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發現自己被自己的“分身”取代,你會怎么辦?
來自海中的大量“貝殼人”變為真人的樣貌混入人類社會,并且頂替了“真身”的身份,從外表完全無法分辨真假,原有的社會秩序瞬間崩塌。迷茫的人類該何去何從?反抗,妥協,抑或是謀求與之共存?
與澤西祐典上次上刊的作品《精靈展覽會》(2022年第12期)一樣,本作也是以現實社會為背景,融入了絕妙諷喻的奇幻佳作。
一拋入翻騰的大海
不朽的肉塊周圍便涌出泡沫海浪
而后"浪花中誕生了一位少女
——赫西俄德1《神譜》
人類是一種會生火的動物
因此若是能生火
那便已是人類
——山尾三省2《生火吧!》
包括我在內,有八個人圍坐在篝火旁。其中有男有女,都是我之前沒見過的面孔。有看起來像是姐弟倆的小孩,也有逗著狗的老人。
這周邊沒有路燈照明,僅憑篝火化不開林間濃郁的黑暗。就連剛剛走過的散步道,此刻也已經隱匿入黑暗中。似是防沙林的松樹林對面,似乎是一片大海。每當風兒輕輕吹過,便帶來波浪聲和海潮的氣息。
起初火勢很小,但隨著時間推移,柴火越燒越旺。橙色火焰在黑暗中躍動,周圍人的表情在火光映照下逐漸變得安詳。
篝火熊熊燃燒,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響。此情此景,我竟不可思議地覺得彼此間心靈相通。形形色色的我們聚集在濱海公園,無疑都是被奪去了容身之地、心靈受到創傷的敗逃者。或許正因同為流離失所的可憐人,我們才在無形間變得更加團結了吧。
其他人肯定也有同樣的感覺。坐在我旁邊的男人盯著搖曳的篝火,娓娓道出他的經歷。
那絕對是我人生中最糟糕的周末,宛如噩夢。我是建材超市的店長,那天是個周六,快要打烊的時候,新人把試用活動剩下的油漆弄翻了。真是凈添亂。
當時,我聽到走廊另一頭傳來巨大聲響,好像是什么東西倒了,便趕忙跑過去。一看,走廊上,白色的油漆正在漫延。黏稠的液體緩慢地擴張著自己白色的領地,刺激的氣味直沖鼻腔,令我至今印象深刻。若是當時狀態還可以,自己或許能夠更加平靜地面對吧。然而,那天情況特殊,傾倒的油漆可以說是火上澆油,讓我不由地爆發出一句:“你干了什么蠢事!”
連續一周的工作把我壓垮了。第二天早上,我還要勻出時間去聽女兒的演奏會。難得能在周日休息,我很期待和家人共度美好時光。身為店長,必須填補臨時工的空缺,其他人休息的時候我就要上班,導致很少有時間好好陪自己的家人。因為這點,老婆總是責備我,讓我很不好意思。結果就因為這白色油漆,早早回家的計劃被毀了,我只好留下來收拾殘局。期待落空令我火冒三丈,忍不住訓了新人接近一個小時。回過神來后,我發現周圍其他員工都走了,正當我準備喊新人收拾的時候,回頭一看,他也消失了。
大概是我訓得太狠了吧。人被罵總會有脾氣的,但脾氣歸脾氣,這也做得太過了吧……他溜號前,居然把釘子全部打翻在地。(男人嘆了口氣,垂下頭搖了搖。)在我們店里,釘子和螺栓是批量賣的,所以原本都是整盒整盒裝好的。那新人倒好,走之前把盒子和里面的東西全都倒地上了。我能理解他怒火攻心,但這事做得也太過分了……
之后一直到早上,我都宛如身處地獄。我把油漆收拾干凈,然后把釘子和螺栓一個個撿起來……為了避免尺寸出錯,我需要把它們放回原來的盒子里。工人們一大早就會來店里采購,所以必須在他們來之前收拾個七七八八。雖然話是這么說,但也不代表能隨便分盒。要是以后發現尺寸出錯,信譽也會受損。別看我現在這副樣子,我可是有著店長的驕傲。每當看到別人家的屋檐下用著我們店里賣的商品,哪怕是小小的釘子,哪怕其實是在其他店里買的,我也會感覺自己每天的努力有所回報。我不知道自己賣出的釘子會被用到哪里,但我知道它會被釘在某處,貢獻屬于它的一份力量,所以賣的時候一定不能出差錯,否則會給別人的生活帶來麻煩。可就算如此,我也做不出周六深夜把店員拉過來加班這種事……沒辦法,我只好獨自含淚解決。
我套著雙層口罩,用拖把一遍遍地清理油漆,然后把電風扇樣品全都打開散味。忙完這些后,我把那些釘子和螺栓舀到手心,挨個兒分門別類地放回去。店開了一天,地上自然不算干凈,舀到手心里的東西混雜著垃圾,我只好一邊挑挑揀揀,一邊把滿地的釘子和螺栓放回盒子里去。
就這樣一直到了早上,員工們都來上班了。真是眾人拾柴火焰高啊,獨自做時望不到頭的工作,現在轉眼間就被干完了。真是個優秀的團隊啊,我突然感動到熱淚盈眶,想著做這群人的店長真是太好了。隨后我簡單搭了把手,等開始營業后就急忙踩著油門回家,估摸著照這速度說不定還能趕上女兒的演奏會。接下來就洗個澡,在沙發上小睡一下,然后和家人一起度過美好的一天吧。
