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崎駿：最后一部作品何必執著于“看懂”

王中中

“我看不懂，但大受震撼?！?/p>

面對好久不見的宮崎駿，多少人有上述這種感受？不過，這里說的，其實并不是宮崎駿新片《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觀后感，而是他的最新造型——沒有胡子的宮崎駿。

很多人可能知道《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拿下了今年奧斯卡最佳動畫長片獎，但或許不知道，此前宮崎駿和鈴木敏夫一起錄制的奧斯卡入圍感言視頻中，他剃光了標志性的花白胡須，以全新面貌出鏡。沒有了胡子的遮擋，嘴唇抿成直線的宮崎駿看上去更像“一個脾氣古怪的老頭子”。

盡管《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已經被鋪天蓋地宣傳為“宮崎駿的人生電影”“告別力作”，視頻里的導演依然對“自傳”說法不置可否。長達7年的制作過程中，最棒的事情只剩下這部電影終于完成了，他現在只是個身心俱疲的老人。

當然，在最后，宮崎駿不忘感謝鈴木敏夫“不斷提供制作費用”，并露出全場唯一一個“討好金主”的笑容。鈴木敏夫大概心里只有一句話：“畢竟你是那個為了電影上映什么都會做的宮崎駿。”依然是熟悉的吉卜力老搭檔相聲小劇場。

相較于欣賞冷面笑匠宮崎駿突如其來的幽默，網友似乎覺得還有更重要的內涵需要深挖?！疤甑艉邮且驗槟昙o太大很難自行打理吧”“都80多歲了，這次絕對要隱退了”……而《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自去年7月在日本上映以來，一直因為劇情隱晦，評價兩極分化。

宮崎駿想告訴我們一個怎樣的故事？這些情節有什么深意？他想教會我們一些什么？說到底，究竟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

“活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其實我也無從知曉?！睂m崎駿如是說。

懂了，但沒完全懂

作為宮崎駿導演生涯的第十二部長篇動畫電影，《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改編自日本作家吉野源三郎的同名小說，宮崎駿說這本書他“從10歲讀到70歲”。

1935年10月，日本文學家山本有三主持編纂了《日本少年國民文庫》月刊，希望通過文學幫助日本孩子跨越民粹和軍國主義的牢籠。在日本加速對外侵略擴張、收緊國內言論管制之際，這堪稱一股清流。

一切都在1937年7月迎來終局，《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刊登在《日本少年國民文庫》最后一期。文中講述了15歲少年小哥白尼與舅舅一起進行關于校園霸凌、個人尊嚴等問題的思考，探討生而為人真正重要的東西。

少年煩惱、反戰主義、人生議題，再基于宮崎駿一貫以來對帝國侵略與殖民主義的批判，盡管《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完全零宣傳，然而并不妨礙各路人馬猜測這部“人生最后作品”會是一部批判20世紀30年代日本戰爭狂潮的反戰現實主義作品。

直到電影正式上映，雖然口碑兩極分化，但是大家一致同意，《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和原著只存在標題上的共同點。電影版的時間節點甚至沒有選在20世紀30年代，而是被設置在距離日本戰敗只有一步之遙的1944年。

二戰末期，還沒從母親意外離世的悲痛中走出來的少年真人，跟隨父親從東京搬到鄉下老家，與父親的再婚對象——同時也是真人小姨的夏子阿姨——生活在一起。隨著奇怪的蒼鷺出現、夏子阿姨失蹤，真人走進森林里荒廢的神秘高塔，開始了在異世界的冒險之旅。

戰爭，是貫穿影片的主要元素。因為戰爭，真人的母親葬身火海；也因為戰爭，真人被迫搬家至落后的鄉下；即使穿越到異世界，這里的日常也是鵜鶘、鸚鵡和地底住民之間的生存爭奪。

在戰時出生、成長的宮崎駿，和主角真人的經歷幾近重疊。真人父親在鄉下開設的工廠為戰機生產配件，現實中宮崎駿的父親，在他口中是個“不在乎大義名分、國家命運，只關心一家人如何活下去”的人。

同樣被籠罩在戰爭和死亡兩重陰影下的異世界，并非是和殘酷生活截然不同的“烏托邦樂園”，更像是充滿隱喻和反諷的“增殖版現實世界”。

一身綠毛的鸚鵡代表法西斯帝國主義軍團，鵜鶘代表被戰爭洗腦的底層士兵，外星隕石代表自西方傳來的殖民主義思想……更有影評給出了觀影內核三大步：其一，要看出宮崎駿對自己人生的回顧總結；其二，一起思考宮崎駿對日本民族歷史的反思質問和對未來何去何從的擔憂；其三，回答宮崎駿留給觀眾的問題——和平年代，我們應該活出怎樣的人生？

又或許，我們只需要一種觀影方式，正如宮崎駿對原著的詮釋：“書中無法直白地描述那個時代的暴力，它只能告訴讀者，即使這樣的時代來臨，你也不要放棄做一個人，要活下去。”

