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高層面的權力
在伊爾瑪掌權的人,其肩負的責任比外表能看到的更多。一直如此。老公爵知道這一點。他的一代代祖先也知道,一直上溯到他們還住在河對岸、還打著瓦拉金的旗幟的時候。當賢明督察卡爾弗恩被任命為伊爾瑪完美長官時,他只是大概知道這個職位的要求比一般的外省總督更高。臨時委員會對他本人做了說明。伊爾瑪是個機會,一扇通往新天地的門,有可能將帕利桑的生活方式推廣到以前做夢都想不到的國度。然后帶回它們的財富和資源。但沒有人向他說明伊爾瑪會讓他付出什么代價,還有他必須做出什么妥協。
公爵宮殿,卡爾弗恩坐在書桌后面。他自己散發的惡臭濃烈酸腐,充斥他的鼻孔。他永遠無法習慣這種惡臭。其他人也一樣。每一天都會讓他再次看到他們沒掩飾好的憎惡、作嘔的表情。
他才泡過澡。洗澡水的熱氣與皮膚腐爛產生的燒灼般的熱量融為一體。他能感到膿液滲出毛孔,將內衣粘在身上,只要他動一動,皮膚就會被撕扯下來。但他竭力讓自己別管這些,因為他有客人。
他已經把助理和職員打發出去了。他知道他們巴不得遇上這種情形,能有一個小時遠離臭烘烘的他。他們的報銷單就在他桌子上。他們每周都要燒掉穿過的衣服,因為衣服上附著他的二手惡臭,無論走到哪兒都擺脫不掉,讓他們直犯惡心。
“臨時委員會真心希望,”他對來訪者說,同時回避正面直視他們,“不要讓這一事件影響我們雙方的關系。我注意到發生了一些……令人遺憾的事件。不是出于我的命令。帕利桑唯一的希望就是我們雙方和平地握手。”他注視著自己潰爛化膿的雙手。你們就不能幫我一把嗎?但這個詛咒不是出自他們,他們對他也并無同情。他們只關心他們那些比這座城市更加古老的傳統。他們在這里這么長時間,他卻找不到一個對他們哪怕稍微有點了解的人,連能明明白白把他們的事兒說個十來件的都沒有。這種情況想想就讓人發瘋。過去,這座城市了解他們,但瓦拉金公爵一系消亡以后,從前掌握的知識也隨之消失,倒退至傳說、迷信和越來越虛假的故事。
“錯事已經做了。”他不知道應該對誰說話。他甚至說不準有多少人用他們那種技藝、不走房門就進入了他的辦公室。他們有霧氣隱身,臉上的面具又讓他看不見嘴唇的動作。
當然,這種事他早已經歷過了。他剛就職他們就來過。他想送他們禮物,傳達委員會的致意,但他的話就像枯骨落在他們腳邊,沒有引起任何反應。他們對他的提議不感興趣。雖然奧切爾比死在錨林,他仍舊有責任重建外交關系。重新打開通向烏有之地的港口,讓遠方的土地可以觸及、開發,給帕利桑和完美制度帶來更大的榮耀。
“你們中的一位遇害了。我很理解。”
“你不理解。”對方告訴他。但他畢竟一直在研讀關于林居人和錨林的所有材料。盡管資料數量少得可憐,乏善可陳,褒博堂和帕利桑的學者仍然從中總結出了林居人的特點。他自己的手下又做了進一步壓縮,剔除了其中的假設和推測部分。
“我理解的。”他說,“我可以補償。我至少有個……想法。”他本來一直盯著他自己的手,現在卻驀地縮了回來。一個來訪者出現在他書桌前面,那團霧氣伸出一根貪婪的觸須,伸向他的文件。“只要能……給我這個機會。”只要讓我們進去就好。到最后,我們一定會理解你們,足以征服你們。
林居人的袍子里伸出一只手,手里拿著什么東西。嗒的一響,木頭撞擊的聲音,東西放在他面前。他盯著它,它讓他充滿恐懼,同時迷戀神往。要是把它拆開分析會怎么樣?能潷出多少法力,足以充滿多少符牌?但那樣做等于消滅和平進入錨林的一切可能。也許今后可以,現在還不行。
“我理解。”他說。他有了些點子,產生了些想法,每一個都冷酷無情。晉升賢者之前他同樣有過冷酷無情的想法,但自從被詛咒以來,腦子里產生的所有想法好像全都是冷酷無情那一類。既冷酷無情,又能給他個人帶來極大的滿足感。但在委員會的報告里不好解釋,除非……“我會……”他開口說道,卻意識到屋里只有他一個人。他們和來時一樣消失了。他打鈴呼喚他自己的職員。那些人不得不長時間忍受他的惡臭,他們戴著長鼻子面具,面具下面還塞著裝滿芬芳草藥的小包。
第一個職員面具上的尖嘴探進房門。他問有沒有調查長赫格爾西鎮壓褒博堂造反的消息。
叛教者
占領者涌入伊爾瑪時,他們便開始了行動,想讓這個城市以他們為榜樣實現完美化。可這個世界畢竟是不完美的,就連帕利桑人也一樣,盡管他們否認這一點。所以完美化改造只能逐步實施,無法一蹴而就。雖然帕利桑人排斥一切形式的宗教,但馬哈尼神廟仍舊頑固地留在城里。絕大多數被征服地區都是這種情形。它的教條要求信眾服從權威、行為溫順,以此獲取死后的福報。這一點非常有利于完美治理,神廟及其牧師因此獲準保留。作為回報,他們向數量日益萎縮的教徒宣揚忍耐與順從。至于早已被占據絕對優勢的馬哈尼逼到絕境的其他信仰,帕利桑人從一開始就半點也不容忍。
亞斯尼克,主管治愈的上帝的前任大祭司,對人間的醫療卻幾乎一竅不通。不過,倒水、準備繃帶、擦拭血跡、聽醫生吩咐,這些他還是會的。他本來龜縮在一間他喝不起酒的地下室酒吧里,后來,兄弟會游行隊伍打散的第一批人逃到了這里。直到這時,他才知道了游行的經過。傷員血淋淋地抬下臺階抬進地下室,有些傷勢太重,他眼看著他們沒過多久就咽了氣。一個傷員認出了他,告訴大家他就是那個奇跡治愈者。可接下來并無奇跡,于是他們相信了他的話:他不是。雖然沒有施展那個從來沒給他帶來任何好處的治愈神術,他的兩只手還能幫點忙。忙忙碌碌比獨自一個人在城里游蕩強多了。
以前,他從來沒經歷過獨自一個人。把他養大的科薩一直和他在一起。那以后,科薩剛死,上帝就來了。從此以后就成了上帝和亞斯尼克,史上最不逗人的雙人秀。上帝的到來他事先就有準備,科薩對他說過會有神祇降臨。在那以前,他完全沒見過上帝。見過的只有科薩。見到以后發現上帝不怎么偉岸,于是相當失望——對此還頗有點負罪感。但那個時候,他已經是上帝最后的追隨者,上帝因此萎縮成了一個小小的神明,這本來就不該是什么大大的意外。
只是時間安排讓他有些擔心。沒等行刑,上帝已經在拽他的袍子下擺了。那時的科薩還站在公爵的絞刑臺上,尚未墜落絞決。亞斯尼克于是擔心,最后一刻,上帝和科薩吵架了。
獨自一人始于他打破牧師戒律,更準確地說,讓別人替他打破。請了鬼怪幫他出力。獨處狀態下,他發現了關于伊爾瑪的一些非常可怖的東西。倒不是說伊爾瑪不夠恐怖,但這是又給它增加了一條。他寧肯自己別知道這一條,那就是,伊爾瑪擠滿了上帝。
現在的他顯然成了一個由極少數被選中者組成的小團體的一員,哪怕他已經叛出了教門。當時他正在貧民窟片區里走著,結果看到了那些上帝。好幾十個。臟兮兮爛糟糟的小東西,穿的是古時候的精美服飾,現在已經爛成了絲絲縷縷,頭上的冠冕歪歪倒倒,身上那些有象征意義的標志符號破舊黯淡。上帝們一個個小不丁點兒,有的還沒他的巴掌大。魚腦袋的河流上帝,古老的鳥兒上帝——曾經是有些王室貴胄的保護神。還有開礦、打鐵等等職業的上帝,仍舊拿著曾經膜拜他們的那些行當的工具比比畫畫。他前主子從前的死對頭神牛奧沃斯特現在還沒一只貓大,哞哞叫著,匆匆溜過幾條扔滿垃圾的小胡同。上帝們都在,并未消失,而他能看到他們,因為他曾經侍奉過上帝。他的上帝離開了他的生活,留下了一個空洞,讓他可以從中窺探。他看到的是,被人拋棄的上帝像成群結隊的老鼠,布滿這個城市的所有黑暗污穢之處。而他們也知道他這個正處于信仰空窗期的人,于是向他呼吁,向他乞求,伸出神圣的討飯碗討要施舍,向他奉上他們可憐巴巴、微不足道的賜福……一切的一切,只求他答應做他們的牧師。他明白了:伊爾瑪不僅僅是凡人別無選擇時的最后一條出路,由此逃往某個假定比這里更好的世界;與此同時,伊爾瑪還是宗教走到末路,解體腐爛直至不復存在的地方。
不用說,拉什拉夫現在肯定已經死了,他自己那個宗教也隨之逝去。上帝成了個流浪街頭的孤家寡人。頭發胡子亂蓬蓬的邋遢小不點兒,跟其他所有窮途末路的神祇一樣,不多也不少,骯臟邋遢,跳蚤一般出沒在伊爾瑪。
潮水般涌入的傷員簡直是件好事,能轉移他的注意力。哪怕這么忙碌,仍舊有個上帝來騷擾他。這是個管釀造的上帝,住在這間地下室角落的一堆臟毯子里,朝他尖聲求告,臟手抓著一把釀酒的大麥揮舞著,極力吸引他的注意。
不斷到來的傷員的經歷,加上那幾位比他稱職的醫生告訴他的情況,所有這些拼湊起來,讓他了解了游行的整個經過。那以后,又有幾個褒博堂的學生一瘸一拐地進來,讓他知道了他們的經歷。
他問他們,認識拉什拉夫嗎?不認識。他們認識樂丫嗎?認識,但不清楚她怎么樣了。
他出門上街。這個片區的低端場子、藏身之處和地下室酒吧他大都知道。說白了,這是他當乞丐要飯的地方。喝醉的酒鬼比清醒的體面公民大方。所以他知道戰斗之后的人會去哪里躲藏。在這些地方,他聽到了更多的故事,幫了一點忙。他沒搭理在屋檐下棲身的那些上帝。那幾位沒了信徒,找不著活兒,只好在碎布頭、垃圾堆里挑挑揀揀。
一支帕利桑巡邏隊攔住了他。他給他們說了上帝的事,還專門指給他們看,用顫抖恍惚的聲音向他們描述:那是兩個腦袋的歲末之神,現在已經不再自言自語了;那個搞不清東南西北的圣甲蟲是被外國邪教分子帶來伊爾瑪的,結果陷在這兒了,像退潮以后晾在岸上的漂木。當兵的慌忙后退,和他拉開距離,唯恐被他的瘋癥傳染。這里可是伊爾瑪,誰知道在這兒的貧民窟會沾染上什么東西。他們由他去了。
他找的第四個地方是座看似廢棄的宅子。他在那里找到了一個褒博堂的教授,他見過樂丫,覺得她肯定就在附近。到了這時,亞斯尼克已經被截住好幾次了,每次脫身都靠擠著嗓子、尖聲尖氣地說那番話——不全是演戲。眼下這會兒,沒人想揪著神經不正常的家伙不放——城里還有那么多精神健全的造反分子呢。一路上,他看見兩個逃犯藏身的地方被帕鬼子挖開。當然少不了靴子踹棍棒砸還有逮捕抓人。傷員也沒優待,跟其他人一樣被拖出來。他加快了腳步,一個窩點接一個窩點找下去,提醒大家巡邏隊來了,同時尋找他的……
朋友這個說法肯定不合適,夸張了。樂丫給過他一張毯子,后來又給他買了酒。拉什拉夫是個兇狠霸道的歹徒。亞斯尼克內心很羨慕他,因為他自己不是那樣的人。像拉什拉夫那樣,世界惹了你就狠狠一把搡回去,看上去真的很棒。可后來拉什拉夫被他害了,轉了幾道彎,算是害了他吧。肯定害死了。他那么橫那么傲,怎么可能被小恩小惠收買?可他還是固執地尋找他們的下落。然后,有人拉開一道可以滑動的假墻,帶他進去。里面人不少,什么人都有:工人、學生、學者。形形色色,都有各自的理由擔心被帕鬼子找到——這一條可以涵蓋伊爾瑪的大多數人。
樂丫就在其中。她的胳膊仍舊纏著繃帶。那是以前的舊傷。雖然她渾身污穢精疲力竭,臉上淚痕斑斑,但她身上沒有新傷。伊瓦恩·奧斯特拉瓦也在,腿上打著夾板,脖子包裹著。帕鬼子顯然想繼續絞他,不達目的不罷休。還有拉什拉夫,神奇地毫發無傷,連指關節上都不見一絲青腫。
還有上帝。
亞斯尼克驚得一縮。他已經不是牧師了,本該看不見上帝。來到一個社交場合,卻發現前任也在——誰都不想碰上這種事。只不過他現在的情形很特殊,按照神學理論來看的話,算是介于人界冥界之間吧。從前的牧師,沒了上帝,在生活中留下一個從前上帝那么大小的空洞。城里那么多破破爛爛的上帝,每一個都想從那個洞爬進來。這種情況下,遇見了前任上帝。
上帝看著他,又十分夸張地轉開目光,臟兮兮的鼻子都快翹到天上去了。他坐在拉什拉夫的肩膀上。拉什拉夫看著他,又看看上帝,目光在這兩位之前來回不定。
“是你干的。”他說。
“恐怕是的。”亞斯尼克確認。
“我應該謝謝你才對。”拉什拉夫這話聽上去沒什么謝意。
“真的?”亞斯尼克在他身旁坐下,“我那會兒沒別的辦法。我……逼著上帝離開我。因為我知道他只能去找你。希望他能幫到你。不像對我那樣,從沒幫上什么忙。”
“我還在這兒呢。”上帝厲聲道。
“是啊。我們做了筆交易。看樣子他除了我也沒別人了。”拉什拉夫盡量擠出一個惡毒笑臉。但這種表情屬于過去的他,沒多少留給現在的他。“所以非把我照顧好不可,對吧?只要我不揮拳頭,他就得把我修補好。”他大笑一聲,接著咳嗽起來,“我當時覺得這樣我就能派上用場了。并沒有,沒多少。我本來打算充當那個騎士來著,你知道嗎?”
亞斯尼克不知道。
“躍馬陷陣,救出所有人。只不過沒有馬。也沒有拿來戳人的漂亮棍棍兒。只有一身鎧甲,還是最糟糕的那種,懂?”他還當真戳了上帝一指頭,就戳在那副縮得更窄的肩膀上。
“你是我的詛咒。”上帝對他說。
“是啊是啊,咱們互為詛咒。”
“亞斯尼克,你告訴他,對我說話時應該懷著恰如其分的敬意。”上帝命令道。
“我已經不是你的牧師了。我什么都沒法告訴他。”
“但你依然是我的崇拜者!”上帝強調道,“哪怕你參與了無法宣之于口的淫邪活動,你仍舊是我的信徒!”
讓亞斯尼克慶幸的是,聽見這話的只有拉什拉夫。這個家伙的眉毛挑得如此之高,都快高過那頭亂發了。
“喲?你還真的干了?”他問。讓他最開心的好像是亞斯尼克竟然選擇了這種形式來褻瀆神圣。“總算開竅了,小伙子。把你的棍棍兒舞起來了?”
亞斯尼克尷尬得直咳嗽。“我只想到了這個辦法。”
拉什拉夫哼了一聲,又戳了上帝一下。“話說,你干嗎抓住這種事不放呢?”
“牧師有很多事都不能做,這只是其中之一。”亞斯尼克聳聳肩,“我也不知道為什么。”
“生育過程是極大的痛苦。”上帝傲慢地說,“我不能允許我的牧師將更多的痛苦帶給這個世界。”
“你連套套都沒聽說過?”拉什拉夫難以置信,“難怪你的教派死翹了。”
一個穿工廠工裝的女人推開活動墻進來。她帶來了一口袋吃的:硬面包,鹽漬牛肉,幾罐咸菜。很麻利地把這些少得可憐的吃食分給大家。她還帶來了幾個流落在外的學生。她的臉上有一道青色傷痕,迎面挨了一警棍留下的。她說話帶著點阿洛口音。
“咱們不能老待在這兒。”她說,“這地方他們搜過,沒發現暗門。但只要有人從外面好好瞧瞧這房子,發現面積對不上,他們馬上就會回頭再搜。”
伊瓦恩倚著拐棍撐起身子,“你有什么安排嗎?有地方可去?”
