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龍刀

夜雨

一

大雨停了，街道嶄新得像是用鋼絲球刷洗過。路燈亮起，燈光在空中拉長了尾巴。雨水被烏云遺棄，積在路旁，像鏡面，倒映了清晰的景色。

王龍?zhí)鹞漯^門口的武器架，連同擺放整齊的武器，搬進店內(nèi)。收拾好，站在店門口，拉上卷簾門，嘆口氣。今天又是沒有生意的一天。他看著街對過的跆拳道館，不斷有轎車停過去，下車的家長牽著孩子的手，消失在張貼了跆拳道招生廣告的玻璃門后。

生意不好干，王龍掰開手指頭算，自己的武館有八名學(xué)生，其中兩名，今年夏天結(jié)束后就去上大學(xué)了。心里估摸每月的學(xué)費，再算算房租，還有半年不到，就該關(guān)門大吉了。

要是不干武館生意，該去干什么呢？王龍盯著積水出神。十幾歲的時候，為了掙八極拳的學(xué)費，去工地擰過鋼筋，總不能再去擰鋼筋吧？他真想跳進積水，淹死算了！

想想剛開武館的時候，好個意氣風(fēng)發(fā)！那時年輕呀！二十出頭，無牽無掛。現(xiàn)在不一樣了，倆孩子張著嘴等飯吃，還有老婆在耳邊絮叨。想想就頭大！王龍對著空氣比畫兩下，勢頭不減當(dāng)年。

武館的木質(zhì)牌匾經(jīng)歷十多年的風(fēng)吹雨打，搖搖欲墜，上書六個正楷大字：騰華傳統(tǒng)武館。想當(dāng)初，牌匾上的字，還是老師父親筆題寫。老師父已經(jīng)駕鶴西去七八年，作為合伙人的師弟，老早金盆洗手，倒騰買賣去了。聽說師弟搞房地產(chǎn)發(fā)了財。也許，應(yīng)該找他接濟接濟。

站在樓下，抽了兩根煙，才敢回家。

廚房飄來飯菜香氣。大兒子趴在沙發(fā)上，邊看電視邊寫作業(yè)。沒看到小女兒的身影，大概去上興趣班了。妻子端了菜，放到桌上，喊吃飯。

“小志上課不好好聽講，班主任找我了。”妻子放下碗筷，對王龍說。

“媽！”小志從桌底探出頭，“我大名叫王大志！”

妻子唰地站起來，將兒子按在桌上，甩出拖鞋，作勢要抽他屁股。

“你個小兔崽子！上課不好好聽講！還怪光榮是吧！還敢插嘴！”

一時間，狹小的房子塞滿了尖叫聲、斥責(zé)聲。

“行了！差不多得了。”王龍想拉開妻子。

“都怪你！”妻子甩開王龍伸過來的手，調(diào)轉(zhuǎn)槍頭，“還不是你沒本事！掙不來錢？老子沒出息！兒子上哪有出息！”

“關(guān)我什么事啊？”王龍無奈地說。

“是啊！關(guān)你什么事啊！”妻子怒不可遏，“這個家不是你的家是吧？這個兒子不是你兒子是吧？什么大事小事都是我管！所以不關(guān)你的事是吧！不用你管事，你把錢掙來就行！你掙來了嗎？錢呢？這個月房貸該交了！閨女下個月的學(xué)費也該交了！你掙的錢呢？”

“錢不是都在你那嗎？”

“當(dāng)然了！你手一擺，大事小事不管！這個家不都是我在操持嗎？你呢？天天就知道吃喝拉撒！沒別的本事了是嗎？”

王龍費了老大勁，才哄好老婆，可晚上，還是睡了沙發(fā)。

躺在沙發(fā)上，吹著空調(diào)，蓋著薄棉毯，絞盡腦汁，也想不明白。他想不明白，自己是有一身的本事啊！不信？不信隨便誰，來和他過上幾招，看誰最后趴在地上。別看跆拳道館人山人海，那都是花架子！哄小孩玩的。真本事還得看八極拳、劈掛掌！再說了，刀槍劍戟、斧鉞鉤叉，十八般兵器，不能說是樣樣精通吧！但是拿在手里，耍上幾下，這個本事還是有的。要說他王龍沒本事，那別人可就更沒什么本事了。

