻露出保守的姿態。
我從未抵達自己:在一個卡座上,我有時候走向非我。那不是卡座的錯。卡座跟柴米油鹽有關,跟某個銀行有關,跟這個銀行的一個條形碼有關,跟菜市場的吆喝有關。但事實上卡座本身與這一切無關。卡座因我而與這一切有關。在卡座上,我同樣因為卡座而與卡座無關的一切有了關系。
我翻開一本本書。書里寫滿了卡座,卻沒有用“卡座”一詞。五斗米,俸祿,冠蓋,一個派別,某次團隊,評定等次,另一個龐大的我,近似于我的某物。它吞咽。它排泄。我知曉這一切卻又對一切感到陌生。
我要咬自己,才算真正在咬這個世界。我從卡座中獲得咬的基本知識。有時候來自于一本書,另一種咬。時光流逝,年歲漸長,卡座和書一左一右輪番并且同時下嘴咬。這正是我所期盼的:唯有咬才讓神經獲得顯現的機會。而一個人的神經在生活中隱藏并且失蹤過久,那是一件危險的事。
我每天都在詞的覆蓋之下。為了找有些詞,我不得不去翻書。它們的存在叫人驚奇:不是蔬菜,不是水果,更接近于博物館里的標本。更叫人驚奇的是:它們長得就像蔬菜,就像水果,唯獨不像標本。那必須要咬。
我從一本書里找不同于卡座的一個座位:那等于是從人群里找一個不同于人群的人;那等于是在翻開一本書時已經提前將它合上;那等于是讓本沒有聲音的詞失去自己的聲音;那等于是叫我繁殖出一個類似于我的我;那等于是在離心運動中遠離中心又要靠近中心;那等于是人生體驗中死必須先于生。
我合上的書多于我打開的書,一如我認識的卡座多于我占據的卡座。幾乎每天,一種閃電燒著我的皮膚:在修辭的意義上。而在非修辭的意義上,我對肌的酸、肉的麻、骨的疼,抱以一種聽之任之的態度。要知,它們的命運早已等同于我翻開或尚未翻開的書:自我存在,并且允許自我消亡。
我在這個上午一直盯著看廣場上的那棵香樟樹:大風中葉子紛紛落下。有幾個行人靠近了它。它不一定愛聽車子的聲音。它愛的鳥沒有一只飛過來。落下堆積的葉子像人間澄黃的金幣。對美學一竅不通的人正在無所顧忌地贊美它的落葉。就在這段時間里它卡在地球上。而某一個時刻我把它移過來卡在自己眼睛里。我盯著它一直往里看。就這樣我一直往里走。
像那樟樹。像那樟樹。我打開一本書閱讀。而事實是一本書正在打開我,從我里面掏出一個里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