“等街上沒兵了,我們就把人送出去。”她說,“我更想天黑再動身,但怕是等不到那會兒。分散開,幾個人幾個人分頭走。我們還有沒被帕鬼子發現的避難所,但愿吧。倉庫,貨棧,過去挖的地窖,后來在上面修了工廠。我們正在聯絡鷺鷥,請他們把人往下游送。但他們也被堵了。我聽說帕鬼子截了三條船,上面的人全抓了,或是送地堡,或是干脆打暈了往船外一扔。”她一屁股坐倒,“我得把我的人送走。你們也得這樣照看你們的人。”
亞斯尼克注意觀察伊瓦恩的表情:這個人關心的只有他自己那身皮,其他人全不在他的考慮范圍內;轉念間卻又想到以他的現狀,沒人幫忙沒法逃命——兩下里沒湊上,一時間露出破綻,被亞斯尼克看在眼里。“對,”這人沉重地贊同道,“是這樣。”
“你有什么地方可去嗎?”
有那么一瞬間,就連伊瓦恩·奧斯特拉瓦都不知道該往何處去。這個學者、哲人,最最重要的是,這個任何情況下都能逃出性命的人。但緊接著,他露出了笑容。“當然。但困難的是怎么過去,因為有巡邏隊。”
“在哪兒?”亞斯尼克問道。大家都望著他,好像全都忘了他還在場。唯一的例外是上帝。他翻了個白眼,好像亞斯尼克早該想到似的。
“錨店。”伊瓦恩信心十足地說,“蘭格萊絲會幫我藏起來——幫我們大家。她欠我很大的人情。”他有今天的成就,靠的就是這種敢于夸夸其談的信心。“再說按照傳統,這也是逃離伊爾瑪的最后出路。”
那個阿洛女人皺起眉頭,“你有必要的……手段嗎?”
“我知道從哪里能弄到那種護身符。”伊瓦恩確定地說,“只要我們能抵達那個酒吧。”
亞斯尼克看看周圍。瑟縮成一團的學生一下子有了希望,唯有樂丫沒有因為這個新情況恢復對伊瓦恩的崇拜。亞斯尼克還記得他做的那些事。他半點也不相信錨店會拱手為伊瓦恩奉上護身符,但這家伙是真的有本事使出花招把他需要的東西騙到手,他這方面的成績那可是驚人的好。總比干等在這兒,等著當兵的上門抓他們強。
“我能幫上忙。”他說。又來了,眾人依舊是剛才那種眼光。幫忙?你?你是誰來著?你還能辦成事兒?“我跟好幾撥帕鬼子碰過面,一路都過來了。我可以從這兒去錨店,給你們找一條沒被他們盯著的路線。之前巡查過的。他們覺得我只是個瘋瘋癲癲的乞丐。請讓我去吧,讓我出一把力。”
他看著他們,看著眼前的這一幕。伊瓦恩依舊強撐著教授的架子;樂丫心不在焉,腦袋和腳不住點著,應和著某個別人聽不見的節拍;阿洛女人一臉懷疑;還有拉什拉夫和上帝。這兩位總算全都迎著他的面孔,直視著他。上帝應該是相信他的,比其他人多信那么一點點。
工廠那女人把他拉到活動墻邊。“你去那兒又回來要多長時間?”她問。
“說不準。”亞斯尼克承認,“要看帕利桑人在哪兒,截住我的次數多不多。但我保證盡最快速度。”
她抬起一只手。“偵察錨林的帕鬼子部隊:多少人,盯著哪幾條街。如果巡邏隊來查這里,我們還有一條后路,去雷赫維茲停尸房下面的那個老水箱,里面沒水。你知道那個地方嗎?到時候我們不在這里的話,就去那兒找。”
亞斯尼克點頭。
“好。錨林一定要查清楚。我聽說那邊和這里一樣有兵,很多。”
他點點頭。
“我盡量弄出點動靜,把他們的注意力吸引到這邊。”她的臉上表情嚴峻,繃得緊緊的。“搞個大的。他們殺了我的……朋友,就在今天。殺了我好多朋友,更重要的是殺死了整個伊爾瑪最好的人。我要施展巫術,向他們復仇。沒錯,嚇死你們,你們活該被嚇死。我會成為他們的詛咒,像他們的所有噩夢加一塊兒。所以你得快點回來,別錯過這場好戲。”
他們一同悄悄溜到街上。他出發前往錨店,而她掉頭走向大錘區。
亞斯尼克盡了最快速度,但他只覺得慢得像蝸牛。因為他不斷地將路線從這條街換到那條街,鉆過堆滿垃圾的小胡同,一路還得考慮伊瓦恩的腿以及其他傷員。還要躲開巡邏隊,不時仍會被截停。好幾次差點被抓進去,幸好有那群嘰嘰喳喳的上帝幫忙。他們圍著他的腳邊轉來轉去,不斷哀求,還一邊搖晃著各自宗教的標志符號。他把他們的事告訴每個斯達特羅和士兵,甚至趴到地上,為他們依次介紹每個小不丁點兒慘兮兮的上帝。當兵的總是打個哆嗦,趕緊躲開。這可是伊爾瑪,瘋癥會傳染的。說不定還會為這個送命呢。
和事先估計的一樣,錨林真的駐扎了一支部隊。他之前從來沒在同一個地方看見這么多兵——早些時候的戰斗他錯過了。他們的武器絕大多數指向錨林,但哨兵很多,到處都是。他一個人還能偷偷溜到錨店門口,但他估計人數稍多恐怕就辦不到了,哪怕只有幾個人都不行,更不用說他會帶來的那么大一批了。
他敲了敲門,片刻之后,店門猛地打開。里面是個殺氣騰騰、宛若妖魔的身影。赫爾格蘭。扣著目鏡戴著面具,左手持劍,右臂衣袖挽到手肘,鮮血淋漓,布滿舊刀疤和新傷口。
赫爾格蘭的戰爭
他一看就不屬于這個地方。個子太高,五官太突兀。他的動作十分精確,卻總是撞到門上桌子上,仿佛他看到的世界和他身處的世界并不十分吻合。臉上顴骨高聳,寬大的前額向外突起,下巴見棱見角。不屬于任何為人所知的種族、族裔。眼窩深陷,眼圈灰暗,好像沒怎么睡覺——他還真的常常這樣。有個地方最能看出他是個異域之人:所有人習見習聞的常事,比如一個短語、一枚硬幣、沏茶的手法……卻能讓他嚇一大跳,覺得怪異到極點。而真正奇詭怪異之事,他反倒視若尋常。
現在的他已經不再想那場戰爭了——不,這話不對。他時常從戰爭的噩夢中驚醒,發現自己與之搏斗的其實是床上的被褥。他記得它的毒氣、鐵絲網,記得嗜血的暗影從天而降,遮蔽了青天白日。還有鬼怪炮火的尖嘯,備受折磨的巨魔的嚎叫。但他已經不再想著戰爭是否仍在肆虐(它當然仍在肆虐,這是毫無疑問的),也不再想著誰會贏得勝利(那場戰爭沒有贏家)。
他把他的戰爭弄丟了,得把它找回來。說到底,他是一個戰士。一個專門人才,只適合從事一個行當。就算他能在沒有戰爭的情況下繼續生存,可他失落的不僅僅是戰爭,還有他的整個世界。他的世界,他的戰爭。后者是那么龐大,將前者徹底包裹其中。
從前的他是一種非常特殊類型的戰士。終生不脫軍裝,因為他們將他的靈魂和軍裝鎖定了。從成年開始,他時刻能感受到這種鎖鏈的羈絆,于他而言,就像母親的聲音般溫暖。但是,那個夜晚到來了。又或者不是夜晚,而是又一個漆黑如夜的可怖白晝。一次失敗的攻勢。相距那么遙遠,他已經不記得是哪一方發動的進攻。戰場亂成一團。用上了新式武器,其駭人聽聞的程度甚至超過了前一波天才發明,那一批武器原本已經可怕到沒有人愿意多想,遠勝它之前的那個批次——到了現在,赫爾格蘭連那批武器是什么東西都不記得了。
他覺得他的頭腦成了個銹蝕的燃料罐,一角蝕穿,張開一個邊沿參差的窟窿。罐子里面的東西從窟窿漏出去,消失在他不知怎么回事踏進的這個世界。他有種感覺,只要能夠回去,他就會以某種方式找回失落的記憶和念頭。發現它們就在那里,整整齊齊地堆放在路邊,只等被再一次倒回那個奇跡般修復一新的罐子。然后,他就會成為一個完整的人,記起自己是誰。
自己是誰這個說法不太準確。這點記憶還是有的,并沒有離他而去。他是赫爾格蘭,關于他自己的某些事情他還記得,很有把握。大體說來就是,他在一場可怕的戰爭中干了一些可怕的事。只要有利于他的目標,他還會再一次干這種事,沒有內疚也不會后悔。對他的目標沒有好處的話,那種事他是不會干的。如果他能回家,或許他會記起自己為什么成了那個人,又是哪種神奇的秘法讓他成了每天早晨在蘭格萊絲讓他住的這間屋子里醒來的這個人。
他的目標是什么?這還用說嗎,當然是找到他的妻子。在那場戰爭中,這就是他的專長。他和他的妻子,兩個靈魂彼此鎖定,就像兩個半球,合在一起才是一個整體。在一起,他們可以呼風喚雨,可以帶頭沖鋒。戰壕和遍布彈坑的殺戮戰場的主宰。他們沒有將赫爾格蘭打造成武器。他們把他做成了刀柄。而現在,他的刀鋒不見了。他那位美麗的、殺人的刀鋒。
那一晚。亂哄哄的、不知哪一方發起的進攻。漫天毒氣,如硫黃暴雨般潑灑不絕。他戴著面具戰斗,護目鏡像魚眼鏡頭一般扭曲了他看到的一切。他的妻子既不需要面具也不需要護目鏡。她比他更適應這個戰爭中的世界,他永遠也無法達到她那種程度。他們一直在戰斗。他一只手揮舞隨心變幻的魔劍,另一只手里握著轉輪手槍。轉輪槍扔在錨林的什么地方了,就算沒丟,在這個世界多半也用不了。他們沖鋒向前,打算奪取敵人的陣地;也可能是為了堵住沖進來的敵軍。炮火連天,發射的是被火祭的鬼怪,尖嘯不已的靈魂化為黃綠色的排炮,從天而降,用名副其實的地獄之火點燃殺人的毒氣。到處是巨響和怒火,但喧囂中央卻有一團寂靜。像一個空洞,他們跌落進去。這寂靜是錨林。也許這是某種新武器造成的,但他不知道它是哪一方的。又或許雙方同時使用了這種武器——這種事現在好像越來越多了。
可怕的武器。殘忍的武器,殘忍到超出武器的范疇,不再是一種武器。他無法得知它的其他犧牲品遭遇了什么,他自己只是絆了一下,穿過一片不透明的空氣,然后便發現身邊到處是樹林。沒有毒氣,不再黑暗,只有正常的林間陰影。他的妻子也在。他記得她跑在他前頭,在林中穿行,想找到回去的路徑。她向來比他敏捷。
樹林里有怪獸。他用掉了他的半數法寶和護符,這才打退它們。他的妻子沖進獸群,為了保護他拼死廝殺。這是個奇異的、充滿敵意的地方,但沒有關系,因為他們倆在一起。游蕩兩天以后,他意識到一個伴隨幾十年的聲音在他耳中漸漸減弱,鼻孔里不再有刺激的酸味,視域邊緣也不再有陰影出沒。是戰爭。戰爭不再從四面八方壓迫他、籠罩他。他感到自己的某個部分,之前從未意識到它一直彎著,而現在,它開始挺直起來。
一天,他們找到了錨林的邊界。他的妻子沖向前去。她感應到了另一種現實,感應到了介于一個地方與另一個地方之間的界線。他們以為前面就是故鄉。那時的他還不知道這片樹林通往許多個世界。盡管他的同胞在殺戮方面才華橫溢,他們卻怎么都想不到還存在著錨林這種東西。也許這樣最好。
他們在深夜走出樹林,進入伊爾瑪。沒有準備,沒有防護。她一心想著重新找到那場戰爭的痕跡,于是在前面走得太遠。越界進來的那一刻,有什么東西斷開了。他身心內部的鎖鏈驀然松開。他信心十足地跑向前方,知道她就在樹林外面,在那家酒吧的另一頭,過了那幾座建筑,沿那條街下去就是。可她不在,根本不在。那是五年以前的事。從那時到現在,他走遍了大半個伊爾瑪,卻連她的一絲痕跡都沒有找到。留待他搜尋的只有寥寥幾個地方了:罰罪區的幾個地塊,阿米吉爾山的幾座豪宅,公爵宮殿,以及其他幾處。他的搜索也慢了下來。雖然他絕對不會承認,但他已經漸漸不那么迫切了。原因是,一旦他搜遍了伊爾瑪的每一寸地面,卻沒能找到她,甚至沒有找到一處她哪怕曾經駐足之地——那樣的話,他就會徹底明白一個事實:他再也找不到她了。她或是死了,或是遭到流放、驅逐,已經去往他永不可能覓蹤隨行之地,消失在寥廓的世間。曾經讓他成為整體的這最后一個組成部分就此離他而去,留下的是現在的他,這個新的、沒有目的也沒有方向的東西,蘭格萊絲的酒吧打手,什么活兒都能干的伙計。到那時,他就可以徹底放松了。可以忘懷過去,只把些似通非通的故事,講給待信不信的酒吧常客。在一個不會戰斗至死直到滅絕一切的世界找到一份人生。他現在還想象不出這樣的人生是什么樣子,但他正在一步步接近它。
珍姆在他那只手上施了點法術。在她的族人看來,她不是魔法師,但赫爾格蘭心知肚明,只要涉及魔法,圣族技藝之高超,其他種族的人望塵莫及。她知道上百種省心省事的小法術,隨手使出,自己甚至意識不到。這不是他頭一次看見她給人縫合傷口,用在他身上倒是第一回。那個發瘋的鷺鷥砍開了他的手掌,手掌的筋腱全都切斷了。而且是右手,他打仗的那只手。好在珍姆包扎好了。那么多那么復雜的筋脈、讓一只手按照要求發揮作用的種種構造,全都一一接好。她囑咐他一周內別用這只手,這可做不到,他還有大事等著要做。她為他做的已經夠好的了,減輕了疼痛,讓他可以不受影響,使出自己的本事。
那個鷺鷥仍舊坐在酒吧間的角落里,神情木然,仿佛等待著什么。赫爾格蘭心想,也許不應該繼續稱之為鷺鷥了。是那個林居人,他的鬼魂已經將鷺鷥的靈魂逐出了那具皮囊。通過目鏡,他看得很清楚:鬼魂從面具下漫延而出,蹲踞在弗林斯軀殼的肩頭。這種效應他不大熟悉,但完全明白。他自己也投擲過附體手榴彈。在那場戰爭中。
還有那些阿洛人,他們都上來了,正聚在一起,憂心忡忡地說著沒了布萊克門,沒了護身束,接下來該怎么辦。珍姆不斷請他們下去地窖。隨時都可能有帕鬼子的巡邏隊登門,哪怕她已經把蘭格萊絲最好的酒往樹林附近駐扎的士兵那兒送了好幾桶,以打消他們造訪酒吧的沖動。問題是多勒和其他人信不過她。倒不是說他們信任蘭格萊絲,但他們相信她的權威。珍姆不像那個女人,沒有擔著那個從未宣之于口、卻不言自明的銜頭:伊爾瑪駐錨林的使節。她答應的事,他們最多不過懷疑她有沒有能力兌現承諾,卻不會猜測她不懷好意。
這一切,赫爾格蘭全不在意,或者說不想關心。對過去那個他,他還保留著一些片段記憶,從中可以看出,除了那一個例外,他向來不怎么關愛他人。
眼下,他正在他自己的那只胳膊上剜著、刻著。他已經這么做了一個多小時了,刻得很慢,因為他用左手不是很靈活。用的刀來自他的醫療包,在神壇上開過光。他用它在右前臂精雕細刻,將一個個小小的符文切入血肉。這不是治療法術,那方面珍姆已經做得很好了,他沒有任何手段可以加速治愈。他的這些符文是消耗手邊的法力,以獲得從自己的將來借貸的能力。他之前搜集的一組三枚符牌的法力就這樣消耗一空。他刻畫著,只在意識邊緣稍稍覺得有些不適。沿著胳膊由下而上,縱向排列,刻出一個個神秘的符號,告訴他的手指、拇指和手腕一切都好,它們并沒有受傷。這是欺騙他的身體,以后他會為此付出代價。他做的其實就是將那個以后原本擁有的健康體力買到現在。這筆交易很公平。這個活兒很費神,更不用說刻畫筆觸還得小心避開珍姆的法術織成的那張精細的網絡。只要切斷一根線,她的作品就整個毀了,他也就再也別想充分愈合了。將暫時的健康刻進血肉以后,他累得精疲力竭。他打開兩個小瓶的封口,一氣喝光。里面盛的是經過充分休息之后、一個早晨的飽滿精神。這是他一年前準備的,連睡了幾晚好覺以后潷進小瓶。當時的他睡了覺卻等于沒睡,幾個早上昏沉遲鈍,走路東倒西歪,像患了失眠癥。他知道以后用得著這份精力。這是當兵的小竅門。鉆戰壕的小兵才需要這種偏門工夫。他畢竟沒做過醫護兵,不懂用醫療手段振作精神。
但他做過許多別的,林林總總,構成了他這個人。可現在,讓他之所以是他的那些成分越來越少,所剩無幾。他覺得伊爾瑪仿佛具有腐蝕性,不斷侵蝕著他,一點點啃嚙著構成他的、他所記得、他所珍視的那些東西,讓它們漸漸消失。在內心深處,他知道這是為什么:盡管這個世界有種種不公、種種殘暴,它畢竟處于和平狀態。不存在一場廣泛的、覆蓋一切的戰爭,用它邪惡的爪子攫住方方面面,扭曲一切事物。他之所以感受到了損失,是因為他這輩子一直生活在戰爭的壓力之下。而現在,戰爭沒有了,于是他無法繼續維持自己的形態。就好像他是個已經適應了深海環境的生物,突然間卻被帶上了海面。