到底怎么回事呢？

王龍猛地從沙發(fā)上坐起，恍然大悟！

原來這個本事是指賺錢的本事！終于想明白嘍！明個兒就去找?guī)煹埽蛻{他倆幾十年過命的交情，讓他投資個十萬八萬的，那還不是個容易事兒？保管婆娘直呼有本事！她的男人真有本事！

王龍翻個身，心滿意足地睡了。

二

凝固了的黃泥小路，灑滿夕陽余暉。滾燙的熱風(fēng)卷起塵土，漫天黃沙籠罩了連成排的房屋。

王龍左手拉著小志，右手掏出手機，看看是不是走錯了地點。腳下結(jié)實的黃土路，周遭熙攘的人群，叫賣瓜果蔬菜的小攤販，讓他產(chǎn)生了懷疑。這里怎么看都不像師弟預(yù)訂的“香天下酒樓”應(yīng)該開設(shè)的地方。

再三確認(rèn)，沒走錯地方，王龍在心里暗罵：師弟真摳門啊！

拐過這條街，好歹看到了條被汽車壓壞的瀝青路。香天下酒樓就在國道邊上，三層的平房，一塊滿是塵埃的招牌搖搖欲墜。

師弟早已等在門口，看到王龍，使勁揮手。

“好久不見啊！師弟！”王龍抱住師弟半邊肩膀，“怎么胖成這個樣了？”

“嗨！別提了！你還是一點沒變啊！”師弟抱抱王龍，順手把小志攬過來，摸摸頭，“小志？都長這么高了？”

“叔叔！我叫王大志！”

“師兄！你看這小子！”師弟將小志拽到前面，拎起他的雙臂，“虎背，蜂腰，猿臂！是個練武的好料子啊！”

“過獎了！小志！還不謝謝你叔叔？”

“我才不練武呢！我要當(dāng)企業(yè)家，給媽媽買大別墅！”小志掙開束縛，抗議道。

“還挺孝順！來來來！進進進！”師弟將二人迎進飯店。

香天下酒樓內(nèi)部的裝修，經(jīng)歷歲月侵蝕，變得殘破不堪。二樓租出去一半，只剩下幾個包間。酒店三樓的玻璃上貼滿“吉房出租”的貼紙。包間里，泛黃的空調(diào)吱呀呀響，有氣無力地吹冷風(fēng)。塑封的餐具圍著桌沿擺放整齊，服務(wù)員站在圓桌旁等待客人點菜。

“師兄，你看看喜歡吃什么！隨便點！”褪了漆的椅子不堪師弟的體重，發(fā)出慘叫，“服務(wù)員！把多的餐具都撤掉吧！”

“我們吃什么都行！師弟你點吧！”王龍推辭。

“那我就點師兄喜歡吃的！”師弟點好了菜，看著服務(wù)員笨拙地摞起多余的餐具，趴在王龍耳邊，小聲說，“我要是不說，多出來的餐具錢都得算我們頭上。”

“是嗎？確實有點坑人了！”王龍嘴上這么說，心里又罵了一句摳門！

菜上得很快，師兄弟來不及將往事攤開、揉碎、吞進肚子，嘴巴就被酒菜塞滿。小志邊玩手機邊吃飯，鼻腔里灌滿白酒刺鼻的氣味，只好往旁邊挪挪。桌上白酒瓶子空了，王龍頭昏腦漲，盡力壓住胃液翻滾，保持清醒，趁著短暫的沉默，說：“師弟啊！其實，師兄有個事兒想跟你商量商量。”

“師兄！巧了！師弟也有個事兒想和你說！”

