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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之暗面

2024-06-28 00:00:00[日]小田雅久仁翻譯/丁丁蟲
科幻世界·譯文版 2024年4期

小田雅久仁出生于日本宮城縣。2009年以《敬告增大派》(増大派に告ぐ)榮獲第21屆日本奇幻小說大賞,正式成為一名作家。2013年,憑借《書也有雌雄》(本にだって雄と雌があります)榮獲第3屆推特文學(xué)賞國內(nèi)部門第一名。2021年,睽違九年推出小說集《殘月記》,一舉拿下第43屆吉川英治文學(xué)新人賞及第43屆日本科幻大賞。本次刊登作品正收錄于小說集《殘月記》。

一歲的時候,高志很怕自己的影子。聽說,為了把它從腳下扯掉,自己曾經(jīng)哭著在店里瘋跳。自己舉手,那個黑黑的東西也會舉手。自己抬腳,黑東西也會抬腳。哪怕是發(fā)了瘋似的四處逃跑,它也會緊緊跟著,一秒都不會晚。跳起來倒是能有瞬間的分離,但那黑東西比他自己更清楚他會在哪里落地,總是會搶先一步趕上來。高志當(dāng)然沒有保留下一歲時的記憶,但直到四十三歲,那恐懼的殘響仿佛依然回蕩在內(nèi)心深處。

順便說一句,“瘋跳”是當(dāng)時還在千葉F市經(jīng)營自家壽司店的父親說的話,不是母親說的。母親終究是個不會說別人壞話的人,更不會靠這個引人發(fā)笑。她有一雙柔軟的小小手掌,只會祈禱般輕輕握在胸前,從不曾向任何人揮起拳頭。而父親則會張開滿是銀牙的四方大口,發(fā)出令人頭皮發(fā)麻的響亮笑聲,“你被自己的影子嚇壞了,在家門口哭著瘋跳。”父親就是那樣的人。一邊踩著對方的痛腳,一邊裝作渾然不知的樣子,厚著臉皮說個不停……

不過,或許母親無心的玩笑話其實增強了自己對于追蹤物的恐懼。因為母親告訴他,執(zhí)著的追蹤者不僅僅只有影子。

“看呀,小志,滿滿的月亮追上來了喲……”母親經(jīng)常這么說。

確實和母親說的一樣。掛在低低天空上的滿月,仿佛一不留神就消失在住家的影子里,又忽然從縫隙中探出臉來,目不轉(zhuǎn)睛地盯住自己。不管是走在夜晚的道路上,還是坐汽車、公交、輕軌,月亮總是橫穿過鄰鎮(zhèn)的上空,緊緊跟著自己。

大約是在上幼兒園的時候,母親曾經(jīng)問過高志:“你知道為什么月亮一直跟著你嗎?”

因為月亮浮在三十八萬千米的遠方。不管在這小小的日本小鎮(zhèn)里怎么奮力奔跑,也不可能甩掉月亮。然而,母親的答案并非如此。

“小志姓什么?”

“大月……”高志答道。

在回答的同時,高志感覺像是發(fā)現(xiàn)了一個驚天的秘密。那時候他還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寫作“大槻”1,更不知道“槻”字是櫸樹的古名,也就是樹木的名字。他僅憑詞匯的發(fā)音,便在自己的名字上、在自己或者說自己的人生之上,清晰描繪出巨大的月亮皓然照耀的模樣。原來如此呀,他想,所以月亮才會追我呀。

高志一直認為,如果一定要做父親,那就要做個不怒自威的父親。換句話說,就是不要像自己的父親,不要像他那樣看著自己的家人就像看著空酒瓶似的。所以七年前長子泰介出生的時候,高志暗自下了決心,絕不放棄全家人一同外出就餐的習(xí)慣。一個月至少要有兩次出去吃飯,在外面圍坐在餐桌周圍,真切地看著彼此。餐桌上只有談話,沒有電視,沒有游戲機,更沒有手機和平板。想要驅(qū)散沉默和空虛,就必須說點什么。雖然沒必要扮演那種古早家庭劇中的吵鬧家庭,但必須比平時更坦率一點。這很重要。那是能比平時更坦率一點的特殊的時間與空間。然后將由此產(chǎn)生的少許尷尬拋在原地,和平時一樣回到自己的家。泰介和美緒現(xiàn)在還小,暫時還沒什么問題,不過會一年比一年更難吧。但正因為越來越難,所以必須作為一種習(xí)慣持續(xù)下去,讓人覺得提出取消的建議也很麻煩。這種羞恥和倦怠正是家人的標(biāo)志。

那是在十月底的星期日。為了遵守上述的習(xí)慣,高志帶上妻子詩織、四月時剛上小學(xué)的七歲的泰介、馬上就要三歲的長女美緒,在晚上六點半前后出了家門。超乎預(yù)料的秋日寒意撲面而來,但讓高志驚愕的不是肌膚生寒,而是剛剛在小高層住宅區(qū)上空展露出容顏的滿月。他左臂里抱著美緒,只覺得似乎一頭撞上了月亮似的,不由得呆立在玄關(guān)前。

他感覺那月亮有點怪異。帶著生銹般的紅色倒也罷了,還和平時的滿月模樣不大相同。或許是轉(zhuǎn)到了近地點的緣故,看上去像是比平時臃腫,不過低掛的滿月歷來都會顯得很大。那么這種違和感究竟從何而來呢?高志心中思忖的時候,臂彎里的美緒忽然說:“月亮……”

這段時間,美緒只要看到自己知道名字的東西,就會念出名字。似乎只要念出名字,那東西就有一半是自己的了。

“那可不是普通的月亮,要叫滿月。滿、月!你說說看!”泰介擺出一貫的哥哥派頭。

美緒笑嘻嘻地轉(zhuǎn)過頭去,沒有理睬泰介的話。不知那是兩歲小孩特有的狡黠,還是與生俱來的性格,總之只要有人讓美緒說說看,她反而就不說了。但泰介也較上了勁,固執(zhí)地喊著:“滿、月!你說啊!”于是詩織帶著笑加入道:“你越是那么講,小美越是不會說的。你要講‘絕對不能說’……”

看著三個人的交流,高志感覺像是抓到了違和感的來源。奇異的感慨掠過腦海。啊,原來大家都能看見它呀……那讓高志意識到自己剛才陷入了仿佛超然物外,正獨自一人面對月亮的感覺。這想法毫無道理,但也并非全然陌生。

當(dāng)年上小學(xué)的時候,外公外婆送了高志折射式的天文望遠鏡作為祝賀。慣例就是爺爺奶奶送書包,外公外婆送望遠鏡。那不是騙騙小孩子的東西,而是一個有著沉重的巨大三腳架、口徑七十厘米、放大倍數(shù)為一百五十倍的好東西,用它甚至可以看到木星和土星的紋理。不過,高志用它看得最多的當(dāng)然是最近的天體,也就是與自己人生相關(guān)的那個“大月”。

望遠鏡里看到的月亮,就像是用放大鏡看到的蟲豸一樣,有著綿密的陰森感。仿佛由灰塵堆積出來的沙漠綿延不絕,像是球形的骨骼裸露了出來。但月亮依然吸引著高志。它像是將某種重大的秘密隱匿了幾十億年,卻會趁著高志移開目光的間隙悄悄講述出來似的,這讓高志很想時不時透過望遠鏡偷偷看上一眼。有一次,高志忽然想到,盡管世界如此遼闊,但在此時此刻,只有自己一個人在此地望著那個月亮。那是我的月亮,僅屬于我的月亮。那是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是一種肌膚生寒的寂寞感,仿佛他被丟棄在空蕩蕩的、沒有其他存在的宇宙里,和月亮一對一地永遠對峙下去。

但是看到三個人的交流,月亮與高志之間繃緊的魔法絲斷開了。現(xiàn)在滿月已經(jīng)移開了視線,帶著渾濁的紅色,懈怠地浮在住宅區(qū)的上空。那個月亮已經(jīng)不是“我的月亮”了。那只是會在所有人眼中映出的、將月光隨意灑向各處的平凡月亮。

然而四個人走上河邊小道的時候,母親那久已遺忘的話語忽然在耳邊復(fù)蘇。看呀,小志,滿滿的月亮追上來了喲……高志不由得轉(zhuǎn)頭去看。月亮又飛快地移開視線,仿佛十分刻意地背過身去。

十五分鐘后,四個人已經(jīng)抵達家庭餐館,坐進靠窗的座位。這家店正如名字“磚屋”一樣,有著磚砌的外觀,裝潢頗為時尚。由于離家只有步行十分鐘的距離,所以自從搬到現(xiàn)在的房子以來,高志一家每個月都會來一次。雖說是家庭餐館,但并沒有褐色頭發(fā)運動衫的訪客如雪崩般來往不休,也沒有無處可去的年輕人深夜里捧著臉頰發(fā)呆。這是一家很實在的餐館,沒有華而不實的裝飾,腳踏實地的務(wù)實者能在這里以務(wù)實的價格享受扎實的飯菜。

泰介飛快地拿起菜單,一臉煩惱地望著沒什么可選項的“兒童飲料”欄。反正又是可樂吧,高志想。但是當(dāng)然不能說出“反正又是可樂”這句話,就連這么想一想都是對泰介自尊心的巨大傷害。必須努力營造出每次都是在對其他方案進行了充分討論之后,以微弱的差距不得已選擇可樂的氛圍。

詩織也給美緒拿了菜單,和平時一樣微笑著問:“上面寫了什么呀?”

美緒按照詩織的提示,看著菜肴的照片,當(dāng)場編出各種故事。“肉餅先生說,再也不和意大路面先生玩了。”

繪本和圖鑒就不用說了,哪怕是給美緒超市的傳單,她也會流利地講述起來,絲毫感覺不到構(gòu)思的痛苦。兩歲的小女孩就能做到這種程度,男人果然敵不過女人的謊言。

“……因為意大路面先生最近很調(diào)皮。”

“都會說‘最近’了!”詩織笑著看了看高志,“用法很正確啊。”

“小美說出‘最近’這個詞,就像讓人耳朵一炸眼睛一亮似的。”高志也笑著說。

“耳朵一炸眼睛一亮?那像什么?”泰介加入進來問。

“就像那個什么……”高志想了想,“打雷吧。先是眼前一亮,過一會兒轟隆隆地耳朵一炸。”

“哇,虧你能想到。天才!”詩織開玩笑地說。

“湊巧,絕對是湊巧……”泰介不服氣地抱起胳膊。

“不是湊巧喲!爸爸從小就在想打雷的事……”

“騙人!”詩織和泰介異口同聲地說。

“騙人!”連美緒都滿臉笑容地重復(fù)了一聲。她又多了一個詞。

最終泰介猶猶豫豫地點了可樂,不過高志和詩織都沒有揭穿他。美緒點了可爾必思,詩織點了鮮榨的法國梨汁,高志點的是鄰鎮(zhèn)工廠生產(chǎn)的地方生啤。一杯生啤要九百日元,不過高志認為這小小的奢侈是對世界的淡淡復(fù)仇。

對于有志于擔(dān)任大學(xué)教員的人來說,現(xiàn)在可謂是寒冬,甚至冰河期的邊緣。不過高志還是艱難地擺脫了地位卑微的外聘講師身份,三十五歲時終于在東京的私立大學(xué)社會學(xué)部獲得了副教授的職位。穿過漫長的隧道,陡然望見耀眼的晴空。真正的人生、讓世界償還債務(wù)的男子漢的人生終于開始了。

他與詩織自學(xué)生時代開始,交往了十五年,終于步入婚姻殿堂。十五年間曾經(jīng)分過一次手,但不是其中哪一方不再有愛,而是高志遲遲沒有得到專任教職,自卑逐漸加深造成的。到了今天,高志內(nèi)心依舊將詩織視作“糟糠之妻”。就算再活一次,在萬花叢中盡情享樂了,到頭來還是會像船兒回港一樣,想和詩織在一起。

詩織是個不可思議的女性。認識她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高志卻從未見過她流淚,同樣也從未見過她歡呼雀躍,或怒發(fā)沖冠。當(dāng)然她也會笑、會沮喪、會生氣,但似乎總是不讓情緒盡情發(fā)泄出來,就像她的心靈生活在低矮的房子里,生怕挺直就會撞到天花板似的。

在咖啡店里提出分手的時候,詩織也沒有驚慌失措,只是沉默了一會兒,像是等待巨大而危險的情緒如同潮水般退去后,才用近乎顫抖的嘶啞聲音說了一句:“你說的話,真讓人傷心啊……”聽到那句話的剎那,高志突然意識到,當(dāng)詩織說自己傷心的時候,是真的很傷心。那種想法直穿過他的胸膛,仿佛觸手可及。而那悲傷和詩織一同坐在自己面前,詩織離開的時候,悲傷緊貼在她的背后;詩織上床的時候,悲傷同她一起鉆進被窩;詩織醒來的時候,悲傷同她一起睜開眼睛。那悲傷如影隨形,始終跟著詩織。最終,只過了半年,高志便與詩織復(fù)合了。

在分手期間的某一天,高志忽然意識到,詩織那種背負了硬殼般的性格,和自己的母親很相似。一旦意識到,那事實就像從一開始就寫在紙上貼在自己額頭似的。某種看到了它的東西一直在笑:“你說的話,真讓人傷心啊……”高志雖然不記得母親說過那樣的話,但那正像是父親滔滔不絕地咒罵之后,母親會說的話。想象的次數(shù)多了,甚至?xí)X得那種事真的發(fā)生過,只是自己忘記了而已。母親在高志十五歲的時候過世,如果將母親和詩織并排放在一起用手指彈奏,一定會發(fā)出同樣寂寞而清澈的音色吧。雖然自己并沒有想找一個像母親的女人,但即使不是刻意尋找,大概也在路過時忽然停下了腳步,然后就這樣坐下來,過起了普普通通的日常生活。

高志看著詩織為美緒兒童套餐里的漢堡肉餅吹氣,給它降溫。美緒迫不及待地半張著嘴,緊緊盯著叉子尖端的肉,很是可愛。詩織在懷美緒的時候,剪掉了齊胸的長發(fā)。說是因為頭發(fā)變少了。頭發(fā)太長容易掉,發(fā)縫會露出一大塊頭皮,很顯眼。別介意這個,高志安慰說,但詩織還是很介意。啊,原來女人就是因為這個剪頭發(fā)的呀,高志想。詩織一定是懷著同樣的感慨剪掉了頭發(fā)。剪掉之后,她連外表都和高志的母親相似起來。雖然高志從沒有對詩織說過……

泰介在旁邊嚼著“松軟美味入口即化的蛋包飯”。高志看了看他,問道:“對了,泰介,你的牙齒怎么樣了?”