關于他的事情,有一件他依舊記得,沒有忘懷:戰友的情誼。除了他對自己靈魂伴侶的那份超越一切的愛情,他還記得他的同志,他的戰友。他對他們負有責任,他們對他也一樣。這種責任大于愛國之情,也大于對任何事業、陣營的忠誠。它甚至算不上什么好事。就像束縛他的鐐銬。有些事情,自由狀態下他會這么做;在這副鐐銬束縛下,他卻只能那么做。但這就是他,是他的一部分。直到現在,他仍舊披帶著它,就連伊爾瑪侵蝕一切的自由都沒有將它融化。
禿鷲帶走蘭格萊絲以后、珍姆照料他的手的時候,他問自己:我現在,真是自由的嗎?他知道不是。他身上又多了些鎖鏈。他喜歡蘭格萊絲嗎?說實話,他不知道有誰會真的喜歡蘭格萊絲。她不是那種被人喜歡的人。但作為同志的話,他對她負有責任嗎,欠她的情嗎?她收留了他。給了他一個行動基地,讓他那么多次由此出發,發動徒勞的搜索。她把他使喚得很厲害。剝削壓榨,伊爾瑪人一貫這么對待外來者。盡管這樣……
他快刻畫完了,珍姆正將發生的事告訴那個牧師。那個人一直盯著他看,眼睛瞪得溜圓。那也是個有點故事的人,但赫爾格蘭沒什么興趣。他感受著最后幾畫帶來的若有若無的瘙癢,擦掉血跡,檢查自己的作品。目光所向,他施展技藝刻下的神秘符號閃閃發光,回應著他的視線。他讓手指逐一活動,它們服從了他的指令。
珍姆盯著他。她不想讓他去。他自己也不是很想,只不過別無選擇,非去不可。讓他之所以是他的那些東西已經沒多少了。回避這次挑戰的話,又一個部分將會剝離而去。這樣下去的話,哪怕在大街上跟妻子相遇,她都認不出他。
(她死了。她走了。和往常一樣,他用力壓下這些詞句。他不允許它們與他同在。她就在外面。在這座城市。在某個地方。)
“你想做什么就做。”他對牧師說。他沒聽他們說的話,不知道這個牧師想干什么。“我去找她。”去禿鷲的堡壘。雖然那群鳥兒已經大批飛往全城各處,去干它們那些邪惡勾當,堡壘還是會有許多歹徒。他想告訴珍姆別讓任何人進來,可那么多阿洛人擠在一個角落,另一個角落是以前的弗林斯,下面第二層地下室里還有那個被靈魂拋棄的林居人軀殼,正兩眼空空望著墻壁。就算酒吧開張,有時候都沒有現在這么熱鬧。
赫爾格蘭戴上面具,調整通氣管,讓護目鏡在眼睛上戴得更舒服。憑空變出頭盔,扣在頭上。聳動肩膀,讓裝具帶和背包更貼合身體。他伸縮著右手手指,召喚出他的寶劍——用不著它的時候藏在冥冥之境。他是那場宏大戰爭的一名戰士。說它宏大,是因為在他來自的那個世界,它覆蓋了所有宗教、所有邊界、所有部門、所有行業。那些禿鷲做夢都想不到他們請來參與盛會的是何等的兇神惡煞。
小號字的隱藏條款
阿洛人在鄰國人中間的名聲源自他們與幽冥下界的關系。在那個世界,殘暴的國王統治著兇惡的居民——兩者都可以買賣交易,以獲取他們的助力。對一個世紀以前的馬里克人或者帕利桑人來說,只要來自冥界,肯定不是什么好東西。但阿洛人傳統的圓環魔法與他們的文化緊密相連,不可分離。無論是婚姻嫁娶還是成年儀式,與冥界生物的綁定都是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這是你的家庭給你的贈禮,為你的人生旅途送上的祝福。制造工廠和生產線對動力的需求催生了一種全新的、工業化的召喚技藝。它拋棄了阿洛傳統魔法中源遠流長的制衡機制。需求不斷增長,讓幽冥下界的各個王國發生了巨大變化:下界的君王們出面,他們簽署的是大合同,批量出售其臣民的勞務。古老的、鬼怪與人類一對一的契約喪失了原來的地位,一落千丈,只存在于圓屋和其他非法行當中。
他從前有名字。但他的合同說在契約解除之前,他不能知曉它,也不能索回它。這是束縛手段的一部分,將他禁錮在上面的世界,上界。
數百年前,他——現在這個無名無姓的他——莊重地站在手畫的圓圈里,與法師談判他出力效勞的條件。他還記得那時的情形:交易雙方文質彬彬,同時各逞手段,極力在這場歷史悠久的游戲中智勝對手。但當下界之王出售他的勞務時,他僅僅是二十名勞工的一員,他的名字只是一個條目,和其他人的混雜在一起,深埋在一個附件里面。從那時起,他一直勞作不止,成了機器的一個零件。曾經的他創作藝術品,將無價值之物織成珍寶,還曾為帝王造就宮殿;現在卻只能繞著這個輪盤一圈圈跋涉,無休無止。他們不想讓鬼怪為他們制造,他們的機器制造速度快得多,效率高得多。再也沒有人想要幽冥國度的手工制品和定制單品了。只需要苦力——多的是,足以供應各行各業。
這會兒停工了。沒人告訴這些鬼怪揮舞大錘的事。只是突然有這么一天,人類不見了,機器也不轉了。他可以蹲坐在圓圈里,稍想一想從前的那個他。
人類回來了。他聽見那扇門吱呀作響,它通向他從未見過的外面的世界。他站起身,相鄰工位也響起同樣的動靜。他用長臂的關節撐著身體,傾身向前,后腿仍舊折疊在身體下面。出于長期的習慣,他甩動尾巴,頭上的雙角向前探去。尾巴和角都觸到了圓圈的邊緣。這個圓圈禁錮著他,還會一直禁錮他,直到他的合同完成。到那時,他們會把他送回下界國王的圈欄,那些國王則會再一次出售他。
沒有全回來,來的只有一個人類。是個馴魔員。他能嗅出她身上的相關法術。
他有種感覺:他的眾多同類全都緊張起來,一行又一行,長長的行列,全都挪動著身體,探頭張望。因為這種事不同尋常。人類的數量總是很多,像奴隸一樣,干著他們那一份制造工作。他們操作機器,有時機器會反抗,會咬他們,讓空氣中傳來人類鮮血的氣味。它讓他想起過去的時光、過去的交易方式,讓他覺得自己年輕了些、強壯了些。然后人類會過來帶走尸體,擦掉血跡,而他會再次變得衰老、疲憊,只能永遠一圈圈走啊走。
那個馴魔員去了上面,進了他們的頭頭用的房間。有很多紙張的地方。對鬼怪來說,沒有什么權威比得上寫著文字、用靈液和血液簽字的紙張。她在那里面待了一陣子。鬼怪們不安地動彈著、張望著。而機器——人類與鬼怪的主子——則蹲坐在地,不言不動。
然后她回來了,走下來,從他們的排頭走到排尾,依次走到他們每一個的圈禁處前。他看著她來到他這里,先檢查圓圈,確定它完好無損。他很久以前就放棄了,不再嘗試破壞它。
她把一張紙塞進他的圈子。上面的字跡很潦草,匆匆寫就。考慮到寫錯會造成什么后果,這么倉促是很危險的。但這份文件沒有任何錯漏,完美無瑕。這是一個經過認真思考、真正想明白了的人做的活兒。
他瞇縫眼睛,湊近文件,讀了起來。她則繼續沿著行列走下去。每個鬼怪都給一張。一份合同,對應一個鬼怪。不是一份大合同打包十幾個幾十個或者一百個一一一一對應,像過去那樣。
他看見了他的名字,用文字寫就。只有那種字符才能寫出那個名字。人類能寫,卻讀不出來。
他的同類騷動起來,他感應到了。他們仿佛一直在做一個漫長而可怕的噩夢,這時才從夢中醒來。又仿佛他們一直沒有睡眠,正使勁眨眼,驅趕睡意。得有人說點什么。
“這是什么東西?”他用鬼怪的語言大聲質問。這時她已經發完了文件,正跑上臺階上到高臺,好對他們全體宣講。
“是新合同!”她喊道,“看你們同意還是不同意。我知道你們都記得你們現在的合同。”確實如此。每一項條款的每一個字。他們不可能不記得。服勞役的鬼怪必定如此,必然如此。因為他們把合同刻進了你的靈魂。
“有一個條款,”她說,“在最后的附錄里。第九段。我制訂的每一份合同里都有,用的是最小的小字。我從沒想過用上這一條,但還是把它放進去了。我師父就是這么教我的。他說,說不定哪天你需要它。今天就是這個哪天。只要你們同意,我就啟用這一條。”
這個條款已經出現在他的腦海中,毫不費勁就調了出來。
最后附錄第九段。本合同的制訂者享有判斷是否構成下述情況之全權:本合同之任何相關方是否對任何相關方或其代理實施特定行為,致使該相關方或其代理無法完成本合同規定之義務,或與本合同合理實施密切相關之其他義務。如制訂者判斷為是,制訂者得全權更改,或以新合同取代本合同。
“我們犯了什么錯?”一個鬼怪喊道,“我們只做了別人要我們做的事。為什么要懲罰我們?”
“我沒有懲罰你們。我給你們的,好好讀。”馴魔員說,“據我判斷,合同的一個相關方采取了某些行動,導致它自己的許多代理者無法執行合同所要求的活動。鑒于每份合同都必須由正當交易部蓋章認可,這一行為讓完美治理區成為該合同的相關方。而代理者,即工廠的員工或是死亡,或是被捕,或是受傷,于是無法工作。因此我要重訂合同。我提議,用你們現在看到的這份合同取代你們一直在其約束下工作的那一份。”
他躬身向前,讀著合同。然后眨巴著眼睛,又讀了一遍。
“這不是瘋了嗎。”他悶聲悶氣地說。
她聳聳肩,“那就是我瘋了唄。如果你們接受,我就讓你們跟新合同綁定,換一種工作。工作很簡單。合同只有一頁,只有一兩段。用不著這么許多。”她舉起那份正在執行的合同——他的靈魂可以確認正是此物——足足一百多頁,包含上千條款。她將它朝空中一扔。這簡直是褻瀆,嚇得他全身縮緊。那么多散開的紙張,亂紛紛飄落,落到地上、機器上,落到禁錮圈子里。當然,扔掉這些紙并不能解除禁錮。合同的約束不在紙上,它存在于他們的身心內部。但他明白這個動作的象征意義。
“就做這個,沒別的?”他問。
“沒別的。”她說,“同意就趕緊簽,我還得去十幾家廠子改合同。不光你們這一家,你們又沒啥特別的。”
他垂下眼睛,瞪著那張紙。
該鬼怪此后所從事的工作如下:在名為伊爾瑪的城市街道盡全力搜索任何穿著帕利桑軍隊制服(簡稱“軍服”)之個體,尋得后立即以該鬼怪所選擇之任意方式毀滅之。該鬼怪毀滅穿著軍服之個體數量最低不低于七(7)名。
為回報該鬼怪所提供之上述勞務,該鬼怪完成勞務之后,得解除其所承擔之本合同或此前、相關合同所規定之義務。該鬼怪將按照常規約定立即遣返下界王國。
“你沒有在這里說明,”他指出,“把我們送交下界國王處理。”原來的合同里有一項冗長、復雜的條款,要求在合同完成以后,他們被送回下界的牢房,等待下次合同。
“哎呀,我可真是太粗心了。”訓魔員說得清楚明白,“快點,簽還是不簽。我還有別的地方要去。”
他望著她,震驚不已。他失而復得的名字在他意識中熊熊燃燒。用一只彎曲如鉤的利爪,他在黃銅色的前臂上劃開一道口子。爪子收回,黑紫色的血液在爪尖滴答,滴落在紙上,燃出一縷輕煙。
他咧開嘴巴,笑了,他感到獠牙在生長,伸出唇邊。它們就要派上用場了。
結合與分離
有城市之前,先有大森林里的小樹叢;有酒吧以前,先有一個孤獨的看守人。這是個隱士,居住在樹林中的一間茅屋里。人類歷史的浪潮沖刷森林,大批建筑隨之而起。但浪頭觸不到那個樹叢。在樹林和外面世界的分界處,始終有某個人在此居住。從來如此,永遠如此。
惡毒姐妹忙得很。蘭格萊絲和布萊克門被搡進一間屋子的盡里頭。一堵墻邊胡亂扔著不少鋪蓋卷,排成歪歪斜斜的行列。兩人被拴在一根繩子上,左腕相連,繩子穿進高處的一個環里。本來是個臨時措施,卻不斷拖延下去。憑他們的本事,稍稍施展就能解開繩結,脫困而出。問題是禿鷲們不斷進進出出,過來笑話他們,沖布萊克門吐口水。兩個人輪換著坐在地上。站著的那個用十分別扭的姿勢把左臂穿進那個環,直伸到手肘,繩子的長度才能讓另一個人坐下。
兩人的交流也很受限制,斷斷續續,惡毒姐妹的手下離得較遠聽不見時才行。
“你跟誰說過那東西在我手里嗎?”布萊克門想知道。
“沒說過。”她回答。然后,“但他們會怎么想,覺得東西被誰拿了?我也沒跟誰說過不在你那兒。”
過了一會。“我真該掐死奧斯特拉瓦。”
她聳聳肩。“你和他,老是這么一遍又一遍。你干脆跟他結婚得了,省得這么折騰。”
布萊克門苦笑幾聲。“真不知道我為什么沒那么干。我是說殺了他,不是結婚。他活該落得這個下場。每次他想要我店里的什么東西,就跟帕鬼子聯手搞我。我的手指頭都掐在他脖子上了,蘭格萊絲。為什么沒用力掐下去呢?”
更多的禿鷲匆匆回來,帶來了幾口袋吃的。兩個囚犯也得了幾塊黏糊糊的甜點。這以后,蘭格萊絲問:“你打算跟你的同胞一塊兒走嗎,之前還走得了的時候?”
輪到布萊克門坐下,他盯著自己的膝蓋。“我真該走才對。”他說,“我會死在這座城里。”
蘭格萊絲點點頭,從上向下注視著他,望著那團仍舊呈黑色、但發根已經變灰的亂發,還有那副寬闊的肩膀。在她的記憶中,這個人一直都在。那么久了,不是坐在錨店跟人談生意,就是在查克牌桌坐在她對面。
兩個帶著棍棒的家伙走過來。他們割斷將兩人系在一起的繩子,告訴他們兩姐妹有空見他們了。
不用說,見面的地方是那個養著她們寵物的房間。蘭格萊絲從來沒見過那東西,但她當然聽拉什拉夫和別的黑幫士兵說過。她知道,黑幫之外的人,有幸目睹過它的,沒幾個人能活下來提供第一手資料。
押送他們的人有意將她推到地坑邊,讓她看清下面是什么。他們在地坑張開的大嘴周圍插了一圈火把,她不知道這是為了照亮那頭畜生,還是用火光震懾它,讓它待在下面別上來。她走近時,它的腦袋抬了起來,盲目地探詢著,觸須爬撓著它這間牢房的邊緣。下面有那么多條腿,交織纏繞,看在她眼里是亂糟糟的一團,分辨不出具體部位。只有在這東西移動時才能看出一顆腦袋,在那一團亂麻中間滑稽地動彈著。
“錨店也有這種東西。”她告訴地坑另一側的兩姐妹,“不過只有我巴掌大小。它們幫我殺老鼠。”
“我們這個干的也是這個活兒。”埃文娜說。只見兩人服飾精致華麗,卻打扮成尚武風格,武裝到牙齒,像在河上搞私掠的家伙。卡雷莉亞發了個信號,蘭格萊絲被拉回幾步,在圍繞這個小小斗獸場的一圈石頭座位之一坐下。布萊克門留在那個大洞邊上,下面那東西稀里嘩啦不住游走。
“有件東西落進了你的手里。”卡雷莉亞輕描淡寫地說。布萊克門的聲音壓過了她。
“我欠你們一面鏡子,這個我知道。施過魔法的鏡子。某個學者做了手腳,從我鋪子里拿走了。而且是通過帕鬼子。但我會為你們拿回來。或者另找一面。或者同等價值的別的什么。”每說一句話,都像把什么貴重東西放上桌子,努力想賣個高價。
“這是另一件事,”埃文娜慢條斯理地說,“以后會說到它的,但我們現在很忙。”
“到以后我們找你的時候,你多半已經給我們備好東西了。”卡雷莉亞補充道,“只是那件東西的話,倒是簡單。”
押解的人退后。站在地坑邊的只有布萊克門,還有地坑對面的兩姐妹。如果惡毒姐妹下令,她們的手下馬上就會重新揪住他,對付他。但蘭格萊絲拿不準結果如何。換成是她,她不會急著這么做。布萊克門不會老老實實跳下去,辦得到的話,他很可能不會讓自己單身上路。
就在這時,進來了幾個女人,報告說阿克萊街的崗亭燒了,她們還把崗亭的鎖頭帶回來當證據。這顯然是按計劃實施的。兩姐妹夸張地放聲大笑,嘴巴咧到耳根。笑完以后,她們重新找上布萊克門。
“不是鏡子的事。”卡雷莉亞說。
“當然不是。”布萊克門說,“給你們省點時間吧,我沒拿那東西。碰都沒碰過。我知道,找遍伊爾瑪全城,你都找不到有哪個叫花子沒聽說那該死的東西在我這兒。但它從來沒入過我的手。”
埃文娜給了個信號,三個手下一步三晃地走進來。他們倒空了一只口袋,里面是小掛件、老舊的飾物,各式各樣可以揣兜里的小玩意,全都是布萊克門放在店鋪櫥窗里的東西。其中兩人還抬著一張小桌子,把它往地上一放,展開。左一下右一下,折疊的桌面變成了鑲金邊的圓環,成了用于魔法召喚的圈子。看這兩個強盜展示的樣子,活像在街上表演噱頭的藝人。蘭格萊絲心想,不知他們花了多長時間,這才練就了這一套繁雜的花活兒。
兩姐妹卻不感興趣。“好了好了。護身束的事辦得如何?”