“你先說吧！有什么師兄能幫上忙的盡管說！”王龍心想，這不是巧了嗎？趁著幫忙的機緣，再問師弟借錢，他就不好意思拒絕了。

“師兄啊！”師弟摟住王龍，“你還記得我們合伙開武館，當(dāng)時我拿了幾萬塊錢嗎？現(xiàn)在武館的生意肯定很好，能不能借我十萬塊錢？”

王龍的醉意被空調(diào)冷風(fēng)吹干凈，心也涼了半截。他端起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木票豢诟傻簟?/p>

“師弟啊！師兄本來是想問你借錢的！”王龍欲哭無淚，“武館這個月干完，下個月就該倒閉了！”

“是嗎？”師弟慘淡的聲音，被空調(diào)響聲壓住，重重摔在地板上，碎了一地。

“就只有八個學(xué)生！”王龍伸出手，“八個啊！咱們剛開門的時候，最少也有三十多個！現(xiàn)在就只有八個！”

“師兄啊！我的生意全毀了啊！都完了！我干的項目，錢都是自己投的。我把公司、房、車，全抵押了，還不夠給工人發(fā)工資的！現(xiàn)在破產(chǎn)了！這么多年白干了！”

師兄弟倆，抱在一起，各說各的。說話不耽誤喝酒，最后一瓶酒對半分，消失在噴涌怨言的口中。

訴完苦，師弟突然有了興致，非要給師兄耍上一段醉拳。拉開圓桌，師弟肥碩的身軀搖搖晃晃，步伐紊亂，沒邁出幾步，一頭栽倒在地上，睡著了。

王龍只好結(jié)了賬，架起師弟，打了個車，送他回家。

“師弟！師弟！醒醒！”王龍抽他嘴巴子，“你家在哪兒？喂！醒醒！”

師弟像是說夢話似的，嘴里嘟囔著地址。突然，師弟挺直腰板，抓住王龍。

“師兄！你還記得大師伯不？他的游龍刀！你去學(xué)！學(xué)會了保管你的武館，叱咤江湖！”說完，倒頭昏睡。

王龍幡然醒悟。對啊！怎么把大師伯給忘了！

當(dāng)初，大師伯看透了人情世事，退隱江湖，專心修煉自創(chuàng)的游龍刀法。要不是師弟提起，倒真把大師伯給忘了。不過，算起來，大師伯也有九十多歲了，不知道還在不在人世。

可要是學(xué)會了游龍刀法，再去各大賽事耍一耍，拿個獎，掛在武館，別說八十個學(xué)生，就連學(xué)費也得翻上一番！

王龍被破舊空調(diào)冰凍的心，重新跳動起來。

三

開車三個小時，王龍跑到縣城中心的公園附近。大師伯兒子在電話里說，如果他父親不在家里，就一定在公園練功。

王龍被人群擠到公園中心的湖邊，差點擠進湖里。湖面中央建了座塔，粉刷了白漆，陽光照在上面，像一根巨大的燈柱。正值周末，居民涌進公園散步。小攤販在公園門口的廣場上擺攤，爆米花、烤腸、氣球、飲料。有些精明的攤販，圍起一圈空地，做起碰碰車、輪滑的生意。有跳舞的，打太極的，可就是沒有練刀的。湖邊不遠(yuǎn)處，一顆空竹高高飛起，旋轉(zhuǎn)著落下來，引發(fā)圍觀人群的陣陣驚呼。

王龍甩下人群，順著湖邊步行道走。崎嶇小道貼著青磚，凹凸不平，絆住鞋尖，王龍一個踉蹌，撲在地上。剎那間，王龍雙手撐地，側(cè)身翻轉(zhuǎn)，在草坪上滾了三圈。起身，拍打塵土，心里暗罵幾句倒霉。

隱匿在林子深處的小情侶，依偎在一起，濃情蜜意。漫無目的散步的行人，低著頭，無暇欣賞風(fēng)景。遠(yuǎn)處傳來巨響，王龍心頭一驚，他聽出這是長鞭擊碎空氣的聲音。跑兩步，遠(yuǎn)遠(yuǎn)望見一位身穿白衣的老者，揮舞兩米多的鞭子。鞭子在空中彎曲、抻直，發(fā)出響聲，活像一條被釘住尾巴的蟒蛇在半空掙扎，發(fā)出慘叫后死去，耷拉到地上。