終于回到家里,我已經被疲勞和壓力搞垮了,還以為可以喘口氣,結果就看到另一個自己像剛出爐的煮雞蛋一樣坐在那里,坐在餐桌邊那本該屬于我的位置上。另一個我昨晚就闖進來了,此刻正穿著睡衣,精神飽滿地邊吃早飯邊和老婆談笑。看到這個景象,我簡直要被逼瘋了。這時老婆轉過頭,只見她就像是看到了妖怪似的,震驚地看著我。
那是貝殼人。雖然最近鬧得沸沸揚揚,但輪到自己的時候,我還是費了好大工夫才反應過來,原來是那些貝殼混蛋搞的鬼啊。畢竟我其實不相信貝殼人的存在,所以平時聽到的時候都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巨大的貝殼中誕生出的人?開什么玩笑,肯定是在海邊不斷發現巨大的貝殼,才捏造出了不靠譜的傳言吧。這樣就算了,還說這些家伙長得就像和活著的人從一個模子里印出來的,要來竊取原型的人生,這話誰敢信啊。
原本我還以為只是無中生有,背后有著其他目的,像是想要借此壓下不好的報道之類的,誰能想到是真的啊。自己的翻版就在眼前,而且除了之前已經聽說過的長相問題,就連給人的印象和血色,乍一看也是對面更佳。
“我不是妖怪,他才是。”講完后,我自己都覺得毫無說服力。當時,我的手上臟兮兮的全是油漆,剛熬了個通宵,精神憔悴,對方反而更像是正常人。他那健康的靈魂和身體,對上我顯得游刃有余啊。
當然,我試圖反抗過,但很快就灰溜溜地敗下陣來。我這人啊,即使和老婆拌嘴也沒贏過,所以這場戰斗注定沒有勝算,拉拉扯扯也只是耽擱時間,對結果毫無影響。我心里清楚自己沒戲了,怎么可能一個家里住兩個一模一樣的人呢。對方早回家一晚,已經搶占了先機。這時看到女兒起床,我想見證她的抉擇,結果她很明顯站在對方那一邊。也是,自己一貫不討喜,更別提現在剛熬完通宵,渾身汗臭味地趕回來。她面臨演奏會,大概本就有些緊張,見我拼命訴說,也只是冷冷看著。而另一邊的貝殼人看上去健康又沉著,這么一對比,她會選誰去她的演奏會就毫無懸念了吧。
對我來說女兒是掌上明珠,可是對女兒來說那家伙是沒有血緣關系的陌生人——不過相應的,她對那家伙也沒有面對父親時的厭惡感。這時候她肯定會暗暗比較選誰更好吧……結果是我輸了。至少我是這么理解的。
我只好離開家,去擁抱脫軌的人生。第二天,我照常開車去上班,但貝殼人又搶先一步坐在了辦公室里,我輸得很徹底。之后,我輾轉去了很多地方,直到今天。
前店長從旅行包里拿出罐頭分發給我們,說是聽他講故事的謝禮。
“哇,是腌制牛肉松!你居然能找到這種稀罕貨!”
“干一行懂一行嘛,我對供貨商比較清楚,有時候會接到采購任務。這里還有無鹽罐頭,狗狗也能吃喔。”
說著,他把無鹽鯖魚罐頭遞給老人。
我們都過的是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所以大家都很感激地接過了罐頭。
“多謝款待,這下可羅也能沾沾光嘍。”
老人從附近搭起的帳篷里取出狗食盆,把罐頭里的東西倒在盆里,方便可羅享用。我們也沒閑著,紛紛吃起手上的罐頭。
“我的故事大家已經聽過了,你們是怎么走到這一步的呢?”
可能是自己一個人講了半天,前店長有點尷尬,便試圖把話題轉向其他人。不知不覺中,初次見面時的生疏感漸漸淡去,圍坐篝火旁的氛圍變得很適合傾聽與交流。
下一個講述自己經歷的,是剛才拿到腌制牛肉松的扎著馬尾辮的女性。
我的經歷也差不多。某一天,突然就被取代了。但不同的是,我覺得自己很幸運。
大家每天早上都要去上班吧,可我不想去儲物間。我們單位有很可愛的制服,這也是我投簡歷的動機之一。但是漸漸地,大家都不再喜歡穿制服了,只有少數想穿的人才穿,越來越多的人選擇穿便服上班。更衣室也不再是更衣室,而是變為單純的儲物間。于是,單位決定每周選一天作為便服日,說是便于熟悉同事個性,以及有利于團隊合作什么的,所以廣受歡迎。我倒是沒覺得有那么好的功效,總之,不穿制服的傾向越來越明顯。但是,那款設計很受歡迎嘛,所以也有些人持反對態度。
(“……難道所在單位是OH銀行嗎?”有個坐在篝火旁的人問道。)
沒錯,你很懂嘛,你也覺得那套制服很可愛吧?不穿歸不穿,有人卻在單位里散布流言,說銀行是賺不到錢了,才連制服費都拿不出來。但是這樣也沒能扭轉風氣,反而影響到了還在穿制服的人。
我之前就是因為憧憬這套制服,才選擇進入這家銀行,所以一直都在穿。可我只是期待穿上這身衣服,業務能力本身一般,干起活兒來丟三落四,還臉盲,記不清別人長相,就連常來窗口的老顧客,我都叫不出名字,所以顧客也不信任我……
(有人袒護道:“你看起來明明并不像那種人啊。”)
謝謝,可中看不中用還是不行。同事經常在背后說我壞話,新人也被帶著跟風。就這樣,我慢慢變得不愿意去儲物間了。出現會被當作累贅,會被罵,又要增加不好的回憶。雖然工資照拿,別人說什么也沒影響,但是明明已經拼盡全力了,我還能怎么樣呢?也沒人來幫我啊。
曾經那么喜歡的制服,在我眼中也似乎變得模糊縹緲了起來……我想以更好的狀態來穿上這身衣服。人靠衣裳馬靠鞍,不管再怎么頹廢,穿上制服后我都能勇往直前。