本來泰介一直在大嚼特嚼,此刻卻突然閉上了嘴巴,安安靜靜地咀嚼起來。他不想露出牙齒。不久前,泰介上面的兩顆門牙都掉了,像是門被吹跑了似的,而最近左邊的牙齒長了出來。那是顆很大的鋸齒狀的牙,就像挖土機似的,看上去會對齒列造成嚴重破壞。泰介顯然像父親。在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后,高志開始感覺到對孩子的齒列不齊懷有責(zé)任,常常想起曾經(jīng)對自己說“對不起”的母親。那時候高志不明白為什么要道歉,不過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非常理解了。

“不給我看?”高志逗泰介說,“嗐,那也不錯,吃東西的時候閉上嘴巴。”

“是害羞吧,”詩織對泰介說,“因為爸爸說它像挖土機……”

“我說過那種話嗎?”

“說過,說了差不多三次。”泰介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

“什么?說了三次就不給我看了?三次出局嗎?”

“那是什么運動?”詩織笑問。

泰介也有點想笑,忍不住張開了嘴,露出了那顆門牙。

“好像不是!”高志一邊夸張地去瞅,一邊提高了嗓門,“還沒有出局!又看到挖土機了!”

“真吵!小聲點!”詩織笑嗔胡鬧的丈夫。

就這樣和平時一樣吃飯的時候,高志忽然像是感覺某處鉆來一股風(fēng)似的,下意識地問自己:這就是幸福嗎?這就是變幸福了嗎?

自從成為現(xiàn)今大學(xué)的專任教員以來,人生順?biāo)斓煤喼苯腥藨岩烧婕佟赡昵暗拇禾欤咧居谒氖粴q時升任教授的事暫且不提;到現(xiàn)在,他一共出版了六部著作,其中涉及現(xiàn)代日本右傾化的新書《無顏的愛國者們》成為銷量超過十萬冊的暢銷書,腰封上甚至刊登了高志擺出前所未有的凜然姿態(tài)的彩色照片,被詩織和朋友們?nèi)⌒φf最近的CG技術(shù)愈發(fā)了不起了。三個月前與同輩新銳哲學(xué)家的對談錄《如何挽救無可救藥的日本》也在不斷加印。不過最大的變化,還是從今年春天開始,每周兩次在關(guān)東地區(qū)的傍晚新聞節(jié)目中擔(dān)任評論員吧。社會上對腰封照片沒什么反應(yīng),電視的能量則完全不同。高志突然間成了家喻戶曉的人物。就連這家餐館的經(jīng)理,四十多歲的小野,不知什么時候也露出了“啊”的驚訝表情。雖然沒有索要簽名,但從那以后,大部分服務(wù)生的態(tài)度似乎都親切了三分。

不過高志生性謹慎,并不浮躁。如果說,他能熬過懷才不遇的時代,是因為沒有將厄運和無能混為一談,那么他當(dāng)然也不會將幸運和實力一概而論。然而最重要的是,高志對于幸福本身心懷恐懼。他知道自己在旁人看來是個人生贏家,但總覺得“幸福”這個詞有不可靠的地方。不幸總是等在幸福耗盡之處。它需要做的只是張開大口等著而已。在高志的心底深處,藏著一個大口張開靜靜等待他的景象。

母親過世是在高志上初三的秋天。當(dāng)時一家人已經(jīng)從F市搬到了東京的公寓。兇惡的黑幫成員頻繁出入壽司店,致使壽司店被迫關(guān)門。據(jù)說那個黑幫成員認識母親的前夫,某一天突然出現(xiàn),使用各種手段在兩年間慢慢毀掉了壽司店。父親與生俱來的固執(zhí)成了拖累。他無法忍受自己被他人驅(qū)使,幾經(jīng)轉(zhuǎn)行,最終成了一名自己并不適合的出租車司機。他原本就喜好挖苦諷刺他人,那段時間更是變成了一個酗酒的諷刺家,一個對家人使用暴力的諷刺家,最后甚至變成了一個連挖苦諷刺的話都不再說的陰森森的諷刺家。盡管平時很少再和母親說話,但喝醉的父親有時候也會索求母親的肉體。那動靜透過薄薄的墻壁傳來時,高志的腦海中便會無可抗拒地浮現(xiàn)出父母在地獄深處交媾的景象,仿佛連他自己也被拖入了世界的漆黑混沌中。

有一天,高志結(jié)束了羽毛球社團的傍晚訓(xùn)練,回到公寓,打開玄關(guān)的大門,卻發(fā)現(xiàn)家里漆黑一片、寂靜無聲。高志就那么讓門開著,在門前站了好一會兒。母親在超市的兼職是到下午四點,所以不在家顯得很奇怪。更不對勁的是,吸塵器被隨意扔在了父母臥室的門前。母親不可能在打掃的途中突然想起什么事情,就那么出去了。他的母親是個一絲不茍的人,一年到頭都在不停收拾。她甚至說過一句頗有箴言意味的話,雖然只說過一次——“男人亂搞,女人收拾”。如果這樣的母親扔下吸塵器出去,那就意味著有什么更加麻煩的事情必須先收拾干凈。

吸塵器被扔在走廊里,無端顯出苦悶的模樣,令人隱隱不安。高志關(guān)上玄關(guān)的門,打開頭頂昏暗的黃燈。一根黑色的電線從吸塵器后部筆直伸出來,緊繃在臥室門上。電線末端卡在門的上沿,翻過房門,消失在臥室里。臥室里有什么東西扯住了電線,那力道似乎極強,讓吸塵器的后部微微抬起,半懸在空中,像是被夾住尾巴的老鼠。

高志輕輕放下書包,脫掉鞋子,輕手輕腳走到臥室門口。因為吸塵器的電線卡在門沿上端,所以他可以透過三厘米左右的縫隙看到里面的模樣。高志看到了母親的右手。它軟綿綿地垂在黑暗里,一動不動。母親的后背在里面靠著門,電線緊緊夾在兩者之間。

高志仿佛早已知道這一天會來臨。吸塵器的電線似乎早在多年前便已經(jīng)纏上了母親的脖子。爛醉如泥的父親跨坐在仰躺的母親胸口,紫黑的形象像是在向深洞內(nèi)窺探,口中卻無比平靜地念咒般重復(fù)著:“以死謝罪,以死謝罪,以死謝罪……”那咒語一滴滴積攢在母親心里,終于越過邊緣,滿溢出來。高志呆呆站了半晌,沒能伸手去開臥室的門。

“喂,快回來……”詩織一邊說,一邊開玩笑似的在他眼前揮手。這一幕似曾相識。無論時間場合,高志總會突然間陷入自己的思考,就像掉進了洞里。這是他很早以前就有的老毛病。

“嗨,我回來了。什么?說了什么?”高志笑著問。

詩織指了指高志的空杯子問:“還喝嗎?”

“啊,再喝一杯就夠了,”高志說著話站起身,“幫我點下單。我去趟洗手間。泰介也去嗎?”

泰介不耐煩地搖搖頭,嘴里叼住吸管,往可樂里吹泡泡。

“啊,真遺憾,就我一個人啊。和兒子一起上廁所,是我常年的夢想……”高志一邊嘟囔,一邊朝廁所走,背后傳來詩織開玩笑的聲音——

“孩子他爸,你那個夢想已經(jīng)實現(xiàn)好多回了。”

站在小便池前,高志忽然抬頭望向左手邊的小窗,一輪傲然挺立的滿月映入眼簾。又來了,高志想。它已經(jīng)遠離了地平線,紅色也被抹去,此刻正放射著一種形容成閃閃發(fā)亮也不為過的放縱的月光,毫不掩飾地盯著高志。在一家四口坐的餐桌旁邊,也能看到那個月亮,但他之前并沒有特別注意。當(dāng)這樣只剩自己一個人抬頭去看的時候,便再次出現(xiàn)了某種難以把握的違和感。在家門前仰望過的月亮,也能在餐館的廁所里看到,這本是平平無奇的事實,卻又似乎并不尋常。高志內(nèi)心深處悄然涌起荒誕的念頭:那是我的月亮,是像影子一樣追蹤著我的月亮。月亮也許本來就是那樣的東西。太陽毫無分別地在每個人頭上升起,但月亮也許是在每個人內(nèi)心的黑暗中升起。

說起來,上一次抬頭看月亮是在什么時候?高志感覺自己好像很久沒有好好看過月亮了。說極端點,哪怕從孩提時代開始月亮就不再升起,自己可能都不會注意到。然而今天不知是怎么了。也許月亮回到了自己心里。

解決完個人問題,高志一邊在洗手池洗手,一邊帶著啤酒的微醺,享受慢慢涌上心頭的自我嘲笑。月亮追蹤我?月亮回到了我心里?我瘋了吧。真是瘋了。

就在這時,背后洗手間的門開了,一個男人從高志身后走過。高志透過洗手池的鏡子看到了這一幕。咦?他心里微微一怔。然而為什么會一怔,他自己也不明白。高志感覺自己像是認識那個人,于是又側(cè)頭看了看替換他站到小便池前的那個男人。四十多歲,中等身材,戴著半框眼鏡,身穿灰色毛衣和休閑褲,顯得很樸素。如果在自己的衣柜里翻一翻,大概能打扮得跟他像是一對雙胞胎。那人的相貌也平平無奇,像是從掉了一地的鼻子眼睛中隨便挑了幾個裝在一起似的,不會給人留下任何印象。換句話說,那就是個隨處可見的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但他身上確實又有某種只有他才有的東西。剛才經(jīng)過高志身后的時候,那東西輕輕掠過高志的內(nèi)心深處。其觸感就像是在逆撫“大槻高志”這個人物的存在一般,讓高志隱隱有些不快。

察覺到那個男人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目光,將注意力轉(zhuǎn)向自己,高志立刻移開視線,開始用手帕擦手,隨后打開門,一邊留意著背后,一邊離開了洗手間。那人身上到底什么地方讓自己掛懷?即使覺得他的相貌似曾相識,按理說也沒什么可奇怪的,因為來這家餐館的人應(yīng)該大部分都是附近的住戶。但高志總覺得并非如此。如果不是這個原因,那到底是為什么?思來想去之間,原本的一點微醺都像沖進了馬桶。如果那人坐在臨近的座位上,就讓詩織看看吧。她可能知道那人是誰。

高志思考著洗手間里見到的那個男人,心不在焉地走向自己家的桌子,隨后他又發(fā)現(xiàn)了一幕頗為奇妙的景象。不知為什么,詩織他們?nèi)齻€都歪著頭看著窗外。那副模樣不像是恰好一起看向了窗外,而像是外面有什么東西,或者發(fā)生了什么,吸引了他們的視線。高志帶著這樣的想法環(huán)顧餐館,發(fā)現(xiàn)看著外面的并不只有他們?nèi)齻€。為什么剛出洗手間的時候沒有注意到呢?不要說正在用餐的客人,就連站在廚房里的員工也都一齊歪著頭望向窗外,像是在盯著什么。死死盯著什么。

高志停住腳步,追隨著眾人的視線向外望去。雖然沒聽到什么聲音,不過估計是店門口發(fā)生了什么交通事故吧。然而他迅速瀏覽了一圈從店里可以看到的區(qū)域,并沒有發(fā)現(xiàn)類似的景象。這些人到底在如此一致地看什么呢?所有人都是微微斜向仰頭的模樣,可是天空中什么都沒有。硬要說的話,只有月亮……

這時候高志忽然意識到,店里一片寂靜,完全聽不到說話聲,也聽不到餐具碰撞的聲音。餐館通常會放一曲背景音樂,然而就連那個都聽不到。這里的所有人,無一例外——甚至連餐館本身——都閉上嘴、停下手,直愣愣地看著窗外。

高志又一次向窗外望去。他望了一會兒,毛刺般的雞皮疙瘩慢慢爬上后背。一輛車都沒有動。不遠處有個十字路口,縣道方面亮著綠燈,然而所有車輛都停在半路,沒有行駛。行人也是一樣。有幾個人在路口等紅燈,卻也和店里的人一樣抬頭看著同樣的方向,一動不動。更滑稽的是,連散步中的臘腸犬都停下了腳步,和人類一樣抬頭看著同樣的方向。

那就像是時間停止了似的。除了自己,還有什么東西在動嗎?他的目光如同撲向世界般飛速掃過。樹。對面的行道樹正在風(fēng)中搖曳。不,不只是樹。窗外的綠植中插了幾支這家餐館的旗幟,它們也在風(fēng)中不停搖擺。所以說時間并沒有停止。高志在松了一口氣的同時,也忍不住笑了起來。時間停止?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呢。不過等一下。如果不是的話,這些人又是怎么回事?為什么都看著外面,一動不動?為什么一句話都不說?