很可惜，舞鞭的老頭并不是王龍要找的大師伯。

再往遠(yuǎn)處看，一群舞劍的人，隱匿在松林中，穿插在松樹間。王龍走過去，將每個人的面孔收入眼底。還是很可惜，這里面最年長的也不過六七十，哪里有什么大師伯的身影呢？不過，帶頭的這位，劍法凌厲，基本功很扎實。寶劍仿佛與手臂融為一體，劍尖不抖，四平八穩(wěn)。寶劍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隨即落到地上，并未及地，彈跳入空，打著轉(zhuǎn)轉(zhuǎn)降落，又被穩(wěn)穩(wěn)地抓進手心。王龍忍不住喝彩。武者雙手作揖，朝王龍回了個禮。

王龍走上前去，詢問認(rèn)不認(rèn)識一位九十多的老者，耍得一手好刀。

“好像是有這么個人，不過應(yīng)該不是。他早就不玩刀了，可惜得很！”

王龍圍湖繞了一圈，又回到公園廣場。一條鯉魚從湖面高高躍起，抖落身上的水珠。他還來不及回頭，鯉魚消失，留下圈圈漣漪。

玩空竹的老頭，被人群緊緊圍住。王龍想不明白，抖空竹都能博得如此多的喝彩，而舞劍的那群人，卻無人光顧。中華傳統(tǒng)武術(shù)，就這樣被玩樂奪走了風(fēng)頭。

七八歲的孩子，鉆進人群，吵嚷著要試一試空竹。王龍轉(zhuǎn)身望著白塔出神，身后傳來一陣喊叫，回過頭，空竹飛速朝他砸來。眼疾手快，雙手接住，差一點掉進湖里。人群閃開一條縫隙，目光齊刷刷匯聚到王龍身上。孩子跑過來，索要空竹。王龍將空竹遞給他，抬起頭。

他看到人群中央，雙手各捏了根棍，佝僂著身子，白發(fā)蒼蒼的老頭，正是他多年未見的大師伯。

四

胡同深處，有座石頭矮墻圍起的小院。石頭參差不齊，摞在一起，幾根干枯的茅草佇立墻頭，隨風(fēng)飄搖。大師伯推開漆成黑色的木門，收起鎖具，走進小院。王龍左手提壇酒，右手拎燒雞，一副土匪模樣，從胡同口跑過來。

院子不大，地上鋪滿紅磚，盡頭是茅房，緊挨著雞籠。雞籠旁邊是狗窩，里面沒有狗，雞籠里也沒有雞。

大師伯從堂屋里拽出四方桌，擺在院中央，遞給王龍一張馬扎，自己也拿了一張。王龍將東西放到地上，沒有跟大師伯客氣，自己摸索著，從廚房拿出來碗筷。

“大師伯！身板還是這么硬朗啊！”王龍給大師伯倒酒，“我看您抖空竹那架勢，比年輕的時候還要瀟灑！”

“少放屁！我都九十八了！”大師伯?dāng)[擺手，“你怎么想起我這個老頭子了？有什么事，直說！”

“您這話說得！”王龍拆開包裹燒雞的油紙，“我就不能想您了？”

“呦呵！真稀奇！”大師伯笑起來，“不過你啊！也是用心了！難得，還想著我喜歡喝瓜干酒。”

“那可是！您喜歡喝瓜干酒，我們徒幾個誰不知道啊！”王龍雙手給大師伯遞上筷子，“橋東酒，香滿樓！橋西刀，無敵手！您當(dāng)年的名號，威震江湖！”

“老嘍！”大師伯嘆口氣，“孩子不讓喝酒，我也拿不動刀嘍！這酒，你就拿走吧！”

“哪能啊！本來就是孝敬您的，我可不拿。”王龍將倒?jié)M酒的瓷碗推到大師伯跟前，“您偷偷喝點！我不說，誰知道！”

