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力與毀滅的搬運者是古典樂團“瘋狂女孩樂團(Crazy"Gal"Orchestra)”負責人,主要活躍于京都大阪一帶,有個人短篇集《布拉姆斯的乳首(ブラームスの乳首)》。積極參與同人雜志制作。供稿于井上彼方主編的《京都科幻文集(京都SFアンソロジー)》等。
本篇作品為第三屆輝夜科幻大賽大獎小說,在應征的297篇作品中脫穎而出。
修女把我帶進宿舍的時候,你正窩在堆滿書本和雜物的床上看書。你看起來像個學姐,當我得知我們都是新生的時候,真的大吃了一驚。
“你誰啊,”你說話的時候連頭也不抬一下,“叫什么?”
完蛋了,我想。和這種像鱷魚一樣冷血的家伙住在一個宿舍,我的校園生活算是完蛋了。
然而,當我說出“我叫伊麗莎白”以后,你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我還沒搞清楚是什么狀況,你就單方面地對我要求道:“叫我達西!”其實你的真名叫莎拉,但如果我叫你莎拉,你就會發火。
開學幾天以后,我發現我對你的第一印象完全正確。
我上的是美國為數不多的女子寄宿學校,里面有很多大小姐做派的女生,但達西不一樣。她總是曠課或者不去祈禱,鬼把戲玩得又陰險又漂亮,連我都嘆服不已。逃跑是她的拿手好戲,我有好幾次看著她直接從窗戶翻到了外面的院子里。
我問她為什么那么想出去。“棒球。”她說。
“那是什么?”
“你不知道?你不是從東部來的嗎?”
達西拿出筆記本,向我解釋什么是棒球。四個壘、投球手和擊球手,還有守備員……
“和板球有什么區別?”
“區別大了!球飛出去的距離根本沒有可比性。”
“哦。”
我完全不感興趣。用木棒打球,然后踩壘?感覺一點意思都沒有。我本來就不是很喜歡運動,在體育課上運動只是為了保持適宜畢業以后結婚的身材,學校也不鼓勵我們參與“不適合女生”的競技。
可達西還是逼著我來打棒球了——“你的肩膀不錯,我想讓你做我的投手。”
馬術場成了我們的球場,騎馬時穿的連衣裙被我們改造成了褲子。來打球的都是學校里最調皮的學生。“憑什么我要和那些天天被關進祈禱室的差生打球?”我表示抗議,但達西根本不理會。
剛開始的時候很混亂。站在本壘上的女孩們總是一個勁兒地提問。“可以打完就跑嗎?”“這只腳必須踩地上的那個方塊嗎?”
達西戴著烹飪用的隔熱手套,一邊做著接球準備,一邊全程吼道:“喂,別往回跑!”
即便如此,在打過幾場比賽之后,我們還是慢慢熟悉了規則。圍觀的女孩們也漸漸興奮起來,每當球被打飛,或者有人在快要跑回本壘時被觸殺,她們都會發出歡呼。
不過,偶爾也會出現一些離奇的事情。
我投出去的球會消失。它會穿過擊球手或達西,最后不知道飛去哪里。
此外還有一個靈異現象——球會出現在教室和食堂里。就算老師問“是誰扔的”,我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一天,達西帶我到馬術場,對我說了一句奇怪的話:“昨天我一個人戴著手套,在那兒接球來著。”
“一個人?練習嗎?”
“伊麗莎白……我知道這個請求有點怪,但你能不能想象著昨天的我,把這顆球投出去?”
“啊?”
達西沒有做更多的解釋,把一顆球遞給了我。球上寫著一句話——“女性可以打棒球,當然也可以從事所有的運動。”
“這不是你一直珍藏的那顆球嗎?真的沒關系嗎?它可能會消失哦!”
“沒關系,試試看。”
我憂心忡忡地投出了球,球果然消失了。
“啊,果然是這樣!”
我呆呆地望著球消失的方向。這時,達西拍了拍我的肩膀,將另一顆球拿給我看。我接過來一看,球上寫的話和剛才那顆球上的一模一樣。
“這是怎么回事?!”
“這顆球昨天突然飛到了我的手套里,所以我很好奇如果你像剛才那樣投球會發生什么。你剛才投的那顆是原本就放在宿舍里的。”
達西做出了這樣的推論——“你比賽的時候總是想著‘晚飯吃什么’‘明天的作業是什么’,所以投出去的球會飛到你當時想著的那個時間和地點。”
聽她這么一說,好像還真是。球會出現在我想到的時間和地點。
達西說:“這簡直就是魔球啊!這件事或許還是當作我們兩個之間的秘密比較好吧?”
“好,可是……為什么會發生這種事?
達西聳了聳肩,說:“可能是球飛得太快了吧?”