所以,剛才故事里的提到那位新人,我多少能理解他的心情。雖然我沒有那種想要故意把螺栓撒一地的想法,但是,大家都在自己的崗位上發光發熱,只有自己可有可無,那種感覺確實很難忍受啊。盡管如此難熬,想穿制服的信念還是一直支撐著我。直到有一天,我去上班的時候,在單位看到了我的貝殼人,不禁吃了一驚。我們每天隔鏡相望,今天對方終于從鏡子里出來了。
(女人一邊說,一邊在空中比畫了個方形。)
平時我想看自己也看不完整。如果想偏過頭看側臉,眼睛自然也就跟著頭側過去了,沒辦法一直看著正前方,所以其實看不到自己真正的側臉。可是眼前的小貝殼,終于讓我看到了自己的側臉。
(她解釋,自己一直都是這樣稱呼貝殼人的。)
就像錄音后再聽自己的聲音一樣。啊,原來我的臉長這樣啊。雖然看著有些別扭,但這就是完美的自己。而且,剛才大叔也說過吧,他們看起來比真人還要有精神。真沒騙人,我的小貝殼皮膚白皙嫩滑,眼睛也很清澈,看起來就像剛出生的嬰兒一樣。
你見過那種嬰兒的眼睛吧?透亮的黑眼珠,沒有充血的眼白,簡直像是從沒見過污穢之物一樣,令人不禁祈禱,愿寶寶能保持純真,就這樣長大。小貝殼也有雙那樣的眼睛。望著她的眼睛,仿佛會被攝入其中,讓人聯想到湖水般的景色。和我每天早上從鏡子里看到的帶著眼屎的充血雙眼完全不一樣。睫毛也是,畢竟以我為原型,長度上并沒有改變,但是整整齊齊的,又刷著睫毛膏,給人的感覺就完全不一樣。透明的指甲倒是沒做造型,但看起來就像被海浪沖刷過的貝殼一樣光滑。啊,她太耀眼了,令人欽羨。
更別提小貝殼還穿著我的制服。簡直般配到完美的地步,我夢寐以求的形象近在咫尺。此刻,我腦中的回憶如走馬燈般接連閃過:森貝兒家族1的圍裙兔兔玩偶,玩花一文目2落單后哭著等待被選中,還有駕校學車時第一次上高速公路的恐懼感。
但是,我突然想到,這樣我以后就不用再工作了。不用工作,就不會被背地里那些壞話影響到,而且說不定小貝殼能很快地處理好我曾經捅下的那些簍子。這樣下去沒有人會受傷,簡直是雙贏。
于是,我連目的地都沒想好,就立馬準備轉身離開。干脆等下了電車,就往人少的地方走吧。我暗地里歡快地向自己道著慰勞的話語。今后的工作就拜托小貝殼了,一想到這點我就止不住地樂起來。但是下班后一身疲憊,她肯定也想要有個地方好好休息吧,這樣的話,她應該還是要回我的家。我得把我的房間打掃干凈,把喜歡的馬克杯擺好,方便小貝殼有需要時隨取隨用——其實貝殼人會從物品和周圍人的話中汲取記憶,所以我大概是多此一舉,但怎么說呢,更多是心情方面的問題?總之,我還是回到儲物間,留下了鑰匙和寫著“謝謝amp;拜托你了”的便簽,這才離開單位。
“沒有憤怒、悔恨之類的情緒嗎?”前店長問。
女人安靜地搖頭,扎在腦后的長發也隨著她的動作搖蕩起來。
“反正我是完全沒有。之后我沒有再見過小貝殼。后來我也迷茫過一段時間,不過還是熬過來了。車到山前必有路嘛。也許那種生活本來就不適合我吧。”
她抬起頭,望向海灣對岸的城市。天空被地上的光照得發白,這光亮中也有一份力是由那些混入人類社會的貝殼人貢獻的。
過了一會兒,一直默默聽其他人故事的高大男人開口道:
“有一個算一個,都是些軟蛋啊。你們沒有身為人類的驕傲嗎?不覺得坐在這種地方分享罐頭很窩囊嗎?他們可是奪走了我們用汗水筑造的人生啊。”
沒人理會他,只有狗被突如其來的大嗓門嚇得站起來,抬頭望向坐在女人對面的大塊頭。
“好了好了,冷靜一點吧。這里還坐著小孩子呢,而且可羅也被嚇了一跳。”老人撫摸著狗背,想要勸慰大塊頭,不承想對方卻愈發激動起來。
“狗重要還是人重要?你們啊,怪不得會被取代。你們難道沒有為了保護家人而挺身而出的氣概嗎?真是愚蠢的國民啊。”
“你難道是‘白頭盔’?”前銀行員工皺著眉頭問道。
“怎么,不行?”大塊頭瞪回去。
“你們可是殺了人啊……”
“那種東西算什么人!”
關于貝殼人是否應該享有人權,公眾的意見出現了分歧。不同國家的政策也有很大差異,有些地方排斥異類,有些政府則友善對待。然而,在島國以及那些有濱海大城市的國家,事態的發展又快又猛,導致還沒來得及完善法律,就要對上大量登陸的貝殼人。人們疲于應付眼前的情況,自然就顧不上別的了。也有傳言說,不少參與立法的議員已經被貝殼人取代了。由于政府反應遲鈍,不滿現狀的自警團“白頭盔”順勢而生。他們趕在貝殼人奪走自己的人生前,主動出擊,憑拳頭說話。
“貝殼人和我們人類一樣,當然算人啊。”
“人類可不是從貝殼中誕生的,那種家伙怎么可能算人!”
“據說解剖發現,貝殼人的身體構造和人類完全一樣。”
見兩人吵個不停,建材超市的前店長插話道:
“這你們也信啊。依我看,這些都是貝殼人為了生存而散布的謠言。只要說自己身體構造和人類完全一樣,那我們在動手前就會猶豫。怎么可能完全一樣啊?剛上岸那幾天,貝殼人可是會從耳朵里吐沙的。難道你們都沒見過嗎?”
