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誠
摘要:窗作為建筑中最常見的有機裝飾,其形式表達往往需符合建筑的整體氣質,背后的深刻內涵與當地的地緣政治、經濟發展、民俗風情、文化藝術、工藝技能等息息相關。現以我國嶺南地區的滿洲窗和西方彩色玻璃窗的結構、材料、裝飾圖樣為例,分析中西建筑符號的差異。探討中西建筑語匯差異,對于研究中西方文化具有借鑒意義。
在建筑學上,“窗”指墻或者屋頂上的洞口,用以改善室內空間的光線環境和促進室內空氣流通。《說文解字》中提到,“在墻曰牅,在屋曰囪”。“囪”是人類在穴居時期出現的窗戶的原型,人們在穴頂鑿洞,用于采光,加強室內的通風效果。脫離穴居后,人們在房屋內居住,便在墻上開窗洞,謂之“牖”。隨著人類文明的進步和社會生產力的發展,基礎的通風、采光等功能已無法滿足人們對窗的期望,窗的樣式隨之豐富。中西方因為民族文化、地緣政治的差異性,窗的表達形式也有所不同。因此,將中國傳統窗式和西方傳統窗式進行橫向對比,可以窺見中西方建筑裝飾符號在意識形態和民族文化等方面的差異。
窗的表達形式
滿洲窗
在中國的建筑裝飾語匯中,窗的表達形式包括檻窗、直欞窗、漏窗等,而在廣府嶺南地區則以滿洲窗的使用見長。滿洲窗是在中國古老的木制框架上鑲嵌套色蝕刻畫而形成的窗戶,是我國滿族聚居區域經常采用的門窗形式。清朝時期,大量滿洲官兵攜帶家眷在粵駐扎,帶來了滿族人的生活習慣和民族文化,滿洲窗也成為當地流行的建筑符號。隨著歲月變遷和社會生產力的發展,越來越多的新材料在建筑中得以運用,滿洲窗的制造技術也有所改良,但仍有少部分地區采用傳統的生產加工技藝。滿洲窗不僅作用在建筑外觀上,在室內也常能看見它的影子,如在嶺南園林居室的實際應用中,其成為各種窗、門、隔扇、屏風等[1]。在清中期之前,玻璃是皇家御用之物,彩色玻璃對人們來說就更是珍稀物品。辛亥革命之后,大量外出謀生的華僑回國買地、建宅,吸收外國教堂常見的彩色玻璃元素,將其運用在家宅的建設上,這才有了我們現在看到的流光溢彩的滿洲窗。滿洲窗的裝飾圖案豐富多樣,從我國北方地區傳入南方后,也吸納了許多嶺南元素,與嶺南建筑相得益彰。這些兼具南北方文化元素的滿洲窗,被廣泛運用到屏門、柵欄等處。
彩色玻璃窗
彩色玻璃窗最常用于中世紀教堂,是一種服務于宗教的建筑裝飾手法。哥特式建筑中常常能見到彩色玻璃窗的身影。彩色玻璃窗的主體為彩色玻璃,也被稱為彩繪玻璃、鑲嵌玻璃,其發展得益于建筑結構的改進。相比具有厚重墻體的羅馬式建筑,哥特式建筑通過建筑結構的改變使墻體變得更薄。其原理是哥特式建筑的肋架券減輕了拱頂的質量。建筑師在墻壁設置飛扶壁,用來平衡肋架拱頂對建筑物的側向推力,降低了建筑物的承載壓力,建筑物的高度也隨之變化。這些因素皆為哥特式建筑的大面積開窗埋下伏筆。大面積的窗戶不僅提高了建筑內部的光照強度,也具有較強的裝飾性。
窗的綜合考證
形制
為適應不同的環境與使用需求,滿洲窗有不同的開窗方式,如支摘窗、上下推拉窗、立轉窗等。