“你小子！”大師伯咧著嘴，端起碗送到嘴邊，深呼一口氣，啜一口酒，舔舔嘴唇。

“味道咋樣？”王龍?zhí)匠錾碜樱鼻械貑枴?/p>

“嗯？”大師伯又喝了口，“味道怎么不對了？勾兌酒？”

“不應(yīng)該啊？”王龍接過大師伯手中的酒，放到鼻子下頭，“味道真不對！這酒怎么回事？”

“還是橋東那家嗎？”大師伯問。

“當(dāng)然了！”王龍抿了一口，“黑店！還真是勾兌的！這要是張老頭在天有靈，不得再氣死一回！”

“湊合喝吧！”大師伯把酒搶過來，“你說張老頭在天有靈？他已經(jīng)走了嗎？”

“是啊，走了好幾年了。店也給他兒子打理了，沒承想啊！砸了他爹的招牌。”

“張老頭，我認(rèn)識他的時候，才這么大。”大師伯坐在馬扎上，手放在脖子下比畫，“那時候酒廠改革，他堅持用糧食釀酒，差點干不下去。沒想到啊！走我前頭了。”

大師伯感嘆幾句，喝口酒，不說話了。王龍身后的墻邊，武器架上滿是灰塵，斑駁的紅漆皸裂、剝落，露出發(fā)霉的木頭。武器架上沒有武器。

“大師伯，您的兵器呢？”

“不是跟你說了嘛？早就不耍了。年紀(jì)大了，用不到嘍！”

“您別騙我了！您的游龍刀，恐怕早就出神入化了吧？”

“什么游龍刀？沒練過！沒練過！”大師伯臉色一沉，閉上眼，只是喝酒。

王龍心里犯嘀咕，這老頭！跟自己還藏著掖著的。要是他大方承認(rèn)了，或許是多年沒練，可他直接否認(rèn)，肯定是不愿意教！

“大師伯！我給您耍段八極拳，您看我退步了沒有！”

王龍退后，扎起馬步。深吸一口氣，站直，雙手攥拳向前伸出，唰地往腦后甩去。雙臂提勁，在空氣中爆出聲響。作個揖，半蹲下，大腿肌肉繃起，使個進步拉弓式，如離弦箭般，飛踢出去，鞋底踏到紅磚上，震出灰塵。拳如剛，腿似鉤，腹中像是吊了銅鐘。每次用力，甩出招式，王龍的呼吸聲與拳腳擦破空氣的聲音混在一起，響聲震天，極有氣勢。

“好！”大師伯喝彩。

“班門弄斧了！大師伯！”王龍深深吐出一口氣，泄了勁，坐回桌前。

“聽說你開了個武館？教這套嗎？”

“唉！別提了！”王龍捂住眼，“什么都教！只教這套的話，沒什么人學(xué)！可愁人了！我沒有大師伯的本事，武館的生意就快干不下去了。”

“我沒什么本事！”

“如果大師伯能教我兩招，武館興許還有救。”

“少來這套！”大師伯喝光碗中的酒，“不教！不教！”

大師伯放下碗，彎腰把吃半拉的燒雞包好，塞到王龍懷里。王龍雙手捧著燒雞，站起身。大師伯一只手提起酒壇，一只手摟住王龍肩膀，將他往門外推。王龍能夠感覺到，大師伯的胳膊如鋼鐵，身上的力氣如公牛，內(nèi)力不因年齡增長減弱分毫。

“快滾！別來了！”大師伯伸手遞出酒壇。

王龍緩過神來，想把酒壇推回去。大師伯松手，酒壇摔在地上，粉碎。酒浸濕了王龍的鞋，刺鼻味道塞滿胡同。

王龍被大門關(guān)在外頭，左手捏著燒雞，來不及查看濕透的鞋，聽到門那頭，傳來上鎖的聲音。

五

武館內(nèi)，四周鑲滿鏡子。略微翹皮的地板，被汗水浸潤。軟墊堆在一起，落滿灰塵。

王龍脖子上掛條毛巾，拽起一角擦擦汗。學(xué)員的招式并不能讓他滿意。

“停！”王龍扯下毛巾，“肩膀別耷拉著！”

