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布達尼的夏日假期

金草葉是韓國文壇近年來最受矚目的女性青年作家。2019年，出版第一部短篇小說集《如果我們無法以光速前行》，獲譽頗豐。此后，金草葉出版多部長篇小說及短篇小說集，這些作品均獲耀眼成績。如今，金草葉已成為韓國科幻界無出其右的領軍人物。她以堪比藝術的文字，塑造著這個時代的獨特風景。

本次刊登金草葉的獨立短篇作品。該作延續了她一貫的風格，讀來有種雨后天晴之感。

道榮姐姐，你還好吧？其實我對姐姐并不是很擔心。無論什么情況，姐姐都會堅強勇敢地生活。不過我還是感到非常抱歉，這么晚才給姐姐發消息。我的情況不允許我發消息。現在，我必須隱藏自己的位置。

先說重點，我現在過得很好，只不過暫時需要謹慎行事。

看到姐姐上次發來的信息，我很內疚。從姐姐的角度來看，應該會很慌張吧。平時要好的妹妹突然離開工作得好好的公司，銷聲匿跡，幾個月后說開始了新的工作，卻沒說做的是什么，偶爾見面的時候只是像丟了魂兒一樣傻笑，后來又失蹤了。收到不知道是妹妹本人還是冒名發來的地址，到那里一看，房間里散落著不知道是尸體碎片還是內臟的肉塊和皮膚、人體解剖刀，而這就是妹妹住過的房間……

唉，真的，想起我的罪過，我就感到茫然。不過實話實說，想起姐姐驚愕的表情，我忍不住輕輕笑了。聽說姐姐目睹現場之后仍然堅信，只可能是我殺人，絕對不可能是我被殺害？我就知道會是這樣，所以故意聯系了道榮姐姐，而不是別人。如果是我媽媽或者我哥哥最先看到房間的這個樣子，他們肯定會大呼小叫要找出殺死小賢的家伙，翻遍全國每個角落。那么最尷尬的就是我這個并沒有死的人了。

真的，我絕對不是故意要讓姐姐為難的。我有急事，必須立刻帶上行李逃跑。可是離開之后才想起來皮膚碎片還留在房間里。我以為原來的形狀至少可以保持一周左右……沒想到那么快就開始腐爛了。可能是天氣太熱的緣故吧。

幸好保潔公司一眼看出那是人造皮膚，謝天謝地。這種事情，專家一眼就能看出來，但是如果被認定為疑似犯罪現場并報警的話，姐姐可能會被帶走，成為殺人現場的目擊者或者證人。如果是那樣，我就真的對不起姐姐，在姐姐面前抬不起頭了。當然，僅僅幫我整理房間就已經感激不盡了。回去之后我一定要報答姐姐。

你問我到底在哪里，在做什么，是不是闖了什么禍，現在我想應該可以如實告訴姐姐了。

首先，我想強調一點。

絕對不是毒品。

也不是雇傭殺人。

我也沒有卷入某種暴力或者不法案件。我連這種想法都沒有，絕對沒有。不過，這里的“不法”要看怎么定義……

這些日子我在一個，怎么說呢，有點兒奇怪的店里工作。是一個叫“索姆索姆皮膚護理所”的地方。雖然只有幾個月，卻發生了太多的事情。我偶然間被卷入了一個神秘的事件。不過絕對不是做壞事。真的。

說到這里，姐姐可能會覺得不可思議：那你房間里那些惡心的、散發著臭味的肉塊是怎么回事！我來慢慢說給姐姐聽。

所有這些混亂都開始于那家小皮膚護理所和奇怪的顧客，蘇布達尼。

為了不讓姐姐害怕，我從來沒有具體說過。其實去年秋天之前，我一直在人工臟器培養公司工作。最開始是心臟部門，然后是肝臟部門。委托人提供細胞和基因樣本，我們負責培養沒有免疫反應的移植用細胞基礎人工臟器。

這項工作很適合我的性格。平時我們從來不會把心臟或者肝臟拿出來看。也許是這個緣故，生物反應器里的臟器毫無現實感可言。就像電影里的道具一樣。漠不關心地更換培養液容器，除去異物，從種植著指甲大小的未成熟心臟的盤子里用鑷子挑出次品。

接下來問題發生了，那是我不愿再次提及的事情，我和經理之間發生了令人討厭的爭吵……然后我被調到眼球培養部門。我的想法完全沒有人在意。我有魚眼恐懼癥。不過魚眼和人眼應該不一樣吧。可是當我第一天上班的時候，展現在眼前的“風景”是這樣的——

暗淡的燈光下，沿著金屬線排列的玻璃管、紅色的半透明培養液、漂浮在里面的充斥著毛細血管的眼球、發霉的灰塵氣味和血腥味、在頭頂上刺激神經的嗡嗡嗡的機器聲音……

簡直就是恐怖電影的物理實現，真的糟糕透了。

我做過噩夢。一千個眼球跟在我身后滾動的夢，在眼球的海洋里游泳的夢……連續三天被失眠困擾的時候，我打碎了盛有未成熟眼球的試管。一個試管翻倒了，接著下一個試管，再粉碎下一個試管，尚未成熟的眼球在地上滾來滾去。抱怨我的眼神。看到這個情景，我在心里想著：哇，我要快點兒逃跑！

這就是我莫名其妙從公司辭職的原因。有時我說起這件事情，人們都驚訝地問：“心臟和肝臟無所謂，卻害怕眼球？”所以我故意沒有說。總之就是這樣。

我想換到一家認可我資歷的公司，但是很少有不需要接觸眼球的人工臟器公司。我一天天消耗著積蓄，連給家人打電話都中斷了。倒霉的無業游民的生活持續到第三個月的時候，我發現了這則公告：

索姆索姆皮膚管理所，圣水洞櫻樹街入口。

探索材料與外表、人類本質之間的相互關系。

實驗性地改善和護理皮膚。

可以兼職。有人工臟器及有機化合物培養經驗者優先。

是不是有點兒沒誠意？僅憑公告無法知道這里是做什么的。而這種沒有誠意，正是我喜歡的。

如果姐姐對櫻樹街，也就是生物黑客街有所了解的話，我想你肯定會嚇一跳。我也是這樣。聽說街上大部分店鋪處于違法與合法之間，是管理和訴訟的溫床。關于各種生命倫理和技術規制的討論此起彼伏，宗教團體的人們擁來，集體同聲祈禱，或者拉著路人，哭著喊著讓人悔改。櫻樹街就是這樣一個地方。