高志跑到詩織身邊,搖晃她的肩膀喊:“喂!”詩織一動不動。她不僅不回答,甚至都沒有看高志一眼。高志更用力地搖晃她,喊了許多遍,結(jié)果還是一樣。她依然坐在沙發(fā)上呆呆地看著夜空,像是靈魂被抽走了似的。高志細看她的臉龐,只見她連眼睛都不眨一下。伸手觸摸臉頰,并不冷。抓起放在桌上的右手,用拇指按住手腕檢查脈搏。脈搏在跳。高志又伸手去搖晃坐在詩織對面的美緒的小肩膀,也同樣毫無反應(yīng)。兩歲大的孩子,本來很難保持安靜,更不會安安穩(wěn)穩(wěn)坐著,此時卻沉默地看著天空,保持著固定的姿勢。高志抓住泰介的頭,試圖扭向自己,但脖子感覺很僵硬,似乎強行扭轉(zhuǎn)就會折斷。

高志決定重新坐到泰介旁邊,冷靜一點觀察三個人視線的盡頭。果然還是月亮吧,只能這么認為。似乎是那怪異的滿月將所有的目光都束在了一起。然而它和平時的滿月有什么不同呢?正因為有某種異常,才會讓每個人都抬頭看那月亮吧。

高志本想再一次直直瞪視滿月,但馬上又移開了視線。如果大家真的是因為看了月亮才變成這樣,那么自己豈不也會變得一樣?他再度端詳三位家人凝固的臉龐,又環(huán)顧餐館,想看看還有沒有其他人有意識,然而沒有看到。目光所及之處,沒有任何活動的東西,這讓高志甚至都不敢呼吸。這是一幅多么可怖的景象。如果有某種立體照片能夠?qū)⑹澜绲囊粍x那原封不動保存下來,一定就是這樣的景象。而那些不小心踏入其間的人,肯定也會感覺難以用言語形容吧。

高志一時間不知所措,不過感覺還是必須去看看月亮。他必須弄清楚敵人的身份。回想起來,剛才他已經(jīng)透過洗手間的窗戶看過月亮,而且離開洗手間之后,也曾經(jīng)好幾次不經(jīng)意瞥過一眼。如果看到月亮就會變成這副樣子,自己應(yīng)該早就變了。高志小心翼翼地抬起頭,緩緩?fù)驖M月,讓它從眼角的余光慢慢沉入自己的視野。這個過程費了半晌時間。那是我的月亮,是在我的夜晚升起的月亮——那種世界之軸戳進自己屁股的感覺開始蘇醒,緩慢而切實。

高志嚇了一跳。月亮似乎在動。它輕飄飄地脈動著,就像夜晚打開胸膛,露出了白色的心臟。不,那是錯覺。如果一直專注地凝視某物,以至于眼中看不到其他的東西,那么不管什么,看上去都會像在脈動,就像臨時有了生命似的。月亮絕沒有在動。所以那是什么?肯定有什么東西在變化。絕對有什么……

對了,月亮是在轉(zhuǎn)嗎?本來在地球上絕不可能看到它的背面,現(xiàn)在它卻正在轉(zhuǎn)過去。看呀,第谷環(huán)形山放射出蛇尾般的純白光條,不停向右轉(zhuǎn)動,轉(zhuǎn)到背后看不見了。緊接著,云海、哥白尼環(huán)形山、雨海、阿那克薩哥拉環(huán)形山,一個接一個地消失了。

旋轉(zhuǎn)終于停止了。月亮完全靜止下來,露出了從未出現(xiàn)過的背面世界,仿佛在說,看啊,這才是我真正的面貌。月亮的背面幾乎沒有海。沒有搗年糕的兔子,沒有提水桶的少女,沒有讀書的婆婆,也沒有砍樹的男人。月亮背面沒有故事,沒有心。那是一個斑駁的白色的荒涼的世界,就像水滴灑在剛剛抄好的和紙上。

高志感到一陣眩暈,仿佛翻轉(zhuǎn)的不是月亮,而是自己的大腦。他不由自主地從夜空中收回視線。那一剎那,他看到了更加異樣的景象。泰介突然轉(zhuǎn)過頭來。不止泰介,詩織和美緒也全朝他看了過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回頭方式讓高志嚇了一跳,就像是整個肉體都是液狀,唯有臉龐像是在上面滑坡般剎那間便轉(zhuǎn)向了自己。

那令人惶悚的動作像是強行把人類的關(guān)節(jié)掰回原位,幾乎引得高志作嘔。與此同時,所有的存在都在剎那間恢復(fù)了動作,現(xiàn)實轟然作響。剛剛還寂靜無聲的店里,親切的交談聲、餐具的碰撞聲、舒緩的背景管弦樂,突然間化作一體,仿佛帶著幾分急切般轟然作響,厚重地蓋住了耳朵。高志被這世界的劇烈顛簸高高拋起,一時間只覺靈魂都飄浮起來。

服務(wù)生微笑著從身邊走過,手里提著一籃剛剛烤好的面包。坐在背后的老婦人在說:“上次去了孫子的運動會,果然是做廣播體操……”窗外縣道上接連駛過兩輛公交車。剛才那是怎么回事?自己坐在原位做了個夢嗎?高志驚訝地仰頭去看夜空。還是滿月,依然沒有搗年糕的兔子。天真的童話消失不見,月亮的背面依然冷冷地俯視著自己。不是夢啊……或者自己還在夢中?醒了又醒,卻還是在夢中……

“那個……”眼前的詩織終于開口了。

大約是發(fā)現(xiàn)丈夫的樣子有些不對勁吧,她一臉困惑地皺著眉。但她畢竟能說話了。世界確實回來了。

“嗯?什么?”高志問。

“您是哪位?”詩織小心翼翼地說,“那個位置,是我丈夫坐的……”

“哎?”高志驚訝的聲音帶著淡淡的笑意,“什么?這次在玩什么游戲?”

高志露出殷勤的笑容望向身邊,卻見泰介也抬著頭,一臉混合了困惑和膽怯的表情,看看自己又看看詩織。那僵硬的神態(tài)和眼眸中看不到絲毫調(diào)皮。至于美緒,則是緊抿著嘴,死死盯著高志,像是要從心中把高志的存在拒之門外。那種反應(yīng),和平時陌生人、特別是不認識的男性靠近時一模一樣。

“不,不是玩什么游戲……”這回詩織的聲音也超越了怪訝,帶上了拒絕與恐懼在喉嚨深處彼此推搡的壓抑,“我丈夫去了洗手間,馬上就會回來……而且這個位置是我們一家人坐的……您怎么,突然?”

“哎?”高志剛開口,便說不下去了,連似有似無的笑容也僵硬得仿佛開始咯吱作響。

詩織眼神冷峻,像是放下了鐵柵欄。她竟然能做出這樣的表情,這讓高志大為震驚。剛才最后那個“您怎么,突然?”的語氣,也帶有高志從未聽過的、斬釘截鐵的聲響。很難認為那是演技。或許是為了尋找丈夫,她回頭看了一眼洗手間的方向,大約是因為沒有找到,便又回頭盯住自己。那或許正是面對突然闖到家人座位里來的陌生男人,拼死保護兩個孩子的雌獸的眼神。

如果自己不是“丈夫”,那自己到底是誰?高志望向泰介對面的窗戶玻璃,那上面映出自己浮于夜色的身影,正是戴眼鏡的四十三歲大學(xué)教授、傍晚新聞的評論員,大槻高志。兩頰深陷,胡子拉碴,嘴角和下巴都是黑沉沉的,比自己想象的更加蒼老,不過那失望一如既往,自己還是自己。店里的景象都在玻璃里亮堂堂地映照出來,唯有自己的身影像是從夜晚一側(cè)混跡進來似的,憔悴、陰沉而暗淡。

詩織顯得很惱火,她舉起手,開始呼叫店員:“對不起——”高志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中途猶豫了一下自己為什么要站起來,不過還是站起了身,然后向舉著手的妻子追問:“詩織!你是詩織吧!”

高志本想喊“老婆”,但至今為止他從沒有這么喊過詩織。“親愛的”“夫人”這些更加陌生的詞也出現(xiàn)在喉嚨里,但高志猶豫了,仿佛一旦這么喊,與詩織的隔閡就坐實了似的。在二十多年里,高志從來只用“詩織”喊她,就像用一個詞便能擁抱她的存在。然而現(xiàn)在的高志卻沒有能夠呼喚詩織的詞語,只能無奈地指著那個女人的胸口問:“你是大槻詩織吧?”

詩織猛地轉(zhuǎn)過頭來,難道是熟人?她的表情像是在記憶深處搜索。那視線在高志身上逡巡了半晌,終于疑惑地問:“我們在哪里見過嗎?”

高志在內(nèi)心深處靜靜地重重嘆了一口氣。到了人生的這個階段,該說在哪里見過才好呢?二十多年前的輕音樂會包廂里?每次醒來的床上?幾乎每晚都在自家的玄關(guān)前?或者是此刻也許依然在仰望月亮正面的另一個世界……

大約是注意到了詩織的呼喚,或者是嗅到了沖突的氣息,經(jīng)理小野用眼神攔住其他員工,自己走了過來。也許是太過疲憊,小野總是臉色蒼白,帶著一雙死氣沉沉的眼睛,不過至少在店里的時候,他還是成功地扮演著敏捷高效的人。有那么一剎那,高志心中涌起一線希望——這一位肯定在電視上見過我——但并沒有什么信心。連自己的家人都忘記了自己,一位連朋友都不是的餐館員工又怎么會記得呢?

小野站在詩織面前,夸張地揚起兩邊的眉毛,像是在說“有什么問題嗎”,不過只是說了一聲:“請問……”詩織還是帶著一副無法確定有沒有在哪里見過高志的表情說:“嗯……這個人突然坐到了我們的座位上……”

小野以暫且安撫不安的動作用力點了點頭,瞥了一眼高志,然后問:“對不起,兩位認識嗎?”他觀察著兩個人的神色,像是在同時詢問詩織與高志。詩織正想回答什么,高志打斷了她:“小野先生……”他搶先喊出男人的名字。就像緊緊依靠著那個名字似的。

“您認識我,對吧?我們一家四口經(jīng)常來吃飯的,在您店里……”

小野看看高志,看看詩織,看看孩子們,最后又煞有介事地重新看看高志,隨即露出少許愧疚的神色,羞愧地低頭道歉:“對不起……客人您的相貌,我一下子……大槻先生的家人確實經(jīng)常來本店……”

“所以我就是那個大槻啊!我是大槻高志!”高志粗魯?shù)睾傲似饋恚闹猩鹋穑碇情_始因這瘋狂的事態(tài)瓦解。

這到底怎么回事?出口到底在哪里?會不會緊接著他會突然醒來,貼到旁邊睜開惺忪睡眼的詩織胸口,一邊說“做了個可怕的夢……”一邊摩擦臉頰撒嬌?然而眼前的詩織卻一臉厭惡地搖著頭,大約是因為高志厚顏無恥地宣稱自己才是那個大槻高志、是她的丈夫吧。店里各處的客人都開始不耐煩地朝這邊看。泰介皺起眉頭,在旁邊怔怔地看著大人們的互動。美緒終于哭了起來,一邊喊著“媽媽!”一邊在沙發(fā)上朝詩織的方向爬去。詩織抱起美緒,將她緊緊摟在胸口,就像高志夢想自己被她對待的那樣,開始輕撫美緒的后背。

然后更大的打擊到來了。“怎么了?什么情況?”剛才在洗手間見到的戴眼鏡的男人一邊問,一邊向詩織那邊走過去。

“誰知道!”詩織憤憤地答道,“一個奇怪的家伙,突然坐到那邊的座位上,真是……真是太惡心了……”

她的話里帶著一種親昵,像是在嗔怪丈夫沒有在該出現(xiàn)的時候出現(xiàn)。男人困惑地望向高志。兩個人的視線剎那間相遇。高志只覺得視線上發(fā)生了什么像是同極相斥般的現(xiàn)象。原來是這樣嗎,高志想。

他仔細打量那個人的相貌。體格和自己相差無幾,至于服裝、發(fā)型乃至眼鏡,更是異常相似。然而所有一切都有些許差異。那些細微的差異積累起來,兩個人便明顯成為兩個不同的人。但如果這世上存在兩個可以互換的人,那必定就是這兩個人。剛才在洗手間里會讓高志感覺不對勁,肯定是因為那疏離與親切感奏響的宛如不和諧音般的東西,就像是在聽自己聲音的錄音一樣。

男人像是心懷歉意似的,用無比溫柔的動作輕撫詩織的肩膀。看到那一幕的剎那,高志感覺自我的核心仿佛被某種他不愿稱之為嫉妒的未名激情撕裂,不由得繃緊了身子,恨不得撲過去扭住男人的手腕,貼在他耳邊怒吼:“詩織是我的女人!”不僅是詩織。泰介、美緒,現(xiàn)在都成了這個男人的所有品。高志的腳向前踏出半步。就在這時,小野站到他面前,像是阻攔他似的,用安撫的語氣說:“客人……先不要在這里說,去那邊細談可以嗎?”

高志盯著小野的眼睛。小野的眼角聚集起諂媚的細紋,然而在那渾濁的眼眸深處,卻沉淀著不知如何將失去理智的麻煩客人請出去的憂愁。決定已經(jīng)做出了。被世界排斥出來的人是我。世界把我一個人彈出來,緊緊閉環(huán)。但我被彈到了哪里?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高志又一次抬頭仰望夜空。時值仲秋,或許是因為一直視作目標(biāo)的獵物徹底掉進了陷阱,翻轉(zhuǎn)的滿月愈發(fā)釋放出倨傲的光芒。

高志當(dāng)然不會被世界徹底驅(qū)逐出去。

“你在那兒做什么?”

背后傳來一個聲音。

那是一個沙啞的女性聲音。高志并不認為那是在和自己說話。但小野揚起眉毛,用探尋的神色看著高志。高志回過頭,只見后面站著一個女人,看上去四十多歲,下巴和鼻子都是尖尖的,端正而嚴肅的五官像是雕刻出來的一樣。她衣著艷麗,皮膚黑而粗糙,眉毛細細吊起,雙唇單薄,眼神銳利。所有這些都不是高志喜歡的類型,但最令他不快的還是化作陰霾籠罩在對方眉宇間的、如同含混的受害者意識一般的東西。不過,完全相同的陰霾此刻或許也已經(jīng)扎根在自己的眉間了吧。

女人直直盯著高志的眼睛,然后焦躁般地環(huán)顧四周問:“怎么了?發(fā)生了什么?”隨即又將視線落回高志身上。那更像是困惑而不是憤怒,但那模樣又令高志感覺,無論令她困惑的是什么,她都不可能成為自己的隊友。

“啊……您兩位認識?”小野問。

高志不認識這個女人,但她以一種明顯認識高志的態(tài)度闖了進來。既然剛剛還圍坐在同一張桌子旁的三位家人突然和陌生男人成了一家,那么突然出現(xiàn)的不知來歷的女人自然也有可能變成自己認識的人。

高志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小野,于是擺出可以任意解讀的曖昧表情,若無其事地望向女人。染成棕色的長發(fā)、閃閃發(fā)亮的紅褐色皮夾克、帶有隱約閃粉的淡粉色口紅……處處透露出女人不言放棄的意志,卻也有一種日暮途窮般的感覺,像是在苦苦維持某間小小的店鋪或者公司,充滿精力又深知世事的艱辛。“我還在想你躲到哪兒去了,怎么跑到這里?這些人,你認識?”她一邊用沙啞的聲音說著,一邊走過來,用骨節(jié)凸起的拇指比了比詩織她們。

女人若是提挎包還行,但提這家店的塑料袋就比較尷尬了。餐館入口附近有個面包區(qū),銷售餐館后面的工坊里烤的面包。也就是說,這個女人在那里買了面包,但結(jié)完賬轉(zhuǎn)身一看,一起來的男人——也就是高志——不見了蹤影。當(dāng)她環(huán)顧周圍想看看高志是不是去了洗手間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他在餐館里面閑逛。就是這樣的感覺。

“嗐,要說認不認識的……”高志含糊應(yīng)了一句。出去吧,他想。總之先和這個女人一起離開這里。

女人又看了看詩織她們,神色間還是難以釋懷的樣子。當(dāng)她看到新成為一家之主的男人時,驟然露出驚訝的表情,欲言又止般地偷偷看了看高志的臉色。不知什么緣故,這個女人似乎對剛剛降臨的這位冒名頂替者的相貌很熟悉。

高志無視了她的反應(yīng),拍了拍女人的上臂,小聲說:“行了,走吧。”聽到這話,小野可憐的表情立刻明亮起來,就像某處的開關(guān)被按下了。

準(zhǔn)備離開的時候,高志回頭又看了自己的家人一眼。詩織依然抱著美緒,用一種近乎輕蔑的表情看著自己。高志完全不知道她還能有那樣的眼神。他也和泰介視線相交,但泰介立刻移開了視線。美緒則是根本沒有看自己。高志像是要將所有思緒扯斷似的轉(zhuǎn)頭向前,一種拋下人生就此逃走的感覺頓時從背后撲上來。如果把詩織她們從我身邊帶走,我還剩下什么?什么都不剩。高志感覺自己只剩下一個空殼,他離開座位,拖著空蕩蕩的軀體走了出去。

然而他的思緒太混亂了,事態(tài)也太混亂了。他只想一個人待著,冷靜地想一想自己身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他想仔細地思考清楚。女人從身后蹬蹬蹬地追趕上來,在他耳邊小聲說:“嘿,剛才那個人……”高志充耳不聞,快步走過面包區(qū),穿過自動門,來到店外。雖然出去也無處可去,但總之先出去。來到人行道上,他突然站住回頭,終于和那個陌生女人面對面了。

“我說,剛才那個人難道就是……”

高志抬手阻止女人的重復(fù),逼問般地說:“你認識那個人?”