支摘窗是一種安裝在檻墻上的窗戶,由上下、里外部分構成。支摘窗的內外兩層,可以將一層的窗戶通過中間的木桿實現支起和摘下兩種形態[2]。上部窗扇的外表面裝配有欞格并粘貼紙張,可通過鐵制支撐桿抬起,而其內側則粘貼紗網,能達到既通風又保持光線通透的效果。下部窗扇的外部同樣配備有欞格并粘貼紙張,可以摘下。支摘窗的功能多樣,在夏天可以通風,加快室內空氣的流通,冬天摘下則可以起到御寒的效果。支摘窗內層可以安裝加件,如安紗窗或者糊窗紙,外層則可以靈活支摘,實現多種功能形態。支起時,便于室內空氣的流通,固定的下部還可以起到遮擋室內環境、保護隱私的作用。
推拉窗與支摘窗的形式大有不同,在結構設計與使用功能上呈現出顯著差異,其中,最根本的區別在于是否采用軌道系統實現窗體的開啟與閉合。具體而言,推拉窗的獨特之處在于其設計中融入了軌道機制,這一機制不僅限于窗框兩側的安裝,還靈活地擴展到了窗體的上下邊緣,可以根據建筑設計需求和空間布局靈活調整,體現了高度的靈活性與實用性。推拉窗的軌道安裝好之后,能為推拉窗的運作提供穩定而流暢的導向支持,使窗面能夠在預設的軌道范圍內平滑移動,操作簡便且節省空間。尤為重要的是,推拉窗憑借其獨特的通體構造,極大地優化了通風與散熱性能。相較于其他類型的窗戶,推拉窗在完全開啟時,其最大開啟面積可接近或達到窗體總面積的三分之二,這一特性顯著增強了空氣流通率,有助于快速調節室內溫度,尤其是在炎熱季節,能有效促進自然通風。
立轉窗則是在中心有一根固定軸線以達到中心不變,扇面圍繞著中心旋轉開啟的窗戶,根據旋轉軸的方向,立轉窗主要分為兩大類:垂直立轉窗與水平立轉窗。兩者分別沿垂直軸和水平軸旋轉,能滿足不同建筑風格及功能需求。立轉窗的最大開合角度可達360°,這意味著窗扇在完全開啟狀態下能夠形成一個全開放的通風口。立轉窗的結構簡單,開合靈活,開啟后能形成較大的通風口,利于室內散熱,被廣泛應用于園林建筑設計和住宅設計中,不僅豐富了建筑立面,還提升了人們居住的舒適度。
由于嶺南地區的氣候條件常年濕熱,室內的通風散熱效果會直接影響室內的空氣質量、溫度、居住者的心情與身體健康狀況,解決室內的通風散熱問題是建筑師必須考慮的問題。針對嶺南地區的特殊氣候,設計師致力于通過增大窗戶面積、優化窗型選擇與空間布局策略,不僅能加快室內外空氣的交換速率,還有助于引入更多自然光。當然,窗戶的開合方式并不局限在一種類型,同一扇窗戶也可以有多種開合方式。位于廣東省佛山市、始建于明朝時期的清暉園便使用了多種開合方式的窗戶,其內的惜陰書屋使用的滿洲窗采用了上一段支摘、下一段推拉的開合方式。
與我國嶺南地區的滿洲窗不同,哥特式的彩色玻璃窗并沒有被建筑師賦予促進室內通風的功能,而更多是作為一種裝飾和采光的媒介。基于這項特質,它在形制上是固定的,沒有百變的開合方式。哥特式教堂內玻璃窗的兩個基本形制是尖拱窗以及圓形窗,這樣的形制和哥特式教堂的尖頂密切相關[3]。為了讓建筑的風格更加和諧統一,在窗的設計上,建筑師借鑒了建筑外部尖頂的形式。早期圓形窗采用的是輪式形制,這種結構可以給窗戶提供更好的支撐力。玫瑰花窗由圓形窗發展而來,其外輪廓是圓形,內部有放射狀的直線條,因其造型像玫瑰花一片一片的花瓣而得名。這樣的窗型不但具有透光的功能,還具有極強的建筑裝飾性。例如,巴黎圣母院北側的窗戶即為典型的玫瑰花窗設計案例,在“玫瑰花”的正中心處是圣母的畫像,從內至外依次是圣母、十六位先知、基督祖先和列位國王,最外層是主教和大祭司。如玫瑰般層層環繞的表現形式將設計者想要表達的大量信息井然有序地排列,并且主次分明。