嗯，當我去面試的時候，卻有了不同的感覺。不同于想象，生物黑客街充滿活力。寬闊的路上排列著工坊和小規模店鋪，機器忙碌地搬運貨物，表情明朗的人們步履匆匆。這里有很多人嘗試將身體部位變為奇怪的形狀，公園門口賣熱狗的卡車同時也賣自助改造基因的裝備，這些方面有點兒特別，但也不算什么大問題。

“索姆索姆皮膚護理所”是定制人造皮膚的地方。設計和培養顧客想要的皮膚，制作成可以移植的形態。社長做過很長時間的利用生物材料創作的視覺藝術，幾年前結束創作活動，來到這里開了店。

社長靦腆地展示了自己的作品，主要是將人體器官和組織制作成形態怪異的組織，然后在上面加黏液、油和污物。社長本來使用堅固材料雕刻，后來改為流動、容易磨碎的材料。這樣一來，造型方式、感覺方式和想象方式都發生了變化。于是社長不禁想到，如果人類的材料發生變化，那么人類和世界之間的相互作用會不會也發生變化呢？如果我們不是擁有光滑皮膚和血肉，而是身上布滿粗糙的毛，或者看上去像石膏一樣堅固，卻容易粉碎呢？人類柔軟光滑的皮膚對人類的本質產生了多大的影響呢？

聽了社長這番話，我很好奇，這么深奧的問題，真的可以通過定制人造皮膚找到答案嗎？社長對我充滿疑惑的眼神毫不在意，繼續解釋。我負責的工作是通過迷你有機化合物制作出設計階段的皮膚，進行免疫反應以及功能測試，然后輔助培養。慶幸的是，人造皮膚在各種器官中算是容易培養的，問題是，那里處理的皮膚絕對不是普通皮膚。

社長展示的皮膚樣本包括魚、貓頭鷹、企鵝、狼、貓、沙子、石頭……超越了仿制的水平，都像真的一樣。魚鱗一樣的鮮明花紋很突出，有的可以看到龜裂，像欲裂的巖石一樣。這些同時也是真正的皮膚。覆蓋人類全身的外殼，功能性器官。嗯，用社長的話說，這是相當具有實驗性的。如果是如此前衛大膽的皮膚，恐怕材料真的可以改變本質。但是有一個疑問還是無法解決。

“哦，好吧，但是……有誰會想要這樣的皮膚呢？”

社長轉了轉眼睛，回答說：“這個嘛，很多人？”

有的人夢想成為其他存在。這些欲望中，容易得到認可的，會形成巨大的市場。而得不到認可的欲望最終也會流向某個地方，形成小水坑。因為這種渴望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放棄的。

我們店鋪的主要顧客就是相信自己不是人，而是其他物種的外族（Otherkin）。別人很難理解，但他們真心相信自己是以人類之軀出生的貓或者狼、龍之類的物種。外族中也不乏極端的變形主義者，他們為了尋找徹底擺脫人類身體、成為其他物種的方法而物色著世界各地的生物黑客。不過大多數只是滿足于化妝或者服飾，以及輕微的身體變形；或者改變生活方式，使其更適合自己。比如穿上像狼一樣的衣服，戴上毛茸茸的口罩，吃很多生肉。比如戴上像貓頭鷹眼睛的有色眼鏡，過夜行生活。我們店的顧客就屬于后者。

剛開始我感覺不知所措，但是很快就適應了。如果在認識他們之前先接觸外族的概念，我可能會把他們當成神經病，不過，我是把他們當成具有體積和質量的物質，透過手所觸摸到的皮膚的鮮活感覺去認識他們的。種植了密密麻麻黑色羽毛的企鵝皮！即使是惡作劇，我也不想移植這樣的皮膚來代替自己的皮膚。盡管這樣，還是有人真心想要這種東西。想要成為不同物種的渴望，或者想要成為真正自我的渴望，究竟是什么呢？它是怎樣誕生，怎樣長大，構成一個人的骨骼的？

我理解不了那種心情，但是當我感覺到手指尖碰觸到的厚重人造皮膚時，我就知道了，啊，這種渴望真的存在于這里。

很多客戶有點兒奇怪，又有點兒靦腆。有的客戶一眼就能看出他想變成熊。有的客戶經過多次見面、多次交談，也不知道他想要什么樣的皮膚。有的客戶根本猜不出他到底想要怎么做，交談大約兩個小時，在旁邊看著都筋疲力盡，而社長卻覺得理所當然。欲望的形態最初也是抽象的，就像雕塑一樣，在具化之前看不出是什么。

工作很有意思。客戶雖然奇怪，但是很親切，我很喜歡和他們交談的工作，而且不用再做有眼珠出現的噩夢。雖然這是一份需要訣竅的工作，但適合我的性格。只是無法向家人和周圍的朋友們解釋。為認為自己不是人的人們制作怪異的人造皮膚，嗯……如果我這么說，對方肯定會說：別鬧了，好好找個像樣的工作吧？不過早知道事情會是這樣，我真應該悄悄告訴姐姐。

冬去春來，社長問我想不想成為正式員工。他說因為我，培養工作進行得比以前快了許多。客戶越來越多，店里的業務也多了起來。這無疑是一個很好的提議。我對眼珠有恐懼癥，原來工作的地方不行，而這里的工作很有趣。但讓我耿耿于懷的是，這個店里的工作不被社會“認可”。新聞中把圣水洞描述成惡的根源地或者倫理崩塌的現場。要不要繼續，這是機會還是陷阱？每天我都在糾結中度過。

有一天，一封陌生的委托申請書到達店門前。

紙質申請書上竟然貼著罕見的郵票。

姓名一欄只寫了“蘇布達尼”。

我把委托申請書拿給社長看，社長的表情微微扭曲。向來對客戶稱呼都很鄭重的社長不知怎么回事，竟然嘆息著發起了牢騷：“哈，這個人，我都說了不行，做不到，又來了。”

“怎么了，是誰啊？”

“破爛戶呀，破爛戶，煩死了。”

對蘇布達尼的第一印象，嗯……其實并不像那種“破爛戶”顧客。他是個笑起來眼睛像半月的瘦男人，看上去很善良，有著秀麗的面容。每次來店里，他總是鄭重地微笑著沖我打招呼，然后走進咨詢室。咨詢室里輪番傳出蘇布達尼平靜沉著的聲音和社長稍顯激動的聲音。咨詢結束后，蘇布達尼帶著和剛來時一樣的表情，紋絲不亂地離開，社長則疲憊不堪。實話實說，在第十天之前，我還不相信社長對蘇布達尼的誹謗：神經病、帶著狂氣、不停地提出不可思議的主張……那么和氣，仿佛一直被世界溫柔以待的人，不可能是那個樣子的。