無論時代如何殘酷，都要活得像一個真正的人。

宮崎駿的2399天

《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可能不是宮崎駿最偉大的作品，但它肯定是最原汁原味的宮崎駿作品。這部堪稱宮崎駿風格集大成者的“最終告別作”，隨處可見的強烈的即視感，甚至讓人有些懷疑這該不會是宮崎駿在“自已抄自己”吧。

通過隧道進入高塔的真人，和《千與千尋》里小千神隱的方式一樣；哇啦哇啦對標《幽靈公主》里的小樹精；高塔里通往不同時空的門，很難讓人不想起《哈爾的移動城堡》里的任意門；亡靈船和塔樓崩塌，分別致敬了《紅豬》的飛機墳場和《天空之城》的解體；就連以真人搬家的情節作為電影開篇，也和《龍貓》一致。

幾乎大部分宮崎駿作品都會出現的“老婆婆”，在《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中也繼續扮演了主角的“守護神”。

人生中的老熟人，也一個不落地全部帶上。主人公原型是宮崎駿自己，夏子阿姨和火美則是宮崎駿的母親。仿佛“死亡使者”的蒼鷺男，就是愛撒謊又愛催死線的大魔王鈴木敏夫（日語中“蒼鷺”和“撒謊”發音相似）。霧子婆婆則是已經逝世的吉卜力元老、色彩設計師保田道世。最為神秘又意義重大的大伯父，是讓宮崎駿“單相思”55年、日常相愛相殺的一生摯友——高燦勛。

紀錄片《宮崎駿：十年一夢》里，尤其是有關宮崎駿工作的部分，很少能看到他的笑容，只有無止境的焦慮、不滿和煩躁。推翻重來，周而復始，直到永遠。這是宮崎駿充滿痛苦、麻煩和近乎癲狂的十年如一日的創作日常。

而他在創作《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的2399天中，還多了一重沉郁：“為什么只有我還活著呢？”

2018年4月5日，高畑勛因肺癌離世，享年82歲。此時，電影仍處于分鏡創作階段。在好友葬禮上哭著感謝55年前那次雨夜的相遇的宮崎駿，在之后一個多月內徹夜難眠，完全無法推進分鏡創作。

“對他（宮崎駿）來說，電影才是現實，而現實世界是虛構的。”鈴木敏夫知道，如何刻畫大伯父（高煙勛）這個角色已經成為宮崎駿最為關心的事情：他希望在自己的電影世界里真正安葬好友，鄭重告別。

高畑勛已經變成雷神，在那邊的世界自由跳脫，偶爾在夏日降下雷鳴“附身”宮崎駿。這兩個一生都被電影扼?、蛞蚝淼娜?，注定無法逃離創作。變成雷神的高畑勛再也不用制作電影，而“想死也死不掉”的宮崎駿再次拿起5B鉛筆，拒絕停下來，也不能停下來。

“如果不做了結的話，就無法擺除邪魔。”高煙勛去世一年后，全部分鏡完成。大伯父的聲音遠遠地傳來：回到屬于你的世界去吧，真人。

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

律政題材日劇《LEGAL HIGH 2》里有個案件，被公認為是影射宮崎駿這個動畫界“暴君”。劇中，原告穗積孝慕名加入“小春日和”工作室（影射吉卜力工作室）后，因為非人的高強度工作壓力和世界名導嚴苛的“精神虐待”，患上PTSD，再也不能拿起畫筆。

成為被告的導演名叫宇都宮，就是現實中宮崎駿的故鄉。原告穗積孝，則被日媒認為是享受宮崎駿“親兒子待遇”的庵野秀明?！禠EGAL HIGH2》還提到兩位被宇都宮導演逼走的天才，現實中也有對應的原型人物，分別是制作出《穿越時空的少女》的細田守和制作出《攻殼機動隊》的押井守。

澄清一下，宮崎駿現實中是典型的嚴以律己、寬以待人。不過，為了制作《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宮崎駿和鈴木敏夫挖走了《新世紀福音戰士》的核心元老本田雄。鈴木敏夫開玩笑說：“這下子又得被庵野恨上了呢?！?/p>

無論是劇情中還是現實中，這些作為后起之秀的動畫大拿，都無法拋開宮崎駿對他們的影響。

“能夠創作出少女在花田里奔跑的動畫的人，就是那種在花田里奔跑的人嗎？怎么可能，他們是走火入魔地伏案工作，嘔心瀝血地燃燒生命、創造作品的人。”劇里這段臺詞，是迄今為止宮崎駿留給大眾的精準人生畫像。

人生的真相，并不是只有亮閃閃的、正確的東西，還包含著各種各樣的混沌?；畹?3歲的宮崎駿，已經到了喚醒隱藏在自己內心深處的、沉睡著的東西，現在不得不這樣創作的時候了。

鈴木敏夫說，宮崎駿是那種如果問別人“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就必須自己親身示范一遍的人。他顯然也這樣做了。

除了這個不可復制的參考，還有什么是他留給我們的？真人的故事講完了，片尾曲響起。在這個新故事里，第—句是這樣的：愿你出生那天，晴空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