毛巾一頭纏住王龍的拳頭，另一頭抽打在學(xué)員的腿上。他覺得口頭指導(dǎo)還是不行，索性走到學(xué)員前面，親自示范。

“感受腰部的發(fā)力！”王龍收緊腹部，挺直腰板，“出拳要快！用腰帶動肩膀發(fā)力！懂了吧？”

十幾歲的孩子，一個個聽得頭昏腦漲，只是拍拍手，齊聲叫好。王龍?zhí)ь^看表，再看看門口站著的學(xué)員，眉頭緊皺。他倆遲到了兩個多小時。王龍的師父是個時間觀念很強的武者，王龍小時候可沒少因為遲到挨揍。雖然現(xiàn)在不能動手打人，但是這個火還是要發(fā)的。

“你們倆！怎么回事？”王龍剛要發(fā)作，看到他倆沒換訓(xùn)練服，只好忍住。

“師父，我們來說一聲，以后就不來練了。”學(xué)生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

王龍早有心理準(zhǔn)備，只是點點頭，叮囑他們收拾好自己的東西，祝他們學(xué)業(yè)有成。

拖完地板，天已全黑。王龍癱倒在地板上，望著天花板的燈，眩暈了眼睛。收拾妥當(dāng)，走出武館，關(guān)上卷簾門。對過的跆拳道館，燈火通明，透過二樓的玻璃，他發(fā)現(xiàn)跆拳道館的學(xué)生們，一個個趴在窗前，盯著他看。王龍扎起馬步，打了套通背拳，學(xué)生們興奮起來，玻璃上密密麻麻地擠滿了稚嫩的臉。

王龍點上煙，揮幾下手，學(xué)生們一哄而散。

走在人行橫道，高樓邊沿在黑暗中顯現(xiàn)輪廓，燈光在半空縹緲。身上的汗早已干透，王龍扔掉煙頭，狠狠踩滅，后背靠在橋頭的欄桿上。河水在耳畔流淌，垂柳窸窣，鼻腔灌滿溫潤滋味。

夜空升騰白煙，絲絲縷縷，在視野中糾纏，仿佛結(jié)成半透明的網(wǎng)，忽隱忽現(xiàn)。再點上一根香煙，輕盈的煙堵塞住王龍的鼻子，他扶住欄桿，沖著河面打了個噴嚏。河面，漆黑一片。王龍嘴里叼著燃燒的煙，火光照不亮他的臉。

不遠(yuǎn)處的商店門口，消暑的人圍在一張小桌前，下象棋。

“爺爺！教我下象棋好不好？”稚嫩的兒童正纏著爺爺教棋。

王龍突然想到什么，高興地直跺腳。

六

太陽落山，借著月光，勉強看清藏匿在胡同深處的路。王龍摸索著找到大師伯家，看到地上還殘留著摔破的酒罐碎片，才敢輕輕叩響門扉。

大門敞開，大師伯手里端著碗，愣在原地。

“不是跟你說了別來了嗎？”大師伯轉(zhuǎn)身將王龍丟在門外。

“大師伯！看我給你帶了什么？”王龍舉起手里的酒。

玻璃酒瓶上貼著一張國畫，上面用紅字寫著：橋東瓜干酒。貼畫因飽受歲月侵蝕，掉了色彩。大師伯轉(zhuǎn)身看看，扭過頭去，獨自坐在桌邊。

“自己拿碗筷！”大師伯抬起筷子指指堂屋。

小志從王龍身后探出頭，手里攥著酒瓶，走到大師伯跟前，將兩瓶酒放在桌上。

“小志！叫大爺爺！”

“大爺爺好！”小志站直身子，大聲喊。

“你兒子？”大師伯眉開眼笑，拽過小志，“乖孫孫，多大了？”

“爺爺！我叫王大志！今年十三歲了！”