女人倒吸了一口氣,眼中閃過緊迫的神色,像是在奇怪“這家伙到底怎么回事”。高志無視她的神情,追問道:“回答我。你認識他嗎?那家伙是誰?”

“就是那個……”女人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了一聲,像是被高志的氣勢壓倒了似的,然后又以一種懷疑高志是否神志清醒的語氣繼續(xù)道,“哎呀,不是你說的嗎?有個同名的人上了電視……好像是新聞還是什么來著……”

“同名?我和他?”

“怎么,真忘了?這話你說過好多次啊……你說那家伙和你同名同姓,連歲數(shù)都一樣,讓你很不舒服……”

“那家伙,難不成是那個誰……那個,S大學(xué)的教授?出過書的那個?”

“大概是吧……而且你不是說過嗎?你曾經(jīng)從K站送他回家。后來看到電視,說肯定是他。你真的忘了?你沒事吧?”

“送回家?怎么送?”

“你怎么搞的……”女人終于忍不住笑了起來。那是習(xí)慣于嘲笑他人的人所特有的、令人厭煩的笑。

然后她說:“當(dāng)然是開出租車啊。”

“出租車?”

高志一下子愣住了。那個人是大學(xué)教授,自己是出租車司機?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打開錢包,抽出駕駛證。照片確實是自己。臉上的表情像是泡在福爾馬林里似的,了無生氣。看起來既像耿直的出租車司機,也像大學(xué)教員,又像正打算駕駛出租車沖進人群如同收割稻子一樣鏟倒眾人的家伙。駕駛證上寫著“姓名 大槻高志”。高志不由得松了一口氣。至少沒有連名字都被搶走。然而原籍雖然一致,住處卻不一樣。“K市西本町3-2-203”。說到西本町,高志腦海中浮現(xiàn)出在K站西側(cè)雜亂無章鋪開的住宅區(qū)。“203”意味著是公寓住宅吧。高志剎那間想到他或許是和這個女人住在一起,但又隱約感覺并非如此。這個女人的態(tài)度還沒有熟稔到那種程度。

在寫著“種類”的欄目上記載著“普二”字樣。高志感覺自己第一次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這種地方看,它應(yīng)該是“普通汽車第二類駕駛資格”的簡稱吧。“二類”欄目的獲取日期是“平成16年9月12日”。十一年前。真是個惡劣的玩笑。和老爸一樣的出租車司機……但如果真要這么說,那所有這一切本來就都是惡劣的玩笑。

高志從駕駛證上抬起頭來。女人以一種“所有都一團糟”的模樣抱起胳膊,夸張地嘆了一口氣。高志很想知道這個女人是自己的什么人,但又不敢直接向女人提出這個問題。這固然是不想讓她懷疑自己是否正常,也是因為不想不小心傷害到她。如果正在交往的男人某天晚上突然一臉嚴肅地問“你是我的什么人,你到底是誰”,那不管是誰都會感覺很受傷吧。

這個女人已經(jīng)散發(fā)出太多的困惑與煩躁的氣息,簡直到了伸出手就會被刺傷的程度。和詩織她們一樣,這個女人身上也看不到一絲表演的模樣。一定是個討人厭的女人吧。永遠只會尋找他人的缺點,撒起謊來連眉頭都不皺一下,從不道歉,只會說自己被傷透了,所以不會再相信任何人。她肯定就是那樣的女人吧。有過出軌的經(jīng)歷,還不止一兩次。婚姻很失敗,也沒有孩子。從認識男人的那天起,就存著不信任的念頭,以免受到傷害。待到分手的那一天,則會冷笑著說果然如此,肯定就是那樣孤獨的女人。高志仿佛看到所有這一切都刻在女人干枯的皮膚上。

如果能和這個女人坦誠交談,而她告訴自己她已經(jīng)和出租車司機大槻高志交往了十年的話,那這十年一定與大學(xué)教員大槻高志和詩織她們共同生活的十年一樣真實。世界就是這樣的。這個篤定的想法突然間涌上心頭。相反而又同樣真實的兩個人,在夜晚的街頭擦肩而過。這樣的事情差不多每天都會在全世界的各個角落上演,不是嗎?

“是啊……”高志一邊收起駕駛證,一邊說,“沒錯。剛才那個人確實坐過我的出租車。我這是怎么了……”

女人的表情緩和下來,但似乎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無力地說了一聲:“大概吧……”她的神情有種莫名的落寞。不知怎的,高志感覺自己像是虧欠著這個女人似的,這是令他意想不到的心境變化。從剛才走出餐館的洗手間算起,過去了多久?十分鐘?十五分鐘?最多也就是這點兒時間吧。奇妙的是,高志的腦海中已經(jīng)閃過了這樣的念頭:自己已然陷入困境,家人也放棄了自己,自己是被這個女人撿回來的。盡管如此,高志卻連這個女人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說,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可能有點奇怪吧……”高志試探著問,“你喜歡自己的名字嗎?”

“哎?怎么突然問這個?”女人有點發(fā)愣,歪了歪嘴唇笑了笑。

“嗐,就是突然想到的……也沒什么原因……”

“你確實有點怪呀,從剛才開始……我的名字?唔……雖然也算不上特別喜歡,不過幸好不是優(yōu)秀的‘優(yōu)’。雖然讀音相同,但還是表示黃昏的‘夕’字更像我的感覺……”1

“嗯……”高志點了點頭。這個女人確實更適合夕子這個名字,“是吧。至少你不是‘朝晨’的感覺。”

女人似乎有點享受男人跳躍的話題,反問道:“你呢?”

“我?我不喜歡啊。完全名不副實。”

高志感覺這樣的話自己說了不止一兩次,同時也像是習(xí)慣般地用鼻子哼出自嘲的笑。

“沒關(guān)系……”女人說,“我有個朋友叫歌子,但是唱歌完全找不到調(diào)。誰都會被她帶偏。”

高志正要笑的時候,女人突然抬起頭說:“啊……是滿月呀。”

高志一驚,像是被月亮舔了一下脖子似的回頭去看。此時的滿月已經(jīng)沒有隔在玻璃后面,而是以一種仿佛在同一個房間里呼吸般的模樣肆無忌憚地俯視著他。曾有片刻,滿月的念頭自他腦海里消失得無影無蹤。不知怎的,他竟忘記了剛剛奪走自己人生的滿月,沉浸在與陌生女人的閑聊中。

高志像是從睡夢中驚醒似的,重新打量起這個女人。我為什么要站在夜晚的街頭,和這樣一個世故的女人閑聊呢?就算一百個這樣的女人加在一起,也比不上詩織的一根手指……但話說回來,這個女人剛才為什么會提到滿月?她怎么看也不像是喜歡月夜的敏感女性。高志忽然感到奇怪,若無其事地偷窺女人的神色,然而絲毫看不出她的心里裝著任何關(guān)于滿月的內(nèi)容。就連現(xiàn)在看到的是月亮的背面這件事,似乎也沒有絲毫察覺。

高志下定決心,對女人開口道:“有件事想請你幫忙……”說到一半,高志的話音迅速降了下去,大約是出于不安吧。

意識到高志的態(tài)度再次變得僵硬而疏遠,女人也再次緊緊皺起了眉頭,就像額頭上燃起了黑色的火焰。高志移開視線,繼續(xù)說道:“突然說這種話有些抱歉……但你先回去吧,不要管我。”

說話間,高志感覺自己要拜托的事情似乎比想象的更為超越常理:“我……感覺有幾句話必須和剛才那個人說一下。”

“什么?你想干什么?”女人的語氣變得更加尖銳。

“所以說,不要,管我……”高志重重地切開句子,將一個個詞排在女人面前,“今天你先回去。求你了……”

“什么?先說好,我討厭惹事。”

“所以我說,不要管我,你先回去……不過我不會惹事的,你放心……”

女人又抱起胳膊,煩躁地咬了咬嘴唇,緊緊閉上嘴。這個女人肯定這樣冷冷地看過無數(shù)次躺在自己身邊的許多男人,也曾這樣冷冷地看過我。至少那就是女人所生活的世界吧。高志一邊這樣想著,一邊默默地看著她的眼睛。月光下,兩個人就這樣互相瞪視了半晌。

終于,女人一臉憤然地伸出右手。剎那間高志幾乎犯下愚蠢的錯誤,以為那是要和自己握手,不過看到她的手指微微活動,這才意識到那是要求自己給她什么東西。高志問:“什么?”女人生硬地說:“鑰匙。”

什么鑰匙?高志心里暗忖,伸手在夾克口袋里摸索。他以為這個女人是讓自己馬上把她住處的備用鑰匙之類的東西還給她,不過手指觸到了一個方形的遙控鑰匙,才明白說的是汽車。他把那東西拿出來,是以前從沒見過的鑰匙。這是自己的,還是女人的?高志心中涌起疑問。不過此時此刻,只要能趕走她,其他都無所謂。

交出鑰匙,女人無言轉(zhuǎn)身,惡狠狠地踩著高跟鞋,走向餐館的停車場。高志不自在地跟在后面,心想自己原本肯定和這個女人約好了。如果就這樣跟著她去的話,可能會發(fā)現(xiàn)汽車后座上放著兩三瓶一起選好的紅酒,走進房間,說不定還有女人親手做的飯菜在等著。而女人手里提的面包店袋子里可能裝著奢侈的烤牛肉三明治,那將是他們明天的早餐。想到這里,高志仿佛能回憶起女人那個自己從未見過的房間,甚至她那自己從未撫摸過的肌膚的觸感。那樣說不定也不錯吧。如果放棄當(dāng)一名大學(xué)教員,自己也許就會過上這樣的生活。然而那樣不行。當(dāng)然不行。

女人按下遙控鑰匙上的開鎖鍵,打開駕駛座的門。那是一輛法國的小型車,顏色如同口紅般鮮紅,前臉就像正該是這個女人的車一樣嚴厲。車門在高志面前狠狠關(guān)上。發(fā)動引擎的時候,女人透過玻璃看了高志一眼。她在憤怒之上貼了一層薄而脆弱的無動于衷。高志露出很抱歉的表情,舉起右手,微微點頭。他本打算小小地道個歉,但事實上,這應(yīng)該也是對再也不會相見的道歉。剛在十分鐘前相會,然后數(shù)年時光成為過去,迎來分手。汽車在對此一無所知中發(fā)動,駛向另一個方向。高志出神地盯著那個悶悶不樂的背影,直到女人開出停車場左轉(zhuǎn),混入車流之中。

高志快步走在夜晚的道路上。走向自己的家。更準(zhǔn)確地說,是走向本該是自己家的地方。也許現(xiàn)在那幢房子的門上掛著“森本”“溝口”之類毫無關(guān)系的他人的名牌。那個大槻高志就算住在這一帶,也可能在別處買了房子。那樣就沒辦法了。應(yīng)該躲在餐館外面,等詩織她們出來,悄悄跟在后面的。然而他們已經(jīng)面對面見過自己,又認為自己是個行事不合常理的人,看到自己跟在后面,怎么可能不起疑心呢?

月亮宛如等待獵物一般冉冉升起。那確實是自己的月亮。除了自己,誰都不知道月亮轉(zhuǎn)到背面了。孩提時代讀的太空圖鑒中解釋過,月亮的形狀中心和重心之間有細微的偏離,兔子所在的一側(cè)質(zhì)量更大,在地球的牽引下保持穩(wěn)定,就像不倒翁不會翻倒的原理一樣。如果那是真的,那么此刻自己看到的又是什么?上大學(xué)的時候,高志從輕音樂社團的前輩那里借過平克·弗洛伊德的CD《瘋狂》,原題好像就是“The"Dark"Side"of"the"Moon”?換句話說,月亮背面蹲守著瘋狂。答案就在兩者之間。那“瘋狂”要么在自己這一面,要么在世界那一面。

高志后知后覺地在這個問題上越陷越深。無論瘋狂在哪一面,為什么自己沒有痛不欲生地哭喊起來呢?為什么沒有質(zhì)問那滿月,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到底對自己做了什么,到底為什么會有這么荒謬的事呢?自己臥薪嘗膽之后才終于構(gòu)建起的美滿人生,現(xiàn)在被一下子徹底掀翻。為什么自己還是心平氣和地走在這里,就像是完全明白偶爾也會發(fā)生這樣的事呢?就在三十分鐘前,自己還是一位小有名氣的大學(xué)教授,正和深愛的家人在外面享受悠閑的用餐時光,為什么突然就變成了這樣一個出租車司機,老實地獨自走在路上?難道是因為墜落太過突然,斷崖又太過深邃,真正的沖擊還需要一點時間才會到來?