已經來過好幾次了，卻從未提過設計，也沒說過開始制作樣本，這的確有些奇怪，不過社長說的“能夠做到的范圍”和客戶“想要的范圍”出現不一致也很常見。有的顧客可能比較挑剔，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畢竟是自己的皮膚嘛。大部分即使意見不太一致，也會在適當范圍內妥協。我以為這只是社長反應過度。

對，是的，這是我僅憑外貌產生的偏見。

我察覺到不對勁，是在我整理書桌，看到社長的抽屜里放著一大堆委托書的時候。其中一半是蘇布達尼的。蘇布達尼的要求事項只有一條。

金屬皮膚。全身。金屬種類無所謂。但是對水和酸性物質的耐久性不要太高。

十多張委托書的要求事項全部是相同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所有內容的筆跡都一模一樣，就像印刷的一樣。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每封委托書后面都附著字跡亂七八糟的意見。那是社長的筆跡。最初寫得很坦誠，說金屬皮膚制作在現實中很難，提出可以代替金屬皮膚的金屬質感的樣品簿號碼。就像咨詢過程中可以參考的便條。但是在日期最近的委托書上，社長只寫了這樣一句話：果然是個瘋子！不要理他。

那天傍晚我才知道，社長以前就被蘇布達尼的不間斷聯絡轟炸過。幾個月前，蘇布達尼打電話來要求定制金屬皮膚，社長詳細地說明了無法移植金屬皮膚的原因，可是蘇布達尼不接受折中方案，也不喜歡仿金屬的皮膚，固執地要求社長想辦法。

不知所措是其次，我最想知道的是原因。為什么要冒著不舒服和死亡的危險安裝金屬皮膚？難道蘇布達尼想成為機器嗎？這也沒什么，我們店里的顧客有的想變成貓，有的相信自己擁有狼的靈魂，想變成機器也不算什么奇怪的欲望。

問題是金屬皮膚無法具備皮膚最基本的功能。金屬也不是我們平時接觸的材料。我說我們想想辦法，社長搖著頭說：“從早到晚穿著鎧甲，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不能脫掉，你想象一下吧。日常生活根本無法進行。還有衛生和維護的問題。這是性命攸關的事，你愿意去做？肯定會出問題的，到時候就等著吃官司吧。”

來到這家店之后，我真切地明白了一個事實，皮膚是不容置疑的功能性器官。皮膚保護身體不受感染源、化學物質和輕微物理沖擊的傷害，防止脫水，調節體溫，感知外部刺激。顧客們很容易忘記這個事實。對于客戶們來說，放在第一位的不是皮膚功能，而是自己想要的樣子。他們只把皮膚看成自我表達的媒介。

但是社長和我不能忘掉功能這件事。不能因為無法調節體溫而導致客戶被烤熟，或者束手無策地感染疾病。如果四肢發生炎癥，撓出血痂，羽毛紛紛脫落露出紅色的血肉，別說成為渴望的樣子了，連正常生活都做不到。

可是蘇布達尼對這些都不在意，千方百計折騰我們。

蘇布達尼的委托書一封接著一封，他還每天到店里來。如果社長拒絕和他面談，他就呆呆地坐在店門前的長椅上。有一天他不知從哪兒找來奇怪的金屬板，有時他拿著金屬板在店門前站三四個小時，有時在店鋪附近踱來踱去，后來和我們店的老客戶說說笑笑，熟悉了之后，老客戶悄悄問我們，為什么要拒絕蘇布達尼的委托……社長惱羞成怒，打電話報警說有人妨礙營業。警察粗魯地回答：“這就算妨礙營業嗎？”的確如此，只是在附近徘徊，說成妨礙營業未免有點兒過分。

蘇布達尼那張臉很引人注目，生物黑客街的人們都把視線集中在我們店里。隔壁店鋪的老板們哧哧地笑，路過的行人走進來問那個宣傳模特究竟是誰。社長雖然喜歡炫耀，但性格也很靦腆，無法忍受這種別扭又讓人擔心的狀況。至于我，雖然覺得麻煩，但同時也覺得好笑。社長叫我過去，讓我無論如何一定要說服蘇布達尼。準確地說，不是說服，而是把他趕走。

接到“驅趕蘇布達尼”的任務之后，我第一次和蘇布達尼面對面坐在咨詢室里。從近處看，我感覺蘇布達尼的眼神真的很善良。誰能想到如此清澈的眼神背后藏著那樣的狂氣。

“我們真的，很想幫您做，但是存在各種現實問題。”

我先冗長地解釋了我們店的主要產品和手術的局限、皮膚的特性，以及為什么我們制作的產品不能脫離皮膚功能這個最起碼的條件。然后我問他：“那么現在，因為蘇布達尼先生非常懇切地想要金屬皮膚，所以我們想和您一起考慮個備選方案，您想要金屬皮膚有什么特別的原因嗎？”

“想要金屬皮膚的特別原因嗎？”

那是我第一次近距離聽蘇布達尼的聲音。我內心很震驚。非常絲滑，就像從云朵另一端傳來的，夢幻般的聲音。

我努力保持平靜，繼續問道：“是不是想成為機器？”

“嗯，是不是想成為機器……”

“如果真的是想成為機器，那么不要找這里的小店，您應該去波士頓。我們是一家小店，很抱歉，不過現實就是這樣。如果只要看上去像機器就可以，那么仿金屬的皮膚就足夠了。社長會把這種質感表現得淋漓盡致。”

“原來如此，質感表現……”

我漸漸感覺到蘇布達尼的說話方式有點兒奇怪。一句也不提自己的意見，像鸚鵡一樣重復我的話。他為什么這樣呢？我這么想著的時候，蘇布達尼問道：“想要什么，一定需要特別的理由嗎？”

“那倒不一定，不過一般來說是有原因的。人生中想要的東西并不會輕而易舉得到。那我們就需要認真思考自己需要什么，考慮備選方案，這才是最好的辦法。我得知道您為什么需要金屬皮膚，原因是什么，才能和您一起想辦法。”

“我的理由，沒有人能夠理解。”

“那也請您告訴我，我不會告訴社長的。”

“我想生銹。”

“什么？”

“我想生銹。”

聽到蘇布達尼的回答，我一時不知所措。想生銹？這是理由嗎？我的嘴巴翕動幾下，繼續問道：“那么您是說，想要看起來像生銹的金屬表面一樣的皮膚嗎？這個不難。任誰看了都會覺得像生銹一樣。憑我們社長的本事，仿生銹金屬質感還是可能的……”

“不，不是看起來像生銹，我想真的生銹。”蘇布達尼用他夢幻的聲音說道。

真的，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按照約定，我沒有把蘇布達尼想要金屬皮膚的真正原因，也就是“想生銹”告訴社長，不過蘇布達尼已經通過委托書提出過這樣的要求。因為他強調過“對水和酸性物質的耐久性不要太高”。