“好好好！快坐下吃點飯！”大師伯轉(zhuǎn)頭沖王龍喊，“快點！別磨磨唧唧的！”

王龍找來碗筷，擺好，咬開瓶蓋，給大師伯斟滿。酒香自瓶口溢出，在瓷碗中翻滾，在院子里飄蕩，直沖沖揚上天空。大師伯小心地端起碗，咂上一口，吧唧吧唧嘴。盛滿酒的瓷碗還未及桌，又送到嘴邊，猛地灌進喉嚨。

“好酒哇！過癮！過癮！”大師伯咧大了嘴，“還是原來那個味兒！”

“我可是找了好久，才從一個專收老酒的店里找到的！正宗的橋東瓜干酒，可讓我一頓好找！”

“你小子！有心了！”大師伯又灌了一口，“但是！我還是不能教！”

“大師伯！您就幫幫我吧！我確實不容易。”

“不是不想幫你，實在是幫不了啊！”大師伯為難地說，“我一個老頭，鉆研了半輩子刀法，最后怎么樣了？還不是縮在小縣城里，了卻殘生？”

“那是您謙虛，不屑爭名逐利！”

大師伯搖搖頭，默默喝酒。

“小志，站起來！”王龍命令兒子站起來。

小志站起來，不情愿地抬起雙臂。

“您看！這條子怎么樣？”王龍沖大師伯?dāng)D眉弄眼。

“虎背、蜂腰、猿臂！好苗子啊！”大師伯稱贊。

“是吧？您就當(dāng)教他了！不能浪費這個好苗子啊！”王龍趕忙附和。

“小子！你長大想當(dāng)什么？”大師伯問。

“我要當(dāng)大企業(yè)家！”小志驕傲地挺起胸膛！

大師伯大笑起來。王龍怒不可遏，作勢要給小志一巴掌。

“我要練武！我要當(dāng)大俠！”小志連忙改口。

“你當(dāng)大企業(yè)家要干什么？”大師伯繼續(xù)問。

“我要給爸媽買大別墅！”小志捂住屁股說。

“小龍啊！你看，不是我不想教！是你兒子不想學(xué)啊！世道變了，命里無時莫強求！”大師伯示意王龍倒酒

“哪兒的話！小孩子不懂事！小時候我練武偷懶，您還替師父揍過我不是？”王龍給大師伯斟滿酒，“我回去說教他一頓就好了！”

大師伯越喝越起勁，桌上飯菜還未過半，酒只剩下半瓶。大師伯漲紅了臉，呼吸沉重，用手指使勁扣桌子，示意王龍倒酒。王龍生怕大師伯醉倒，只敢倒半碗。大師伯嫌王龍磨蹭，奪過酒瓶，對嘴吹起來。

“好酒啊！好酒！”大師伯已然醺醉。

“大爺爺！游龍刀是什么？”小志想著父親路上說過的話，突然來了興趣，問道。

大師伯那雙被松散眼皮半遮住的眼珠，突然泛出亮光。

“想不想看？”

“想！”小志手里攥著雞腿，高聲回答。

“小龍！去我床底下把游龍刀拿出來！”

王龍聽聞，屁顛屁顛跑進大師伯臥室，鉆進床底，摸出來一個鐵盒子。打開看看，一把重八斤，長約四尺，寬一掌的長刀映入眼簾，刀尾系了三色綾子布，刀身筆直，刀尖磨得锃光瓦亮。刀把系了黑色麻繩，因長年的汗水浸潤變得泛光。

王龍急忙跑出去，大師伯早已站在院中央，擺好架勢。接過王龍遞過來的游龍刀，示意他后退。王龍拉起桌子，退至大門口，將鐵盒放在桌上，不經(jīng)意間瞥見，里面放了本書。翻開看看，正是大師伯自創(chuàng)的游龍刀法秘籍。王龍悄悄將秘籍塞進腰間，緊緊皮帶，扯下衣服擋住。