什么護身束都沒找到。蘭格萊絲本來可以給他們省點事,提前告訴他們。問題是人人都知道,布萊克門店里的暗藏機關之多,伊爾瑪城其他地方加一塊兒都比不上。他自己的名聲,這時候反過來害了他。
那三個打手已經把他逼到了地坑邊緣,像一頭走投無路的大熊。蘭格萊絲發現他們雖說手里握刀指著他,臉上卻汗津津的。要是打起來,他們誰都可能掉進坑里,被那頭怪物抓住,說不定三人一個都跑不了。怪物正在下面稀里嘩啦爬著撓著,急不可耐。布萊克門的目光越過這幾人,直直地注視著她。我還有最后一張牌,他的目光提醒她。讓她吃驚的是,更準確地說讓她感動的是,他到現在都還沒有將它一把拍出來。她猜更多不是出于義氣,而是這人喜歡戲劇化效果。
對面的埃文娜和卡雷莉亞邁著方步,繞著地坑走過來。前者手里一把出鞘的馬刀,斜倚在肩頭。后者拔出一根短杖,一臉懷疑地檢查卡槽里的符牌,好像擔心它發射次數太多,耗光了法力。
蘭格萊絲發現房間對面有動靜,一道拱門下閃出一個身影。之所以能看見,估計是因為對方想讓她看見。她努力讓自己的表情全無變化。那個人看不見面目,臉上是聯著皮管子的面具,兩眼如動物標本般呆滯木然。一個頂部有冠梁的頭盔,一件長大衣。她還記得他爬出那個樹林時的樣子:神志不清,不知身在何處。善待他是出于自利,她怎么都想不到他竟會為此報答她,來這里救她。
她用手撐著座位,站起身來。她極力讓自己的步伐顯得自然、隨意。但這是走近地坑,每一步都像是個要人性命的錯誤。“你們這些家伙查沒查過他那張大桌子底下的柜子?”聲音輕松自然,“搬開那個丑得要死的大家伙,里面有個打開地板暗門的機關。下面地方大得很,他最好的貨都藏在那兒。這些你們都知道對吧?”他們不知道。這不奇怪,因為她現編的。可她發現布萊克門臉上有點不對勁,說明她編的東西居然有幾分靠譜。但話又說回來,既然你弄出那么多暗格、密室,那就別怪別人瞎猜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我是說,”她補充一句,“推那一把之前,你們說不定應該先查查。”
布萊克門不知道她唱的是哪一出,但他清楚一點:她明明知道,任何暗格里都不可能有那兩姐妹想要的東西。所以他知道她有戲可唱。就看她怎么用手里這副爛牌,一步步建起牌陣。
“東西不在那兒。”他死不改口,但有意用這種口氣,讓別人覺得他在撒謊。
埃文娜大搖大擺走到近前,伸直胳膊,馬刀刀尖頂進布萊克門的大胡子里。“或許咱們應該讓你領路去你的鋪子,給我們瞧瞧你的秘密。”她說,“但讓一個巫師在他的老巢落地,這向來是個錯誤。還是這樣吧,布萊克門,給我的人說說怎么打開你存放寶貝的這個小柜子。”
他結結巴巴說了一大堆,一系列步驟,一聽就知道很費時間,不大像是真的。但這畢竟是布萊克門,所以誰說得準呢?總算推遲了死刑。三個歹徒出了房間,前往他在小阿洛的店鋪。可赫爾格蘭……
他在那兒停下了。只要有人朝那個方向看,馬上就能發現他。一只腳剛邁進房間,卻驀地止步,就那么呆站在那兒,好像突然間石化了。緊接著,只見他猛地一個哆嗦,向后退出,就此消失。
唉,真他媽的。她拿不準發生了什么,但她寄予重望的營救現在沒了,這是明擺著的。
“你們用不著殺他。”她告訴兩姐妹。或是說服她們,或是布萊克門來個竹筒倒豆子,保住他的老命。“你們了解他。你們不喜歡他,也沒人喜歡他。但你們知道他有他的用處。等你們需要什么東西,卻找誰都沒辦法的時候,你們就用得著他了。他會剪你們的羊毛,要個高價,拿捏不住的話他還會騙你們——但有他這個人,多少是條路子。總有你們需要個什么的時候,而布萊克門總是在那兒。”
謝謝,他的目光說。但他足夠聰明,知道閉嘴不說話。再說他喉頭還有把刀頂著。
“是這個地方的一部分。”卡雷莉亞指的是布萊克門。
“一點沒錯。”蘭格萊絲贊同。
“我們割了十幾個合作者的脖子。這些人覺得有帕鬼子護著他們,安全得很。”埃文娜對她說,“趁著今天這個機會,帕鬼子的眼睛全都看著別的地方。我們讓這座城市明白了一點:禿鷲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我們給占領者劃了上百道傷口,而不是一心想著重拳出擊,反抗壓迫——卻又沒干成。”這話很像引用自伊瓦恩·奧斯特拉瓦那種人。“我們燒光了地堡的每一張紙,加上一些職員。”兩姐妹一臉勝利的喜悅。蘭格萊絲怎么都沒想到,這件事竟然讓她們如此自豪。有那么一會兒,她幾乎喜歡上這兩人了,幾乎覺得這兩位有點英雄的模樣——在另一個更好的世界里,伊爾瑪理應出現的那種英雄。
“規矩改了,我們正在讓這個地方變個樣子。”卡雷莉亞告訴她,“僅僅因為這個阿洛吸血鬼一直吃著我們,養得肥頭大耳,并不意味著他就碰不得。也該提醒他的族人一聲了:這不是他們的城市。這座城市不屬于阿米吉爾,不屬于帕鬼子。從今天以后,他們所有人都會知道,誰都別想逃出禿鷲的手心。”
就在這時,他們的人又進來一批。同樣是三人一組,兩男一女。他們抓住了赫爾格蘭。蘭格萊絲恨不得撕扯頭發,放聲尖叫。
“這又是誰?”埃文娜喝道,從布萊克門身邊退后。“等等,我認識這人。這不是你酒吧的打手嗎,蘭格萊絲?”她像只鳥兒似的走上前去,扯著赫爾格蘭的面具,把它拽到他的脖子處。他的臉暴露在外,絕無表情。一種可怕的緊張之感讓這張臉繃得緊緊的。這種緊張占據了他的全身,讓他表現不出任何別的情緒。
“沒想到你還有個崇拜者呢。”卡雷莉亞輕蔑地說,“又一個外國佬。”她繞了幾步,繞開地坑邊的那簇人,走近蘭格萊絲。“你,我們是尊重的。”她說,“也許吧。多少有那么點敬意。你做的是件臟活兒,但很有用,離不了。就像打掃廁所。那個樹林,它邊上總得有個人坐著。我們知道這個。你在這里是安全的,你跟我們一樣,是伊爾瑪人。”可她的笑容完全談不上讓人放心,差得太遠了。蘭格萊絲心想,自己的人身安全恐怕只能維持到布萊克門下一次張嘴說話,到此為止。可卡雷莉亞接著說的卻是,“至于你的手下嘛……”
轉眼之間,赫爾格蘭已經被架到地坑邊上。他可真是送上門來的好機會,正好當個活生生的榜樣,刺激刺激布萊克門,讓他配合一點。蘭格萊絲張開了嘴。她知道赫爾格蘭是為她來的,這時候應該替他說話。可她又閉上了嘴,因為無話可說。
赫爾格蘭在笑。這種表情出現在他臉上,顯得那么詭異可怖,尤其是在接下來還會發生那種事的時候。把他押過來的幾個禿鷲退后一步,抽出刀子,想把他戳下去。蘭格萊絲的目光落到他的雙手,只見他飛快地從一只皮革長手套的翻邊里掏了點什么出來。那是他打仗用的小玩意兒,用到現在,已經越來越少了。
她眼看著他手指一捻,捏碎了它。那東西肯定是玻璃做的,所以見血了。他甩了甩手,紅色血點隨之濺開,夾雜著綠色——來自那東西里面。星星點點,灑進地坑。
環繞地坑邊緣,火焰騰騰,次第燃起,一個火頭緊接一個,競相追逐。每一簇都亮得刺眼,但一閃即滅,只在蘭格萊絲的視網膜上留下一個魔法符印的殘影。這是個魔法圓圈。他們用了個魔法圓圈禁錮它,就像圈禁鬼怪。而赫爾格蘭卻炸掉了這一圈將那頭怪物監禁在地坑里的符印。
蘭格萊絲已經動起來了,腳步踉蹌,連連后退,盡可能和地坑拉開距離。下面那圈火炬已被吹滅,遍布這個圓形大房間的吊燈也被法力壓制得近乎熄滅。一片黑暗中響起了慘叫聲。
小腿撞上石頭臺階的邊緣,她差點摔倒。兩姐妹的一個手下點燃一只燈籠,藍焰一閃,劃破黑暗。燈籠只亮了一次心跳的時間,因為它讓那個人成了靶子。雖然轉瞬即逝,卻足以讓人看到那頭怪物已然脫困,躍出地坑,無數條腿掠地飛奔,如同一團由腿腳組成的風暴,卷向拿燈籠那人。獠牙在前,像伸出長臂。轉眼間,房間再次陷入黑暗。但黑暗漸漸退去,因為屋里吊燈燈火復燃。某個巨大的東西炮彈般撞向她,又搶在她被撞飛之前抓住了她。她拼命用手肘砸過去,只聽布萊克門吃痛,大罵出聲。她砸中了他的鎖骨。房間亮起的片刻工夫,兩人緊抓著對方,擁在一起。
吊燈吐焰,將赫爾格蘭擲下的不知何種法術的最后陰影吞噬一空。蘭格萊絲邁開一步,離開布萊克門身邊,目不轉睛地望著那邊。
赫爾格蘭仍然站在地坑邊緣。那頭怪物也在。他手里有把劍,就是神出鬼沒、他可以憑空變出來的那一把。劍尖指向房間對面的卡雷莉亞,而不是那頭怪物。那東西,像蜈蚣的那東西,它卷著他,裹住了他的半個身體。但這是保護的姿勢,而不是捕食。它像盾牌一樣遮擋著他,對抗卡雷莉亞哆哆嗦嗦伸向前方的短杖。
埃文娜在怪物的顎鉗里,它們正在耐心地拆解她的殘軀,不時濺出一股鮮血或體液,馬上被重重疊疊的口器舔食盡凈。
在這可怕的一團之上,是赫爾格蘭的臉。臉上是純粹的邪惡,純粹的喜悅。
“你……”卡雷莉亞說不出話,眼睛死死盯著她妹妹正被拆解的尸體。
“你們手里的是我的妻子。”赫爾格蘭說,“那么多年,我妻子一直在你們手里。”
她臉上是絕對的茫然不解。她的手劇烈顫抖著。蘭格萊絲不由得又退遠了些。手抖得那么厲害,誰知道會打中什么地方。
赫爾格蘭卻向前走去,目光注視著那根短杖和卡雷莉亞。地坑怪物終于不再撕扯埃文娜已經干癟的尸體,抬起頭來。
“她當時肯定很虛弱,”赫爾格蘭柔聲道,“你們抓住她的時候。她說你們喂養得不錯,但她并不因此感謝你們。”他和怪物繼續前進。
“我要……”卡雷莉亞警告,但看出赫爾格蘭并不在乎她會不會朝他開火。他已經找到了他那個殺千刀的老婆。他的臉上淌滿淚水,可與此同時,那張臉上卻又帶著蘭格萊絲所見過的最邪惡、最狠毒的表情。
“你讓它退后。”只剩一個的惡毒姐妹說。她沒拿短杖的那只手猛地插進外套,掏出一把裹著小樹枝的布包。這是護身束,蘭格萊絲認出來了。布萊克門好不容易搜集的那幾個,質量遠比不上另一個,用來保護他的族人穿過錨林。當然,到了現在,原來那個計劃早就碎成了八瓣。
卡雷莉亞將短杖頂端抵住那一把包裹。蘭格萊絲只見布萊克門瞪大了眼睛,眼珠都凸了出來。“我燒了它們。”她大聲說,“那東西再朝我走近一步,我就燒了它們。”
“赫爾格蘭,”布萊克門吼道,“先等等。你不是已經找到了你的……那什么,你要找的、來這里找的了嗎。給它……系根繩子,約束一下。”
赫爾格蘭怒形于色。“她是我的妻子。”他說,“我的靈魂伴侶。她想做什么,我豈能阻止?”就在這時,那東西向前一撲,迅捷程度跟蘭格萊絲地下室殺老鼠的那些動物一模一樣。肢腿一片亂晃,迅疾如風,環節后背蜿蜒伸縮,如波浪起伏。卡雷莉亞的第一槍完全是條件反射,強光一閃,將手里的護身束炸得粉碎。蘭格萊絲估計,連帶著至少炸掉了她自己的一根手指。布萊克門爆出一聲狂怒的大吼。而她竟然還能再一次開火,正正地打進那頭怪物翻滾盤繞、錯綜復雜的肢腿中間。法力炸飛了一兩條腿,但它的腿還多的是。下一瞬,它已經撲在她身上,四根彎曲的獠牙刺穿卡雷莉亞的身體。它將她舉到挨近天花板的高度,搖晃著她,觸須朝她一陣抽打,用它堅硬的小眼珠子盯著她死去。
沮喪的怒火讓布萊克門的臉變成了紫紅色,他攥緊了拳頭。但他沒有朝赫爾格蘭泄憤。那個人跪倒在他解救脫困的怪物面前,低著腦袋,額頭抵著它那副鮮血淋漓的口器。這番重逢場景大異于人類,可謂駭人聽聞。蘭格萊絲伸出手,碰了碰布萊克門的胳膊。
“咱們回家吧。”聲音空洞飄忽。她知道,今天看到的足夠她回想很久。“回錨店去。”他們和外面的世界之間,很可能還有不少惡毒姐妹的人擋路。但只要赫爾格蘭和他的妻子走在前面,那些人應該不成問題。
布萊克門慍怒的目光從赫爾格蘭身上轉向了她。“好,”他憤憤地說,“我們走。”
通往烏有之地的港口
塔提阿娜·埃勒雷琴,熱愛音樂,出生于一個古老的家族,其世系上溯之遠,超過絕大多數伊爾瑪家族。一個女巫。和許多與她地位相當的人一樣,混合了那座樹林之外的遠方血脈,以增強其法力。一個舞者。容貌堪為杰出之士增光添彩,攝人的美色和魔力讓眾多愛人甘為裙下之臣。烈火焚身而死。早在許多個世代之前便已死亡。但是,因為她的魔力,也因為瓦拉金的詛咒,她一直不曾遠去。
埃姆拉死了,赫文婭也死了,還活著的樂丫一心只想跳舞。為他們舞蹈。為這座城市。為她的同學,還有褒博堂,以及所有那些她心愛的夢想,消滅世間邪惡的夢想。他們唱過的那些歌,他們立下的那些誓言。還有其他那些將鮮血灑在街上的人們。發生在今天的喧囂動蕩,其中蘊藏著多少微不足道的、悲傷的故事。有一種舞蹈可以獻給他們,她知道。它就在她的頭顱之外,不住敲打著,伴著音樂的節奏,持續不斷,鍥而不舍。她的雙腳因它抽搐,它像老鼠一樣在她的肌膚上下奔走,讓她渾身戰栗,汗毛倒豎。
她當然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一顆種子植入了她,時間讓它發芽成長。她干了件傻事,然后被它糾纏不放,像催收房租的房東。
她想找拉什拉夫治愈她,卻又覺得自己已經遠非宗教可以拯救了。這是她成長過程中被馬哈尼教灌輸的觀念:遭到詛咒無藥可救。或是拔除詛咒,或是凋亡,或是沉淪。
在她心中,一個鬼魂漸漸成形,它是一位早已死去的瓦拉金宮廷貴婦的幽影。不久以后,它就會將她抓得更緊,徹底控制住她,讓她一路舞蹈,直至進入罰罪區,融入它與世隔絕的環舞,成為那些狀若骷髏的瘋子中的一員,舞蹈至死。當時她想的是帶回那個帕利桑女人以拯救伊瓦恩,用陷在罰罪區的人換回陷在地堡的人。結果帶回的卻是這個。那一趟她一無所得,卻喪失了一切。
一如那個工廠女人所說,亞斯尼克離開之后,他們就轉移了。雷赫維茲停尸房下面的水箱里擠滿了人。不斷還有兄弟會的人一瘸一拐進來,告訴大家帕鬼子一見有人跑就開火。占領者想讓人民牢牢記住反抗的后果,記一輩子。樂丫坐在地上,努力屏蔽糾纏不去的節奏,思考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義。從現在倒推回去,像反拿望遠鏡看出去。伊瓦恩被絞死,死了某個裝神弄鬼的家伙(亞斯尼克,但除她之外,誰知道他姓甚名誰呢?);工廠工人受了委屈,抱怨幾聲。不就是這些事嗎,忍一忍總比現在的結局好吧?古老的歌曲、詩歌、看不見摸不著的身為伊爾瑪人的自豪感……和街上那些尸體相比,孰輕孰重?