我們的原則是，對于顧客的渴望，除非必要不猜測理由。可是對于蘇布達尼為了生銹而想要金屬皮膚的原因，我不得不繼續思考。

難道蘇布達尼是具有機器身份認同的人？那么他不是流行了幾十年的想要成為人的機器，而是想要變成機器的人類？可是這與生銹有什么關系呢？蘇布達尼不僅想要成為機器，而且想要體驗身為機器要受到的損傷？這也沒什么，世界上有太多不可思議的人，還有人放著好好的身體不要，想要全身機器化……不對，等一下。

我產生了一個奇怪的念頭。

“社長，我可以分析一下蘇布達尼的皮膚樣本嗎？”

社長雖然有些不情愿，但是似乎覺得做點兒什么至少可以讓蘇布達尼不再那么為難自己，于是同意讓我做分析。我征得蘇布達尼的同意，采取了極少量的皮膚樣本，利用店里的實驗室開始培養皮膚。

制作細胞基礎人造皮膚，其過程包括培養客戶的皮膚細胞，進行精密分析，盡可能減少免疫反應等工作。不同細胞容易產生反應的培養液成分、組合、溫度、時間都有所不同，需要熟練的技術，不過我有信心。

蘇布達尼的樣本培養結果是這樣的——

失敗，失敗，失敗。

嘗試了所有的方式進行培養，結果都是失敗。或許我正在等待的就是這個結果。我把剩下的蘇布達尼的皮膚樣本粉碎，進行基因標記實驗，然后發現了一個非常有趣的事實。

蘇布達尼的皮膚不是人類的皮膚，而是對人形機器人進行人化手術這種非常特殊情況下使用的細胞基礎人造皮膚。結果已經說明了一切。蘇布達尼本來是人形機器人，做了人化手術，看起來幾乎就和真人一樣。

簡單概括起來，蘇布達尼不是想要成為人的機器，也不是想要成為機器的人。他本來是機器，后來變成了人，現在想要重新變回機器。

當然，這個概括里摻雜了各種推測和跳躍。即使蘇布達尼接受了金屬皮膚手術，那也只是改變表面，并不是回到他原來的機器之身。根據精巧的人形機器人的特性來看，蘇布達尼一開始可能就不是機器特有的光澤金屬皮膚，而是外觀被生物塑料覆蓋。質感和金屬相比，更接近于橡膠或者纖維。我想知道的是，蘇布達尼渴望的是機器性，還是金屬性？換句話說，他是因為把自己當成機器而想要重新變回機器呢，還是單純渴望金屬皮膚？

我立刻把新發現的事實告訴了社長。第二天早晨，店還沒開，蘇布達尼就站在門前了。我沖他打招呼，他像往常一樣回我以善良的微笑。我終于知道，蘇布達尼奇妙的固執，一遍遍重復對方說話的習慣，一直保持親切微笑也不會僵硬的堅實的面部肌肉，早已經告訴我們他是誰了。

“社長同意接受您的委托。”

蘇布達尼剛開始好像沒理解我的話。他的表情和平時一樣親切，自言自語地重復著我的話：“嗯，社長同意接受……”繼而面露喜色，“啊！”不知為什么，那微笑令人繳械投降。

社長終于接受了蘇布達尼的提議，這里面應該有多種原因。蘇布達尼遠比想象中更為怪異，社長對此心懷好奇，同時還有想要嘗試一下的挑戰精神，最重要的是，和真正的人類肉體相比，接受了人化手術的前·人形機器人，身體與金屬適配性更高。也就是說，失誤的概率降低了。

但畢竟不是我們平時制作的那種皮膚，社長和我只能延長工作時間。社長研究設計皮膚，使表面的金屬面積盡可能擴大，同時不失皮膚功能。我使用社長的設計制作迷你有機化合物，進行免疫反應、體溫調節和觸覺功能測試。真的不容易。這是我第一次接觸曾經是人形機器人的客戶，連這樣的存在本身也是第一次遇到。像蘇布達尼這種真正的人形機器人只在我讀幼兒園那幾年生產過，后來因為倫理問題被禁止生產。所以為已經接受過人化手術的人形機器人重新安裝金屬皮膚的先例肯定是沒有的。幾乎沒有可供參考的資料。只能盲目地去撞。

蘇布達尼把關于自己身體的專業人員使用手冊發給我們。蘇布達尼身體里仍然有一部分比率是機器，消化器官大部分是細胞基礎人造臟器和機器零件結合的形態。我沒有追問他做人化手術的原因。生為性能比人類更出色的機器，卻要受苦變成人。別人都覺得這是愚蠢的行為，但蘇布達尼肯定有自己的需求吧？或許是想要和人類同等的地位等等。

嗯，現在想想，還是覺得這項工作真的太難了。擴大金屬面積，還要不妨礙關節和肌肉活動。流淌在蘇布達尼身體里的人造血液應對方案和真皮層的活體適配性都需要確認。社長做了幾十種設計，我都要逐一測試，通宵是常有的事。尋找做移植手術的人也比平時更困難。大家都紛紛搖頭，說從來沒嘗試過這樣的手術。在這種情況下，聯系上的醫生太具挑戰精神，反而令人不安。

社長和我自討苦吃，并不僅僅是為了實現蘇布達尼奇怪的夢想。蘇布達尼支付了足以平息所有牢騷的巨額費用。社長為了防止我懷著不滿逃跑，也給了我不少好處。

但是姐姐，那時候就出現了很多不對勁的地方。首先，以前是人形機器人的蘇布達尼為什么會有那么多錢？而且我想起為蘇布達尼制作皮膚期間，經常有形跡可疑的男子在店門前走來走去。他們都戴著黑色口罩和太陽鏡，沉悶的套裝遮擋著全身。那條街上的人們大都喜歡裸露，以展示自己改造后的身體。

還有一天傍晚，有人敲門，說是記者。屋里亮著燈，但是我和社長始終沒有開門。來生物黑客街采訪的人對這條街不可能存有善意。上了新聞也只會挨罵。不過在那么多的店鋪中，記者選擇規模并不算大的我們，還是有點兒奇怪。

即便發生了這些事情，蘇布達尼的金屬皮膚的制作依然在順利進行。社長聯系了負責移植的醫生和人形機器人專家。以防萬一，社長決定也陪同手術。

制作過程接近尾聲的時候，蘇布達尼帶著用布包裹著的金屬碎片來到工作室。他說這些金屬裝飾對他來說有著重要的意義，能不能稍微加一點在皮膚上面作為裝飾。那是一些變成碎片、很難看出原狀、已經有點兒生銹的金屬板、金屬片和金屬塊。數量很多，社長看了看，說一部分可以用，一部分會直接作廢。聽說一部分可以用作裝飾，蘇布達尼看上去比較滿意。