月光從烏云中探出頭，蓋過發(fā)黃黯淡的燈泡。院子里仿佛下了雪，白茫茫。大師伯端起游龍刀，架在肩頭，扎起馬步。

游龍刀被攥在手中，直挺挺伸出去，手腕翻轉(zhuǎn)，刀尖在空中抖動。抬肘間，刀把背至腦后，游龍刀仿佛有了血肉，穩(wěn)穩(wěn)停住，隨即向前劈砍。手腕收力，刀尖靜止，武者站立不動，突然睜開眼睛。游龍刀，刀背緊緊靠在武者的臉上，翻轉(zhuǎn)騰挪，刀背在鼻子上，一個眨眼，刀刃幡然躍上耳朵。武者仿佛正用長刀雕刻自己臉上的皺紋！抬腕間，刀刷地自腿邊旋到頭頂，讓觀看者捏了把冷汗。刀尖在武者耳、肩、腰、背處亂戳，就是戳不到肉。三色綾子布在空中飄蕩，隨著刀身翻轉(zhuǎn)，像是在空中作畫，筆法自然、優(yōu)美，勾勒出一道道弧線。長約一尺的綾布，互不驚擾，總也纏繞不到一塊兒。月光打在刀刃上，寒光四射，照映在王龍眼中，割碎視線。武者右手攥刀，左手伸出，順著刀刃比畫，刀刃似砍非砍，眼看就要砍斷手臂，卻從皮膚上溜走。右手抬至耳邊，順勢劈砍，四尺長的刀破開空氣。微微抬手，刀背瞬至腦后，又是一個劈砍，刀背轉(zhuǎn)到腦袋另一邊，氣勢如虹！武者邊退邊砍，砍了一二十刀，刀刀致命！

王龍暗暗驚叫，大師伯的刀法，真?zhèn)€刀似游龍，翩若驚鴻！刀法冷冽，刀尾的綾子布，讓人眼花繚亂。

“絕了！”王龍傻了眼，暗暗喝彩。

大師伯收了架勢，長吐一口氣，泄了勁。

“醉了！”大師伯高喊，順手將游龍刀丟在地上，“撿回去給孩子玩吧！”

王龍恭敬地拾起游龍刀，謝過大師伯，拽著小志，逃走了。

大師伯伸了個懶腰，走到桌邊，喝掉瓶中瓜干酒。定睛一瞧，擺在桌上的鐵盒里空無一物。嘆口氣，搖搖頭，徑自回屋睡覺去了。

七

王龍連夜開車趕回武館。

拉開卷簾門，打開燈，喊起睡意蒙眬的小志，左手抱著游龍刀，右手攥緊游龍刀法秘籍，跑到武館中央。

小志困得翻不開眼皮，迷迷糊糊跟著王龍走進武館，從角落拉出一塊軟墊，倒在上面睡熟了。

王龍小心翼翼地放下游龍刀，翻開刀法秘籍，逐字逐句研究起來。

圓月高懸在窗戶邊沿，月光順著玻璃縫隙，流淌進來。王龍忘卻時間，醉心于刀法的奧妙。他仿佛看到自己站在武館中央，面對著熙攘的學(xué)生，使出一套威風(fēng)凜凜的游龍刀法。他好像看到，老婆站在柜臺后面，數(shù)著鈔票，嘴里念念有詞，都是些夸他的話。

太陽升起，晨光使得燈泡黯然失色。

小志被什么響聲吵醒了，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從軟墊上爬起，四處尋找響聲的來源。

小志看到游龍刀摔在墻邊。他跑過去，艱難拿起沉重的刀，走到父親身邊。

王龍正趴在地上，雙手抱頭。

小志將刀遞上。

“爸？你咋了？”

王龍?zhí)鸪錆M血絲的眼睛，盯著小志。

小志被嚇到了，一時間竟呆在原地。

突然，王龍哭出了聲。

“完了！全完了！”王龍無助地喊道。

原來，大師伯的游龍刀法，玄機盡在腰肘間，靠一身內(nèi)力支撐。這套刀法，常人沒個幾十年功力，練不出來！

（責(zé)任編輯 肖亮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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