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凱特·肖邦創作的短篇小說《一小時的故事》講述了患有心臟病的馬拉德夫人在聽聞丈夫去世消息后一小時內發生的故事,重點突出了馬拉德夫人從公共空間接收丈夫死亡信息到獨自一人呆在臥室里時思考自己人生的心理變化。與凱特·肖邦同一時期的女性主義小說家弗吉尼亞·伍爾夫,曾在其長篇散文《一間自己的屋子》里強調個人空間對女性小說家走出男性傳統藩籬、重構女性自我的重要意義。本文將從環境心理學的角度分析為什么在公眾面前極度悲傷的馬拉德夫人,在“一間自己的屋子”里卻擁有了女性意識的頓悟和產生頓悟的機會,并論證《一小時的故事》中個人空間對女性徹底覺醒作用的不徹底性。
【關鍵詞】《一小時的故事》;環境心理學;頓悟;女性主義
【中圖分類號】I712?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22-000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2.001
環境心理學是研究行為與人造環境和自然環境之間相互關系的一門學科,又稱人類生態學或生態心理學。三元交互理論認為人類活動是由個體行為、個體認知及其他個體特征、個體所處的外部環境這三種因素交互決定的,進一步佐證環境心理學的核心觀點:“人的行為也可以反作用于環境,相反地,人是環境作用的產物。”個人的行為可以改造環境,存在于特定環境中的人也會做出特定的行為。頓悟(Epiphany)在劍橋字典中的解釋為:“在某一瞬間,突然理解和意識到某件事情對自己的重要性。”女性意識的頓悟指的是女性在某一瞬間意識到家庭對自己長久以來的束縛,決定改變家庭優于自己的現狀,并將自我放在生命的首位。凱特·肖邦善于編織故事情節,《一小時的故事》中隨著環境的變化,馬拉德夫人經歷了不同階段的感情變化。從客廳到臥室,馬拉德夫人能夠從漩渦般的情緒中抽離出來,說明個人空間有利于馬拉德夫人認清現狀并實現頓悟。但從臥室走到客廳,馬拉德夫人看到還活著的丈夫,突發心臟病而死亡的結局,又提醒讀者個人空間對女性徹底覺醒也有局限性,一旦在個人空間中沒有實現徹底的頓悟,當遇到巨大的環境變化時,會難以接受并走向顛覆。
一、《一小時的故事》中的三重環境與三重心境
凱特·肖邦《一小時的故事》中的女主人公馬拉德夫人前后經歷了三次環境的轉變:在客廳時,接受姐姐約瑟芬傳達丈夫的死訊;在自己的房間里,與自我意識的抗爭;在樓梯口處,看見還活著的丈夫,突發心臟病身亡。環境轉變的同時,馬拉德夫人也經歷了情緒上從低谷到高潮再到覆滅的全過程。在客廳聽到丈夫死訊時,一下倒在姐姐的懷中悲傷地大哭,覺得自己的靈魂“沉重且壓抑”;在自己的房間里,意識到自由到來時眼睛發出熱切的光芒,感到松弛繼而越來越興奮;在樓梯口處,看見丈夫安然無恙地站在自己面前,因過度驚嚇而死亡。關于馬拉德夫人頓悟的徹底性,不少學者有自己的看法。有學者對《一小時的故事》中馬拉德夫人最后的結局認為是不徹底的女性覺醒,甚至是“自我與超我的較量中自我的軟弱無力,直至其最后成為這場較量中的犧牲品”[1]。誠然,當馬拉德夫人自信滿滿地準備迎接沒有丈夫和家庭束縛的新生活時,卻因為幻想的破滅伴隨著新鮮的頓悟意識一起消亡了,這不免讓讀者扼腕嘆息,為其覺醒得不徹底性惋惜。
即便如此,不可否認的是馬拉德夫人在環境的轉變中確實實現了頓悟的過程,并出現了女性意識的閃現,離不開伍爾夫曾提到過的“一間自己的屋子”的影響——環境作用。
二、公共空間的環境無法提供頓悟的條件
