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行的永無鄉(xiāng)

作為一種交通運輸工具，“船”在中國文學歷史中被意象化的起源與運用遠比同類型物品要早，其在各種作品中的意象化運用也比同類型交通工具要廣。西周時期《詩經(jīng)·邶風·二子乘舟》寫“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言思子，中心養(yǎng)養(yǎng)。”唐代李白《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中寫“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宋代蘇軾《臨江仙·夜飲東坡醒復醉》中寫“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船與人們的生活息息相關(guān)，同時也因其“外質(zhì)樸而無飾”等品性為人們所喜愛。舟船意象的大量使用也引起了學術(shù)界的關(guān)注，有學者將中國古典詩詞中的舟船意象類型歸納總結(jié)為“漂泊之舟、離情之舟、超俗之舟、仕宦之舟、乘興之舟”五種。

隨著時代變遷與現(xiàn)代工業(yè)化進程加速，“舟”的意象逐漸向“輪船”“游輪”等過渡發(fā)展，但人們對船與海洋的喜愛從未停歇。當代也有無數(shù)書寫、講述與“船”有關(guān)故事的文藝作品，如小說《白鯨》《陰影線：一部自白》《“水仙號”上的黑水手》，電影《海上鋼琴師》《泰坦尼克號》等。上述作品中“船”的意象呈現(xiàn)因作者文化背景與作品主題等因素而存在差異：《“水仙號”上的黑水手》中的“水仙號”是方舟式的紐帶象征，《海上鋼琴師》中的“弗吉尼亞號”是主角人生與夢想的承載。而孫頻《海鷗騎士》中的“船”又有著不一樣的意義。

一、傳承古典：“船”所承寄的離情與超俗

小說的開篇第一句就提到了船。主角父親在家書中寫：“走到大西洋的時候，我忽然記得這條船對我很好。”本作中“船”的意象就此開始和父親林海生關(guān)聯(lián)。緊接著第一、二節(jié)中，作者以倒敘的手法展開對童年記憶中父親林海生形象的描寫：由于父親常年遠航，主角林信對于父親的大部分認知是“幻影父親”，認為林海生如同“船精”。“船”在古代常以“行無轍跡，止無所根”的形式出現(xiàn)在詩文中，與游子行似浮萍，歸無定期的行蹤有異曲同工之處。林信的童年時代，家庭里的“父親”角色是長期缺位的。“幻影父親”正如同船一般的游子型人物。

林信長大后的道路選擇與出身產(chǎn)生了極大的割裂，他認為藝術(shù)一類“高雅的事物才真正有吸引力”，不愿成為水手，卻在夢中頻頻想起船與大海，渴望著跳上船回到海洋。弗洛伊德《夢的解析》中曾提到，夢是無意識欲望和兒時欲望的偽裝的滿足。林信頻頻做與海有關(guān)的夢，根本原因?qū)嶋H上是在其父親缺位過程中自我保護性的慣性忽視與對父親思念的矛盾——“船”在林信的童年中象征著離別與思念，林信試圖努力逃離海峽與船只，實際是對“抓不住的幻影父親”及其關(guān)聯(lián)意象的逃避。這種逃避延伸到他的成年時光，表現(xiàn)為對父親的頂撞、與父親吵架。然而同時，與父親及海與船關(guān)聯(lián)的記憶在不斷呼喚他回到海洋、回到船上。“船”承載著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離情與思歸。而船所代表的離情之意自古有之：“慘慘寒日，肅肅其風。翩彼方舟，容與江中。勖哉征人，在始思終。”“日暮征帆何處泊？天涯一望斷人腸。”《海鷗騎士》中船的意象延續(xù)了古意，代表離情與思歸。

離別之船與第一人稱寫作手法讓小說中父親的形象顯得尷尬、模糊。以父親的跳海為轉(zhuǎn)折，小說將探究父親形象作為引導主角成長的重要主線，進而帶動了讀者抽絲剝繭式地發(fā)現(xiàn)父親的真正面目：一個超俗的“海人”。自漢代始，范蠡泛舟而隱的事跡就為舟船添上了出世的意味。后世的中國古典文學中，舟船與超俗的情懷結(jié)合得更加緊密。如王先謙曾言“惟圣人泛然無系，譬彼虛舟，任運逍遙。”這些經(jīng)典詩詞中都寄托著超脫出世的精神，主角林信在上船并工作半年后從船長口中得以觸碰“幻影父親”在海上的真實——“其實你父親比你更像海上的藝術(shù)家”。父親在陸上待人疏離、笨拙，實際上是因為在船上時已到了超俗的境地。舟船載著他漂浮，也象征著他自由的心靈：他在海員日記中收集名畫印刷品、為欣賞飛虎顏色變換研制魚餌、用花豹做蛋糕為自己的母親慶生……林海生以船為載，書寫著自己的逍遙。