不,這當(dāng)然也是一個原因,但并不僅僅如此。一定是因為自己沒有把這當(dāng)成多重大的問題。這樣的情況不可能一直持續(xù)下去。明天會有明天的月亮升起。肯定會像剛才那樣,整個世界再次停止運轉(zhuǎn),變得如同蠟像館一樣,然后又恢復(fù)到原來的樣子。至于其間的回憶,等自己醒來時,就會變成某種無法消化的東西,在回憶的角落里慢慢褪色、掩埋在塵埃中,就像重如巖石的老婦人騎在肚子上,或是被外星人擄走后往鼻子里埋了什么東西。

然而真會如此嗎?如果明天升起的還是同一個月亮呢?如果后天、大后天都是那樣呢?如果這瘋狂根本沒有出口呢?不愿去想。不能去想。但又忍不住不想。

這么說來……高志摸了摸上衣口袋,找到了手機。那是一部從未見過的紅銅色翻蓋手機。看了看電話和短信記錄,除了“營業(yè)所”和“增本夕子”之外,全是毫無印象的名字和號碼。通訊錄本就寫得潦草,其中能回憶起面容的似乎只有夕子一個人。剛剛決定從此分道揚鑣的女人,忽然間仿佛成了粗壯的救生索。

如果現(xiàn)在停下腳步,給她打電話,那會怎樣?高志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這樣的場景:自己轉(zhuǎn)過身,沖進女人的屋子,跪倒在地告白說“我要告訴你一件難以置信的事,所以請你一定要從頭到尾聽完,中間不要打斷我”,然后全心全意、懇切諄諄地將自己真正的人生講述出來。自己講得無比細致入微,比任何偉大而充實的人生更甚。女人的嘴角起初掛著嘲諷般的微笑,隨后漸漸地繃緊起來。一開始似乎毫無邏輯的夸夸其談,在自己奮力的講述中編織出真實的細節(jié),甚至連眼眸的光芒都被描繪出來,因而終于帶上生命的色彩。最后女人無力地搖著頭說,難以置信。那語氣完全是在說“我相信”。隨后女人伸出手,溫柔地撫摸自己的臉頰。自己也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抱住女人……高志為自己的想象戰(zhàn)栗不已。

幽靜的住宅區(qū)里有一幢熟悉的房子。車棚里停著一輛陌生的白色小面包車,三年前高志買的也是同樣的白色面包車,只是品牌不同。高志定了定神,去看門牌,上面寫的是“大槻”。雖然那是一塊陌生的不銹鋼名牌,還是讓高志姑且松了一口氣。既然姓名一樣,那么自己還能奪回這個家、奪回家人……毫無根據(jù)的希望悄悄抬頭。

那是一幢輕鋼結(jié)構(gòu)的二層小樓,后面還有十平米左右的小院。小樓是建了十二年的二手房,不過請了大學(xué)時代的朋友、現(xiàn)在的一級建筑師來看過,說是一幢不錯的房子。至少應(yīng)該不會在可能到來的南海海溝地震中變成一堆瓦礫。建筑面積一百一十九平方米,詩織也很喜歡,說火災(zāi)討厭這個數(shù)字。她不相信算命,卻有些莫名靈驗的預(yù)言。她性格踏實,要求不多,但會全力守護自己的一方天地。至于高志,他覺得女人喜歡的房子就是好房子。雖然不算大,西洋風(fēng)格的馬賽克外墻看起來也有些廉價,但對高志而言,這座房子絕非微不足道,而是人生中的一座勝利的殿堂。直到剛剛……

推開鋁制的黑色大門,來到玄關(guān)的門前,高志從口袋里取出鑰匙。鑰匙圈上多了一把陌生的鑰匙,大學(xué)研究室的鑰匙消失了,但不知為什么還有家門的鑰匙。高志一路上翻來覆去看了好幾次這把鑰匙,不管怎么看,都覺得它是家門鑰匙。它真能打開房門嗎?高志半信半疑地把它插進鑰匙孔,結(jié)果非常順滑,像是被吸進去似的。接下來看看能不能轉(zhuǎn)。轉(zhuǎn)了。玄關(guān)門真的開了。這里的確還是自己的家呀,欣喜涌上心頭。看來那個滿月也有疏忽啊。

如果詩織真的住在這座房子里,他們應(yīng)該很快就會從餐館回來。自己只有不到三十分鐘的時間。高志也不知道自己走進這座房子是想做什么,但也不明白為什么對于踏進自己的家門如此猶豫。不對,“踏進”這種說法就是錯的。自己只是回來了而已。回到自己的家。

高志轉(zhuǎn)動玄關(guān)的門把手,一邊提防里面會不會突然躥出看家狗,一邊慢慢地拉開門。什么都沒有躥出來。一排陌生的鞋子,一個陌生的鞋柜。他輕輕關(guān)上身后的門,扭上門鎖。一片完全不似自己家的冷淡昏暗貼在肌膚上,令人窒息。通常情況下,高志總是摸索著打開玄關(guān)的燈,此時他卻猶豫了,甚至對自己生出幾分氣惱。因為他擔(dān)心,本來無人的家里忽然亮燈,說不定立刻會有人報警。

猶豫了一下,高志沒有脫鞋,踩上了地板的邊框。他的打算是,如果察覺到詩織她們回來的跡象,自己就從后門逃去院子里。雖然沒人會聽見,但高志還是躡手躡腳地走在走廊上。小時候,穿好鞋子才發(fā)現(xiàn)忘帶東西的時候,他經(jīng)常這樣穿著鞋子溜回房間。高志打開樓梯下面的收納間,不出所料,門背后掛著手電筒。看來冒名者的想法和他一樣。他打開開關(guān),雪花般潔白的LED光照亮了天花板。

走進客廳,僅僅用光掃了一圈,違和感便撲面而來。地毯不同,窗簾不同,桌子不同,電視不同,沙發(fā)不同,一切都不同。但這些東西當(dāng)中沒有一樣令他無法忍受,全都是自己也可能因為當(dāng)天的心情而選擇的東西。如果品位完全相反,以雜亂無章的惡趣味陳列出來,那可能倒會有種耳目一新的感覺,然而不同之處太過微妙,反而奏響了更加令人難以接受的不和諧音。

高志照亮排在餐具柜上的相框。都是泰介和美緒的照片。光是看到這些,高志就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只有一張拍的是一家四口。高志立刻意識到它是在哪里拍的。福井的恐龍博物館。長椅上坐著一尊身穿白大褂的恐龍像,一家四口排在旁邊。那是請路人幫忙拍的。肯定是剛剛過去的暑假吧。詩織、泰介,連美緒都笑得很開心,臉上沒有一絲陰霾。然而高志依然不在那上面。餐館里見到的那個男人隨意將手搭在詩織和泰介的肩膀上,毫不掩飾地笑著,就像在說“怎么樣,我把你的一切都搶走了喲”。高志意識到自己并不是被突然擊倒的,而是承受著緩慢而切實的傷害,就像尖刀慢慢刺入靈魂的核心一樣。盡管挽著的不是高志,詩織也在笑。盡管父親不是高志,泰介和美緒也都在笑。

這張照片仿佛在高志眼前緊緊關(guān)上了巨大的城門。高志感覺到好像有什么東西變得更真實了。剛才在餐館看到四個人的時候,還想過他們也許不過是剛剛組建起來的假面家庭。然而和此刻自己心中的真相相比,這張照片更為確鑿、更為真實、更具有說服力。高志所持有的東西,說到底只有記憶。而且那是與其他人的記憶都格格不入的、如同全然孤絕的小點般的記憶。月亮上真的有什么搗年糕的兔子嗎?誰會相信那種幼稚的童話故事呢?就算到了明天,也不會升起明天的月亮。明天、后天,升起的都會是今晚的月亮,直至永遠。

高志突然間一陣眩暈,連呼吸都粗重起來。他把視線從照片上移開,花了半晌時間等呼吸平靜下來。一種從未感受過的極度的陰郁開始在胸中翻滾。那像是憤怒,卻又不是憤怒。像是嫉妒,卻又不是嫉妒。像是憎恨,卻又不是憎恨。像是悲傷,卻又不是悲傷。也許它包含了這一切的感情,但依然不夠。那是回溯了漫長歲月所謀劃的深不可測的背叛,是對宣稱長達四十三年的人生無一真實的徹底否定。由此涌出的情感,尚未擁有自己的名字。

高志在餐具柜前茫然站了一會兒,終于又動了起來。他來到走廊,再次打開樓梯下面的收納間。想找的東西馬上就找到了。那是一根末端帶鉤的金屬棒。高志拿起它,走上二樓。在二樓的走廊里照亮天花板,那上面有個長方形的門,通往閣樓的儲藏間。他舉起開關(guān)棒,用鉤子勾住門扣,向下一拉。伴隨著咔嗒聲,門緩緩打開,門內(nèi)有個折疊式梯子,等它伸展開來,梯腳就會搭在走廊上。高志把開關(guān)棒和手電筒放在走廊上,一邊確認這個世界的梯子是否牢靠,一邊往上爬。他伸手拉動閣樓儲藏間的電燈開關(guān)繩,日光燈的純白光線亮花了已經(jīng)習(xí)慣黑暗的眼睛。

等眼睛適應(yīng)了光線,高志繼續(xù)往上爬,頭探進閣樓。閣樓儲藏間的天花板沿著屋頂?shù)钠露瘸尸F(xiàn)出斜面,即使在最高的地方也沒辦法站直身子。閣樓大小約有四疊,里面堆了好幾個硬紙箱,估計裝的都是那家伙的書吧。其他的還有沒扔的衣服、嬰兒床、電風(fēng)扇、行李箱、加濕器、洋娃娃、節(jié)慶裝飾品等等……不過還是留下了足夠容納一個人的縫隙。墻上還有樹脂制的通風(fēng)口,不會因為缺氧而死。

要抓緊時間。詩織她們隨時都有可能回來。高志爬下梯子,拿起手電筒回到一樓,再次打開樓梯下的收納間,這次從里面拿出包裝用的白色塑料繩,然后回到客廳,從餐具柜上的筆筒里抽出剪刀,再跑回二樓。梯子分了三段,高志把塑料繩系在第二段的最下面一級臺階上。他爬上閣樓儲藏間,從上面拉起塑料繩,梯子抬起,順利地折疊起來。以前高志曾經(jīng)和泰介一起從上面收過梯子,試試看能不能關(guān)門,所以他知道可以。

這時候高志突然意識到一件事。必須去一趟洗手間。他回到一樓,坐到馬桶上,然而雖然排了小便,但怎么努力也擠不出大便,只擠出了咂舌。高志決定放棄,沖了水,跑回二樓,把手電筒、開關(guān)棒和剪刀放到閣樓上,自己也爬上去,然后拉起塑料繩,疊好梯子,慢慢關(guān)上儲藏間的門。咔嗒一聲,門合上了。淺淺的寂靜包裹了全身,就像塞住了耳朵似的。躺進硬紙箱中間,自己走投無路的呼吸幾乎肉眼可見地迫在面前,久久彷徨不去。

沒過五分鐘,玄關(guān)外面便傳來詩織她們回來的聲音。高志擔(dān)心光線從門縫間漏出去,于是拉線關(guān)掉了燈。令人窒息的黑暗立刻緊緊抱住了他。他拿出手機打開。屏幕的刺眼光芒讓他瞇起眼睛。沒有電話,也沒有短消息。20點17分。夜晚才剛剛開始。高志擔(dān)心夕子打電話,關(guān)掉了電源。他聽到玄關(guān)門打開的聲音。也許是獨屬于一家人的晚餐被陌生男子打擾了的緣故,回家的氛圍中似乎有種難以形容的陰郁。

很快,高志意識到自己可以分辨出四個人的腳步聲。男人的腳步聲很沉重,讓他想起自己的父親,那聲音讓他很不舒服,就像踩在自己的肚子上一樣。據(jù)說聲音會向上傳播,也許整個房子里的聲音都在朝這里匯集。四個腳步聲四處移動,有好幾次從高志正下方經(jīng)過,每次都會讓高志身體僵硬。最后,四個腳步聲集中到一樓的客廳,從那里傳來熱鬧的電視聲。高志也聽到了說話聲,但只能聽到一點點內(nèi)容。自己到底在做什么?這個自然而然的疑問一直戳在高志的眼前,但他選擇持續(xù)無視。自己無事可做,也無處可去。

一家四口都睡在二樓。夫妻睡在臥室床上,兩個孩子在兒童房里鋪上被褥睡覺。詩織把孩子們哄睡著以后,關(guān)上了平時并不會關(guān)的臥室門,然后只留了一盞床頭燈,輕聲細語,開始了宛如潮水緩緩漲起的性愛。雖然看不到他們,但兩個人的一舉手一投足,都浮現(xiàn)在高志的腦海中,比親眼看到的更顯淫靡和慵懶。兩個人已經(jīng)不再年輕,不再像決堤般唇舌交纏著貪享彼此,也沒有為新的性愛嘗試笑得前仰后合。他們輕柔地、靜靜地愛合,就像是要將無數(shù)次留下的痕跡再度加深些許。

詩織應(yīng)該只有高志一個男人。高志沒有聽詩織說過,不過他是這么認為的。詩織是那種只有處在欲望與愛意相重合的狹小區(qū)域時才會做愛的女人。而那樣的詩織,此刻正與別的男人交合。她呼吸急促,呻吟著,顫抖著。男人的聲音飄在床鋪的吱呀聲與衣服的窸窣聲之上,問女人痛不痛。女人的聲音回答,不痛。男人的聲音問,舒服嗎。女人的聲音答,舒服。那是約定好每一次身體重疊時都會重復(fù)的對話,是二十多年來兩個人之間的儀式。如果說其中存在著某種意義的話,那注定是愛。

高志在黑暗中向上抬起身子,仿佛要將兩人纏繞在耳邊的竊竊私語甩開。那呼吸聲和身體的運動聲現(xiàn)在都像是被剪成人形的黑暗一般安靜。他用手電筒照亮閣樓儲藏間的門,抓住梯子,防止門突然打開,然后撥下搭扣。咔嗒一聲,門微微打開一條縫,停在那里。他豎起耳朵,床鋪還在吱呀作響。

高志抓住梯子,慢慢放下門。門一打開,他便抓著塑料繩,將梯子放下去。每當(dāng)發(fā)出聲音的時候,高志便會停下動作,屏住呼吸,豎起耳朵聽床鋪的吱呀聲。梯子腳搭到了走廊上。高志關(guān)掉手電筒,握緊開關(guān)棒,像貓一樣悄無聲息地爬下梯子。

走廊里亮著小夜燈,泛著暗紅色的光,那顏色令人隱約聯(lián)想到內(nèi)臟。兒童房的門開著,里面也同樣亮著暗紅色的夜燈。高志偷偷望去,兩個孩子的睡姿本該十分奔放,就像在宣稱睡著也不放棄身為孩童的權(quán)利。然而不知為什么,他們今天晚上卻怪異地筆直躺在被褥上,宛如并排的棺槨。