第一個場景和第三個場景,馬拉德夫人在客廳里接受丈夫的死訊和在樓梯口處看見安然無恙的丈夫時,環境氛圍與周邊人物的屬性都注定她無法實現意識的覺醒。
他人創造的環境和他人提供的氛圍,很容易使人感到情緒上的擁擠和壓抑。“大家都知道馬拉德夫人有心臟病,因此盡量小心翼翼地,用十分緩和的口吻告訴她馬拉德先生的死訊。”[2]客廳里,約瑟芬和理查德都意識到馬拉德夫人身體的脆弱,選擇用委婉的方式傳達這個消息,此時的客廳里彌漫著謹慎、試探、同情的情緒。在這樣氣氛的烘托下,馬拉德夫人也意識到自己處于弱勢地位,用“一陣暴風雨般的哀痛”迎接這樣悲傷的消息,與其他妻子的不可置信相比,直接接受了他人為她提供的信息,迎合了他人創設的預期氛圍。在結尾,馬拉德先生從容不迫地進門證明自己仍然活著的場景,充斥著震驚、害怕、慌亂,“約瑟芬見了他就發出了刺耳的尖叫,理查德則慌忙跑過去想把他擋在路易斯的視線之外”[2],噪聲會讓人難以集中注意力進行思考,馬拉德夫人最終死亡最直接的原因是外界對生理上的刺激,姐姐約瑟芬的尖叫,讓整個空間充滿了干擾和混亂,讓興沖沖出來迎接自由的馬拉德夫人一下子失去了思考的能力。除了噪聲,周遭的慌亂也會使人感到焦慮,進而失去能靜下來思考的條件。兩個由他人制造的緊張對立的氛圍包圍著馬拉德夫人,奪走了她自主思考的能力,沒有空間留給她自己靜下來慢慢思考真實的想法,因為他人的力量太強大,太具有感染力,將自己的情緒完全塞到了馬拉德夫人的腦子當中。環境心理學家對“擁擠”的概念延伸到了感覺上,當擁擠使人失去對身邊環境的控制力時,就會使人產生緊張感或進入應激狀態,在公共環境里,人們容易受到非自我的情緒刺激從而失去思考的能力,馬拉德夫人在情緒擁擠的空間大大受到了刺激,使其沒有辦法完成頓悟的過程。
周邊人的屬性及其所代表的利益會影響到馬拉德夫人對自身需求的感受。在第一個和第三個場景出現的人物:姐姐約瑟芬,丈夫的朋友理查德和醫生,三者都站在男性的視角看待丈夫死亡這件事對妻子的影響。他們都理所應當地認為馬拉德夫人應該為此感到悲傷,于是理所應當地扮演起安慰她的好人角色。他們用這個社會的規則來規訓馬拉德夫人:丈夫的死亡會讓妻子處于無可依靠的地位,妻子的痛苦是理所應當的。約瑟芬小心翼翼勸導妹妹振作起來和醫生宣告馬拉德夫人死于驚喜而非驚嚇,都證明了“在婚姻生活中,女性是完全依靠男性的存在而存在,離開了丈夫,女性便失去了存在的價值,等待著她們的必然是身體的日漸憔悴和心靈的干枯崩潰”[3]。當周邊人都在暗示馬拉德丈夫的死亡對她來說一定是悲傷的事情時,無疑試圖將這樣的觀念凌駕于馬拉德夫人的意識之上:妻子的存在依賴于丈夫的存在。不僅如此,周邊人對馬拉德夫人的稱呼在無意識中給她灌輸了女人作為附庸地位的概念。文章最后一句話:“理查德則慌忙跑過去,想把他擋在路易斯之外”[2],才知道馬拉德夫人的真實姓名叫路易斯。周圍的人都將路易斯稱呼為馬拉德夫人,一遍又一遍地喊著這個稱號,一遍又一遍地加強了馬拉德夫人對自己附屬地位的確認,讓她失去對自我意識的控制。因此,在房間以外的公共場所中,人很容易沉浸在周圍人為自己創造的氛圍中,易于受到周圍人觀念的影響,從而更易于被周圍人觀念背后的社會意識控制,因此,馬拉德夫人很難在這樣的環境中具備覺醒的條件。
三、個人空間為女性頓悟提供了條件
伍爾夫的“成為自己”是她提出實現女性獨立和建立自由意志最強有力的口號,也是她在《一間自己的屋子》中對于重建女性自我強有力的高呼。[4]伍爾芙講述了當今社會部分女性處在貧困狀態和女性多年來受到就業歧視的壓迫,進而引申到物質與創作的關系,她列舉了華茲華斯、拜倫、雪萊、丁尼生等人的例子。這些人正是有了豐厚的物質基礎,才有機會寫出偉大的詩歌。不難看出,真正的自由依賴于物質,一間自己的屋子在環境心理學中確實為女性的頓悟提供了有利的條件。