她向伊瓦恩出聲詢問。這一位,要說有誰是假先知,那是非他莫屬。讓愛國主義貶值的就是他這種人。但她找不到其他人。逼著他告訴她:起來反抗究竟是對是錯。她過去將他看成的那個了不起的人物,她要他至少當一回。說幾句鼓舞人心的話,哪怕是假話也罷。其他人這時也都豎起了耳朵,聽他怎么說。這是個名人,這里至少一半的人知道他的名字,聽過他的傳說。她看著他兩眼亂轉打量這個水箱的穹窿空間,像落進陷阱的黃鼠狼。
哪怕撒個謊,只要能安慰我就好。她無聲地乞求。
伊瓦恩挺直身體,直到坐姿允許的最大限度。“就像生火。”他開口道。樂丫只覺得心里一沉。類似的話她從前說過太多次:像一點火星,引燃摧毀完美統治的熊熊大火。就好像占領者不過是一幅壁毯,一把掀開,后面就是古老的伊爾瑪的榮光。她猜想他的話也是這一套,只是不知道現在的自己還受不受得了。
“有的時候,你有的只是幾點余燼。”伊瓦恩繼續說下去,聲音很輕,帶著憂傷,大家必須傾身向前才能聽清。“這時你可以選擇:由著它們燒成灰,今晚于是沒有火,以后也沒有。你也可以把它們團在手里,朝它們吹氣。會燙手,疼得受不了。但你吹的氣讓這堆余燼保存了一點熱量。也許有人會接過它們,也許接過它們的人有一撮火絨。有的時候,你能做的,只是不斷吹氣。”
他說完了,好像自己都被這些話嚇了一跳,不知道它們來自何處。樂丫坐了回去。全是胡說八道。她告訴自己。只要能為他拉回一群聽眾,或者讓他多活一天,這個人什么話都肯說。盡管如此,一部分的她卻被這些話感動了,正是難以抑制地想擁抱那種音樂的同一部分。音樂描繪的是古老的伊爾瑪的鬼魂。或者說鬼魂所記得的那個古老的伊爾瑪。那些鬼魂回憶的不是悲慘的日子里掙扎求生,不是饑餓、死亡和愚蠢的決定。它們記得的是舞蹈、馬上比武,是英雄和騎士和燦爛光芒。
她聽到了罰罪區的呼喚,此時此刻,這種呼喚如此誘人,讓人難以抗拒。她大可以放下讓她如此痛苦的人生,她可以舞蹈,縱情舞蹈直至……
十來柄刀子、鐵錘亮了出來。是亞斯尼克,沿著金屬梯子下到他們中間。他看上去飽受驚嚇,卻并沒有傷著。他才緩過氣,就被一個兄弟會的人薅住衣領。
“林子那邊是什么情況?”他急急問道。
“有兵。”前牧師掙扎著才說出話來,“好多兵。足足一個……旅?反正有好幾百。看樣子本來是防著從樹林沖出來一支軍隊,或者別的什么東西。但他們的注意力現在完全轉向城里了。”
仿佛一陣震顫,失望之情傳遍水箱。樂丫心想,不知有多少人真的打算逃進那個樹林,哪怕存在那么多限制條件。要不就是覺得錨店大概比這里安全些,至少一段時間內。畢竟是理論上的中立地帶。又或許他們甚至白日做夢般盼著林間出現來自幻想國度的友軍?這些全都是癡心妄想。但亞斯尼克還沒說完呢。
“外面天下大亂了!”他爆出一句。
“我們知道,”兄弟會那人說,“帕鬼子在——”
“在打仗!每條街都在打,好像是!”亞斯尼克嘰哩呱啦一口氣說道,“有怪物!”
“樹林出來的?”有個人問道,興奮得跳了起來。但亞斯尼克連連搖頭。
“就是怪物,亂沖亂闖,攻擊帕鬼子。到處都是。從這里到錨店,還有我能看到的東邊的每條街。發了瘋了!”他兩手比畫著,想描繪出他看到的情景,卻力不從心。
水箱空了,里面的人全都上了街。健康強壯的打頭,傷員隨后。樂丫架著伊瓦恩出來了,他倚在她肩頭,一路罵著、哼哼著,可她不理不睬。她自己也帶著傷,在罰罪區被擦了一下,但她已經感覺不到疼痛了。她從那里帶出來的那個鬼魂仿佛正在讓她的意識與身體逐步分離。
雷赫維茲停尸房再過去的那條街上倒著三具帕鬼子的尸體。尸身被扯碎了,是爪子抓的。一個長著藍色鱗片的人形生物躺在尸體中央,腦袋和胸口遍布彈孔。傷口很奇怪,破口皺縮成泡狀。樂丫明白了,這是軍杖打的,只是沒有燒灼的痕跡。鬼怪是不可燃的。
“她還真的干出來了。”一個兄弟會的人說。這會兒大伙兒都出來了,暴露在外。只要一個班的帕鬼子繞過街角過來,馬上就是一場大屠殺。可大家都待著沒動,像被震撼了似的。她不明白這是為什么。
“總共多少,你覺得呢?”一個人問。
“就看她經手了多少份合同。”方才追問亞斯尼克那人回答。
“就是說,南岸一半工廠都完了。他們重新召喚鬼怪以后才能活過來。”
她終于恍然大悟,同時看出他們也說不準這是好事還是壞事。說到底,他們養家糊口的營生都是以鬼怪為基礎。但沒過多久,樂觀判斷占據了上風。原本搜索追捕他們的巡邏隊現在有了別的任務,他們可以一路暢通前往大錘區。兄弟會在那邊準備了不少地方,專門用于眼下這種緊急關頭。還有,工廠沒了鬼怪的情況下,阿米吉爾和帕鬼子不會隨便逮捕、吊死工人,除非他們不想讓他們的寶貝工廠盡快復工。有的人已經在說,他們多年以前就該這么干了。
樂丫知道自己可以和他們一路。至少從邏輯上說,可以這么做。但實際上,她已經無法再往南邊走了,哪怕多走一條街都做不到。因為她的雙腳拼命拖著她去往北方。那里是音樂響起的地方。她最多只能做到沿著這條路走下去,但首先前往錨店,希望那里駐扎的士兵有別的事操心,顧不上阻攔一個發瘋的馬里克姑娘和她的同伴。去那里的不止她一個。在馬里克人的想象中,錨店的地位十分重要。過去,這個通往烏有之地的港口可以讓人們逃離老公爵之手,現在能讓人們逃離帕利桑的統治。只要能逃進那個樹林。只要能逃過住在林中的那些生物。
伊瓦恩跟她一路,還有拉什拉夫,以及絕大多數兜兜轉轉、終于和他們聚到一起的褒博堂的人。工廠的人也有幾個,這幾人顯然覺得帕鬼子恨透了他們、絕不會放過他們。亞斯尼克跑在前頭,領著大家繞開帕鬼子把守的地方和他們當成據點的房屋,不時緊跑幾步趕回來,提醒大家趕快隱蔽。他竭力讓自己有用、能幫上忙,一次次帶著大家避開與他們無關的沖突。他們多次遇上來自工廠的鬼怪,頭上長角,肌肉畸形發達,身上長刺,張開的翅膀破破爛爛,像瘦骨嶙峋的大手。它們怒視著這些逃亡者,噴著鼻息,瞇縫著近視眼仔細打量,之后便撇下他們不管,轉身尋找別的獵物。遇見的還有帕鬼子巡邏隊,都在朝河流方向撤退,動作舉止像置身戰場。樂丫偶爾還能聽見槍聲、吼叫聲,就在幾條街外。還有一次,一頭還能飛的鬼怪從頭頂上方斜斜飛過,一邊吐出團團火焰,一邊用它自己的語言呼嘯著。樂丫覺得是它們種族的戰歌,相當于伊爾瑪的那些老歌。
但到了這時,她已經不太確定自己看到的景象和其他人看到的是否一致。她眼里的街道不再恒定,而是變幻不經、籠罩著輕紗般的蜃影。城市的這個部分看上去宛如公爵宮廷還在河西的舊時。或許空中并沒有什么鬼怪飛行,只是瓦拉金時代某個慶典的回放——那時的街上,魔法不是什么罕見之物。又或者這只是那些鬼魂回憶中的往昔時光。
之后,錨店在望,魔力消失。亞斯尼克又一次匆匆跑回來,一邊跑一邊揮舞雙手。士兵還在那兒,確切無疑。他們把路障掉了個個兒,架在三腳架上的帕利桑之手也掉轉了方向。戒備的對象不再是樹林,變成了城市街道。他們在酒吧周邊和幾處接近地帶占領了陣地。許多打得稀爛的鬼怪尸體散布開來,像畫出一道水位標志,標明奧萊美的牽制手段所能達到的極限。
他們躲進一條小巷,希望沒被哨兵發現。“悄悄溜過去。”拉什拉夫說。但士兵離得太近,近得一伸手就夠得到錨店大門。
“咱們還是回工廠吧。”一個工廠女人提出,“先回去。他們不可能永遠守在這兒。”
經歷過今天以后,樂丫已經不再知道帕鬼子會怎么做、不會怎么做。但到頭來,他們自己所能做的,就是搏一把,碰運氣。因為小巷那頭出現了一支巡邏隊,一下子就發現了他們。
他們逃出小巷,這一來又徹底暴露在敵人主力面前。巡邏隊警哨嘯響,向從這里到港橋的每一個穿軍裝的人發出警報。壓過音樂鼓點的轟鳴,樂丫聽見一聲大喝,命令他們站住。所有人都嚇呆了,蜷伏畏縮,讓對方看得清清楚楚。
帕利桑軍官的聲音洪亮清晰。“放下所攜帶的一切武器,投降!你們被懷疑反抗完美治理。清白無辜的話,你們完全不用害怕。抵抗或逃跑將被視為有罪的證據。”
亞斯尼克站起身。“我過去。”
“用不著。”伊瓦恩說,“他們會過來的。”
路障那邊出來了大約三十多個士兵,過來逮捕他們。其實用不著那么多人。
音樂聲愈加響亮,好像就在一條街之外響起。是嘉年華的音樂,還是歡快的小號演奏的軍樂,或者一整支樂隊?她分辨不清。也許三者皆是,一同奏響。她看見亞斯尼克的嘴唇又動了起來,但銅管樂聲大作,淹沒了他的話。她驀地跨步向前。舞步飛旋,讓疾沖而出的拉什拉夫追之不及。她蹦著跳著,舞向帕鬼子,腳尖一轉,一只手伸向她的舞伴,望著士兵們驚慌地停下腳步,開始倒退。
一件青銅器
監管長布洛克斯比。最典型不過的帕利桑人。可靠,沒有想象力,野心勃勃,但野心所在,僅限于沿著正當思想體系所設定的等級一級一級向上攀爬,無法設想除此之外任何形式的進步。他的屬下遠比他能干,繞圈賽跑能套他幾圈那種程度。他的上司知道他現有的職位已經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圍——這還是輕描淡寫的說法——于是越過他提拔別人。他的同僚覺得他有其用處,就像一塊石頭有用一樣,可以擲向他們的敵人,然后忘了這塊石頭。
但今天不一樣。今天是布洛克斯比的好日子。他守住了防線。這一切結束之后,赫格爾西必須在呈交委員會的報告中指名道姓地對他提出表彰。這是他的底線,最低要求。敵人派出了鬼怪,而他指揮部隊打退了那些怪物。街上到處是它們皮膚粗糙如革的尸體,仍在悶燃、冒煙。在老故事里,鬼怪對英雄的刀劍毫不在意,箭雨也射不穿他們的厚皮,只會嘩啦啦墜地。但那是從前的故事,發生在普通戰士也掌握了法力的時代之前。沒有什么是軍杖對付不了的。
這一天絕大多數時間都在等待,軍人向來不喜歡這種事。樹林沒有吐出嚇人的怪物,他只能無聊地打發時間,等著看有誰需要他。現在已經很清楚了,赫格爾西的部署過于謹慎。布洛克斯比和他的部隊本來可以用于對岸,支援別人。他自己向委員會打報告時一定會指出這一點,還要加上暗示:如果換他指揮,肯定做得更好。等到提拔的命令從群島翩翩飛來時,他不會拒絕成為賢明監管,而且要讓赫格爾西睜大眼睛好好瞧著。
接著來了妮絲貝的信使,說她已經把她面對的那批叛亂分子統統收拾了——沒讓赫格爾西幫忙。她還全權委托他逮捕所有逃往樹林或是錨店的人。街上到處是尸體,這很好,但要說到給大家好好上一課,還是囚犯更合適。可以榨出情報,榨完以后還能送上絞架。絞刑持續不斷,直到人們學會遵守正當思想的各項規定。這才是布洛克斯比所推崇的法律和秩序。
下午漸近黃昏時,敵人終于來了。不是七零八落地來一波叛亂分子,而是鬼怪。沒人需要他逮捕審問這些東西。他的士兵列成一道道開火線,將那些家伙打翻在地。至于它們打哪兒來的、有無價值,他根本沒費那份心思。幽冥國度存在人口逃亡的問題,他聽說過這個。再說鬼怪多的是。拉動機床或者機械紡車又不是什么技術活兒,隨便什么有把子力氣的牲口都能做。
但現在,他要的終于來了。出現了相當大的一伙伊爾瑪人。總算等到了。人數足夠三批絞刑。一看就是叛亂分子,連他都不可能要求他們更像叛賊一點了。他們還有傷員,意味著不可能匆匆逃回城里。毫無疑問,這些人已經走投無路,這個樹林是他們最后的希望。那一小簇樹叢他之前仔細查過,不過是幾棵平平常常的樹。幾次心跳的功夫,他就穿了過去。無論里面存在過什么大門,它都關閉了,消失了。
他派出了三個班。那群逃亡者看上去精疲力竭,無力抵抗,但他仍舊下達了命令,打死敢于抵抗的人。打死幾個可以給其他人立規矩。其余部隊依舊沿錨店和樹林布置,監視每條路徑,連酒吧門口都派了人把守。但沒讓士兵進去。把當兵的派進酒吧有紀律方面的風險,更不用說錨店還是個尤其棘手的地方。在這座被馴服的、支離破碎的城市,它有種不祥的名聲,幾乎跟那個樹林一樣。它是帕利桑統治之外的東西,讓布洛克斯比很不喜歡。
他的三個班小跑著接近逃亡者。士兵們的行動很有信心,隊形散開,保持著警惕,以防叛亂分子有什么埋伏,即將發動。然后,他們放慢了腳步。布洛克斯比皺起眉頭,示意手下遞上望遠鏡。倒不是說這段距離遠到需要望遠鏡,只是他視力不大好,又不肯戴著眼鏡上戰場。
一個女人走上前來。要投降?她好像眩暈發作,好像……竟然在跳舞。她這副模樣讓他的兵有些提心吊膽。他看見了,士兵開始騷動不安。那女人腳尖撐地轉了一圈,姿態慵懶。布洛克斯比估計她準是個瘋子。
她伸出一只手,像等著哪個舞伴過來攙扶。沒有一個當兵的主動上前,而且三個班都停止了前進。布洛克斯比咬牙切齒,命令一個傳令兵趕緊過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他本想親自跨過去,親手掌控,但如果這是個圈套,事后分析時就會認為這么做不夠明智。
他的兵居然后退了一點。那條街上又走出了個新人物。跟那群逃犯不是一伙,那個人來自更遠一些、通向北面的一條路。年輕男子,跟那個女人年紀相當,很瘦,臟兮兮的,上衣是一件古董軍服,腰上插著劍鞘,手里卻沒有劍,而是舉著一根……看他的姿勢,布洛克斯比只能將那東西視為一根旗桿。走得雄赳赳氣昂昂,活像身后跟著整整一個團的人馬。布洛克斯比的望遠鏡掃視著那人身后,尋求答案。臉龐消瘦的年輕人,苦修士的神態,戲臺上的華麗服飾,舉著一根折斷的木棒——很像用在馬車上的東西,將馬匹和精致的車廂聯結在一起。木棒頂端不是旗幟,而是一件扭彎的、布滿綠色銹跡的青銅器具。布洛克斯比瞇起眼睛,調整焦距。那東西大概一尺來寬,看樣子份量很重,年輕人舉著它的胳膊繃得緊緊的。可他仍舊高舉著它,哪怕他正朝那姑娘伸出一只手,還低低的、姿態花哨地鞠了個躬。
這是在演戲?他茫然地想。肯定不是什么正兒八經的東西,被正當評判部認可的那一批。某種荒唐的馬里克街頭表演。難道沒人告訴這些戲子嗎,今天不是演戲的日子,是粉碎叛亂、恢復秩序的日子。
但那件形狀怪里怪氣的青銅器讓他心神不定。看上去大有玄機,跟魔法有關,屬于最好交正當學識部處理的那一類。布洛克斯比這方面經驗有限,但就連他都覺得,它很像那種用在魔法圓圈的封印,讓圈子里的東西不要出來。或者讓外面的東西別進去。肯定是個非常之大、法力極強的圈子,如果竟要用到寬達一尺、青銅鑄造的封印的話。
“您能聽見音樂聲嗎,大人?”他的一個軍官問道。
布洛克斯比正要張嘴說他怎么可能聽見音樂,可話才到喉間,他竟然聽見了。
很久以前,他還很小、祖母還在的時候,祖母說她自己的祖母一直沒有接受正當思想的教條,特別是其中的正當言論。老太太在她的臥室里藏了個神龕,還向那些已被取締的、她的祖先所崇拜的神明奉上獻祭。正是由于這種深遠的家庭傳統,才讓一聲“我的上帝啊”從布洛克斯比的唇間脫口而出。
那個年輕人舉起旗桿,其重量讓他的胳膊直打晃。從他出現的那條街里,人群涌出,向他匯聚而來。那條街通向北面,穿過貧民窟,直達那個地方。那個沒有人前往之地。更重要的是,絕不應該有人從那里出來。
他們是如此輝煌,如此耀眼。他們是如此可怖,如此陰森,無論在他們自己還是其他人眼中,都是伊爾瑪早已腐爛的過去。他們兩者皆是,同時皆是。舉止優雅的女士,長裙曳地,姹紫嫣紅,陪伴她們的爵士長襪長袖,纖細的手指鑲金嵌寶。雜耍藝人和小丑身穿彩衣,雀躍舞蹈。歡宴已畢,管樂鼓樂和悠揚的號角聲仍在空中飄蕩不去。騎士們盔明甲亮,紋章華麗,胯下戰馬噴著鼻息,跺著馬蹄,眼睛閃爍著幽冥地府的火光。他看見了這一切,同時又看見骨瘦如柴的身影在人群中蹦跳著,蹣跚著,精瘦身體上最粗的部分是四肢關節,腦袋不能稱之為骷髏頭,僅僅是因為上面還有一層皮膚。身上只有破布和干結的污垢。如此漫長的時間之后,罰罪區的住民終于離開監禁之地,前往樹林。
人群中央,一個大步而行的身影吸引了他的望遠鏡頭。身材高大,舉止優雅,沒有面目。一只無數東西蠕動不已的手里握著一根金柄手杖,形狀不定的頭上戴著一頂王冠。長長的披風后擺綴著成千只帶爪子的腳,后擺不住垮塌,這些腳爪緊趕慢趕,極力跟上。
“開火。”布洛克斯比啞著嗓子,接著放大聲音,“開火!”