沒過多久,打棒球就被學校禁止了,理由是它會讓我們手掌上的皮膚變硬。
隊友們都在籌備抗議運動,我卻在這時退了學。我的母親再婚了,繼父好像對我……對女性是否該接受教育持懷疑態度。
達西得知我無意反抗時非常生氣,不再聽我說話。然而在我臨走那天,她突然向即將出門的我跑了過來。
我們擁抱了片刻,卻不知道該和對方說些什么。
達西低下了頭,“這個送你。”
說完,她把一本書塞到我的手里,然后用沖向本壘的速度跑開了。
在馬車上哭過一陣之后,我看了看她送我的那本書——《伊麗莎白·貝內特,又名傲慢與偏見》。
讀過之后,我發現你和書里的達西先生完全不像。達西先生不會違反校規,不會經常被關進祈禱室,應該也不打棒球。而你討厭散步。你要是看到美麗的花園,不搞點什么破壞肯定是不會罷休的。
搬家以后,我和達西保持著書信往來,還曾經窩藏過從學校偷偷逃出來的她。我的婚事就要談妥的時候,世界局勢突然發生了轉變。有關廢除奴隸制的運動讓幾個州脫離聯邦,引發了內戰。我的未婚夫自愿參軍,繼父不在家的日子也增加了。
那件事發生在一天夜里。
只聽窗玻璃發出了“咣當”一聲,我從書本上抬起眼睛,緊接著又聽見了同樣的響聲。我打開窗戶向下看,發現似乎有個人倒在草叢里。
我叫來管家,拿著提燈走下樓梯,來到院子里。地上果然趴著一個人,身上還背著槍。看到那張臉時,我倒吸了一口涼氣——是達西!
我們把達西拖到了門廊處。正如她本人所說,她的腹部滿是鮮血——她中槍了。我對管家使了個眼色,他點了點頭便走開了。
“你參軍了?”
“嗯,女扮男裝,在北部……”
“為什么?”
“誰知道呢……”
達西劇烈地咳嗽起來,吐出了血。但她本人似乎沒有察覺,可能是已經看不見東西了。
“伊麗莎……你知道嗎?只要有槍,就可以殺死男人。如果槍上帶刺刀的話,就算是離得很近,也可以殺死男人。”
“……你在說什么啊?!”
“喂,聽著……”達西的眼睛里閃耀著奪目的光芒,她握緊了我的手臂說,“你不覺得這是一件很棒的事嗎?只要有工具,就算是你,也可以和男人平等作戰。要是有更厲害的工具就好了!想想看,就像劍和槍拓展了手臂的力量一樣,有朝一日,肯定也會出現拓展腿部力量的工具。要是有能讓身體差異不再是問題的規則和工具就好了!或者……如果能讓我們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就好了!每個人都……”
達西的手懈了力,我什么也沒說,只是搖了搖頭。
“棒球……”達西說,“我一直都想擺脫那個小馬術場,到更大的地方去打棒球。去了軍隊以后,大家會在露營地的外面打球,真痛快啊……”
“你還能再打球的。”
達西微笑著說:“你也知道我快不行了吧?”
“達西……”
我抱緊了達西,感覺力量正從她的身體里一點點流走。這時,管家和醫生出現在了門口,把我從達西的身邊拉開了。母親也來了,她發出一聲尖叫,隨后便昏了過去。
然而那之后,達西奇跡般地恢復了健康,回到了學校。大學畢業以后,她參與了婦女參政運動。盡管不是在母校,但她在當地的另一所大學組建了一支女子棒球隊,并且當了很久的教練。
我在讀報紙。
那是憲法第十九條修正案通過后的幾天。檀香山將從下周一開始首次允許婦女參與投票——看到這則新聞后,我不禁嘆了口氣。達西,你敢相信嗎?現在美國各州的女性都可以參加選舉了。女性僅僅是為了實現這一個目標,就用了六十年的時間。
接著是奧運會的比賽結果。現在,女性在體育上獲得的自由是我們那個年代不敢想象的,奧運會上的好幾個項目都有女性參與。昨天,一個叫里金的年輕女孩代表美國參加了安特衛普奧運會的跳板跳水比賽,而且好像還得了金牌。
“來投球吧!”我說,然后把孫子們帶到了院子里。
大家紛紛表示擔心,“奶奶,您還投得動嗎?”
投不動也得投啊。大戰爆發后不久,我的丈夫就戰死了。支持婦女從軍的達西也已經去世。有那么幾次,我也恍惚間分不清自己是否還活著了。
我拿出鋼筆,在球面上寫了一句話——
“女性可以打棒球,當然也可以從事所有的運動。1920年8月28日,伊麗莎白。”
等墨水在清晨的陽光下曬干以后,我用報紙把球包裹起來,然后擺好投球的姿勢,手臂用力一揮。
脫離手指的球晃晃悠悠地往前飛了一段距離,然后忽然被一陣風吹走,消失不見了。
飛吧,飛吧,一直飛到寄宿學校里的那個你身邊。這次我要往回跑一圈了,你會原諒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