“一間自己的屋子”強調環境的獨立屬性,這種屬性是與前面客廳、樓梯等公共環境相對的。主要領地主要是指被個體或群體獨占或專用,并得到所有者和他人共同承認的專屬領地,而馬拉德夫人的房間便符合這樣的要求。在自己的屋子里,馬拉德夫人可以選擇放松地表達情感“偶爾一聲抽泣涌上嗓子眼,引起一陣全身的顫抖”;她可以敢于思考曾經自己被壓迫的不公平并大聲呼喊“自由了!身體和靈魂全都自由了!”她也可以對新生活感到期待“于是她伸展雙臂,歡迎未來”[2]。私密的環境給予人思考、行為的無限自由,且因為封閉的屬性阻擋了他人各種意義上的干涉。盡管約瑟芬很擔心妹妹的狀況,她仍然沒有直接闖入她的房間,只是在門口苦苦地哀求,因為她認可這是馬拉德夫人的私人領地。房間內部的安排和布置也影響人們的行為,家具的布置使人產生開闊或擠壓的感覺。“房間里的窗戶敞開著,正對著窗戶有一把舒適的扶手椅”[2],可以大致看出馬拉德夫人的房間是較為開闊的,裝修也與客廳完全不同,“一把舒適的扶手椅”與客廳的連排沙發相比更私密、更獨立,從而給馬拉德夫人獨立思考的空間。此外,顏色可使人產生冷暖的感覺,窗外的藍天白云也給人心情舒暢的感覺,與客廳封閉壓抑的環境相比,顯得獨立開闊。所以,私密環境能夠給人提供安全感,被保護的人可以發現新事物且不受到他人的干擾,這是“一間自己的屋子”特有的功能,其他空間無法取代。
“一間自己的屋子”強調環境的熟悉屬性,這種熟悉度不僅和環境的獨立性有關,更與環境裝飾的舒適程度、主體時間精力的投入有直接的聯系。房間內舒適的扶手椅可以讓馬拉德夫人放下戒備,像往常一樣放松地坐下來真正地感受自己的情緒,窗外的風景也生機勃勃:顫動的樹梢、清新的雨后空氣、層層疊疊的濃云和清澈湛藍的天空,緩解了馬拉德夫人過分緊張的情緒。環境心理學中著名的喚醒理論認為“喚醒的改變是與環境相關聯的”,這樣日常美好的情景對剛剛受到凝重氛圍壓制的馬拉德夫人來說,喚醒了她內心對自由的渴望。人們對于特定的空間總是會產生特別的依戀感,即人與居住地間的情感聯結,主要包括五個重要階段:地方熟悉感、地方歸屬感、地方認同感、地方依賴感和地方根植感。[5]在“客廳”“樓梯”這樣眾目睽睽的場景里,一個接納外來者的地方,充滿著陌生和不確定的地方,馬拉德夫人的言行舉止必須盡其所能地符合已婚女性的形象。只有在自己熟悉的環境里她才會“像一個在哭聲中入睡的孩子,在睡夢里仍然抽噎”,才會“脈搏激烈地跳躍,流動的血液使她渾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膚感到溫暖,感到松弛”“眼里閃爍著熾熱的勝利之光,她的神態儼然像一位勝利女神”[2]。所以,熟悉的環境能夠給人沉浸的依賴感,能夠喚醒主體的真實人格和想法,從陌生到熟悉環境的改變,即代表束縛狀態對自由的渴望。因此,相比于公共空間,“一間自己的屋子”因其私密性、熟悉性,給人沉浸思考的空間和氛圍,讓人將視線從他人轉向自身,馬拉德夫人很有可能在這樣的條件下實現頓悟。
四、《一小時的故事》中個人空間對女性頓悟作用的
不徹底性