“我在貝殼人保護組織幫過一段時間忙,”老人回應大塊頭,“那個組織會給剛醒來不久的貝殼人提供衣服和食物,可以說是和你們的組織宗旨完全相反。在等待那些貝殼人恢復記憶的時候,我們會給他們提供一張床。我發現,剛剛得到保護的貝殼人,他們的枕邊確實總是冒出沙子。一開始我以為是有人把沙子帶進房間,但這種現象只會維持幾天,隨后枕邊就干干凈凈了。到那時候,大概是由于體內的沙子吐干凈了吧,他們與我們的交流也明顯變得清楚有條理起來。”
“應該是自我意識萌生了。等他們習慣陸地上的壓力,偽裝變得得心應手,再去獵殺就太遲了。還是得在他們剛上岸的時候動手。”
坐在大塊頭旁的前店長大概是想轉移話題,插嘴道:“記得很久前,我讀過一本小說,講的是植入了地球人記憶的外星人侵略地球的故事。某天,平凡的主人公突然被周圍人懷疑是外星人,但他堅信自己是人類。讀者也不知道他的身份,看的過程中便會一直糾結,他到底是地球人還是外星人呢……直到故事結尾,讀者才會知道,原來的那個地球人已經被他殺掉了。”
“喂喂,我們這里面不會也混著貝殼人吧?”
聽到大塊頭的話,所有人都抽了口涼氣。篝火周圍彌漫著緊張的氣氛。
扎著馬尾辮的女性打破沉默,看著老人說:“我們現在無法確保沒問題……但至少老爺爺沒問題,因為他帶著可羅……據說寵物能分辨真正的主人和貝殼人,對吧。”
“那倒也不一定。”老人摸著可羅的頭回答,“它就像石蕊試紙,會因為飼主的不同而改變自己。抱歉要讓你們不安了,但我還是想實話實說:我最近剛和可羅結伴同行,所以和大家一樣,也無法確保身份沒問題。”
“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原點,只能選擇信任了吧。”前店長看著可羅說。
大塊頭表示懷疑:“那只狗也有可能是他們的同伙吧。”
“你的意思是?”
“你想,貝殼人是從貝殼中誕生的吧,那么貝殼里誕生點其他貝殼動物也不足為奇吧。”
“這我可從來沒有聽說過,”老人用輕拍可羅的頭,反駁道,“從貝殼中誕生的似乎都是人類。”
大塊頭長嘆一聲:“貝殼混蛋們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要是能像剛才提到的小說那樣,讓人一目了然就好了啊。可惜現實中總是迷霧重重,捉摸不清,根本不跟你講道理。”
老人用力點了點頭:“我也說下自己的想法吧。人類危害海洋,危害大自然,終究會自食惡果。貝殼人是來自大海的‘禮物’,目的在于讓人類互相猜疑,最終摧毀過度發展的現代文明……人口增加一倍后,糧食的產量就會跟不上,那樣就全完了。現代社會遲早會走向滅亡吧。你想,我們現在分不清人類和貝殼人吧?等文明再次興起,未來的文明也會搞不清楚我們滅亡的緣由吧。同理,古代文明或許也是這樣滅亡的,只是我們不清楚罷了。在我看來,可能每當文明過于繁榮、形成禍端,大海都會向人類‘贈上’貝殼人。”
眾人聞之,都沉默地盯著篝火。
“關于剛才講到的解剖貝殼人,我在想……”一直沉默不語的瘦高個男子望著篝火對面的大塊頭,第一次開口道。
他的聲音沉著冷靜,不像是在挑釁,而且眼神中帶有敬意。
“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貝殼人謊稱兩者間的身體構造沒有差別,那倒另當別論,而且確實有這個可能性。可關鍵是,假設現在有個人類醫生在解剖貝殼人,既然我們無法區分人類和貝殼人,那么如何確保正在解剖的這具尸體就是真正的貝殼人呢?”
“非正常死亡,又沒身份證,除了那些貝殼混蛋還有什么可能?”大塊頭反駁道。
“貝殼人剛出現的時候,你這樣說自然是沒有問題。但是,等到需要區分貝殼人和人類的時候——我可沒有歧視的意思啊——顯然已經過了那個階段。到了那個時候,我們作為第三方,已經無法判斷拿著身份證的是本人還是貝殼人了。”
“所以尸體身上不管有沒有身份證,我們都無法判斷……”
聽到前店長的自言自語,他點點頭:“沒錯。外表光鮮亮麗、更健康的身體,說到底這些都是主觀因素。假設貝殼人比本人更難病死、活得更久,那么醫院就很少會出現貝殼人的尸體。說起來殘酷,但其實相比之下,應該更容易搞到人類的尸體。這么一想,沒有發現構造不同的尸體也就不奇怪了。”
“要是聯系到本人,確認他還活著,那死掉的不就是貝殼人嗎?”
“所以說,哪邊是人類,哪邊是貝殼人,第三方哪能知道啊。”
隔著篝火,馬尾辮和大塊頭再次對上。
“沒錯,想要在這種情況下得出兩者身體構造相同的結論,需要主刀醫生有能力判斷尸體是貝殼人的,然后解剖的時候還要帶著尋找兩者間差異的目的。”
“繞得我頭都大了,你到底想講什么?”
“我想說的是,首先真的要有醫生解剖過貝殼人。”
“這點早就講過了吧,你還想確認什么?”
“對不起,是我講得不夠準確。我的意思是,前提是有個人類醫生解剖了自己的貝殼人,因為只有本人才能確定尸體是否是貝殼人。其次,作為醫生,能通過解剖的方法確認尸體的身體構造。他解剖的目的則是為了讓其他人信任自己的身份。”
“你是說他殺了自己,還把自己切個稀巴爛?”
“是的。”
大塊頭聽到他的肯定回復,臉都皺起來了。
“雖然只是推測,但這種事完全有可能發生。”
“就像瘋狂科學家一樣……這里應該叫瘋狂醫生?”
“不算瘋狂吧,畢竟某種意義上他們是為了推動文明的發展,所以要深入研究生命的奧秘。”
“是啊。而且要說這樣算殺人的話,你不也一樣了?”