滿洲窗與彩色玻璃窗在形制上各有特點,導致這一差距的主要原因是建筑師對于兩者的功能考量。我國嶺南地區地處東亞季風氣候區,夏季高溫、降水充沛,因為氣候潮濕,建筑上對窗的通風散熱需求較高。而歐洲多為溫帶海洋性氣候、溫帶大陸性氣候、地中海氣候,并未像嶺南地區一樣濕熱,所以只需滿足基本的采光功能,對促進室內空氣流通的需求較低。
材料及工藝
滿洲窗的制作材料以各式玻璃和木材為主。嶺南地區傳統建筑早期的填充材料較為保守單一,如油紙、紗、明瓦等。隨著中西貿易往來愈加頻繁,海外華僑相繼回國發展,增進了中西方文化交流,西方的玻璃材料在滿洲窗的設計中得以運用。玻璃的質感透明而清澈,可以改進傳統紗窗的透光率,從而讓室內采光更加充裕。
玻璃的工藝又分為很多種,諸如套色玻璃、蝕刻玻璃等。套色玻璃又稱套料,是將兩種或兩種以上的玻璃相互鑲套在一起的工藝。一般用有色玻璃、無色玻璃或乳白色玻璃作為基礎料[4]。套色玻璃色彩表現力極強、又具有豐富的層次感。它集吹制技術與雕刻技術為一體,工藝十分復雜且考驗工匠的技巧。工匠在吹制過程中,把與熱膨脹系數相同的各色玻璃色料放在同一器型上,重復附加著色,退火冷卻后再用冷加工雕刻技術,最后由工匠重新打磨玻璃器型內部的色料[5]。嶺南地區的套色玻璃以套藍、套紅、套綠、套黃幾類顏色為主,其套色形式也分為“套多色”“套單色”。例如,廣州博物館珍藏的“花結盤長海棠格心套紅十八學士圖玻璃窗”,它是以乳白色玻璃為基本材料,外套紅、藍色玻璃,并加以鏤空藝術制作而成。
蝕刻版畫玻璃指使用蝕刻劑腐蝕刻制的玻璃,即使用具有腐蝕性的液體在玻璃的表面進行創作。氫氟酸是具有強烈腐蝕性的材料,尤其在玻璃的腐蝕上表現極佳,故常用作蝕刻玻璃的蝕刻劑。在制作蝕刻版畫玻璃時,首要任務是清潔。玻璃清潔、晾干后涂上保護層,一般使用石蠟液來保護玻璃。待石蠟層凝固后就可以雕刻圖樣。第二步涂上蝕刻劑,利用其腐蝕性來控制圖樣的深淺,一段時間后用溫水洗凈玻璃表面的石蠟和蝕刻劑。蝕刻技術最初傳入我國時,工匠在制作技藝和熟練程度上都有所欠缺,表現效果上稍顯呆板和生硬。隨著時間的推移,工匠試圖將國畫中的繪畫技巧如退暈、近實遠虛等與蝕刻技術相結合,形成了具有本土特色的蝕刻玻璃[6]。清暉園內亦使用了蝕刻玻璃,主要用在屏門、窗等地方,園內沐英間門廳的清乾隆年間評定的“羊城八景”蝕刻玻璃,是不可多得的遺世瑰寶[7]。
西方建筑藝術的發展歷程深刻地烙印著石材的印記,這一傳統根植于西方建筑師對材料持久性和穩固性的追求。石材以其天然的耐用性和不易被侵蝕的特性,成為西方建筑師的首選材料。石材不僅被運用在建筑上,也被運用在作為建筑裝飾符號的彩色玻璃窗上。在窗框的選擇上,相比起我國滿洲窗框的木材,西方哥特式彩色玻璃窗窗框的材料會傾向于使用質地更加堅硬的磚石。作為窗心的彩色玻璃在燒制工序中,工匠要把玻璃制作為彩色,然后根據色彩分類把不同的色彩進行分割,最后把分割下來的小玻璃片根據預先準備好的圖樣拼裝起來,通過構圖使玻璃之間的顏色形成明暗對比[8]。