盡管“一間自己的屋子”在短時間內確實能夠幫助馬拉德夫人走出悲傷擺脫束縛,重新審視自己的人生,但是馬拉德夫人看見丈夫活著回來而驚嚇身亡的結局,證明個人空間對其頓悟作用的不徹底性。馬拉德夫人在臥室里確實意識到自我的存在,并且認識長久以來自己被男人的意識控制,那是一種強大的意志,但從今往后馬拉德夫人都不會被這種霸權給欺壓,她甚至意識到,將意志強加給別人無異于犯罪。但是當她走出房間看見馬拉德的那一瞬間,剛剛的自信、篤定,瞬間被丈夫的強大意志吞噬,巨大的恐懼席卷了馬拉德夫人的內心,標志著其頓悟的不徹底甚至是失敗。個人空間對女性頓悟的不徹底性,主要表現在主體對空間的控制和主體在空間中的情感控制程度。
主體如果不能完全擁有對個人空間的控制權,那么頓悟的體驗只是瞬間、暫時的。當時性別壓迫顯著的社會環境并不能滿足馬拉德夫人真正擁有真正的個人空間。19世紀的美國,男女雙方結婚后,婦女的財產所有權全部轉移給丈夫,一旦離婚會讓她們帶上社會污名[6],也就是說女性并沒有財產的自由權,因此不可能真正享有自己的空間。1929年伍爾夫在《一間屬于自己的房間》曾說:“女性必須要有金錢和自己的房子才能寫作。”只有經濟自由,才能獲得真正意義上的獨立。與凱特·肖邦早期的作品《一小時的故事》相比,她在自己生命中后期撰寫的《覺醒》就很好體現出女性應該經濟獨立的觀點。[7]《覺醒》的女主角埃德娜離開丈夫用自己的畫養活自己,物質充裕,精神富足,而依靠丈夫的存在而存在的馬拉德夫人,即便有了一瞬間的獨立意識,沒有經濟能力的她,仍然無法享受真正的自由。肖邦在描述馬拉德夫人頓悟的過程時,著重強調了其思維擺脫控制逐漸走向失控的狀態。這樣迷失的狀態,與社會對女性附庸屬性的過分強調和對女性自由權利的強力束縛有直接關系。女性沒有對個人空間的控制權,最終導致了馬拉德夫人頓悟的不徹底性,推動其走向滅亡。
但申丹教授認為性別壓迫并不是《一小時的故事》的重點,她提出馬拉德夫人在丈夫所謂的死亡后感受到的自由,也就是瞬間的頓悟,是由情感驅動的,而不是理性思考的結果。[8]這進一步證明個人空間對女性頓悟的局限性,女性在個人空間對自己情緒的控制程度,也會影響到其頓悟的徹底性。拋開社會大環境的性別壓迫,馬拉德夫人的頓悟瞬間可能是出于環境改變帶來的喜悅情感,而非理性思考的結果。“她沒有沉靜下來,想一想是不是奇特怪異的喜悅占據了自己”“她突然感到自己生命中最強勁的沖動是意識到了自己”[2],馬拉德夫人被強大的喜悅沖昏了頭腦,被這樣的沖動一步一步推著向前走,幻想自己的未來,直到驚嚇代替喜悅的情緒奪走了本可以到來的自由。并非所有人具有擺脫情緒、理性思考的能力,個人空間并不能完全抵消情緒帶給人們的沖擊。女性在個人空間中無法控制自己的強烈情緒,沒有理性思考的能力,也會導致馬拉德夫人頓悟的不徹底性。
五、結語
在《一個小時的故事》中,馬拉德夫人從不受控制的悲哀到感受自由的狂喜,體現出個人空間對于女性頓悟的作用。相比于公共空間,個人空間的環境因其獨立和熟悉的屬性,更能為女性意識的頓悟提供條件。但是環境的影響也是具有局限性的,馬拉德夫人從即將迎接新生的沾沾自喜到看見丈夫出現在面前的恐懼害怕,體現出個人空間同時受到社會大環境和個人情緒控制力的影響。如果女性沒有真正的經濟獨立和理性思考的能力,那么很難真正享有裝飾房間的權利[9]——甚至裝飾自己人生自由的權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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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左馨如,蘇州大學,英語專業,研究方向:英語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