高志離開兒童房前,來到夫妻的臥室外面。緊閉的房門似乎正隨著兩個人的喘息節(jié)奏微微地呼吸。高志握住門把手,慢慢轉(zhuǎn)動。原本認為只是轉(zhuǎn)個把手而已,那把手卻像是十年沒有轉(zhuǎn)過似的,發(fā)出了輕微的咯吱聲。或許是因為專注于性愛,或許是太過投入于彼此的快樂,屋里的兩個人都沒有察覺。高志輕輕一推,門悄無聲息地打開了一指寬的縫隙。高志緩緩將把手轉(zhuǎn)回原狀。

透過門縫,可以窺見兩個人在床上交纏的身影。男人壓在詩織身上,四十歲男人蒼白而丑陋的屁股高高翹著,以一種啃食脖頸的姿勢上下振動腰部。詩織仰面躺著,閉著眼睛,雙手在男人背后游走,像是在用手指撫摸。張開的雙膝左右扭動,在不絕涌來的快感中左突右逃。蒙著和紙燈罩的臺燈散發(fā)出柔和的黃昏色,照亮了兩個人虛弱而夢幻的無毛裸體,連接在一起的陰部則黑黢黢地沉在腥臊的陰影里。

高志用左手輕輕推開門。那動作過于安靜,于是房門像是決定放過入侵者似的閉口不語。一步,兩步。高志踏步前行。然而房間里的空氣似乎在將他向后推,讓他的雙腿不能如愿向前。

高志終于來到了床邊。那兩個人還在繼續(xù)做愛,就像世界馬上就要終結(jié)所以唯有如此似的。詩織緊閉雙眼,眉頭緊鎖,男人的臉深深埋在妻子的脖頸上,耐心扭動著腰部,持續(xù)牽引著妻子漸顯的高潮。男人滿是汗水的后背單調(diào)且缺乏表情,讓高志知道這家伙果然沒有心。有那么一小段時間,他低頭俯看著兩人。那本是他見過無數(shù)次的詩織肢體凌亂的樣子,卻像是在看某個陌生女人的乏味情事。然而無論如何,他們直到最后都在做愛。

金屬制的開關(guān)棒打在男人的后腦,延髓的附近。敲擊肉體的沉悶聲響在臥室里回蕩。那聲音重復(fù)了兩次。男人發(fā)出低低的呻吟,從詩織的身上滾落。詩織驚訝地微微睜開眼睛,看到入侵者的身影,眼睛終于完全瞪開。她的喉嚨里傳出吸氣的聲音。時間戛然而止。仿佛人生中只能發(fā)出一次的真正叫聲誕生于地底,需要好幾秒才能涌上叫喊的咽喉。在那期間,高志把開關(guān)棒扔到地上,推開男人癱軟的身體,跳到詩織身上,跨坐在裸體上,將手伸向喉嚨下面凹陷之處積著汗水的纖細脖子。

一聲從未聽到過的野獸般的尖叫從詩織口中迸出,卻瞬間被切斷。詩織的臉上眼見著泛起紅色,腫脹起來,仿佛馬上就要碎裂開來似的。為了擺脫詩織試圖抓撓臉龐的手,高志扭動身體向后仰去,閉上眼睛,默默地繼續(xù)掐緊。手掌吸在脖子上,就像那里正是漫長旅途的終點一樣,手指仿佛陷進骨頭里。指甲嵌進手腕的手、瘋狂蹬著被褥的腿,都終于用盡力氣。詩織開始漏出溫?zé)岬哪蛞海悄蛞汉芸毂闳缙俨及銤M溢到臥室的地上,漫上摔落在地的男人尸體。高志聽說過,死刑犯需要吊上足足三十分鐘才能確定死亡,所以他一直緊緊掐著,偶爾看一眼枕邊的鬧鐘……

……高志像是把自己從噩夢里拽開似的猛然醒來。意識在空中徘徊了半晌,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什么都看不見。厚重的漆黑沉甸甸地壓在身上,只有自己的呼吸在顫抖。這是哪里?什么時間?高志用手在周圍摸索,手指觸摸到自己的腿、硬硬的地板、紙板箱、然后是一根好像是冰冷金屬棒的東西。那一剎那,高志打了個哆嗦。

這是閣樓儲藏間的開關(guān)棒。記憶一口氣涌來,抓住高志的意識,將之釘在閣樓儲藏間的地板上。自己拿起這根棒子,從閣樓上悄悄溜出去,打死了冒名者,掐死了詩織……原來是夢啊。高志安心地發(fā)出一聲輕輕的嘆息。但是,至少潛入這里并不是夢。是的。自己確實是用這雙腿爬上了閣樓儲藏間。他沒想到自己會睡著,但聽到詩織他們的交媾之后,他似乎在悶悶不樂中睡去了。高志摸了摸眼角,指尖有些潮濕,好像在睡夢中流了淚。雖說是在夢里,但為什么自己會掐住詩織的脖子呢?她脖子上傳來的令人心痛的脈動觸感,仿佛依然如薄膜般貼在自己的手掌上。

隨著震驚逐漸消退,昨晚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再次滲透到高志的心里。月亮轉(zhuǎn)到了背面?冒名者出現(xiàn),詩織他們忘記了自己?會有那么愚蠢的事情嗎?也許是睡著的緣故,繃緊的神經(jīng)松弛下來,讓高志生出愈發(fā)難以相信、愈發(fā)難以忍受的思緒。然而眼下高志恰恰像個小偷似的藏身在閣樓里。而且如果側(cè)耳細聽,確實能在夫妻臥室的方向上聽到陌生的鼾聲,那響亮的鼾聲仿佛正是自己每晚會發(fā)出的。

高志摸索著抓起手電筒,照亮手表。那是四十歲生日時詩織買給自己的光能電波對時手表。2點48分,還是午夜。但不能再睡了。如果做了噩夢,慘叫起來——不,光是打鼾,就很容易讓自己被警察從這里拖下去。

高志支起上半身,用手電筒做照明,無聲地打開旁邊的硬紙箱。里面果然幾乎都是書。專業(yè)相關(guān)的社會學(xué)資料當(dāng)然應(yīng)該都在研究室,小說和漫畫雖然也有,不過大部分還是面向社會大眾普及雜學(xué)用的啟蒙書籍。

高志的目光停在一本小冊子上。標(biāo)題是《“愛國者”在哪里》,作者是大槻高志,腰封上寫著華麗的“八萬冊突破!”等字樣。大約是再版時出版社送的樣書吧。宣傳語的旁邊印著那家伙的照片,眼神中帶著隱隱的挑戰(zhàn)意味。也許只是偶然用了那樣的照片而已,但在高志看來,卻也像是他預(yù)見到了這一對一的瞬間,勇敢地朝自己投來無畏的目光。

底頁上有作者介紹欄。1972年生于神奈川縣。高志出生在千葉,地點不同,但畢業(yè)的大學(xué)和工作單位都一樣。書上寫他畢業(yè)于K大學(xué)社會學(xué)部,現(xiàn)任S大學(xué)教授。還介紹了其他幾本著作,看起來研究領(lǐng)域也很相似。而且根據(jù)夕子的話,他好像也厚著臉皮在新聞節(jié)目里充當(dāng)評論員。換句話說,自從大學(xué)以來的人生,從家人到這幢房子,全都被那家伙搶走了。

不經(jīng)意間,高志想起從前照鏡子的時候囚住自己的某種奇異感覺。那大約是初中時候的事,他沉迷在莫名的幻想里,猜測鏡子中說不定還有另一個世界的時候,忽然意識到,由對面看來,這里豈不才是鏡中的世界?這個微帶寒意的想法令他震驚。當(dāng)對面的自己想要照鏡子的時候,這里的自己也會走到鏡子前面,仿佛全然出于自己的意志。但實際上,是對面的自己搶先一步產(chǎn)生這個想法,那么這里的自己豈不是一言一行都在被對面的自己牽著走嗎?如果對面的人生才是真的,這里的人生只不過是影子呢?自己曾經(jīng)瘋跳著想要把影子從腳下扯掉,但如果自己才是那個影子呢?

那雖然是個愚不可及的想法,但當(dāng)時想不到任何方法來證明它是錯的,而且直到現(xiàn)在也是如此——不,其實現(xiàn)在才更會這么想。如果再想深一點,將鏡子的這邊與那邊換成月亮的正面與背面呢?如果有個影子般的男人在餐館的廁所里不小心踏過了不可逾越的邊界線,而月亮的背面匆忙編造出一個角色,將之緊急分配給那個人,那又會怎樣呢?

高志合上書,輕輕放回硬紙箱,然后關(guān)掉手電筒,跌坐在黑暗里,像是撕扯頭發(fā)般地抱住頭。空氣中彌漫著一連串的嘆息,沉重得仿佛是在地上匍匐,久久不停。

高志覺得自己坐在黑暗里,總算結(jié)束了與睡魔的戰(zhàn)斗,然而實際情況如何,他也并不清楚。雖然每次打瞌睡的時候都以為自己立刻驚醒了,但實際上也可能低著頭睡了五分鐘十分鐘。持續(xù)停留在如同被活埋一般的黑暗里,就連零落的意識到底持續(xù)了多長時間也變得難以確定。不過不管怎么說,快要天亮了吧。晨報扔進郵箱,小鳥在外面鳴叫,清晨的氣息一直傳進了漆黑的閣樓里。

高志熟知的詩織把鬧鐘設(shè)在六點。但這并不是說她馬上就會起床。詩織會按掉鬧鐘,花上差不多十分鐘的時間一點點做好迎接今日生活的準(zhǔn)備,再慢慢從床上爬起來。如果睡在下面的詩織也是那樣的話,高志便覺得自己和她之間依然有細細的絲線連接著。他感覺,如果自己輕輕拉扯那條絲線,似乎能從詩織心中抽出什么東西。詩織突然抬起頭,就像是不知緣由地忽然懷念起某個陌生男人的氣味……高志一邊用手電筒照著手表,一邊祈禱般地等待著那個時刻。

鬧鐘響了。聲音聽不真切,但的確是六點。詩織伸手到枕邊按掉鬧鐘的景象浮現(xiàn)在眼前。聽,鬧鐘停了。過了一會兒,傳來詩織走出臥室、下樓梯、進廁所的動靜。高志以為她從廁所出來后,會在盥洗室洗臉漱口,結(jié)果她卻徑直走了過去。這個詩織果然不是我所知道的那個詩織呀,偽裝成希望的失落滲入高志的心中。

接下來房子里發(fā)生的一連串行動,全都是高志在無意識間早已形成的深刻習(xí)慣。那家伙拖著懶散的步伐跟在詩織后面出了臥室,下到一樓,解決完個人問題,嘩啦啦展開晨報,打開電視,連頻道都一樣。微波爐慌慌張張地活躍起來,餐盤的底面撞上桌子,兩個人含混不清的聲音簡短地交談。不同之處只有自己不在場的事實。最終,盡管月亮落山,太陽升起,也沒有任何一項事物恢復(fù)原狀。高志依然屏息躲在閣樓的黑暗里,像是瞇在世界之眼里的異物。

到了七點,那家伙又走上樓梯。叫醒泰介和美緒,應(yīng)該是他在早上離開家前進行的最后一項儀式。“早上好!天亮了喲!”他夸張地叫喊著,半帶享受地扮演這個令人憎恨的角色,踏進兒童房。高志把這稱為“推銷早晨”,不知道那家伙管它叫什么。泰介抱著睡意的尾巴不放,嘴里嘟嘟囔囔地說著什么。一貫不肯好好起床的美緒眼睛都沒睜,開始哼哼唧唧地哭起來。高志知道那家伙抱起了美緒。雖然沒有看到,但就和親眼看到一樣,也和親手抱起一樣。在兩個孩子睜開眼睛、與他們實現(xiàn)對望的一剎那之前,那家伙肯定都不會出門。因為如果下班太晚,回到家里的時候兩個孩子都睡覺了的話,那就意味著整整一天都不會見上面。

喊醒兩人之后,那家伙終于出了家門。他肯定會在八點走進塞滿書籍的研究室,坐在寧靜中,眼望窗外深深呼吸。然后用電熱水壺?zé)x一個茶包,泡上紅茶。他肯定非常喜歡那一刻。因為那是一天當(dāng)中頭腦最為清醒的特殊時刻。

詩織八點前把泰介送出家門——泰介會跟隨集體上學(xué)的隊伍步行走到小學(xué),直到三點半再回來。不久后,洗衣機嗚嗚響起。美緒不喜歡自己一個人玩,也沒有借口幫忙、實際礙事地纏著詩織。她用小短腿在房子里噼里啪啦地跑來跑去。

10點40分左右,詩織終于帶著美緒離開了家。大概是去買東西吧。高志不知道她們是去最近的超市,還是會走遠一些,去稍有些距離的購物中心。但是無論如何,他不能放過這個機會。高志打開閣樓儲藏間的門,放下梯子,一下到走廊便飛奔去廁所,情不自禁地漏出哼聲。

出了廁所,走到廚房,把頭探到水龍頭下面喝了些自來水。他的肚子也餓了,但胃部在孤獨和不安中縮成拳頭,喉嚨里什么都咽不下去。他來到客廳,深深地坐進米色的沙發(fā)。那不是自己買的沙發(fā),但同樣柔軟舒適,就像昨日之前的人生一般包裹著他。高志長長嘆息了一聲,仿佛身體都在漸漸融化。他想就這樣躺下睡覺,但不能睡。盡管覺得睡著了也不錯,然而還是不能那么做。

高志勉力抬起沉重的身子,走向玄關(guān),然后脫下鞋子,塞到鞋柜下面。這就不用擔(dān)心詩織回來的時候看到鞋子了,除非她彎腰去看。

高志又去了二樓,爬上閣樓,然后關(guān)上門,坐到硬紙箱中間,告訴自己就快好了。已經(jīng)躲了十四個小時,再忍一會兒應(yīng)該沒問題吧。

將近11點30分的時候,兩個人大呼小叫地回來了。《面包超人》的主題曲很快傳來,大約是讓美緒看電視了。在那期間,詩織開始準(zhǔn)備午飯。菜刀頻繁撞擊砧板的聲音、翻炒什么東西的聲音,大約是在做炒飯或是炒面吧。

兩個人一起吃午飯的時候,美緒的聲音開始變得斷斷續(xù)續(xù),大約是困了。隨后不久,美緒完全沒了聲音。詩織慢慢走上樓梯,臂彎里應(yīng)該抱著陷入沉睡的美緒。詩織走進兒童房,很快又走出來。肯定把美緒放在被褥上睡覺了。美緒會睡多久呢?一個小時、兩個小時,還是三十分鐘……

詩織下了樓梯,進了廁所,然后出來。終于到了和詩織單獨面對面的時候。高志的心開始悸動。為了這一刻,已經(jīng)等了整整一晚,然而當(dāng)這一刻來臨的時候,他又害怕到了極點。但是只能去面對。因為別無選擇。