對比滿洲窗與彩色玻璃窗的材料及其工藝,可以看到建筑的形式與材料也會影響窗的制作。在我國,木作建筑是主流,則窗框也會使用木材;歐洲多以石料作為建筑的基礎材料,這使得其窗框的材料以磚石為主。在燒制過程中,滿洲窗常使用套色技術、蝕刻技術,而彩色玻璃窗則是將玻璃制成彩色,再將其分割重組。
裝飾與功能
滿洲窗的裝飾邏輯和中國傳統的屏風有相似之處,皆是在格心內發揮。格心的裝飾紋樣種類繁多,如幾何圖形、人物故事、植物紋樣、自然形態等。這些裝飾題材大部分來自民間生活和傳統的中式審美,注重倫理道德的體現,其主要表現形式有巧用諧音、借喻、意象等表現手法[9]。在中國傳統的文字使用習慣中,諧音是極具代表性的特征。如“好柿花生”諧音“好事發生”“年年有魚”諧音“年年有余”等。余蔭山房是清代舉人鄔彬的私家花園,其園內部分窗戶上飾以石榴的圖案寓意吉祥,因為石榴“多籽”諧音“多子”,是寓意子嗣綿延、家族興旺的吉兆。這種表現形式符合中國人傳統的價值觀,是人們喜聞樂見的藝術表現形式之一。
作為教堂建筑的裝飾符號,彩色玻璃窗的裝飾元素多來自宗教題材,裝飾性與功能性的結合相對較弱。相比之下,人們將象征吉祥的圖案繪制在滿洲窗以表達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讓滿洲窗不僅具有了窗戶基本的通風、散熱等功能,還附加了祈福的功能,進一步傳達出我國傳統建筑中“寓情于景”的設計理念。
窗文化內涵的比較
嶺南地區的滿洲窗不僅具有我國的傳統文化特色,更受到西學東漸的影響。影響其構成的主要因素有世俗審美、傳統禮教和西方文化。例如,廣州博物館曾經展出的“寶相花圓鏡格心套紅博古紋玻璃窗”,其格心樣式是“寶相花”欞花接“圓鏡”,周圍鑲嵌黃、綠、藍單色玻璃進行點綴。“寶相花”是佛教傳統的吉祥紋飾,是以蓮花、牡丹、菊花為雛形進行藝術處理組合而成。宗教中的元素經過符號化的轉變應用于窗的裝飾上,寄托了人們對美好生活的祈愿。
12世紀,圣·丹尼教堂院長蘇格提出:“教堂的每扇窗的光都要給人壯麗的感覺。”[10]彩色玻璃窗的設計宗旨是營造教堂內的神秘氣氛,以提高教堂內部空間的精神力。它通過色彩的變化,對教堂內的光進行處理,以達到具有豐富層次感的視覺體驗。透過彩色玻璃,自然光線變得更加豐富多彩、光怪陸離。色彩與光線的有機統一,增加了空間的藝術性、神秘感和空間感,再加上象征性的裝飾符號,空間的精神性在不自覺中建立。
滿洲窗和彩色玻璃窗從本質上來說都是建筑的裝飾符號,各自代表了當地的審美習慣和民俗文化。在材料上,二者都運用了玻璃材質,但是玻璃的加工工藝有所區別。設計面向的審美群體不同,則具有不同的設計形式、傳達不同的設計情感。滿洲窗以其含蓄內斂、寓意深遠的特點,更多地訴諸對傳統文化有深厚情感認同的群體,營造出溫馨而富有文化底蘊的居住氛圍。而彩色玻璃窗則以其鮮艷奪目、氣勢恢宏的特質,吸引了尋求視覺沖擊與精神震撼的觀者,營造出一種特有的神秘感。總而言之,設計的形式追隨功能,也追隨文化。
(作者單位:華南農業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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