移植前一天，終于出事了。

“我們是來調查一樁盜竊案的。”

警察說著，把我和社長叫到店門前。我當時怎么也沒想到這件事情竟然和蘇布達尼有關系。這條街本來就在合法與違法的交界處岌岌可危地徘徊，而且奇怪客人有很多，所以經常見到警察。

“這個人，你們見過嗎？”

警察遞過來的照片上是一張熟悉的面孔。蘇布達尼。盡管照片下面寫的是另一個名字。我急忙控制表情，悄悄瞥了一眼社長。社長明顯有些慌張。幸好警察看著我，我笑著回答說：“沒有，這位‘崔秀安’，我是第一次見到。”

警察似乎不太相信，連連打量我和社長，追問是不是真的沒有見過。還威脅我說，有目擊者看見崔秀安經常從這條街經過，還有人作證說他來過我們這家店。這個案子不是小案子，如果隱瞞可能會有問題。

“這個嘛，從這里經過的人又不是一個兩個。我現在也忙得要命呢。”

正好在店門前等待我們的老顧客熊人發出“吭吭”的叫聲，并不忘適時在空中揮舞布滿棕毛的手臂。警察看到毛茸茸的客人，皺起了眉頭。再看到站在后面的客人的魚鱗皮膚，嘆息著搖了搖頭，一副“算了算了”的表情。仿佛再也不想理會這條骯臟的街道，就這樣離開了。我沖著客戶們豎起了大拇指，表達我的感激之情。

警察離開之后，社長看上去還是有點兒莫名地發蒙。看到他這副樣子，我確信社長已經知道“崔秀安”是誰了。

“您以前認識嗎？崔秀安？”

“真沒想到蘇布達尼是那個家伙。”

“那個家伙是誰？”

“經常和藝術家南尚雅合作的文藝家。”

“那么秀安是原名了？韓國名字叫崔秀安？怪不得，蘇布達尼這個名字的確有點兒奇怪。竟然是藝術家，看上去不像呢。”

“他先在海外開始活動，后來才在韓國出名的。大家都叫他崔秀安。其實并不是經常見到，但不知為什么，還是覺得眼熟。偏偏在這種情況下認識他，真是荒唐。現在想來，明明是人形機器人卻做了人化手術就不太對勁，最開始就和我聯系也不太對勁……”

社長根本不聽我說話，不停地回憶蘇布達尼的身份。我悄悄瞪了他一眼。

“要報警嗎？”

“不，不是的，我不會的。不管發生了什么事情，就算蘇布達尼偷了國寶，也要先把皮膚貼上去再報警。他首先是我們的客戶。我只是有點兒不知所措。我認識崔秀安，也看過他的作品，也見過他本人，雖然隔得很遠。我無法想象他們是同一個人。”

啊，社長以前也是從事那種行業的。我立刻想通了。竟然和把自己折磨得痛苦不堪的顧客有過間接的聯系，當然會吃驚了。還會覺得世界好小。

我回到家，搜索崔秀安的名字。像社長說的那樣，他是與南尚雅有過合作的視覺藝術家。信息很多，大部分都和南尚雅一起被提及。我對視覺藝術領域從未關注過，對我來說，南尚雅這位藝術家是陌生的，了解之后才知道，這是一個家喻戶曉的名字。崔秀安以前的樣子和現在不大一樣，社長沒有認出來也情有可原。面孔相似，卻有種莫名的生硬感。大部分照片應該都是在人化手術之前拍的。

我用了大概三十分鐘的時間迅速瀏覽了介紹文字和報道之類，發現筆者描述崔秀安的語調非常微妙。有種對崔秀安的輕蔑，或者說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感覺。雖然是二人組合，但看上去仿佛南尚雅負責所有工作，崔秀安只是南尚雅的輔助或是附屬品。

但是關于盜竊，關于警察為什么會找到這里，我沒有搜索到相關內容。長相那么善良的人會盜竊嗎？可能是誤會吧。蘇布達尼做過很多容易引起誤會的舉動。畢竟他以前是人形機器人。我回想著最近了解到的蘇布達尼，感覺他真的像洋蔥一樣擁有層層外皮。想著想著，我終于向蜂擁而來的困意投降了。

手術當天，初夏凌晨的空氣中充滿草的芬芳。一大早，太陽還沒升起，我和社長就到達店門前。我們把金屬皮膚、移植和收尾工作需要的各種藥品和工具裝上卡車。其實把人全身的皮膚聚集到一起，還是很重的。金屬皮膚又是我接觸過的所有皮膚中相當重的一種。我甚至懷疑，蘇布達尼披上這樣的皮膚能不能正常走路。除此之外，社長還有各種擔心，什么敗血癥、體溫調節，顯得焦躁不安。蘇布達尼看上去卻很鎮靜。

蘇布達尼進手術室之前，我問他：“手術之后，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什么？”

“我要去度假，一直都沒去。”蘇布達尼微笑著回答。

受了好幾個月的苦，最先做的事情竟然只是去度假！這就是藝術家吧。

以防萬一，社長在做手術的大樓底層待命。我坐在附近的咖啡廳里等待手術結束。手術比平時用的時間更長。社長上午發過一次“一切進行順利”的信息。我在咖啡廳里喝了兩杯咖啡。下午，社長發來了緊急信息：“情況緊急，快點兒到店門前看看。戴上帽子遮住臉。”

我跑到店門前，心里很慌張。那里密密麻麻地聚集了至少幾十個人。人們敲著店門，從窗戶往里看，有的在門前鋪上席子坐著，咔嚓咔嚓拍個不停。三分之一是拿著相機的記者，三分之一是身材高大的男人，像是被雇來找人的，剩下的三分之一是好奇圍觀的路人。

“里面沒有人嗎？快開門！”

“把崔秀安交出來！”

“這個騙子！盜竊犯！”

“崔秀安，你這個垃圾！”

我不知道為什么會發生這樣的混亂，但至少我知道這些人對蘇布達尼都是心懷怨恨的。我迅速向社長回報情況，社長讓我避開混亂場面偷偷從后門進去，把放在桌子上的皮膚樣本轉移到冰柜里。我很驚愕，但是想到現在不做的話，記者會越來越多，到時候就沒有機會了，于是我嘗試潛入。幸好和倉庫相連的通道方向還沒有人聚集。