“吵死了,我還沒那么喪心病狂,而且我殺的是……”
大塊頭眼神飄忽,似乎想起了什么。飛蛾誤入篝火,翅膀燃燒起來。在它痛苦掙扎的彌留之際,大塊頭欲言又止。等那小生命如煙消散,他才像是找到話頭,隨后便將自己的故事如開閘放水般傾訴了出來。
雖然被稱作“白頭盔”,但我其實只是個普通的司機,滿打滿算也僅僅打過三只……
我只是陪朋友一起,就像打第一人稱射擊游戲那樣。最開始大家都是赤手空拳,隨后找道具武裝自己,直到其他人都被打趴下。其實我沒怎么玩過游戲,只是有幾次從旁邊看過他們玩。狩獵貝殼人是他們的新游戲,貝殼人就像是剛開始玩游戲時的小怪。這時候我們手上還沒有道具,但優勢在于生活經驗,到哪里能找到什么,我們都一清二楚。要我說,這就像是狩獵新手,如此容易得手,真實感又很強,他們都很興奮。就這樣,我騎著摩托車,帶他們尋找貝殼人。我也討厭那些貝殼人,所以愿意陪著他們折騰。
擔心錯殺真正的人類?這個嘛,我們當然也不想被警察逮捕,所以行動前仔細考慮過,選擇的對象都是剛出沒于海岸線,那些剛誕生、還赤裸著到處徘徊的家伙。有時候很容易找到,有時候很久都遇不到一只。剛開始我們是抱著找樂子的心態,但漸漸地,失去家人或者自身被取代的人加入了我們,其中甚至還有在職的警察,所以我們的物資和武器也越來越充裕。聽了新來的那些家伙的話,我覺得自己對付的就是些有害生物,人類無法容忍它們的存在,更別提和那些會摧毀人生的東西一起生活了。
(“或許通過對話,雙方能找到和平相處的方法呢,不試試又怎會知道?”剛才那個瘦高個像是在勸諫大塊頭似的,平靜地插話道,“我認為,人類獲得的圣性便是不放棄對話這點。以牙還牙的暴力遲早會反噬自身。”)
“圣性”?哎呀,我不太懂你的意思。我們奉行先下手為強……不過反噬自身這點倒是有道理,我們也因此逐漸變得畏手畏腳。我們主要在晚上活動,不光是因為白天要工作,說到底還是因為下手前不愿去正視它們的臉,所以才趁著夜色獵殺。然后,為了避免誤傷自己人,我們開始戴白頭盔。不過,貝殼人不分晝夜地蜂擁而至,總會有漏網之魚。從結果看,我們的行動只能算杯水車薪,或是冰山一角,大多數貝殼人都跑掉了。那其中,說不定就有我們的分身。
當然,大家都氣勢洶洶地表示,“要是分身敢在我面前出現,一定要揍扁它。”只要身邊有同伴,我們就戰無不勝。我們精神抖擻,內心燃著灼熱的戰意。然而,每當和同伴分離,獨自待在家中,我們就會變得非常焦慮。不知道自己的分身什么時候會出現。再加上我們是白頭盔,遇到的分身肯定更加難纏。
不過啊,也算是自作自受吧。正因為我們明白人類是何等野蠻,所以才會害怕。有人這樣說過吧,弱者才能理解弱者的心情。反之亦然,所以我明白面臨襲擊時的威脅之大。雖說如此,可事到如今也不能因為害怕就放棄。回家后看著孩子們可愛的睡顏,我就在想,哪怕為了守護他們的未來,我也要努力啊。然后,我喝了一口燒酒,很快就睡著了……大概也是撐不下去了吧。
(講到這里,大塊頭沉默下來,望向遠離篝火玩耍的孩子們。
“看樣子,你好像有難言之隱啊。”老人出聲道。
不知不覺中,可羅湊到了大塊頭身邊,舔起他的掌心。大塊頭摸摸它的頭,像是下定了決心似的,繼續講述。)
終于,那一天到來了。停摩托車的時候,我發現有個貝殼人從公園的角落里冒出來。是個小孩。那種時間點,小孩不可能還一個人在外面閑逛,而且衣服都沒穿,所以那一定是貝殼人。
那家伙眼睛閃閃發光地朝我沖了過來。同伴去了公園的公共廁所,現在只能靠自己了。于是,我抄起靠在一旁的木材,刷地揮過去。還沒等我反應過來,戰斗就簡簡單單地結束了,只有心跳還在加速跳動。一不留神,對方已經被打飛了,大概還是它太小了吧。
總之,等我緩過勁來,第一反應是自己搞砸了。隨即我又感覺是它活該。想鄙視我就鄙視吧。它是那樣軟弱無力,就算身為白頭盔,也不好意思把那種貝殼人算作戰績。然而,在它沖過來的時候,我感到了發自內心的恐懼。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張開雙臂想要撲上來抱自己……或許就在那時候,我才終于意識到,自己已經很久沒有直面那種天真爛漫的感情了吧。
我走近那家伙,想要確認下有沒有一招斃命,同時也是擔心萬一自己打到真的人類。
我小心翼翼地靠近公園的路燈,它就癱軟在那盞路燈下,脖子扭了,臉朝著地面……我終于看到了那張臉,瞬間就后悔了。
(大塊頭深吸了一口氣,像是要拼命抑制住自己將要噴涌而出的情緒。)
那張臉,是我的孩子啊。它是我兒子的貝殼人。它一定是在公園里發現了我,然后吸收到我的記憶,以為自己找到父親了,這才向我跑過來。我無意中殺了自己兒子的貝殼人,意識到這點后,我突然被一股難以抑制的后悔感擊垮。
很好笑吧,說好了要保護孩子的未來,不惜為此參與白頭盔的活動,可是……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我這可是親手殺掉了和自己兒子長相相同的小孩子啊。這件事讓我陷入了驚恐之中。