那伙逃亡者逃向小巷和門洞。他派去逮捕他們的幾個班仍在路中間,正掉頭逃向己方陣線。在所有人之上,是音樂的震響。他眼看著落在后頭的一些人打個趔趄,正跺地奔跑的雙腳突然間變成另一種節奏。
“開火!”他大吼道,“把他們趕回他們來的地方!”
向后逃回的士兵中,頭腦最冷靜的一批看見了同伴們端平的軍杖,于是向左向右散開。其他人一頭撞上第一輪排槍。但在布洛克斯比的計算中,這是可以接受的損失。他厲聲下令再次開火。他看見那些騎士已經沖到了前排:二十個,幾十個,一整排楔形隊列的鬼怪馬匹和具裝盔甲。他們端平長槍,排開盾牌,他能看到一排排盾牌紋章上那些早已滅絕的動物。這是早已死去的那個伊爾瑪,早在帕利桑占領之前便已消亡。重甲騎兵,跨著頭上長角的鐵騎。又或者他們不過是一群叫花子,騎在別的叫花子肩頭,玩著街頭小孩的游戲。他看得眼睛酸痛,溢滿淚水,卻怎么也無法分辨。
“開火!”他們開火了,幾排士兵同時開火,然后再次射擊。他看著法力揮舞巨鐮,嗖嗖作響,將奔騰沖殺的騎士化為煙塵,擊成齏粉。與此同時卻連讓他們放慢速度都做不到。瘦如枯柴的尸體散布在之前被殺的鬼怪中間,但數量太少,實在太少了。他揉著眼睛,努力瞪視,卻怎么也無法分辨哪個是目標,哪個是虛幻的假象。雖說是幻象,但他們的戰馬動地而來,空中響徹他們的音樂。那是伊爾瑪的古樂,舊日的舞曲。他覺得自己的雙腳不由自主動了起來,感到音樂鉆進耳朵,向他的腦子爬去,像寄生蟲在尋找寄生之地。
“開火!”但他的兵線已開始解體,進而分崩離析。他的部下向左右兩側逃竄,部署在較遠處街道上的那些更是充分利用了這段距離,逃得一個不剩。離敵人最近的逃兵抽搐著,腳步打跌,轉著圈子,扔掉軍杖,伸出雙手。布洛克斯比眼睜睜看著部隊的前鋒身體擰巴著,漸漸形成別別扭扭的鞠躬禮、屈膝禮。隨著管樂如泣如訴的一聲怪叫,他們時而分開,時而聚合,舞動起來。
他撤了。身為指揮官,必須審慎從事,這是正當思想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總得有人寫報告吧。監管長布洛克斯比一邊喝令部下守住防線、繼續開火,一邊步步后退,和那種可怕的音樂盡可能拉開距離。向后,后退,雙手捂住耳朵,緊得幾乎聽不見他自己喊出的命令。那些鬼怪馬匹退下去了——比沖上來時少了一些,但殺傷遠遠夠不上他的齊射本應收割的數量。他說不清什么是實實在在存在的,什么只是幻影,絕大多數火力都射進了夢境一般的虛無之中。
但他總算脫身了。他看著他的部隊最后一次整隊,排成陣線。但那個可怕的、滿身老鼠蠕動的身影已到近前,形狀不斷變化的雙臂向前伸出,好像在布施祝福。
在他身后,有什么東西改變了。他說不出是種什么感覺,可它分明存在。布洛克斯比望望左邊,又望望右邊。
樹,只有樹。他一路倒退,竟退進了那個樹叢。奇怪的是透過那些樹木,他看不見錨店,也看不見伊爾瑪的任何建筑。只有樹,更多的樹,以及樹間的幢幢陰影。他感到樹林在他身后延伸開去,無窮無盡。這種感覺是如此確切無疑,讓他不由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那邊還有人影,在樹后閃過。穿長袍,戴面具,對他毫不理會。林居人不是來對付他的,他松了口氣。這么說樹林打開了,而它的居民有自己的事做,不會過來教訓一個帕利桑官員。
有東西在他身后呼吸。非常龐大的東西,非常安靜。慢慢地,布洛克斯比轉過身。
一只巨大的、像魚一樣的眼睛盯著他。眼睛下面是一張嘴,像一道巨大的裂口,里面布滿楔形利齒。
全景拼貼:復活
伊爾瑪一直存在黑暗。有那樣的鄰居,某些黑暗一定會透過林間,落到你身上。這是必然的。帕利桑人帶來了他們缺乏想象力的殘暴,以及某些官員個體的惡習、惡行。老公爵和他的先輩收受賄賂,唯利是圖,這類罪行能列成一張長長的單子。在他們之前,瓦拉金家族及其先人通過婚姻擁抱黑暗。任何一個想照亮伊爾瑪的人,他們射向它的明亮燈光只會強化它的陰影。
拉開距離看看吧。這是最后一次。仍有些線索亂糟糟攤著。收尾吧,一個接著一個。
“也就是半天沒盯著。瞧瞧這兒成了什么樣子。”蘭格萊絲說。
音樂已經停止,但罰罪區的人馬還在。傍晚的暮色模糊了他們的旗幟,他們變幻不定的華服輪廓,以及盔甲、高冠和裝飾性的羽毛。幸好是這樣,為了這個,她覺得真該謝天謝地。他們站在樹林之前,和樹林保持一段距離。有這片無人地帶擋住去路,他們雖然渴望過去,卻無法逾越。他們的最前面是一個大堆,不住變幻,一次又一次,極力構成近似人類的外形,卻怎么都無法成功。那頂王冠出沒在一片毛茸茸的海洋中,時而左右傾側,時而上下顛動,像一艘隨時可能傾覆的小船。
在他之前,是一根插在地上的棍棒,楔進兩片裂開的鋪地磚之間。棍棒頂端,是一道封印。一看見它,蘭格萊絲立即明白了某人干出的這件事究竟是怎么回事。這種事你干不得。可有人偏偏就這么干了。于是,瓦拉金的宮廷來到了這里。有人拉出了罰罪區的大軍,從那里到錨林一條條街道開過來,最后把他們扔在這里。相信單憑那一個神秘封印就能鎮住他們。相信這個如噩夢般恐怖的群體不會轟然崩解,散入城市,用他們舞步的節奏和他們揪著不放的美好舊日的回憶污染每個人的夢境。而他們竟然真的兀立不動。她不知道這是為什么,也不知道他們在等待什么、會等待多久。
“你往那邊看到的是什么?”她問布萊克門。
“軀殼。”他陰沉沉地說,“活著的,死了的。死了很多。大都是叫花子。有的被打死,有的就那么……倒了。耗空了。舞蹈至死。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新加入的多的是,數量足夠,大多數都是穿軍裝的。不愁沒人參加下次舞會。”這些事他說來卻出奇地心平氣和,仿佛伊爾瑪歷史上恐怖程度排第二的事件并沒有發生,而且就在她的門口,登門到訪。
他們繞過這個人群,不跟那些氣派堂皇的人物目光對視。他們的頭盔和面甲之下是一團黑暗。那些枯瘦憔悴的人們,一無所有,一臉著魔的瘋狂神情。他們在身后關上錨店的大門,感覺它就像一張紙般脆弱,不堪一擊。但關門落閂仍然讓她心里踏實了些。恨只恨赫爾格蘭和他那個該死的妻子耽擱了那么長時間,才把那東西的環節肢體弄進屋去。
屋里擠滿了人。但再怎么擠,大家還是給那個挨千刀的妻子騰出足夠的空間,讓它盤在爐火前面。她看見了布萊克門的那一小群逃亡者,十九個。還有之前曾是弗林斯的那個林居人,依舊坐在她離開時坐的位置,一點沒挪動地方。其他每張桌子都坐滿了人。學生和褒博堂的學者,一半人身上帶著血跡,裹著繃帶。奧斯特拉瓦就在其中。看見他時,她大吃一驚,簡直不敢相信。有些東西真是沾上鞋底就甩不掉,再怎么蹭都不行。還有幾個像是大錘區那種類型的,珍姆在他們中間來回走動,送上茶水和啤酒。但愿她記得收錢。我這兒可不是做慈善的收容所。但眼下她還顧不上這個。布萊克門去了多勒等人那里。雖說他沒盯著她看,她仍舊能感應到他的關注,聚焦在她的后背,兩個肩胛骨之間。
“安全,”不針對某個特定對象,她開口說道,“和平。經營這個地方,這兩者是我應得的。成為支點。不推動任何東西,但也不為任何東西所動。現在的狀況,不符合這種既定的安排。”打理錨店,這種倒霉差事總得有點好處吧。
赫爾格蘭坐在地上,緊挨著他的妻子,兩腿收攏,膝蓋頂著下巴。他的面具和頭盔吊在手指上晃蕩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一片空白,仿佛他是個演員,翻到劇本的下一頁,卻發現紙上什么都沒有。
“治愈他!”拉什拉夫固執地說。
上帝盯著那具身體,胡子遮住的嘴里嘀咕著什么。
“治愈他!”拉什拉夫重復道。雖說拉開嗓門喊叫,但酒吧間里人聲鼎沸,他的聲音只讓鄰桌瞥了他一眼。尚特洛夫不住顫抖著,他確信無疑,那是應和著他聽不見的音樂的節奏。因為他看見樂丫也按同樣的節奏哆嗦著。“治愈他們倆。每個人都治。但首先給他治!”
尚特洛夫至少挨了三槍。法力的閃電灼穿了他那身戲裝似的軍服,把他的肋部和臀部燒得稀爛。也許僅僅是因為那種音樂,才讓他強撐著沒死。又或許他已經死了,但罰罪區的鬼魂仍像擺弄提線木偶一樣,讓他的尸體抽搐不已。
“我之前也中過招,”拉什拉夫嘶聲道,“你把我治好了。”
上帝抬眼望天。“你不是我的牧師。有規矩在。就連你,按說我都不該治的。”
“可你還是治了。”拉什拉夫堅持道,“那些規矩本來就是你定的,你想不遵守就不遵守。那個褒博堂的女生,你不也治好了嗎?”
“她最后還是死了。”上帝厲聲反駁,“你不懂。這是在傷害我。我的信徒死去的時候,我的牧師死去的時候,都會從我身上撕下點什么。我再也受不了了。拉什拉夫,撕得太多了。我再也沒法做下去了。你就別求我了吧。”
“我他媽本來就沒求你。我是在吩咐你。治好他!”
“他把自己奉送給了它。自愿地!”上帝氣憤地朝那個垂死的男生打了個手勢,“它鉆透了他,鉆得全是窟窿,就像蟲子在蘋果里鉆眼。真要治好了那個,他也就剩不下什么了。他無法從內心接受我,因為那已經不是他的心了。讓他去吧。”
“不。”
“只能……”上帝指指樂丫,“連她也一樣。”他說,“把那東西從她里面清除掉以后,她會成為一個不住淌口水的白癡。耽擱太久了。他的情況甚至更糟,因為他根本沒有抵抗。他請它進去的,我看得出來。亞斯尼克,你來說!跟他說我什么都做不了。”
可憐巴巴、一言不發坐著的亞斯尼克聳聳肩,“我不知道啊,什么都不知道。”
“亞斯尼克,”拉什拉夫說,“告訴你這個沒屁用的狗東西上帝,讓他挪動挪動屁股,干他分內的事。”
“我對他老人家沒那種影響力。從來沒有過。凡人只能侍奉神明,不能對上帝呼來喝去。再說我現在連牧師都不是了。”
尚特洛夫發出哮喘般的聲音,咝咝作響。拉什拉夫俯身傾聽。樂丫一直努力跟上他們的對話,只是聽不見上帝的聲音,于是問道:“這是怎么回事?”拉什拉夫不知道她問的是總體情況,還是他那個倒霉的宗教。
“他快死了。”他直通通地說,“上帝屁用不頂。”
“我才不是。”上帝申辯道,還跺著一只臟兮兮的光腳板。“我從前是治愈方面的大神。但神必有其準則,必須滿足我的準則。我要求信徒發誓不傷害他人。我……拉什拉夫,請務必相信我。”神圣的雙眼里閃爍著微粒淚光。透過這扇心靈之窗,能看到上帝并非僅僅是這個干癟小氣的老家伙,他仍舊保留著一份真誠。“我也試過別的法子。就是……來者不拒,所有人都治,以為這樣做世界會變得好一點。并沒有。我治愈過邪惡的人、暴君和惡棍,世界因此變糟了。我只能劃下一條線。當一個上帝這么做的時候……求求你們,放過我吧。再說鬼魂已經把他吃光了,或者吃了一多半了。它們做到這種程度以后,我怎么都救不回來了。”
“那就能救多少救多少。”拉什拉夫固執地告訴祂,“我也會……做點什么。為你做點什么。燒一頭豬,或者戴上一頂傻里傻氣的帽子,或者……你們上帝都想要什么來著?”