當我完成任務，退到遠處稍微喘口氣的時候，“索姆索姆皮膚護理所”門前的人更多了。有的是不知從哪里聽到消息，前來拍攝上傳到社交軟件的人；有的是正好從街頭經過的看客；有的是全身發射KTV燈光的人；還有長了毛的貓頭鷹人；指尖揚聲器連連發出“嗶嗶”聲音的人；附近店鋪的老板和員工也加入進來，他們提出抗議，讓大家不要妨礙自己做生意。街頭更加吵鬧，更加混亂。

人們大喊大叫著說話，其中尋找崔秀安的人們鬧得更兇。我想讓社長也看看這幅令人慌亂的景象，于是連忙拍下店鋪周圍的混亂場面，發送給了社長：社長，我們未來幾個月的生意恐怕都泡湯了。

我收到的是無可奈何的回復：豈止是幾個月？

人群中有附近店鋪的老板，他們好像認出我了，我慌忙躲避。背后喊著“讓崔秀安出來，讓我見見你這張厚臉皮”的聲音漸漸遠去。那天夜里，我在距離圣水洞很遠的首爾郊外的酒吧里見到社長。他看上去疲憊不堪。

“蘇布達尼呢？”

“手術結束了，直接離開了。”

“去了哪里？”

“這個我也不知道，應該是不會被人發現的地方吧？他說對不起我們，會給我們多匯些錢。”

“蘇布達尼究竟闖了什么禍？今天那些人似乎和我們沒有關系，為什么突然聚集到我們店門前……”

社長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倒酒，喝了一口，然后打開了話匣子。

用社長的話說，所有的事情都與南尚雅和崔秀安很久以前的丑聞有關。南尚雅從很久以前就是有名的話題美術家，不論是褒是貶，他總是引發各種爭議。他很受大眾歡迎，作品也有很高的價值。但是因為私生活和戀人關系混亂而常常卷入齷齪的新聞，從某種程度來說，他就是放蕩藝術家的典型。可是有一天，南尚雅突然和一位無名藝術家開始了合作。這個人就是崔秀安。

南尚雅和崔秀安最初合作的幾部作品得到的評價大多是“普通”。他們利用金屬制作巨型雕刻、和其他材料混合而成的裝置，還進行行為藝術。作品依然優秀，但配不上南尚雅的名聲。

幾個月后，一個令人震驚的真相暴露了，崔秀安其實是人形機器人制造公司德爾塔·遜用作宣傳的最尖端人形機器人。以前新聞中偶爾報道過人形機器人的藝術活動，但和著名的人類藝術家正式組團進行活動還是首例。南尚雅去德爾塔·遜做技術咨詢的時候，發現了具有驚人感性和藝術才華的宣傳模特秀安，花重金買下秀安的所有權，為秀安打造了不屬于任何公司和個人的自由身份。人們對于他們作品的評價急劇變化。再加上南尚雅和秀安其實是戀人關系的刺激報道，以及狗仔提供的更加勁爆的照片，他們成為美術界最有名的情侶。

以前被評價為普通的作品得到了人們的重新評價：“基于機器與人類界限的當事者觀點的顛覆性探索。”他們發表的每一部新作品都得到廣泛關注，但人們感興趣的是首次公開的名人與人形機器人之間的愛情八卦，作品的價值因為作品之外的爭議而一路飆升。兩個人在幾年的時間里馬不停蹄地輾轉全世界，推出作品。期間，有關于人形機器人女神的電影推出；人形機器人打扮成了時尚潮流；和機器的愛情像流行一樣泛濫，以至于性虐待爭議也膨脹成社會焦點……后來因為某件事情，南尚雅和秀安的關系開始瓦解。

“那段時間我見過他們兩個人。那天我受邀參加柏林的一個展覽會，我的作品只是展在過道的角落里，而對面卻是展示南尚雅和崔秀安作品的單獨空間。脖子上掛著報社名字牌的記者們擠在展廳門前。作品是兩個人經常創作的那種使用了金屬的實驗性作品，但聽說是把秀安的機器內部裝置放入江水中，使其生銹之后制作而成的……題目叫什么來著。死亡實踐，還是實踐死亡？作品我不記得了，但是南尚雅和崔秀安站在記者面前的樣子我記得很清楚。氣氛很不好，表情也僵硬。回答記者的提問時表現得很犀利，讓人覺得，是聽到了什么無禮的問題嗎，還是發生了不好的事情？幾個月后，報道出來了，說崔秀安做了人化手術。”

秀安做了人化手術，變成了半人類。他們去了允許半人類和人類結婚的地方結婚，幾年后又宣布離婚。秀安說南尚雅強迫自己做人化手術，整個過程非常痛苦。南尚雅立刻反駁，說秀安的人化手術完全是尊重秀安想要成為人類的意愿進行的，把人形機器人變成人類的尖端手術所需的幾百萬美元費用全都是南尚雅支付的。關于秀安是否被迫進行人化手術的真相之爭上升到了兩人對作品的貢獻度之爭。秀安聲稱自己和南尚雅合作的多部作品的主要構思都來自自己，而南尚雅過分縮小了自己的作用。南尚雅反駁說秀安是一派胡言，秀安的藝術才華只能說是人形機器人中的驚人水平，如果沒有自己，就沒有那些合作作品的創意。究竟孰真孰假，作為美術門外漢的我很難判斷，但是我知道，曾經是世紀戀人的南尚雅與秀安的愛情故事最終以互相批判、誹謗、污蔑這種骯臟斑駁的狀態結束。

“等一下，我知道了曾經有過這些復雜的丑聞，但是和這個案子有什么關系呢？警察突然上門，記者來到門前，那些面目猙獰的人讓我們把崔秀安交出來，都是為什么？”

社長嘆了一口氣，說道：“說的就是呢，在某種意義上，我們無意間參與了崔秀安的奇特行為。手術之前帶來的那些金屬碎片，其實都是南尚雅的作品。”

在手術徹底結束之后，蘇布達尼才把這個事實告訴社長。一部分用作了蘇布達尼的肩部裝飾，剩余都已經廢棄的金屬，是南尚雅最重要的作品的一部分，也是遺物收藏。

南尚雅三年前就去世了。留下的作品為什么會落入蘇布達尼之手不得而知，這大概也和一件復雜的訴訟有關系，社長又嘆了一口氣。南尚雅家屬、南尚雅文化財團以及秀安之間發生了激烈的所有權之爭。聽完事情的大概經過，我猜想應該是蘇布達尼以不正當的手段獲取了大部分作品。僅僅是這些，就足以引發一場斗爭了，何況蘇布達尼還做出了更極端的行為。蘇布達尼把獲得的價值幾十億韓元的南尚雅的作品全部拆解，粉碎，熔化，凝結，貼在自己的外殼上，僅僅用作肩部裝飾！