而且,不僅是長相問題,我還抹殺了它的未來。講了這么久,我終于明白了,我們當時的罪惡在于斷絕貝殼人的未來。我們自私到隨意審判它們的生死。
最后,我嚇得落荒而逃,再也沒有回過家。我走到家門口,想確認下孩子是否平安,但一聽到他的聲音就被嚇得轉身逃跑。我的腦中總是閃過貝殼人那癱軟在地的身影,無法再去正視自己的孩子……公園位置離家很遠,我敢打包票那絕不可能是自己的孩子,這算是我唯一的救贖……
講到最后,大塊頭講述的音量低到幾乎聽不見。沒人能找到話語去安慰他。
寂靜的夜里,海浪的聲音被襯得愈發明顯。或許是海陸風方向已變,海潮的氣息愈發濃厚。海灘邊翻滾著巨大的貝殼,它們就像消波塊一樣圍堵著海岸,把貝殼人送上岸。
“我們倆啊……”不知不覺間,在旁玩耍的其中一個孩子回到篝火邊說,“殺掉了媽媽。”
回來的是姐弟倆中的姐姐。
從小孩子的口中說出這句話,顯得非常不真實。大人們好似反應不過來話中的意思,呆呆地聽少女講述起她的故事。
我們倆啊,殺掉了媽媽。某天回家的時候,家里有兩個媽媽在吵架。我記得太智和我在放學回家的路上摘了白花三葉草,玩得很開心。我們放下包走進客廳的時候,正見她們兩個互罵呢。
其中一邊吼得更厲害,嚇到我了。有兩個媽媽并不可怕,但是吼起來就很可怕了,而且被吼的媽媽憋屈的樣子很可憐啊。
吼人的媽媽一開始沒注意到我們,倒是被吼的媽媽發現我們站在那里,用非常溫柔的聲音說:“沒關系,我和這個人講兩句,很快就好。”
(“我喜歡那個媽媽的聲音。”弟弟坐到姐姐旁邊說。
姐姐似乎變得有些顧慮,話題就卡在了這里。
“太智,想和可羅一起玩嗎?”
老人靈機一動,借助可羅把弟弟帶離篝火旁,姐姐這才繼續講起來。)
然后,吼人的媽媽生氣地喊:“你這怪物,不要靠近我們的孩子!扮什么母親的樣子啊!”
我們的媽媽很瘦,臉色總是很蒼白,但那時她看起來像真的妖怪一樣嚇人。就像繪本里的妖怪婆婆,讓我非常害怕。但是另一個媽媽笑得很溫柔。哪怕她剛被吼過,眼中盛滿淚水,還是笑著安慰我“沒關系”。媽媽很少像這樣直接對著我笑,讓我有些不好意思。
這時候,她催我們離開客廳:“這里很危險,你們先出去。”
另一個媽媽也說:“快給我出去!”
于是,我們慌慌張張地退到走廊上,擔心地等在那里,也不知道擔心的是哪一個,只知道我們必須幫助媽媽。太智被嚇得哭起來,我便緊緊地抱著他等在外面。我聽到家具壞掉、盤子被砸碎的聲音。
突然,門砰地打開,表情像鬼一樣的媽媽走出來對我說:“你們自己選吧!哪個才是真正的媽媽。”
我們被推進客廳里,左看看右看看,她又催促道:“快點選,你肯定知道!”
我決定選真正的媽媽。雖然漂亮的媽媽看上去很可憐,但是今天早上送我們出門的是吼人的媽媽。她給我們做早飯,提醒我們小心路上的車子。另一個媽媽則完全是個陌生人,我知道如果自己選擇了那個人,真正的媽媽會受到傷害……
但我太害怕了,說不出話來。看著面帶微笑的漂亮媽媽,我心想,要是她是真的就好了,可內心止不住地刺痛。這時候,太智指著漂亮的新媽媽,說:“我想要溫柔的媽媽。”
媽媽驚呆了,反應過來后,她轉頭問我:“你選誰呢?”
她瞪著我,“你……你肯定知道吧!”我又害怕起來,不禁抓住新媽媽的袖子。
媽媽沉默了片刻,然后大哭著沖出客廳,上二樓去了。
她的腳步聲在整個房子里回響,直到一出關門聲作結。
被關上的大概是臥室房門。見到我和太智被嚇得動彈不得,漂亮的媽媽說:“抱歉嚇到你們了,我們去外面玩會兒吧。”
她帶著我們到附近的購物中心玩。開始的時候我很驚訝,但同時也很開心。我們在游戲區玩,買想要的書,吃小點心……太智緊緊地依偎在新媽媽身旁,又蹦又跳。看到他的表現,我漸漸相信這才是真正的媽媽。當回到家的時候,我已經把原來的媽媽拋到了腦后。從明天開始,我們就要和溫柔的新媽媽一起生活,真是太令人興奮了……
(“那么你們的媽媽——我指真正的媽媽,后來怎么樣了呢?”前店長問。)
我們回家后,發現她在二樓吊著,從天花板上掛下來……
(“夠了,不用再說了。”大塊頭打斷她,但女孩沒有停下。)
沒關系,是我害的。媽媽上吊都怪我。
(說著,女孩抽泣起來。)
然后,爸爸回來了。他和新媽媽吵起來,捅了她一刀,之后也把自己給……
(少女的眼中不斷溢出淚水,隨后再也說不出話來。)
“小心點,再往后退退,別被火燎到。”
大家按照老人所說,各自往后退了一步。剛才圍坐的篝火點在濱海公園的廣場上,此時我們一路從廣場往下走,一直走到翻滾著巨大貝殼的沙灘上。四周彌漫著我們灑下的煤油的氣味。
“起吧。”
前店長劃了根火柴,飛快地拋了出去。小小的火光畫出一道拋物線,落到浸滿煤油的廢紙上,隨即迅速蔓延成火海。
講了一陣子之后,有人提議去燒貝殼。因緣際會圍坐篝火旁,不如一起做點什么。可以說,這是對貝殼人的小小報復。煤油是前店長和大塊頭一起搬過來的。
可羅興奮地對著熊熊燃燒的火焰狂吠起來。老人緊緊抓住項圈,以防它一個不小心沖進火海。姐姐牢牢握著弟弟的手,而我握著姐姐的手。
點火前我們確認過,沙灘上沒有貝殼人。然而,此刻空氣中飄蕩著令人不安的烤魚香。