“我會建一座神龕。”亞斯尼克說。他眼睛沒看上帝,但這個小不丁點神祇立刻揪住了他這句話。
“你要立下誓言,”他堅決地提出要求,“你要重新成為我的牧師。像以前那樣。你這一次的失職,我可以既往不咎。”
“不。”亞斯尼克說,“但我會建起一座神龕。我會將它扛在我的后背,這樣別人就無法褻瀆它。我會為你打造一個家。如果你治愈他,還有她的話。盡你所能,能治到什么程度就治到什么程度。一座神龕,一個小小的家。哪怕我死了,神龕仍舊會存在,一段時間內。你會有個地方可去,不至于流落街頭。”
上帝望望他,又望望拉什拉夫,盡祂的全力送上乞求的眼神和可憐臉。但這兩人誰都不肯讓步。拉什拉夫本來就跟上帝一樣小心眼,亞斯尼克也只管躬腰駝背,轉開目光。
“他們永遠不可能真的復原,變成原來的樣子。”上帝咕噥著,“這么做我是貶低了自個兒,違背我自己的戒律。還有,如果他們傷害別人,傷勢什么的全都會回來。他會死,拉什拉夫。不是明天就是后天,所以這些都是白費工夫。”
“是人就會死。”拉什拉夫喝道,“原本就是這樣。只管先讓他活下來,剩下多少活多少。”
上帝當然知道人皆有死。牧師和信徒,最虔信的人,每一個為祂唱過頌歌的人。要不是這樣,祂怎么會對祂自己產生幻滅呢?上帝無所謂時間,但沒有哪個上帝比時間更加強大。
祂挽起祂破破爛爛的袖子,著手做祂擅長的事。
伊瓦恩·奧斯特拉瓦口若懸河,正對聚在他身邊的一小撮學生宣講傳道。但布萊克門一把拎起一個學生,占了他的椅子,一屁股坐下。伊瓦恩的聲音頓時變小,結結巴巴,還轉開了眼睛。
“你。”布萊克門說道。只有一個字,卻將兩人過去的次次交易、種種糾紛濃縮其中。
伊瓦恩的目光飛快掃過桌邊的其他人。如果這一幕墮落成為不體面的暴力沖突,他們會撐他嗎?大概會,可他擔心他們的速度不夠快,來不及阻止布萊克門謀殺他。
“我還真是搞不懂,”布萊克門道,“你上這兒來干嗎。不批改作業、不安排考試了嗎?像你這么可敬的人,伊爾瑪社會的頂梁柱,卻出現在這種不體面的地方,真是奇哉怪也。”一臉親切微笑的布萊克門,真是好一副嚇煞人的景象。
“你也知道,帕利桑人會處死一批‘伊爾瑪社會的頂梁柱’,只要他們能抓到人。我在這張名單上的排名很靠前。”他試探著說,“而我完全無意被第三次絞死。”他脖子上的傷痕還泛著紅色,一碰就疼。
“哦,”布萊克門說,“那個樹林。”
“就我所知,一批朝圣者即將從那個通往烏有之地的港口啟程出發。”伊瓦恩承認道,“我有意與他們為伴。我有一些技能,可以——”
“那些護身束被燒掉了。”布萊克門直截了當地告訴他,望著自鳴得意的神情從這個老對頭臉上漸漸消失。“被惡毒姐妹毀了。”
“可是……”伊瓦恩的目光越過酒吧,從他身上投向布萊克門剛剛說過話的那桌阿洛人。的確,那群人滿臉悲傷,足以證明他說的是實話。“可那座樹林……”
“只能跟那里面的怪獸碰碰運氣了,教授。也許它們喜歡品嘗詩歌。”布萊克門欠身而起。目前情況下能找到的樂子他已經享受完了,布萊克門動身去找蘭格萊絲。
她看見他朝她走來,但沒等他擠近吧臺來到她面前,她已經有了別的事,錨店也來了別的客人。店門開了。她本來上好了門閂,現在卻大門洞開。但話說回來,她本來就無權把他們關在外面。這是既定的安排,也是她職責的一部分。再說他們盡可以穿過墻壁越過門閂,但至少現在,他們走的是大門,以表示對她的尊重。
他們魚貫而入,酒吧間鴉雀無聲。林居人,十二個,整整一打。盡管房間里人擠人,每個人卻還是盡其所能給他們騰地方,像剛才對待赫爾格蘭的妻子一樣。
其中一個用木杖在木地板上敲打了幾下。
“我們為索賠而來。”他們說,聲音很尖,雌雄莫辨。
“來了。”蘭格萊絲擠開人群走過去,毫不夸張地說,用肩膀頂開了擋路的布萊克門。這份神神秘秘是沖著她來的,這她知道,她更希望關起門來私下解決。畢竟,站在樹林和城市之間的人只有她一個。這個角色全是責任,卻沒什么真正的權力,但總得有人做。再說做了這個,至少能有個免費地方可住。
那些面具對準了她,而她轉過頭去,望著另一個,曾經是弗林斯的那一個。她打了個手勢,弗林斯的軀殼隨即起立。那種類似提線木偶的抽搐動作這時大都沒有了,隱在那張面具中的鬼魂已經能夠比較自如地駕馭這副載具。他們站在其他林居人面前,接受某種檢查。至于具體是什么,蘭格萊絲連想象一下都做不到。
“好了。”剛才那個林居人說,也可能是另一個。總之話語來自他們一群人,屬于他們全體。“違反古老契約的行為,你糾正了其中之一,近期所產生的許多類似行為之一。向你致以我們的謝意。”
有人為她做了本職工作而感謝她,這種事實屬罕見。來自樹林的謝意可是硬通貨。她咽了口唾沫,暗自尋思該把這筆錢用在哪里。
“還有一個,”她的聲音有些嘶啞,“在樓下。只不過……是你們的人,卻沒了面具。之前在帕鬼子的牢房。就是他們送上絞架那個。”
一張張面具注視著她。弗林斯已然邁步過去,融入他們。她已經分辨不出哪個是他了。
“他們另找了一匹馬。”一個林居人說。兩三張面具稍稍側轉,望向他們中的一個。她隱約瞥見了帕利桑軍服的衣領,從他們那身袍子的上緣支棱出來。
“哦,那樣啊,那我……”那我拿那一個怎么辦……?但他們的事還沒完。林居人向門外走去,其中之一轉身向她做了個手勢。這是招呼她跟上,一起走。她不想和他們一路。她不知道他們要走多遠。可是,以她的身份、職責,他們召喚時,她必須響應。這是那份古老的、早在伊爾瑪的第一批建筑出現之前就訂立的契約規定的。但現在,她真的真的不想和他們去到屋外,因為外面就是罰罪。
瓦拉金的整個宮廷仍舊在那兒,和她進來時一模一樣。馬匹跺著蹄子,甩動被馬衣妝扮的腦袋。廷臣、騎士、公爵。她尤其注意那些樂手,但他們的雙手全都一動不動。現在不是舞蹈時間。
林居人在分界線另一邊站定。那件在旗桿之上的青銅器將他們和瓦拉金人馬分隔開來。蘭格萊絲拿不準現在是怎么回事。她聽見身后有動靜。布萊克門跟著她出來了,大概是不想讓她溜到他抓不住的地方。至于現在,他只是呆呆地看著。
由老鼠堆成人形的瓦拉金公爵不斷扭動、坍塌,最后構成一個跪姿男子的形狀。一陣開水沸騰般的蠕動之后,一只手臂成形,乞求地伸向前方。
有關瓦拉金家族的統治,人們所了解的一切都來自勝利者寫下的歷史,以及明擺著的罰罪區——被其他阿米吉爾家族推翻以后,瓦拉金家族留下的詛咒。大家都說這個家族既神秘又可怕,他們的血脈中混合了鬼怪和樹林所通向的遠方的異物。但蘭格萊絲了解那些家族和樹林所訂立的古老契約。曾經有過一次婚姻,一個象征性的儀式,將這座城市與遠方結合在一起。這種結合已經隨著瓦拉金一族消亡了,但它的血脈卻仍留著最后一點殘影,就在此處,在乞求。她想著罰罪區,禁錮它的圈子擁有已知的最強大法力。可它還是在擴散,一條街又一條街,慢慢向外擴張。又或許,它只是想伸到這里?
瓦拉金公爵形狀的那堆東西不住震顫,如波浪起伏,每次起伏都是又一個乞求的姿勢。林居人之一邁步向前,手里拿著什么東西。一頂王冠,恢復其王權?一柄劍,消滅王位合法繼承者的敵人?都不是,沒啥酷炫可言。一段枯木,還朽了半截,沒了樹皮。扔在瓦拉金蜂擁、沸騰的腳下。
“也算是表明了他們的態度。”布萊克門咕噥道。蘭格萊絲狠狠瞪了一眼,他不作聲了。
公爵土崩瓦解,化為一大群不受約束的老鼠。那頂王冠滾向遠處,消失在黑暗中。他的無數扭動的身體撲向那段木頭,淹沒了它,還彼此爭搶,像發瘋的蜂群。他剛才下跪處留著一大堆死老鼠——將公爵的鬼魂扛到這么遠的地方,這就是付出的代價。從這里回溯至罰罪區,肯定一路死老鼠。一時間,這里只有抓撓聲,牙齒咬東西的吱嘎聲,還有老鼠無比刺耳的尖叫聲。
扭成一團的老鼠轟然炸開,各自奔走。之前組成公爵的材料散成一場小型鼠災。有的跑進樹林,有的跑向城里,還有一些——蘭格萊絲只好在食品儲藏室和地窖下夾子了。她知道,它們身上已經不再附著鬼魂。老鼠們所受的詛咒消失了。但在余下的鼠生中,曾經驅動它們的鼓點大概仍會騷擾它們的夢境,永遠無法擺脫。
地上只剩下它們剛才咬嚙的那段木頭。被它們啃成了一張面具。不是林居人遮臉的那種沒有眼洞的光板,這是一張人臉。尖鼻子,長下巴,一臉傲慢。殘忍、滑稽、倨傲。林居人望向蘭格萊絲,他們所有人,同一時間。她知道他們的想法,但接下來要做的事,她是半點也不喜歡。很久以前的那場象征性婚禮上,充當主持人的是錨店的店主。所以有了責任。從她充當這一角之前許久直到現在,從未有人提出履行職責的要求。盡管如此,責任仍在,載于簡冊。
她還得走到門口,吩咐珍姆,而且得把要她做的事大聲喊出來。真是很不利于保護她的秘密。那姑娘照她的話做了。沒過多久,那個沒了面具的林居人被推出錨店大門。布萊克門小心地讓到一旁。還是之前那樣,絞索勒傷的脖子上面的臉上全無表情,一片空白。這是因為這具身體只是一個載具,不管以前擁有這張臉的人是誰,他早就不在了。一個空房間,等著新房客。
蘭格萊絲拾起老鼠啃出的那張面具。感覺滑膩膩的,在手里還有點發軟。這不是因為老鼠,而是有東西蘊藏其中。她走近那個空著的軀殼,給它安上一張新的木頭臉,動作和之前處理弗林斯一樣。這些都是她的秘密,構成她的神秘。
有那么一會,什么都沒發生。但她沒有上當,仍舊將面具按在那張臉上,直到二者建立起看不見的聯系。腦袋稍偏,冰冷的木頭五官頓時有了生氣和表情。那種兇狠惡毒的神態大概與那個人活著時十分相似。
有東西透過那雙空空的眼窩注視著她。她很想掉頭就跑,逃進店里,但她到底還是站定了沒動。她就是干這個的,就是這樣的人。
瓦拉金的目光從她身上轉向林居人,又越過他們,投向樹林。它操縱著身體朝他們走去,身姿中透著迫切,還有希望。如果她是在小戲臺上看見的這一幕,就是專門演木偶戲、看得見繩子的那種,她準會說:瞧,它這是去提出更多的要求。但是,不管存在于樹林和他這一系血脈之間的契約是什么,約定的義務只到此為止,不會再答應他什么了。一個林居人伸出一只手,向外指向城市。他們回樹林時不會讓他搭便車。公爵對妻族的拜訪結束了,現在必須回他的牢房去。
問題是公爵還帶著他的大軍。蘭格萊絲心想。她不太清楚林居人有什么手段能逼他離開。瞧那張木頭臉側向一旁的姿勢,流露出決心,還有拒絕服從的傲慢。那雙新近獲得的手笨拙地一握拳,瓦拉金的全體騎士和臣民如同一人,同時抬腳。蘭格萊絲認定自己已經完成了她那份職責,開始后退,差點踩在布萊克門的腳上。
但這出短戲還有別的上場入口和下臺出口。兩個瘦削的身影走出錨店,登上舞臺。一個女孩一個男孩——比那大點,但仍舊是年輕人。在蘭格萊絲看來,低于三十歲的統統只是孩子。兩個學生,伊瓦恩手下那種睜著星星眼的弟子。她最后一次看到的時候,那個男生還躺在酒吧間的地板上,命在旦夕。現在顯然好多了,只有外套上燒黑的窟窿證明他受過什么傷。兩個人的步伐完全一致。她明白了,那些該死的樂手到底還是演奏上了。來無影去無蹤,她連捂住耳朵的機會都沒有。但這音樂不是給她聽的,不是那種可怕的骷髏舞樂。它是安魂曲,為瓦拉金一系奏響,也為迷失在罰罪區的每一個人。
樂丫和尚特洛夫一起拿起以那具青銅器為頂端的旗桿,莊嚴地舉起,走過一排排鬼魂的幻象。每一顆虛幻的頭顱都朝他們轉動,注視著他們。他們向北走去,那道金屬封印走向哪里,鬼魂們便跟向哪里。他們還會來的。蘭格萊絲心想。老東西瓦拉金不會就此罷手。等到城市再一次面臨威脅,某個發瘋的傻瓜就會想起他們上次是怎么放出罰罪,將它引向伊爾瑪的敵人。會有那么一天,古老的公爵一脈將讓城市和這座樹林做出足夠的讓步,讓它終于沖破牢籠,重獲自由。但不是今天。
又有人沖出錨店。復活之人拉什拉夫。他跑啊跑啊,不管不顧,從鬼魂中間徑直沖過,追趕那兩個扛旗的。呼喊著他們的名字。蘭格萊絲特有的那種表情眼看就要浮上臉龐——悲傷的同時飽含譏笑,專門保留給那些不知道這個世道之殘酷的傻瓜。他們已經完了,伙計,被吃光了,徹底完了。可他們竟然轉頭望向他,兩個人都是。他們停步等他。她不知道多大比例的他們已成鬼魂,多大比例仍是原主。她想,如果他們身上帶著那東西,卻又回到褒博堂,那將是一番怎樣的情景?那些關于輝煌過去的演講,他們聽來會作何感受?這兩位可是當過古代爵士和貴婦的人,還記得那個時代。如果帕鬼子沒防住的話,下一次學生起義會追隨什么樣的領袖?
她知道,他們會重新埋好封印。但不知道這兩人最后會在封印的哪一側落腳,也不知道哪種結果更好。
他們終于走了,不見了。林居人立于林中,像樹木之間的影子,而樹林向遠方延伸,伸向夢境中都無法想象的一個個國度。月亮在上,這期間道路暢通。這讓她想起了這個晚上的最后一件事。
她轉身進店,高大的阿洛人投下的陰影伴隨著她。
“我憑什么要這么做?”剛進門,她便質問布萊克門。
“你有什么權力占有它?”他問。
“我們都知道,沒有誰有權占有它。除了一個死掉的帕鬼子,笨到進樹林之前沒先檢查檢查兜里的東西。”她低聲喝問,聲音咝咝作響,“但就算是他,請問帕鬼子偷了多少東西才做成了它?它是這幫賊的嗎?不是。它是你的嗎?不是。”布萊克門只管盯著她,蘭格萊絲的眼睛收縮成一道窄縫。“需要,是嗎?”她說,“你就沒想過我或許也需要嗎?也許我想讓周圍換個風景。等我老了、交出這個地方時有個保障?你以為既然我做這份活兒,進了樹林就能保證平安無事?”
“不是嗎?”布萊克門問。也許他真的想知道。
“契約里沒有這一條。我可不敢把一切都寄托在他們的謝意上。保障,布萊克門。而沒有什么保障比得上……”她的雙手大而化之地比畫了一下,算是涵蓋了那件優美、精致的帕利桑護身束,賢明書記奧切爾比要命的探險中沒有帶上的那件東西。弗林斯的賭注。
“保障。”布萊克門斜眼瞧著多勒、托布連特以及他的其他族人。“要是我喊出來呢,讓這兒所有人都聽見?”他躬下身體,附在她耳邊,裝出叫喊的語氣,悄聲耳語道:“瞧啊,蘭格萊絲這兒還藏著一個——”
蘭格萊絲根本不搭理,只管邁步走開。看他有沒有那個膽子。穿過房間來到吧臺,沖著那邊一點頭。以現在的情形,她說不準這么一點頭還有沒有用。不過,布萊克門擠開人群跟著她過來時,赫爾格蘭已經站在當面。和以前的每一次一樣,應她那一點頭的召喚而來。仍舊是她的人,還能再為她效力一晚。他的妻子也會和他站在一起,這是肯定的。赫爾格蘭算不上超人打手,酒吧的人一起發瘋的話,他對付不了。盤成一團的那頭怪物卻沒有問題,還綽綽有余。布萊克門明白了天平兩端的變化。
“你居然想離開,”他說,“什么時候有了這種念頭?”
“這是一個選項。”她告訴他。他直直地瞪著她,而她頂住了他的目光。這是一個冷酷的人,一個惡人。不老實到極點。同時又是個認真、嚴肅的人。還有誠實,限于今晚,他有迫切需要的時候。
“你不想嗎?”她問。
“非常有吸引力啊。”布萊克門承認,“新的地平線。沒有帕鬼子。外頭那些地方,小阿洛很不少呢。這些年里,我看著不少同胞進了林子。白色莊園的大人到了那邊,相信準會受到熱烈歡迎。他們所有人都真心念著我的好處。我會成為那邊的大英雄。我的同胞有多愛我,這你是知道的。只是我在這兒有生意要照料,有那個鋪子。誰來照看它?但總有那么一天。肯定。到時候,我會有我自己的保障。但不是今天。你手里的那件東西,看上去應該能扛住很大的重量。雜七雜八幾件勞什子扎成個小包,再鍍點金,就能讓一個賢明書記以及他的那么多隨從一起平安過境。但我這個人分量太重,蘭格萊絲,會把天平壓翻的。”
她說不清自己究竟是什么感受。嗯,主要是氣憤和鄙視,但這是她面對這個世界的默認態度。比這更多一點,多那么一點別的情緒,她不愿面對的情緒。她明確地意識到赫爾格蘭隨時準備行動,將布萊克門扔出門去,像對待別的醉鬼一樣——那些醉鬼人人都覺得自己與眾不同,不會受到這種待遇。
“保障以后也會有,總會有的。”她說,眼睛仍然直視對方,四目相對。“一直是這樣。”
“一直是。”布萊克門應道。
“其實我近期沒有出門遠游的打算。”
“冬天嘛,誰愿意呢?”