怪不得那么多人聚集在店門前要找崔秀安，現在可以理解了。如果他們發現了崔秀安，得到了遺作的下落，還會努力追回南尚雅的遺作嗎？或許會把崔秀安的皮膚撕成一片一片……蘇布達尼逃跑是對的。如果我早知道這一切，或許會阻止他。但事已至此，還能怎么辦？

社長說先不要開門，看看情況再說。現在總有陌生人在店鋪周圍游蕩，整條生物黑客街都被殃及，想要正常營業幾乎不可能。社長和我在其他地點租了場地，為外族老顧客提供保修服務，凌晨去店里取需要的材料，構思新的皮膚款式，等待事態平息。我們準備等到人們的關注漸漸減弱，都知道崔秀安不會再來這條街后，再重新開門。

不幸的是，這樣的事情沒有發生。

蘇布達尼去世的消息傳了過來。

在連名字都很陌生的遙遠異國，發現了推測為崔秀安的尸體。我懷著虛妄的心情讀著這條新聞。準確原因不得而知。根據推測，金屬皮膚是死因之一。如果皮膚某處破碎，自己無法修理，破碎的外皮就可能破壞內部臟器；皮膚并不是可以再生的材料，連接處容易感染，對關節和肌肉也有損傷……社長拒絕手術時說過的問題逐一被提起。

問題出在哪兒呢？好不容易得到了想要的樣子，卻走得如此荒唐。如果沒有關于南尚雅遺作的丑聞，蘇布達尼可能會留在韓國，那么即使出了問題，也可以及時采取措施。

短暫的哀悼還沒結束，我們便卷入了更猛烈的風暴。人們對蘇布達尼死亡的關注，很快就轉為對生物黑客街的扭曲關注。一家媒體刊發的報道中夾雜了對于崔秀安死亡的刺激性想象，中間自然少不了對崔秀安選擇用金屬皮膚改變自己身體的推測。報道中說，或許這是崔秀安對南尚雅的執念，也是人形機器人的性虐待癥。人們開始質疑：“提供這種變態手術的地方到底是干什么的？”沒過多久，各種令人手足無措的報道層出不窮。

想通過數據將自己進行意識上傳的委托人的故事演變成殘忍的碎尸殺人案；對自己進行基因編輯的生物黑客們被說成試圖統治韓國、在策劃毛骨悚然的陰謀的新人類；裝備磁場感應器或者照明等樂于改造身體的人們被說成患有和秀安相似的機器零件性虐待癥。我們的老顧客說，如果你們真的是畜生，就應該接受弱肉強食的狩獵，就要躲避笑嘻嘻的手拿獵槍的人們。

生物黑客街瞬間變得一片狼藉，宗教團體的示威一天也沒有斷過。我為和自己關系不錯的隔壁店鋪老板們擔心，而街上的鄰居們對此的反應是兩個極端。有人惡狠狠地瞪視著罪魁禍首“索姆索姆皮膚管理所”的招牌，有人只是覺得惋惜。要論怪異程度，我們店在那個地段算是比較輕微的，所以鄰居們得出結論，說我們是遲早要爆發的炸彈。

有些矛盾的人強烈地蔑視崔秀安，同時也蔑視導致崔秀安死亡的人們。我受過好幾次威脅。“要想躲避這些麻煩，幾個月里不要回韓國，來自韓國的電話和信息全部忽略。”我聽了社長的建議，開始收拾行李。出國前的某一天，我察覺到有人從店里一直跟隨我到住處附近，真是想起來就毛骨悚然，于是我把出國日期提前到了第二天。

因為我在出發之前沒有徹底做好整理，所以給姐姐帶來了困擾。那時候我急急忙忙收拾了桌子，打算處理工作用的人工皮膚樣本，但門鈴突然響了，我慌忙藏起來，后來重新收拾房間，卻把拿出來放在旁邊準備收起來的樣本忘到了腦后。后來，我才想起樣本，當時有沒有做廢棄處理？還是只拿出了工具箱，準備廢棄？如果放在室溫下，樣本幾天就會開始腐爛，誰看了都會以為是殘忍殺手的殺戮派對留下的痕跡。有沒有真的扔掉呢？我怎么回憶都想不起來，這種時候真是感覺毛骨悚然……

橫穿沙漠之旅已經開始了，怎么辦呢？我得趕在難聞的腐爛氣味散發出來之前趕緊求助姐姐，于是就和姐姐聯系了。我正在穿越沙漠，發長消息并不容易。那里信號不太好。得知隔壁旅行團要去城市，我好不容易求得他們幫我把家庭地址和消息發送給了姐姐。但是那時候已經……

這就是我留下幾塊正在腐爛的皮膚慌忙離開韓國的原因。真的很抱歉，也謝謝你，姐姐。前不久我寄了一個小包裹，姐姐一定要收下。我知道這點兒心意無法抵消我的罪過，只是想先向姐姐表達我的感激之心，以及我的想念。

幾個月過去了，現在偶爾還有關于我們店的報道。也不知道我的郵箱地址是怎么泄露出去的，我經常收到責怪我的郵件。那些人明明自己也不喜歡崔秀安，卻指責我，說我讓崔秀安墮落。什么叫墮落？算起來，是蘇布達尼把我們拉入了他的計劃。總之，這種指手畫腳的郵件絡繹不絕，其中也有一些無法隱藏自己隱秘渴望的人發來信息：“我想像他們一樣，需要怎樣做？”“我也想成為那樣的存在”“偶然在新聞中看到你們的店……”

以“我想和你見面”開頭，夾雜著緊張、焦躁和恐懼，充滿試圖跨越到另一個世界的欲望的郵件，我看過好多次。或許我有一天會重回那條街——我并不討厭那條街。我在那里見到的都是因為想要成為什么而心甘情愿獻身的人們。

我為秀安，不，為蘇布達尼祈禱冥福。

蘇布達尼想要的是金屬性還是機器性，是對南尚雅的報復，還是僅僅為了讓很多人陷入困境，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我不得而知。

我只知道蘇布達尼在虔誠地渴望著什么。

他真的很渴望擁有金屬皮膚。

至于其他人是否接受，對蘇布達尼來說并不重要。

姐姐，我有沒有說過，我的夢想是成為一個娃娃？

大概七歲的時候吧，我真的很想變成娃娃。不是美人魚，不是魔法少女，只是娃娃。我從來沒想過有什么不可能。放在床頭的娃娃們是那么柔軟，雖然旁邊裂開露出了一點兒棉花，但它看上去并不是很疼，即使沾上了黑乎乎的污垢，也不顯得臟，還是軟軟的。我很想知道，擁有無比柔軟的身體會是怎樣一種感覺。摔倒了也不會折斷，從高處掉下來也不會發出很大的聲音，只是吧嗒一聲落在地上。即使冬天也不會冷得像冰，緊緊擁抱也依然可以保持自己干燥的體溫，這會是怎樣的感覺呢？