巧合的是,一樓開始響起吸塵器的聲音。這樣一來,詩織便不會注意到多多少少會產(chǎn)生的雜音了。高志趁這個機會,略微大膽地打開閣樓儲藏間的門,放下梯子,來到走廊,慢慢走下樓梯。借著吸塵器聲音的指引,他來到客廳門前,透過玻璃看到詩織向前彎腰的背影。他腦海里生出一種預(yù)感,自己可以和往常一樣,不用做任何心理建設(shè)地隨意走進去,然而肯定不能這樣。高志向門把伸出手去,深深吸了一口氣,輕輕拉開門。

他屏住呼吸,剛踏進客廳的一剎那,詩織忽然以一種全無防備的表情和動作隨意回過頭來。四目相對。沒有驚叫聲。詩織陡然瞪大眼睛,發(fā)出了“吪”的怪聲。她身子顫抖了一下,吸塵器的管子從手里掉了下去。這一系列反應(yīng)都濃縮在一剎那,發(fā)生在詩織身上。她就這樣用瞪成圓盤般的眼睛盯著高志,呆立在原地。

高志像是被槍口對著似的,在客廳入口處舉起雙手叫道:“詩織!是我!我沒要做什么!只是想和你談?wù)劊 蹦锹曇魬?yīng)該沖破了吸塵器的噪聲,傳到了詩織的耳朵里。但詩織連眼睛都沒眨一下,依然僵著身子。高志不得不保持著雙手高舉的姿勢喊道:“關(guān)掉吸塵器!”詩織這才像是回過神來似的,終于吐出了積存的呼吸,活動起來。她像是不想讓入侵者離開視線似的,小心翼翼地蹲下去,撿起管子,關(guān)掉吸塵器的電源。

刺人的寂靜包圍住兩個人。高志依然舉著手。詩織表情僵硬,像是隨時會裂開似的,手里握著管子,盯著高志。高志壓低聲音,又喊了一聲:“詩織……”然后說,“請聽我說幾句話,說完我就走……”

“你是誰……”詩織終于開口了。那聲音微弱而顫抖,就像赤身裸體躲在陰影里。高志本該知道她會這么問,但這一句話還是傷到了他。

“你,是誰……”詩織又問了一遍。

高志明白詩織為什么沒有尖叫,為什么沒有拿起東西砸自己。因為美緒在二樓。如果激怒了這個精神不正常的入侵者,天曉得他會對孩子做出什么事情。如果只有詩織一個人,她肯定會找機會逃出房子,哪怕光著腳也沒關(guān)系。然后她會攔住路人立刻報警吧。然而有美緒在,她不能那么做。也就是說,高志無意中拿自己的女兒做了人質(zhì)。

兩個人之間隔著一張橡木矮桌。那矮桌是聳立在兩個世界之間的高墻。鑒于昨天晚上剛在餐館里發(fā)生過爭執(zhí),對這位詩織來說,高志的相貌應(yīng)該并不陌生,但這個事實恐怕完全無法保障人身安全。不僅如此,突然被陌生男人纏上,她的內(nèi)心恐怕會很震驚。為了稍稍緩解詩織的戒心,高志先坐了下來。然而這點舉動不可能讓詩織對一個陌生男人、而且是突然闖進家里的入侵者放松警惕。詩織用驚恐的眼眸死死盯著高志,身體如同石頭一般僵硬。

高志從錢包里取出駕駛證攤在詩織面前,說:“你看看我的名字。”詩織瞥了一眼駕駛證,似乎看到了名字,但緊繃的臉上并沒有顯露出絲毫安心的模樣。她大約以為,要么是碰巧同名同姓,要么是偽造證件吧。高志掏出鑰匙圈,從上面拆下這座房子的鑰匙,把它也放到詩織面前。

“這是這座房子的鑰匙。我曾經(jīng)住在這里,住在這座房子里……”光靠語言無法形容,高志情不自禁做出一個擁抱這座房子的手勢,“直到昨天晚上……直到昨天晚上去那家餐館之前……”

詩織咽了一口唾沫,再次開口:“什么意思?我們在這里已經(jīng)住了兩年半了。”

那是什么意思呢?高志也不明白。

“我知道。我也……”說著,高志把手放在自己胸口上,“我也在這里住了兩年半。直到昨天晚上……你肯定以為我在說瘋話,我明白。但是我只能這么說。就像你只能說這座房子是你們的家一樣,我也只能這么說。我知道你會覺得很愚蠢,會覺得不可能有這種事,但是請你試著想象一下。就現(xiàn)在,就想象那么一下。想象還有一個你……外表性格都一模一樣,名字也都叫大槻詩織。直到昨天晚上,還存在著另一個這樣的女人……我和那個大槻詩織在讀書的時候相識,然后在三十五歲時終于結(jié)婚,三十六歲生了泰介,四十歲買了這座房子,四十一歲生了美緒……”

詩織的表情依然很僵硬。她大約是認為,哪怕是腦子有問題的家伙,這些事情也可以輕易調(diào)查出來吧。或者她是在懷疑這是某種新型的詐騙手段。無論如何,詩織本來就不是一個輕易能向人敞開心扉的女性,高志知道自己必須保持足夠的耐心。

高志拼命控制自己不要用咄咄逼人的語氣說話,一邊繼續(xù)往下說。他認識的詩織,娘家姓今野,出生在宮城縣T市。父親是福島人,母親來自巖手。因為在電機廠上班的父親工作調(diào)動,詩織上小學(xué)的時候搬到了琦玉縣。她有兩個哥哥和一個妹妹。小學(xué)低年級的時候騎自行車帶妹妹被警察抓到,威脅說要把她們關(guān)進監(jiān)獄,妹妹嚇得在一旁哇哇大哭,她卻瞪著警察說這是騙人的。高年級的時候喜歡摔跤的哥哥對自己用上了招數(shù),導(dǎo)致胳膊脫臼了兩次……

高志又把自己能想到的泰介和美緒的事情一件件說出來。自稱很能忍痛的詩織,生泰介的時候在產(chǎn)床上一遍又一遍地大叫“痛死了!痛死了!”,在門外聽著的高志想,如果是我,為了逃避分娩的痛苦,不管誰的秘密都會一股腦兒倒出來。看到泰介哭得渾身通紅的樣子,高志三十六年來終于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啊,怪不得叫嬰兒1啊。泰介出生時的體重剛好是2980克,高志說真像促銷特價品,兩個人都笑了。生美緒的時候詩織正在打理庭院,羊水突然破了,很是窘迫。美緒剛出生的時候,背上、手臂上、耳朵上長了很多黑色的絨毛,叫人擔(dān)心長大了會像黑猩猩,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成一個可愛的人類女孩了。美緒把“意大利面”記成“意大路面”,把“滑梯”記成“瓜梯”,所以家里人都喜歡這么叫……

高志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泰介和美緒與眼前這位詩織的兩個孩子有多少重疊之處,但他別無選擇,只能盡力講述自己相信自己確實經(jīng)歷過的那些過去。

兩個人在K大學(xué)輕音樂社團相識的經(jīng)歷;喜歡的電影恰好都是維姆·文德斯的《得州巴黎》;自己三十五歲時終于成為大學(xué)的專任教員;兩個人四處看房子;自己很久沒有開車,差點撞上奔馳……面對沉默不語的詩織,高志不停往下說著,漸漸地生出一種奇異的情緒。以前自己從沒有向詩織,也沒有向其他任何人這樣拼命說過話。連許多對詩織都從未袒露過的感情,他都如此坦率地說給了這位聲稱對自己一無所知的女人。為了讓自己荒誕無稽的話能多添一份真實意味,他吐出了自己所能想到的一切話語,將自己的靈魂都徹底掏空。

這才是告白呀,高志想。自己現(xiàn)在正在做最后的告白。恰如死后站在閻王面前一樣。不過,詩織當(dāng)然不是閻王。那么她是什么?自己到底想從這位詩織這里祈求什么?難道自己以為只要告訴她一切,自己就能從那家伙手中搶回詩織、搶回泰介、搶回美緒、搶回這個家嗎?也許自己是在這么想吧。也許在心底的最深最深處,自己還死死抓著那種可能性,抓著那根稻草。然而自己并沒有真的相信那種可能性。盡管如此,高志還是無法停止說話,哪怕他不知道自己會走向何方。他就像是一條必須不停游動,否則就會死亡的魚——只有繼續(xù)說話,才能站在詩織面前。這是他揮之不去的感受。

隨著高志的話語,詩織的表情逐漸發(fā)生了變化。緊繃的臉上偶爾會閃現(xiàn)一絲情感的動搖,她會微微張口,似乎想說什么,但隨即又合上了。如此反復(fù)幾次之后,詩織終于帶著忍不住的模樣打斷了高志的話。

“那……為什么……為什么你會在這里?如果說到昨天為止,你還和另一個我、另一個泰介、另一個美緒,住在另一個此處的房子里,那為什么現(xiàn)在你會在這里?”

詩織的聲音有些尖利,但那與其說是在指責(zé)對方撒謊,不如說是在表達自己的困惑,感覺自己幸福的現(xiàn)實受到了侵蝕。高志詳細描述的每一件事情,或許都在詩織的心里激蕩出無數(shù)不安的漣漪。這個男人為什么連那種事情都知道?為什么、為什么……

“為什么會在這里……我也不知道。從昨天開始,我就一直在想這個問題,”高志無力地搖了搖頭,“昨天晚上,我們四個人去了那家餐館……”

高志開始講述昨晚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用餐過程中去了洗手間。在洗手間窗戶里抬頭看到一輪莫名有些異樣的滿月。隨后另一個大槻高志走進洗手間,在洗臉池前與他擦身而過。當(dāng)走出洗手間的時候,餐館里所有人都抬頭望著窗外,一動不動。

“月亮?”詩織問。

“對……所有人都在抬頭看月亮。你、泰介、美緒,還有其他人,全都抬頭看著月亮,一句話也不說,一根手指也不動,只是看著月亮。而且不光是餐館里的人,在人行橫道上等紅燈的人、開汽車的人,連散步的狗都抬頭望著月亮。時間仿佛停止了一樣。于是我也抬頭去看月亮,然后……”

高志突然像是精疲力竭般地閉上了嘴。他感覺連自己都無法相信自己說出來的這些話。那些本應(yīng)該栩栩如生的記憶、關(guān)于將自己逼迫到如此境地之現(xiàn)象的記憶,一經(jīng)講述便開始從邊緣處褪色,分崩離析。那事情真的發(fā)生過嗎?月亮轉(zhuǎn)到了背面?全家人都忘記了自己?誰會相信這種癡人夢囈般的話?詩織依然直視著他,但眼眸仿佛又開始慢慢沉向懷疑的底部。

“然后……世界突然又動了起來。你、泰介、美緒,都把目光從月亮上收回來,朝我看過來。再然后……你應(yīng)該都知道了……”

詩織繼續(xù)保持著沉默,像是拋棄了什么似的,視線落到桌子上。毫無用處,高志想。聽到這么荒唐的故事,到底能說什么呢?有那么一剎那,自己似乎快要爬起來了,但隨即又摔下去。到頭來,自己什么都奪不回來。自己做了注定失敗的嘗試,然后失敗了。現(xiàn)在我在詩織眼里應(yīng)該是個全身散發(fā)著陰怖氣息的可疑人物,對大槻家的內(nèi)情熟悉到令人恐懼的程度。高志的雄辯一經(jīng)打斷便無以為繼,無處可去的厚重沉默降臨在客廳里。但是,高志最終還是奮力推開那沉默,再次擠出一句話:“最后……最后我想看看你的左手。”

詩織抬起頭,帶著戒備的神色問:“為什么?”

“我認識的詩織,左手手掌上有個傷疤。我想看看你有沒有那個傷疤。”

詩織默默地注視著他,并沒有把左手伸出來的意思。

“十年前受傷的時候,我和詩織還在交往。雖然不是什么大傷口,但還是留下了傷疤。那時候我三十三歲,在各地的大學(xué)輾轉(zhuǎn)擔(dān)任外聘講師的工作,但是賺不到什么錢,也完全看不到人生的未來……”

十年前的秋天,高志和詩織兩個人去看紅葉。琦玉縣有個名叫N的車站。當(dāng)年曾有一條線路從這個車站延伸到R站,但在昭和六十一年廢棄。由于比較危險,所以沒有被正式認定為徒步路線,不過因為溪谷的景色優(yōu)美,隧道與鐵橋等處又給人帶來些許刺激,因而有很多人沿著廢棄的鐵路線徒步。高志在電視上看到這些信息,便邀請了詩織一起去。

結(jié)果,高志低估了那小小的刺激。線路上有六處隧道,全都黑得可怕。原本必須帶上手電筒才行,但高志沒有準(zhǔn)備。走那條路線的還有其他人,大家似乎都帶了手電筒。隧道是彎曲的,進去之后走不了多久,出入口的光線便完全照不進來了。隧道里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高志牽著詩織的手,用腳一邊探索,一邊在漆黑中慢慢往前走。

“我牽著詩織的手走著,漸漸生出一種奇怪的情緒。這就是現(xiàn)在的我、現(xiàn)在的我們……就是這樣一種可怕的情緒。沒有準(zhǔn)備手電筒,也沒有任何計劃,只是抓著詩織的手,把她帶進了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會結(jié)束的黑暗中,強迫她和我一起走。一開始雖然有趣,但黑暗變得過于濃重,因而也不再有趣。一開始雖然是邊走邊聊,但慢慢地不再說話,彼此之間也完全看不到對方的身影,兩個人只是默默地走在一片漆黑中。走著走著,這樣的想法牢牢困住了我。這與其說是現(xiàn)在的我們,不如說是今后的我們。我開始覺得,自己正要把詩織拖進這樣一種未來全然不可見的人生中。

“就在這時,兩個人的手突然分開了。詩織好像被什么東西絆倒了。我聽到她喊‘好痛!’,慌忙問她‘怎么了?沒事吧?’,詩織只說了一聲‘摔倒了’。我又問了一聲‘沒事吧?’,詩織說‘不知道。看不見。太黑了’,于是我們兩個人就像十年沒見的老朋友一樣笑了起來。

“在那之后,我們摸索著重新牽起對方的手,在黑暗中前進。雖然還是沉默著,但我感覺之前那種可怖的情緒逐漸消退了。兩個人能夠一起開懷大笑,這讓我覺得我們是合適的。這一次我把她的手緊緊握住,心里想自己絕不會放手了,下次肯定會在她摔倒之前扶住她。但是,當(dāng)我們終于走出隧道的時候,我看到詩織受傷了。鮮血從手掌上滴下來。好像是左手撐到地上,地上恰好有塊玻璃碎片或者別的什么,割破了手掌。于是就有了一道隱約像是‘人’字形的傷疤。看到那傷疤,我就想,詩織是因為我,在我看不到的地上受了傷。今后也會繼續(xù)受傷吧……所以在最后,我想看一看,眼前的這位詩織,手掌上有沒有那個因我而起的傷疤。”

詩織緊緊閉著嘴,眼神卻搖擺不定,然后終于說:“看過之后又怎么樣?”