“真漂亮。”
雖然對貝殼人的態度各不相同,但火焰無疑是美麗的。作為文明的基石,火焰燃遍那些大到可以裝下人的空殼。火焰燃燒時,如同在黑夜中爬行——它似乎在掙扎著,試圖再次抓住被奪走的東西。
黑暗中燃起的明亮火焰,就像在漆黑的大海中漂浮的漁火,照亮了我們八個人。
我注視著吞噬貝殼、一心燃燒的火焰,回想起島東最后的自白。
我也有個弟弟。
(等女孩平靜下來,不再哭泣后,瘦高個用他那冷靜的聲音講起自己的故事。)
那是我的雙胞胎弟弟。我們是同卵雙胞胎,關系也很好。長大后兩個人住的地方很近,而且都是自由職業者,所以閑下來經常一起去看電影。如果誰有了戀人,就一起約會,對彼此毫無隱瞞。但是,我也不是毫無芥蒂。從我記事起,我們就一直在同一個學堂上學,參加同樣的考試,還有同樣的運動會。如果有誰想學習,兩個人就都學起來。至少剛上學的時候,我們一直形影不離,又因為是雙胞胎,所以總是被放在一起比較。像是弟弟怎么樣啊,果然哥哥就是不一樣啊,本就同卵雙生自然難分高下啊……一個勁兒地比來比去。
小時候不是經常會在本子邊上涂鴉嗎?比如當時流行的漫畫角色和迷宮圖之類。我也很擅長臨摹,所以經常借此打發時間。有一次,我路過隔壁教室,看到弟弟的桌子旁擠滿了人。我還納悶出什么事了,這才發現是弟弟在畫畫。此前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在畫圖或手工方面輸給弟弟。然而,他筆下的涂鴉線條清晰,角色活靈活現,令我望塵莫及。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嘗到失敗的滋味。我意識到,至少在這個領域里,弟弟比我更有天分。
那時候,我剛開始喜歡上畫畫,就被一桶涼水從頭潑到腳。這出失敗給我的人生造成了嚴重的陰影,之后我就一直絞盡腦汁想要打敗弟弟。由于我不討厭拋頭露面,又喜歡模仿電視上的節目,所以最終決定走上戲劇之路。弟弟繼續畫畫,成為一名漫畫家。雖然沒能進行獨立創作,但他進了有名的制作公司,成了代筆者,化身隱于群體中的作者之一。
我很羨慕弟弟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我當上演員后,開始登上小型舞臺,但我總感覺自己內心空虛。與弟弟相比,我好像有些過于在意別人的目光了。我總是脫口而出虛情假意的話語,可弟弟卻能直言不諱。每當意識到這點,我都覺得自己很虛偽,好像無法再憑自主意愿開口,成了只能引用他人言論的木偶。
只有點點滴滴的進步支撐著我繼續走下去——記住了昨天還沒記住的臺詞,注意到了劇本臺詞的隱藏含義……漸漸的,我步入表演的世界。然而,隨著從業余走向專業,我那小小的自尊心受到了更加嚴酷的折磨。我連續遭受挫折和恥辱。雖然我和弟弟不相上下,但走進社會,面臨的競爭者無論是外表還是聲音條件都比我更好。現實太殘酷了,唯有日積月累,勤能補拙……我每天堅持訓練,磨煉自己,努力完成自己的工作。我相信這樣下去,一定能提高自己的名氣。
(“難道……你是島東遠矢?”大塊頭吃驚地看著島東,問道。
他接著解釋,自己見過幾次島東飾演劇里的龍套角色。)
沒錯,當然這只是藝名,但對我來說,我是誰并不重要,關鍵是誰身負“島東遠矢”這一角色。可以說,“島東遠矢”是我的面具,是“我”塑造而成的我的形象。我為這個名字傾注了很多心血。然而,隨著演出活動順風順水,真正的自我卻變得愈發空虛。
就在這個時候,貝殼人出現在了我的休息室里。明明那些陳舊的記憶早已被我拋在腦后,可看到它,我就回想起了和弟弟在一起的日子。
和弟弟在一起的時候,我們無時無刻不被放在一起比較。于是,我從弟弟身邊逃走,尋找自己能夠投入的愛好,但最終,即使我投身戲劇事業,依然很難說有所成就。
工作人員以為是我的雙胞胎弟弟找我。也難怪他這么想,我一開始同樣誤會了。我和弟弟分坐在桌子兩頭,還以為他是想來嘲笑我,于是試著背出了“當命運女神的攫取之手無人能抗拒,不如逆來順受,對那傷害輕蔑一笑”這段記得的臺詞。
貝殼人接道:“被盜者的微笑反而使賊人感覺被盜:徒勞的悲傷,恰恰是對自我的掠奪。”1
如果對面坐著的是弟弟,那他應該接不上才對。
對面低聲說:“我還有別的職責,也同樣神圣。”
最先浮現在我腦海里的是:"“絕對不會有的。你說那是什么職責?”2
這是《玩偶之家》中的一段臺詞。
我說:“如果你是蘇西,那么我到底是誰呢?如果我無名無實,那可如何是好。”
貝殼人回答:“等我不再是蘇西,我允許你繼承蘇西之名。”3
我們以對臺詞的形式,確認了兩者互為表里。
眼前的景象非常奇怪。我們所處的休息室里到處都是穿衣鏡,我便能夠交替觀察比對眼前的貝殼人和鏡子里的自己。我一直覺得臉上的皺紋才使我自己顯得真實,可長久向往的形象卻與眼前的貝殼人重合,百般錘煉的面具化為了現實人物。我的腦中一片混亂,內心難以忍受。或許對方正沉浸在優越感中,自傲地認為自己才是真正的“島東遠矢”吧。