二、結(jié)合民俗：“船”的家、保護與禁錮屬性

根據(jù)現(xiàn)實地理環(huán)境推測，《海鷗騎士》中主角林信所在的木瓜鎮(zhèn)應該是以廣東湛江或閩南一帶為原型。文中數(shù)次提到“媽祖”“疍家人”等帶有民俗色彩的詞語，將人物置于諸多具有地域特色的民俗背景下，也為“船”的意象與人物刻畫增添了民俗中的某些意味。

除了林海生與林信，文中另一重要人物是張勝光，昵稱阿光。文中曾經(jīng)提到，阿光是疍家人。疍家人是中國沿海地區(qū)水上漁民的統(tǒng)稱，其名中的“疍”字也與船有著極強的關(guān)聯(lián)：疍家人的習俗是以船為家，之所以名為“疍”，是取船在海上浮沉，正如蛋殼漂浮之意。疍家人沒有土地，以水為生。船為包括疍家人在內(nèi)的海上人提供了保護，這一交通工具在海洋的包圍下?lián)碛辛思业膶傩浴／D家人并沒有陸地上的家，在此條件下，船的“家”屬性也更加明顯。正如原文所說，“船是他們的房屋、棺材、祠堂、親戚，是他們的一切。”阿光是典型的以船為家的角色，與林海生一樣有著近乎“船精”的特性。阿光隨意攀爬大桅、從不休假、為船過節(jié)等情節(jié)更深化了小說中“船”的“家”之特征。

人在海上的活動依賴于船，船為海上人提供安全的保護，承擔家的意象功能，但反面來說，船同時也有著禁錮的意味。海面的空間近乎無限，但屬于海上人的活動空間卻只有船。船與家的有限空間反襯出了海的無限，人身處無限之中，卻只能局限于有限中探索無限，這無疑是一種束縛。《海鷗騎士》中林信曾以“軍獄”來比喻船只。船的“家”屬性強化的同時，禁錮屬性也在強化。林海生跳海的真相：乘救生筏漂離船只，從而奔向大海一事很好地從側(cè)面印證了這一點。林信“一想到他終究是去了他愿意去的地方，我心里竟然有點替他高興”的思考也指向了與海之寬闊相對的、船的禁錮屬性。這種禁錮屬性給讀者帶來了思考：當海人認為船只不再是“家”的代表，他們是否總會選擇更寬闊而無禁錮的“家”——海洋呢？

三、異托邦理論：另類空間與現(xiàn)實的割裂

異托邦理論由福柯提出。福柯認為，在所有的文化，所有的文明中可能也有真實的場所——確實存在并且在社會的建立中形成——這些真實的場所像反場所（contre-emplacements）的東西……因為這些場所與它們所反映的，所談論的所有場所完全不同，所以與烏托邦對比，稱它們?yōu)椤爱愅邪睢薄?/p>

福柯提出了六個異托邦的特質(zhì)，第二特質(zhì)是“在同一民族或不同民族中，不同時代所處的每一個相對不變的社會就是一個‘異托邦’”。他在《言與談》中舉的例子是公墓異托邦。公墓是一個文化空間，但其與普通的文化空間的區(qū)別在于，所有城市、社會、鄉(xiāng)村人都集合接觸在同一個地方——每個人都有親戚在公墓中。而異托邦的第五特質(zhì)是“各種不同的‘異托邦’自身是一個既開放又封閉的系統(tǒng)，兩個‘異托邦’之間既是隔離的又是相互滲透的。”表面上看起來是封閉的異托邦的例子包括軍營和監(jiān)獄，人們只在作出特定行為后才能進入。而與之相反的最好例子，即“表面上看起來是開放的異托邦”，除了美國汽車旅館的某些房間外，就是航行的船只了。

福柯認為，船是漂浮的一塊空間，是沒有地點的地點，它自給自足，自我關(guān)閉。事實的確如此，船在表面上看起來是開放的，人人都可以走進，從空間的角度上，人們也走進去了，但實際上大多數(shù)人并未進入其中心。異托邦意味著我們?nèi)庋塾^測到的場所或空間中同時存在著神話和真實的雙重屬性。而《海鷗騎士》中船的異托邦性質(zhì)則在船長的一句話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做不了海人就滾回陸地上去”。船有著交通工具的真實屬性，同時又作為割裂現(xiàn)實的另類空間存在，具有神話屬性。前文提到，“船”在《海鷗騎士》中的意象承繼中國古典文學，具有超俗的特質(zhì)，而這種超俗的特質(zhì)也與船的異托邦性質(zhì)不可分割。