“我只是想看看。僅此而已……”

詩織突然提高了聲音質(zhì)問道:“有又怎么樣?沒有又怎么樣?會有什么不同?會改變什么?”

“當(dāng)然不同!一切都會不同!”高志也不由得提高了嗓門。

“不是都一樣嗎?就算我有那個傷疤,那也不是因為你造成的傷疤吧?那是我認識的那個大槻高志造成的傷疤!”

“不!根本不是!你明明知道,對吧?就算那個傷疤是另一個大槻高志造成的,對我來說,它還是具有重要的意義。因為我知道那個傷疤是怎么造成的!因為我知道,看到那個傷疤的時候,我是怎么想的,我是怎么看待詩織的!”

“那不是我,對吧?那是你認識的另一個大槻詩織,對吧?”

“不是!沒有另一個大槻詩織!至少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了!永遠沒有了!我的詩織從一開始就只有一個,現(xiàn)在也只有一個,未來也永遠只有一個。她現(xiàn)在就在我面前!所以我也才會在這里!”

詩織移開目光,眉頭緊緊皺起,連連搖了幾次頭,像是要把什么驅(qū)趕開似的。

“不是的。我不是你的詩織。不管你說什么,我從一開始就對你一無所知……回去吧。我不是按照你的要求,聽你說了這么多嗎?聽得夠多了吧?所以你走吧,離開我們家……”

“我會走的!但是我說了,臨走之前,最后給我看看你的左手!”

詩織依然望著別處,再一次慢慢搖了搖頭。但高志還是等了一會兒,然后將手伸到桌子上。詩織也許以為他要來抓自己的手,吃了一驚,身子微微一縮。高志拿起駕駛證,收進錢包,繼續(xù)等待。然后他靜靜地說:“為什么不能給我看?”

詩織依然側(cè)著頭沉默不語。高志再次慢慢伸出手,去拿放在桌上的這座房子的鑰匙。詩織突然轉(zhuǎn)過頭來說:“別碰它!”

高志注視著詩織的眼睛,手掌放在鑰匙上,搖了搖頭,“這是我的鑰匙。是我住的另一座此處的房子的鑰匙……”

高志將蓋在鑰匙上的手連同鑰匙慢慢往回拉。突然間,詩織猛地向鑰匙伸出雙手,試圖將高志的手從鑰匙上撥開。高志立刻抓住了她的手。兩個人隔著矮桌互相抓住對方的手。高志站起身,一下子翻過桌子,跳到詩織面前,把她推倒在地上。他右手抓住詩織的左手手腕,左手抓住右手手腕,像是把她釘在絨毯上似的壓住她的身體。

“放手!你不是說你沒有要做什么嗎!”詩織掙扎著大叫。

高志拼命按住她,沖著她叫回去:“我沒要做什么!所以你聽我說!”

聽到這話,詩織一下子放松了力氣。高志趁機雙手抓住詩織的左手,強行掰開她握緊的拳頭。有傷疤。那正是高志熟悉的、可以看成“人”字的傷疤。高志來不及對此產(chǎn)生任何感慨,身體下面的詩織愈發(fā)激烈地掙扎起來。

“你不是在做嗎!你不是在強迫我嗎!”她尖叫起來。

高志從沒見過詩織這樣失魂落魄、這樣充滿攻擊性。他心中驚愕不已,但這樣說來,他也是第一次對詩織這樣粗暴。

“你不明白嗎?我只是想要你相信我!我不是要泰介和美緒相信我。他們都還是孩子。我只想要你相信我!我昨天晚上突然莫名其妙失去了一切,變成了孤身一人!孤零零的一個人!但是我想要你相信,我不是一個人,我和你、和泰介、和美緒一起,四個人住在這座房子里,這才是我!我不是要你把一切都還給我。我也不是要你還給我任何東西。我更不是要求你為我做什么。我只想要你相信我,只想要這個!只要你相信我,我就會離開!我馬上就會離開!”

詩織逐漸停止了掙扎,伴隨著粗重的喘息,瘦弱的身體顫抖著仰頭看高志,但依然緊緊閉著嘴,像是害怕只要自己說出一個字,高志就會纏上她似的。高志放開抓著的手腕,用顫抖的手抱住她的肩膀,湊到她的耳邊低聲說:“人不就是這樣的嗎?”

詩織的胸口微微起伏,呆呆地望著天花板。兩個人再沒有說話,唯有身體尷尬地交疊在一起,就像兩段無法完全交會的人生那般,暫且橫臥在各自的時間里。

終于,二樓傳來美緒的哭聲。兩個人同時吃驚地抬起頭,不約而同地望向客廳的掛鐘。已經(jīng)過了兩點半。美緒那每一聲細細的哭泣,都像是將籠罩著兩個人的噩夢吹散一分似的。高志偏著頭,慢慢跪起身子,讓詩織恢復(fù)自由。詩織也沒有與高志對視,像是放棄了不道德的性愛似的,僵硬地轉(zhuǎn)到背后,支起上半身,撫著凌亂的頭發(fā)站起來。然后像是借著女兒的哭泣聲找到了回歸現(xiàn)實的道路一般,丟下高志,朝房門走去。她的腳步聲在背后的走廊里響起,隨后以夸張般的輕盈走上樓梯。很快高志便聽到美緒天真無邪的含淚聲:“媽媽!”詩織回應(yīng)說:“小美你終于醒了,今天的午覺睡了好久呀。”雖然看不見,但她一定溫柔地抱起了美緒。

高志感覺某種永遠不可能得到、只能擦身而過的事情已經(jīng)結(jié)束了。而它的回聲則在要求高志離開。他雙手撐在膝頭,緩緩站起身來,低頭看向掉在桌旁的鑰匙。那也許是自己與幸福過往的最后聯(lián)系,而它現(xiàn)在背向主人,似乎在告訴他自己選擇留在這個家里。

高志沿著走廊輕手輕腳爬到玄關(guān),從鞋柜下面抽出自己的鞋子。穿上鞋子,輕輕打開玄關(guān)的門,朝外面走了一步,回頭望向樓梯的方向。好像美緒在咕嚕嚕地撒嬌,詩織在哄她,但外面曖昧的嘈雜聲遮住了高志的耳朵,讓他再也聽不到那些聲音。他走了出去,用力關(guān)上玄關(guān)的門,以重重的一聲“砰”代替向詩織和她家人的告別。出門的時候,他想到自己應(yīng)該從餐具柜上偷走詩織她們的照片,不過也沒有回去拿。

走出去的時候,高志發(fā)現(xiàn)天空像裝滿了水一般冰冷而清澈。只有零星的云朵散落在東方的地平線邊緣,像是棉花糖的碎屑。他從沒有像這樣獨自一人面對藍天,面對世界。但真正應(yīng)該感受到的巨大情感還在遠方,也許還需要很久很久才能抵達胸膛。

來到河邊小道時,高志從錢包里取出駕駛證,再次看了看地址。“K市西本町3-2-203”。明明從沒有去過,卻隱約能想象出去那里的路線,并且相信步行走過去不會超過一個小時。為防萬一,高志還在錢包里找了找直到昨晚還在用的公交月票,不過沒有找到。錢包里有四百多日元的硬幣,還有一萬兩千日元的紙幣。但在狹小的閣樓里關(guān)了那么久,高志決定還是活動活動身體。

沿著公交路線開始向前的時候,肚子咕嚕嚕叫了起來。一直僵硬的胃終于開始活動。這么說來,高速公路對面不遠處好像有家拉面店。突然間有了一個確切的目標(biāo),讓高志的心情微微振奮了一些。

走了二十多分鐘,高志來到拉面店。不知為什么,他的目光立刻落在了最里面的位置上,像是被吸過去似的坐到了那里。明明是第一次來,但屁股下面那張臟兮兮的椅子卻有種似曾相識的觸感。兩個穿著黑T恤的男人在廚房里站著工作,那模樣似乎隨處可見,高志卻感覺自己知道他們就在這里。高志沒有看排在墻上的紙條和菜單便點了拉面和餃子,然后又加了一份面。店里的電視上正在播放資訊節(jié)目。美國的某處又發(fā)生了槍擊案,造成包括兒童在內(nèi)的十五人傷亡。兇手是年輕的白人男性。高志漫不經(jīng)心地想,也許那家伙和自己一樣,也被別的世界趕出來了。

出了店門再走二十多分鐘,來到了K站。高志看到出租車上車點,忽然想到今天說不定輪到自己上班,結(jié)果擅自曠工了,于是逃也似的穿過高架下的道路,來到車站西側(cè)。沒走幾步,車站外的盛況便已告終,他來到了清冷安寂的住宅區(qū)。那是日本隨處可見的毫無特色的住宅區(qū),但高志的雙腿毫不猶豫地一直往前走,似乎完全知道自己該走哪條路。

終于,走過一個小小的公園,高志來到一幢三層公寓樓前。當(dāng)年的外墻大約是令人目眩的白色吧,上面用已經(jīng)褪色的藍字寫著“花園苑1號樓”。樓梯旁邊排著不銹鋼的郵箱。203號上面貼了一塊膠帶,用黑色馬克筆寫著“大槻”兩個字。從郵箱縫隙往里看了看,里面似乎塞滿了無聊的傳單,高志沒去管它,徑直走上樓梯。

他手里拿著掛在鑰匙圈上的陌生鑰匙,在203號的門前站了一會兒,但胸中并沒有揪心般的感慨,也沒有對于可能有什么等待著自己的恐懼。鑰匙理所當(dāng)然地被吸進鑰匙孔里,順暢地轉(zhuǎn)動起來。門一打開,高志便感覺一縷或許就該是那樣的生活氣息掠過自己的鼻尖,但很快又感覺不到了,也許是鼻子迅速熟悉了吧。

他在玄關(guān)脫下鞋子,沿著洗手池和廁所的短短走廊走進去,里面等待自己的是一個四疊半大小的廚房兼餐室,洗碗池里還留著待洗的餐具。再里面是六疊間,被褥還鋪在地上。高志不知道該做什么,姑且坐到電視前的椅子上,但也沒有看電視的心情。他嘆了好幾口氣,深不可測的疲憊如同濕沙般捉住沉重的身體,讓他明白了自己想要做什么。想睡覺。

他只脫了外套和襪子,拉上窗簾,一頭栽進被窩。這本應(yīng)該是第一次睡的被子,卻像是野獸為自己建造的巢穴一般,用一種熟悉的方式包裹住了身體。剎那間降臨的睡意,既不溫柔也不殘酷,那是純粹的睡眠,沒有縫隙容許任何一種夢境侵入。

睜開眼睛,房間已經(jīng)罩上了濃厚的黑暗。高志向陽臺望去,清冷蒼白的月光透過窗簾縫隙照射進來,讓他知道今夜又是一個月夜。高志爬到窗邊,拉開窗簾,小心翼翼地抬頭去看月亮。那已經(jīng)不是滿月了,右側(cè)出現(xiàn)了微微的缺口,但依然沒有兔子、沒有海、沒有故事,只有單調(diào)的面龐明晃晃地浮在空中。高志盯著那月亮看了半晌,然而它始終保持著昨晚顯露出來的無情身影端坐在那里,沒有要再一次將另一側(cè)轉(zhuǎn)向自己的跡象。

高志站起身,打開燈,看了看手表,剛過九點。他朝座桌望去,上面放著深藍色的煙盒、Zippo打火機和不銹鋼煙灰缸,仿佛一個引自己下水的惡友。學(xué)生時代抽過這個牌子,但很早以前就戒煙了。高志坐到椅子上,伸手去拿煙盒,試著叼起一根。嘴唇似乎在享受那種觸感。高志打開Zippo,伴著令人懷念的“叮”的一聲,點燃了香煙。令人愉悅的煙霧穿過喉嚨,懶洋洋地滲進肺里,既沒有引起咳嗽,也沒有帶來眩暈。這本應(yīng)該是二十年來的第一次,卻像是一直生活在一起似的。煙霧開始悠然填滿房間。

對了,高志一邊想著,一邊從外套里取出手機。猶豫了半晌,他終于下定決心打開電源,合起來放到桌子上。他剛抽了一口煙,安靜的房間里忽然開始叮咚、叮咚地響起清涼水滴的短信通知音。聽著那聲音,高志心想今天果然該自己上班吧。大概營業(yè)所打了好幾個電話留言吧。不然就是夕子。不管是哪個,這個世界里看來也有執(zhí)著的家伙啊。

過了半晌,鈴聲終于停了。等抽完這根煙。高志一邊想著,一邊把煙抽到幾乎燒著濾嘴處才把它掐掉。電話留言有三個。這倒也罷了,怎么會有二十三條短信?

高志驚訝地打開收件箱。筱原孝三、松田千晶、坂上多江子、古谷幸彥……全都是陌生的名字。高志移動光標(biāo),匆匆瀏覽短信標(biāo)題。“初次聯(lián)系”“歡迎來到這一側(cè)的世界”“月亮上有過兔子喲”“我們是The"Lightsiders"of"the"moon”“你的月亮也轉(zhuǎn)過去了嗎?”……高志不禁倒吸了一口氣。他試著打開一封郵件——

“初次聯(lián)系,大槻高志先生。我來這里是在四年前。在名古屋乘公交車的時候,突然——”

一種靈魂之軸被抽走的感覺襲上高志心頭。他慌忙合上手機,扔到桌上,像在看什么可怕之物似的盯著它看了半晌。他又叼起一根煙,點上火,接連吸了幾口。他坐立不安,在狹小的房間里徘徊了一會兒,還是無法平靜,最后站到窗邊,再次抬頭仰望影響自己人生的嶄新月亮。和剛才沒有任何變化。沒有任何變化,但一切都在變化。夾著香煙的手指微微顫抖,停不下來。背后再次響起叮咚、叮咚的聲音。那聲音響了整晚。

1“大槻”和“大月”的日文同樣讀作“おおつき”。

1女人的名字是“ゆうこ”,在日文中可以寫作“優(yōu)子”或“夕子”。

1日語中的嬰兒是“赤じゃん”,有紅色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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