我的心態完全相反。在我眼中,這段挑戰的起點是逃避,而終點就在不遠處。我們反復對著臺詞,可冷靜想來,顯然我才應該是主動退讓的那一方。
細細思考,我們的人生都是單程票。每天我們都在完成著或大或小的目標,以此維系生命。最終的目標就是成為自己想成為的人,完成想完成的事情。當然,有些愿望注定無法實現,甚至會被別人嘲笑。但哪怕最終竹籃打水一場空,我們還是夢想著能夠穿過那扇門。
然而,我所向往的那扇門,就在我的眼前被人關上了,被和我長相一樣的那個男人……
突然,貝殼人說:“請讓我穿上演出服。”
我有些反應不過來,差點兒以為自己的東西是他的。
“當然可以,請自便。”我回答他。
他禮貌地回了句“多謝好意”,隨即開始換上公映用的演出服。
如果想采取不那么光明磊落的手段,那么當他轉過身脫掉衣服時,確實是最佳時機。看到他毫無防備地露出后背,老實說我內心確實猶疑不定。梳妝臺上有把平時削蘋果用的水果刀,這一把刺下去,就算不是致命傷,也能輕松斷了他的舞臺之路。但我又覺得,即使順利得手,我也只會空虛度過余生。
沒等我想明白,他就已經換完了衣服,回頭望向我。隨隨便便就整出了唱片主打照那樣的氣質,展現出“我”最高級的完美姿態。“島東遠矢”出現在我眼前,等同于證實了我自身不夠“島東遠矢”。我又傷心起來。
“怎么樣?我穿起來合身嗎?”聽他這么問,我嚇了一跳。
我還以為自己暴露了,他知道我想下黑手。據說貝殼人會吸收本人的記憶,搞得我以為他已經探出了我內心的想法。但我很快否定了這種假設,畢竟傳言中吸收記憶只會在相遇的瞬間發生,之后的內心所想應該不會暴露。
我故作鎮定,將目光投向穿著燕尾服的他,卻見穿衣鏡里映出了形同殘骸的自己。鏡中的自己滿臉皺紋,疲憊不堪,頭發也開始變得稀疏,惹人憐惜。
“嗯,這身非常適合你。”
我好不容易才把夸贊的話擠出了嘴,卻見他露出哀傷的表情。他如同排演舞臺動作一般,踏著悠然的步子大步走到梳妝臺前,像是要伸手取什么東西,只是被身子擋住,看不分明。我猛然意識到自己大意了,這下要“一敗涂地”了。
只見他轉過身,手里握著一把刀。看來我的人生將在此終結。我不想這樣,我后悔極了,早知如此,就應該先下手為強。
貝殼人手執利刃,倏地伸向脖子,瞬間見了血。我閉上眼睛,錯以為是自己被刺傷,可貝殼人刺傷的其實是他自己的脖子。
我親眼看到了“我”把“我”的脖子刺傷。
為什么他要這樣做呢?我至今不太明白。不過,從我的角度來看,他也許是羨慕滿臉皺紋和斑點、如此丑陋的“我”吧。就像我想把舞臺讓給他一樣,他可能也想把自己的人生讓給我吧。我認為自己青澀的人生還有煥新的希望,所以愿意奮起反抗,但他沒有這個必要……可我不認為他會在人生剛起步時就抹消其意義,只能認為他是想從我這個人類身上永遠奪去名為“島東遠矢”的面具,進而以演員的姿態完美逝去。
(“太可怕了,我還以為只有人類才會自殺呢。”大塊頭感嘆道。)
你說得對,我也是這么想的。所以說,或許我們也應該承認他們是新人類。他們有自己的新煩惱……而我們也要靠自己繼續生活下去。即使笨手笨腳,傻里傻氣,身體欠佳,甚至被一點小小的阻礙消磨今日,也要繼續憧憬明日,如此一直循環往復。
(明亮的篝火周圍一片沉寂,眾人均注視著搖曳的篝火,細細品味島東的話。)
第二天早上,我們下到海灘上,想看看貝殼被燒成了什么樣子。大塊頭、老人和狗沒和我們在一起,也許是早起去散步了,也許是已經離開公園了。孩子們已經起床了,正在被燒成焦炭的“貝殼荒地”里嬉戲,沾了滿身灰。島東和那個女人走在我前面,我隔著一段距離觀察他們的樣子。
“完全不行啊。”女人摸著燒剩下來的貝殼說。
巨大的貝殼只是表面被熏黑了,燒完后依然像堅固的石墻那樣,絲毫沒有變形。孩子們就在那些堆積如山的貝殼里躲貓貓。貝殼之大,即使是體格健壯的成年人,縮手縮腳的情況下也能躺進去。
“我們常說火是人類最偉大的發明,但人類的力量也就只有這點程度吧。”
兩人哀怨的聲音隨海風飄蕩遠去。
是啊,即便如此,我們還是只能一步步走下去,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迎接第二天的到來。
聽了他們的對話,我決定悄悄離開這里。
“咦,你要去哪里?”
我無視前店長的搭話,趕忙離開。他們有他們的煩惱,而我有我的煩惱,但我們都要活下去。我離開海灘,走向自己應在之處。
耳朵深處傳來沙子溢出的聲音。海灘上,余燼皆已沉寂,唯有漣漪亙古不變地持續親吻著海灘。
1"赫西俄德,古希臘詩人,生卒年不詳,大約生活在公元前8世紀。
2山尾三省(1938—2001),日本詩人。
1日本EPOCH公司所發行的一系列動物玩偶。
2一種日本兒童游戲。
1臺詞譯文引自莎士比亞的戲劇《奧賽羅》(傅光明譯本)。
2臺詞譯文引用自易卜生的戲劇《玩偶之家》(方華文譯本)。
3臺詞出自莫里哀的戲劇《昂分垂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