我說起這件事的時候，你說你小時候也曾經夢想變成一個娃娃。你笑著說，對，對，是的。學校發的理想調查表上，我真的寫了“娃娃”交上去。我記得老師笑著撫摸我的頭，說：“嗯，我們小賢想成為娃娃。”但是第二年，老師沒有再笑。回到家，媽媽表情嚴肅，很認真地問我：“小賢，你知道理想是什么意思嗎？”

我不知道姐姐現在怎么樣，但直到現在，我還會偶爾想象自己變成棉花人。心情沉重的時候，我就痛哭一場，變成吸水的棉花。心情好的日子，我就變成被陽光曬干的柔軟棉花。生氣時我可以隨意打自己。對棉花人來說，自虐也好，自殘也好，危險都要少一點兒，而且感覺更柔軟。濕漉漉的心過上一段時間就會干燥，就可以重新過上清爽的生活。

看上去我像是被驅趕著離開了韓國，不過外面真的有很多好玩的事情。在這片我停留了很久的沙漠上，生活著一群相信自己具有沙之靈魂的人。他們雖然擁有人類的肉體，但認為自己的靈魂里有著美麗的沙子之類的東西。握在手中會向下流淌，在風中會掀起沙塵暴——有時火熱，卻又會迅速冷卻的沙子。

聽著他們的解釋，我想象著像握沙子一樣握住自己的靈魂，任其流淌。同時我也進行了冥想，盡管我并不相信靈魂的存在。這樣閉上眼睛，在某一瞬間，我感覺自己的身體像沙子一樣流淌，像粒子一樣散開，隨風劃出條紋。這是一段有趣的體驗。“我是怎樣的存在？”這樣的認識是怎樣形成的呢？我想成為什么？最近我經常帶著這些疑問四處游蕩。

社長留在韓國，連續幾周接受警察調查，痛苦不堪。同時也被一直打來電話的記者們折磨著。幸好調查過程中明確了蘇布達尼的皮膚移植是因為個人強烈要求才得以實現的事實，社長總算避免了困境。不過還是有很多麻煩事。

姐姐，這個案子還有非常好玩的后續。

我的意思是，其實……蘇布達尼還活著，活得好好的！就是那個大家都以為已經死了的蘇布達尼。

我們的蘇布達尼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在凌晨時分發了幾張照片過來。看到那幾張照片，我才知道他還活著。剛開始我以為是誰在開玩笑，以為是誰在拿已經死去的蘇布達尼搞惡作劇。

但是仔細一看，那真的是移植過金屬皮膚的蘇布達尼。藍得奪目的天空，白茫茫的沙灘，蘇布達尼的臉龐盛在照片里。這樣的地方究竟是怎樣找到的呢？除了他，一個人也沒有。照片是傾斜的，仿佛相機淺插在沙灘里。

我直接給社長打了視頻電話。視頻里的社長也露出感覺十分荒唐的表情。看來他和我的心情也差不多。蘇布達尼讓我們陷入困境，還自己去海邊玩了？我們一直以為蘇布達尼死了，面臨各種尷尬局面，甚至心懷愧疚！

“荒唐至極，荒唐。”

社長發了一通牢騷，才開始仔細看蘇布達尼發來的照片。我把照片拉到最下面，發現和我以前在某個地方見過的影像相似。

“啊，不就是那個嗎？《變化的實行》。”

“變化的實行？”

社長在柏林看到的南尚雅和秀安的最后一部合作作品，準確地說，不是《死亡實踐》，也不是《實踐死亡》，而是《變化的實行》。幾個月前，我在網上看過這部作品的制作影像。奇怪的是，作為最終結果的金屬展品的圖冊照片和展覽視頻都因為著作權問題下架了，唯獨制作影像保留了下來。

在這段視頻中，秀安把幾十個廢棄的金屬機器人帶到了海邊，擺放在浪花涌起時會弄濕一半身體后又退去的位置。他自己也置身于眾多金屬機器人中間，用繩子把機器人和自己的手腕連接起來。像活人祭，又像是集體自殺，這幅怪異的景象和閃爍著美麗光芒的大海、明亮的沙灘、晴朗的天空合在一起，演繹出了輕快的氛圍。南尚雅在旁邊拿著相機拍攝這個場面，從近處拍攝廢棄的金屬機器人，有時踩水，走來走去。兩個人都笑得很燦爛。秀安把身體泡在海水里，長時間接受風和水的洗禮，等待生銹。但是他沒有生銹。當時他的皮膚是不會生銹的生物皮膚。一段時間之后，廢棄機器人同伴都生銹、受損了，秀安始終沒有生銹。

我不知道這部作品有什么意義，出于什么制作意圖，也不知道最終結果是什么。我之所以記得那個制作影像，是因為視頻中的秀安笑得太燦爛了。搖晃的相機，濺到鏡頭上的沙子和水珠，鏡頭后面笑著的秀安，注視南尚雅的秀安，我一直看著視頻里的秀安。不論結局如何，得出的結論如何，也不論兩個人的關系最終如何瓦解，至少在那個瞬間，秀安看起來是那么幸福。

此刻的郵件里，蘇布達尼再現了當時的樣子。

“天啊。”社長不寒而栗的聲音傳來，“生銹了，這才手術之后多長時間。他究竟在里面泡了多久？”

蘇布達尼泡在海水里。臂肘以下的皮膚都生銹了。夏天的太陽猛烈地照射在蘇布達尼的金屬皮膚上，蘇布達尼的臉上反射著陽光，看不清楚。蘇布達尼在重現《變化的實行》。他回來了，不同于當時的是，他擁有了生銹的金屬皮膚。

這是對南尚雅的報復嗎？還是僅僅為了懷念那年夏日的假期？或者是想說，這部作品屬于我？還是想完成未能和南尚雅一起完成的作品？

疑問接踵而至，停不下來。不論出于什么理由，蘇布達尼總算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再沒有什么好羨慕的了。只是把身體浸泡在讓人癢癢的蕩漾著的海水里，一天天生銹，感受著世界觸碰金屬皮膚，滲入，退出。陽光照射在生銹的皮膚上，指尖兒留下帶有咸味的結晶鹽。在那個瞬間，什么都無法妨礙蘇布達尼。

“他的假期真的好酷。”我說。

社長露出驚訝的表情，不一會兒，他笑著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