船是特殊的文化空間，是難以真正進入的系統(tǒng)。船在《海鷗騎士》中異托邦性質(zhì)的體現(xiàn)之一即，船是具有共時性的異域空間的集合體。揚帆遠航后，來自五湖四海的船員集合在同一艘船上。船上有無數(shù)空間，如船長室、甲板、宿舍等。每一處被人所長期獨占的空間都是船這一大系統(tǒng)、大空間中的要素，是一處與其他空間不甚兼容的異域空間。不斷寫海員日志的林海生、固執(zhí)于以美麗物品打扮船只的阿光、喜歡收集茶葉的船長……他們的空間之間存在極大不同。我們甚至可以將船員的個體視作一個個獨立的文化空間：為了對抗幾乎漫長不變的時間，船員們有的重復唱同一首歌，有的重復釣鯊魚，有的每日數(shù)星星試圖找全星座。他們的行為存在獨立性與重復性，于航行的每一日在船上發(fā)生，彼此不干涉、不打擾，雖然沒有地標的設置，但也隔離出了屬于自己的空間。

對于船來說，搭載的貨車司機、養(yǎng)蜂人與病人等等乘客都只是過客，他們從未真正走入船，船于他們只是渡過海洋的一個工具。甚至有的船員也并非真正走入了船，他們并不像林海生、阿光、船長將船當成自己的家，只是將其當作一個工作地點，工作完便要離去。

真正走入船這一異托邦的人少之又少，他們在其上構(gòu)筑了屬于自己的、溝通愛與美的空間。林海生留給林信的遺物中有三本海員日志與無數(shù)名畫印刷品。林信最初在面對幻影父親所留之物時的第一反應是“這可能是父親在遠洋中的一種消遣”。直到林信決定繼承父親的衣缽，真正走進船只的異托邦后，他才從在船上凝視海面的時光中領(lǐng)悟到林海生收集名畫印刷品背后的心情，也從船長的口中得知了林海生“只屬于海洋的浪漫”，最終在日復一日的探索中，得以窺見自己幻影父親的真實面目：除了展現(xiàn)在自己面前笨拙怪異的離海海人形象，他真正捕捉到了船只、海洋與航行的浪漫所在。收集名畫印刷品、研制魚餌、用強光手電變出光柱……“別人都是在海上熬時間掙錢，他不是，他是在太平洋和大西洋上慢慢散步，所以他能看到大海的富有和豐盛。”在船這個異托邦中，林海生構(gòu)筑起了愛與美的境界。

四、結(jié)語

《海鷗騎士》中的“海鷗騎士”明顯是對林海生的代指。這一標題中的“騎士”二字讓人聯(lián)想起騎士堂吉訶德。林海生生于海旁，生活在海上，也為海而生。“海鷗騎士”在船與海的異托邦之外的人眼中，如同堂吉訶德一樣不可理喻、疏離而無趣，但海與船是海鷗騎士的歸屬。“海鷗騎士”有著只屬于海洋的浪漫，是海上的藝術(shù)家。而海鷗騎士林海生的精神已有了延續(xù)者阿光，未來也許還會有延續(xù)者林信。他們會如堂吉訶德般在陸地人異樣的目光中進行海人的沖鋒，一代一代，“永遠留在了大海深處，此刻正與我隔海對視”。

正如作者結(jié)尾所說，也許父親和阿光都在那條船上，他們永遠留在了大海深處，與他隔海對視。林海生與阿光是兩個逃離陸地的海人，他們所駕駛的船是航行的永無鄉(xiāng)——陸地上的人無法窺見那份“永無煩惱”。

航行是離情與禁錮、異托邦構(gòu)筑的前提，永無鄉(xiāng)是超俗、愛與美的具象。《海鷗騎士》中作者對船意象的書寫繼承了中國古典文學之中“離情之舟”“超俗之舟”等特征，結(jié)合了中國東南民俗學中的家、保護與禁錮屬性，更發(fā)揚了福柯的異托邦理論，最終結(jié)合成為屬于孫頻的，極具個性化及中國化特質(zhì)的船意象書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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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何梓懿，女，本科在讀，西南民族大學，研究方向：世界文學）

（責任編輯 王瑞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