“我也不想讓這些阿洛叫花子在我的地下室一直住下去。他們非走不可。”
“我會吩咐他們。”布萊克門保證,“他們甚至會替你做衛生,打掃得干干凈凈,就跟從來沒在那兒住過一樣。”一絲希望切進他的聲音。她知道哪怕現在,她仍舊可以以這一線希望為餌讓他掉腦袋,弄死他,放出赫爾格蘭的老婆對付他。但她知道她不會這么做。
她下到地窖,然后繼續下到第二層,這是布萊克門的人住的地方。然后是更下面。連珍姆和赫爾格蘭都不知道還有這一層。她取出那件東西。她將它藏在這里的時候極其小心,外面包著鉛,還有兩重畫著符文的圈子,讓它無法泄露其氣息,被類似布萊克門這種巫師的鼻子嗅到。然后她沒精打采地踏上返程,登上那么多級梯子,回到酒吧間。
她從吧臺下面抽出她的短杖,在臺面上一敲,讓所有人好好聽著。
“樹林敞開了通道,”她開門見山地說,“總算有了這么一次,林居人的心情挺好。另外還有這個。”將那東西放在吧臺。帕利桑人用精湛的工藝打造的護身束。相比之下,布萊克門帶來的那幾個臟兮兮的小包簡直像小孩的玩具。它倒也沒有發出金光,照耀整個酒吧間,但就算她產生了這種感覺,也沒有人會責怪她。酒吧間里,每一張臉都因它而改變。
也許是因為它的法力足以讓酒吧間里的每一個人安全通過樹林。就算做不到,至少也讓他們有了跟林中怪獸討價還價的資本。但這些不是她的責任。契約規定,她的職責僅限于樹林之外,遇林即止。
酒吧間里有阿洛人,這不用說,還有幾個和拉什拉夫與樂丫一塊兒來的褒博堂的人。幾個來自工廠的男人和女人,跟帕鬼子的關系惡劣到寧肯流放,也不想在這兒的街上晃蕩。當然,還少不了伊瓦恩·奧斯特拉瓦,這株怎么都斷不了根的賴皮野草。
“不。”布萊克門拒絕得干脆利落,“不帶他。絕對不行。”
蘭格萊絲只是看著他。
“他不配。”
伊瓦恩挺直身體——盡他所能,在拄拐杖的限度之內。“你和我,”他對布萊克門說,“我們這種人不應該說什么配還是不配。我對你做過的那些事,請你捫心自問,有哪一件是你不會對我做的——只要有機會的話。”
布萊克門氣憤地哼了一聲,卻沒有反駁。
“你覺得樹林另一邊也需要馬里克詩歌,有這個市場?”蘭格萊絲問這位學者。
“樹林另一邊也有馬里克人。畢竟過去了那么多人。”伊瓦恩高傲地說,“那里的流亡社團會歡迎一個褒博堂的學者來到他們中間。還有,他們肯定會歡迎有關這座城市醞釀的革命的消息。如果一個能讓他們不忘過去輝煌的人舉起旗幟,他們會匯聚到那面旗幟之下。”
“流亡。”布萊克門冷笑道,“到時候你就知道在別人的城市當個外國佬是什么滋味了。說不定能給你上幾課,讓你知道點你那些書本之外的知識。”
錨店里一片忙碌。大家都在整理東西,準備上路。蘭格萊絲最后一次轉向赫爾格蘭。“我想你也要走了。”
他點點頭。
“回到你的世界。你的戰爭。”
又一點頭。但他的表情說的卻是:他不知道。只是離開這里。或許他仍舊無法找到他和妻子來自的那個世界,哪怕有林居人帶路。或許這并不是件壞事。
“不管去到哪里,這次千萬看好她。給她拴根繩,或者別的什么。”她對他說,“我可不想看到像她那樣的放飛在什么地方,哪兒都不行。這下子我得另外找個打手了,對吧?連提前告知一聲都沒有就辭了職。”
“我……可以再等等。”他聽不懂諷刺挖苦,總的來說也不懂幽默。再者說,或許是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不需要護身束。他自己的本領加上他的妻子,足以讓他穿過樹林,毫發無損。
“不用,你盡管走吧。”她對他說,“但欠你的工資就別指望了。當然,你去的地方,不管是哪兒,那錢你肯定也沒法用。走吧。走你的。我可是再也不想讓你或者那玩意繼續待在我屋子里了。”他用食指和拇指從袖口捻了點什么,邁開步子。“一路平安。”
他望著她,像軍人一樣一點頭,轉身就走。
珍姆張開嘴想說什么。蘭格萊絲:“別。”
“可我——”
“別。”她本來可以像個只想著自己、一心放在生意上的硬心腸女人,大談一通,諸如不希望一夜之間所有長期員工都沒了,等等。可那姑娘的樣子實在太可憐了,而她也實在沒精力編瞎話。“別跟他攪在一起。”她柔聲說,“別跟那一對兒。你沒見過他在堡壘里的樣子。在你看來,那邊只有一頭魔王。其實是兩頭。相信我的話吧。”
報告里的說法
帕語這種語言跟現在已經消亡的帕利桑語幾乎沒什么關系。它是最完美的語言,易學,含義清晰明確,是正當思想最理想的交流工具。對統治區治下的各個被征服民族來說,這種語言粗暴、僵化,無法用它反抗征服者。但這只是因為他們是初學乍練,還沒有登堂入室。帕利桑人自己則完全可以做到在最簡單的句子里暗藏玄機,夾帶私貨,分量重得能壓沉船只。
“總之,”赫格爾西說道,接著卻嗓子干澀,難以為繼,不得不先啜一口溫吞吞的苦茶。“總之,”他又說了一遍,“就整體而言,這是一次成功的行動。”
“成功的行動。”賢明督察重復道。
“這就是我將在我的報告中說明的。”赫格爾西確認道,“明天之內,我將向您呈送一份草稿。”他竭力嘗試起身告辭,但治理區長官一只手一揮,逼得他又坐回椅子里。
這里不是卡爾弗恩平時的辦公室。那個房間至少有扇窗戶,外面再冷也總能打開。這里是個職員辦公的小房間,某個低級員工用的,紙張塞得到處都是。公爵宮廷里還有公爵的舊時,這里大概只是個用來加熱衣服的暖衣柜。太悶,太逼仄,卡爾弗恩的臭氣無處不在,熏得人流眼淚。之后非得刷墻擦地板,去除他的臭味,不然別人沒法用這個地方。赫格爾西局促其間,縮著膝蓋坐在小桌子這一側,袍子下面汗流浹背,一邊還得向完美長官申辯事情辦得都很好,一切順利。
“監管長布洛克斯比始終沒有找到,”卡爾弗恩指出,“我在我的報告里說他‘估計已經死亡’。我的報告會給你當個開場白,再過渡到你的那份。”
“死亡?”赫格爾西問道,好像頭一次聽說似的。好像這只是個流程上的小錯,只要說清楚就能糾正。好像死掉這種事不符合布洛克斯比這么可靠的人物的個性,所以他肯定還在某間辦公室的某個地方,一時沒看見而已。好像……
“交給他的部隊,幾乎十分之一跟他一樣不見了。”卡爾弗恩接著說下去。慢吞吞吐出字詞,和他臭烘烘的呼吸一起,填滿整個房間。“余部的百分之二十二——對不起,這個比例是所有部隊,不是剩下的部分。我的錯。百分之二十二顯示出……內在狀況失調的跡象。”慢慢吐出這個短語,每個音節都像濃稠的油,從他唇邊滴落。同時看著赫格爾西竭力通過嘴巴喘氣。“跟罰罪區接觸造成的。我已經命令布洛克斯比的接替者裁掉這批人,解除他們的勤務。他們將被遣送回國,接受治療,隔離檢疫。其他人雖然沒檢查出問題,但士氣十分低落。加上你和妮絲貝遭到的損失,治理區部署在伊爾瑪的部隊被大大削弱了。在派來增援以前,我們不得不小心行事。不過,和勞爾的戰爭迫在眉睫的情況下,真說不準什么時候才有增援。”
赫格爾西一把抓住這個機會。“這種情況下,更好的做法是現在就打垮這里的不滿分子,而不是讓他們有機會以后起來反抗,長官。學生、工人、抵抗組織,它們彼此串聯,想勾結在一起,聯合起來,向我們發起進攻。但被我們打垮了,擊敗了。我已經把這些都寫在——”
“寫在你的報告里。”卡爾弗恩替他說完,在他那把吱嘎作響的椅子里挪動著,身體前傾,那個凸出的大肚皮蓋住了桌沿。他呻吟出聲。在那充滿希望的一刻,赫格爾西還以為他會當場死掉。雖說付出的這筆代價不算太小,好歹能讓這場折磨人的談話告一段落。他本人就是讓別人不舒服的專家,可就連他都巴不得離開這里,離開宮廷,讓新鮮空氣進入肺部。但卡爾弗恩仍舊活著。無論對卡爾弗恩自己還是赫格爾西,這都是個令人不快的事實。
“我自己的報告,”完美長官呼嚕呼嚕地說,“不得不至少在口頭上支持這種觀點,即褒博堂的事本來沒什么,旗子揮一揮,嘴巴上罵幾句,過一陣子自然煙消火滅。這種可能性也是存在的,對不對?我知道,等到伊爾瑪被帶進完美狀態以后,這種事情無論如何也不能容忍。但在那之前,我們只能生活在一個不夠完美的世界。有的時候,干脆讓一些小孩打翻酒杯鬧騰一陣,也比遭受人員和財產的損失強,就是現在擺在我桌上的這種程度的損失。更不用說還有那些代表:阿米吉爾家族,褒博堂教授,以及別的大人物。塵埃落定以后,這些人認為,發生在褒博堂廣場的事件,現在看來,是不可原諒的。”
“馬里克人的看法。”赫格爾西輕蔑地說。
“是的,是的。”卡爾弗恩贊同,“但如果有本地貴族心照不宣的支持,治理這座城市顯然更容易一些。不完美的世界啊,就是這個樣子。還有一個問題也是很明確的:委員會重視錨林,以及它可能帶來的各種前景。這意味著,作為相關知識窖藏的褒博堂仍然有其價值。要不是這樣,我們肯定會吊死那伙人,把它燒成白地,對吧?”高高興興地發出一聲假笑,“我覺得至少你肯定會這么做,你一直用的都是這種方法。”
“您肯定不會批準重開褒博堂吧?”赫格爾西抗議道,“窩藏著——”
“藏著一批有用的知識,哪怕它們有些偏離正當學識部的規定。真是很遺憾啊。”卡爾弗恩說。他在拉拉扯扯,故意把很多事攪在一起。赫格爾西不喜歡這樣。“哦,我們要派人進學校,強制性的,更仔細地審查課程安排。把繩頭再收緊點兒。但他們畢竟一直緊挨著那個樹林,以及它之外的東西。國內還沒達成完美之前就這樣了。所以它的那些個毛病,我們還得再忍一陣子。”
“那可是武裝叛亂——”
“年輕人的瞎胡鬧。”卡爾弗恩糾正道。
“可那些工人呢,”赫格爾西氣急敗壞,咬住不放,“工廠造反,他們——”
“就我理解,這是他們長期以來的一個傳統。”卡爾弗恩溫和地指出,“他們管這叫‘揮舞大錘’。類似節日游行,去宮殿轉一圈又回來。要是妮絲貝沒攔著他們來見我,我本來可以瞧瞧熱鬧。”
“交易長妮絲貝——”
“——已經呈交了她的報告,在和我磋商之后。你讓她陷入了十分困難的局面,但她應對自如,處理得很好。我已向上級建議予以提拔。她在報告中明確指出,解放路的沖突完全是由你引發的。還有,因為你對她的部隊所做的部署,導致她無法守衛地堡,以抵御真正的抵抗組織所實施的一系列破壞活動。那些破壞之后,我們只能從灰燼中盡量恢復三年的檔案。更不用說還有那么多職員和輔助員工死亡,稅務辦、哨所和監獄遭到毀壞。大錘區的半數工廠需要重建,損失了那么多機器和鬼怪。為了這個,阿米吉爾都快拿起武器跟我們開仗了。馬里克人而已,我知道。但我還得面對委員會,因為他們等著要的那么多船貨物,現在發不了了。那可是一大批紐扣啊,赫格爾西。國內需要大量紐扣,而我們現在無法供應。因為交易長妮絲貝跟勞工開戰了。當然,錯不在她。你不用為她擔心。錯在哪里,她自己那份報告中說得很清楚。你放心,我已經盡我所能,盡量替你粉飾,調查長,讓你不至于太尷尬。但恐怕還是不大好看。”
赫格爾西瞪著他,兩眼發直。
“當然,我絕對不會指手畫腳,指點正當言論部怎么寫報告。”卡爾弗恩大度地說,“你覺得怎么寫最好,那就怎么寫。務必這樣。我也會這么做。”他露出了微笑。但在帶著文雅笑意的嘴角上方,是一雙飽受折磨的眼睛,像痛苦的野獸的眼睛。既然我在遭罪,它們說,那我當然會讓你也同樣遭罪。
“還剩下一個問題。”卡爾弗恩繼續說道,語氣里透出新的威脅。“有關那座樹林本身。你也知道,委員會對它的存在很感興趣。它是通向許多個國度的大門,那些地方能夠受益于完美制度,同時對促進帕利桑的經濟作出貢獻。正是由于這個原因,才有了我們可憐的賢明書記那次不幸的冒險。結果令人遺憾,這是大家都認同的,但它并沒有改變委員會的目標。那座樹林必須探索、掌握,它通向的地方必須分門別類,成為貿易的對象,外交的對象,成為帕利桑統治新的組成部分。但在我們將統治延伸到那個方向之前,我們需要控制林中通道之人的配合。但在某些針對他們的行動之后,他們取消了這一配合。”
“我沒有——”赫格爾西竟然想了想才記起他做了什么冒犯林居人的事。“有過一次逮捕。”他說,“但是長官,那個人被帶離了我的監管,那以后才被絞死。兩者都是您的命令,不是我。”
這句話本來應該讓局面陡然逆轉,落在桌上以后卻并無反響。“完全正確。我被告知,讓他們感到氣憤的并不是這件事。真是怪人,你肯定也這么想吧。真搞不懂他們看重什么。就我理解,他們關注的事情有好幾件,但我被告知,大都已經在我們采取任何行動之前就圓滿解決了。只有一件事還留在賬本上,沒有結賬。”
赫格爾西眨巴著眼睛,大腦一片茫然。“賢明督察?”
“已故的賢明書記奧切爾比,”卡爾弗恩慢條斯理地說,“我被告知,他在林中不幸遇難時,一名林居人被打死了。被他或者他的手下。確切信息很難掌握。”
“這跟我沒有任何關系。”赫格爾西馬上說。
“當然沒有。”卡爾弗恩表示同意,“但它關系到我們全體。這是伊爾瑪完美治理區的責任。你可以說是我的難題。而你所處的位置正好能協助我解決這個難題。你不反對的話,我這就授權。給你。”
赫格爾西警惕地看著他。到了現在,對方話里的暗樁已經堆滿了房間,高齊天花板,像卡爾弗恩的惡臭一般無處不在。來這里之前,他料到會被打發回國,接受審查,卡爾弗恩會建議撤銷他的職務,用別人取而代之。說到底,行動是他發起的。他自己的報告將他打扮成捍衛正當思想、鎮壓當地暴動的英雄。如果布洛克斯比沒有……如果地堡沒有被……“需要我,”他總算說出話來,“需要我怎么協助您,長官?”
卡爾弗恩拉開小桌子的抽屜,取出一件東西。只能算是一片木頭,幾乎未經雕刻,涂的顏料都掉色了。很不起眼的破爛貨色。一張沒有眼洞的面具,那種風格看著有點眼熟。
“它本來是奧切爾比殺死的那個林居人的東西。”卡爾弗恩解釋道,“我被告知,這是他們希望解決的最后一個問題。之后,他們將為帕利桑人重新打開樹林。”
“您要我用它做什么?”赫格爾西問,目光在面具和對方潰爛的臉上不住來回。
卡爾弗恩嘴里全是客客氣氣的官腔,與此同時,他的眼里射出勝利的兇光。“調查長,我要求你戴上它。”
“不。”赫格爾西虛弱地叫道。但他身后突然出現了兩名士兵,卡爾弗恩的人,皮革口罩遮臉。沉甸甸的手落在他的雙肩。卡爾弗恩支撐著站起來,傾身向前,拿起面具。
“我的報告會說,你采取了一切可能的行動,”他呼哧呼哧地說,吃力地喘著,“以促進實現委員會的目標。”
赫格爾在士兵的鉗制下拼命掙扎,一只手按住他的頭,讓它靜止不動。赫格爾西眼看著面具的凹面扣過來,屏蔽了他的世界——這是一句多么可怕的墓志銘,他不禁想到。
再來一輪
伊爾瑪,最后機會所在的城市,作出送命決定的城市,通向烏有之地的港口。無論你陷入怎樣的麻煩,它是最后的出路,去往上千個更加惡劣之處的通道。曾經,這里是一座森林;總有一天,森林會再一次出現在這里。但在那時之前,這里是伊爾瑪。
沃科文,這個曾經被勒著脖子吊起來的人,他看上去狀態非常差。蘭格萊絲心想。他過來找珍姆買一輪酒的時候,就像溺水的人暫時掙扎到水面,猛喘一口氣。他那張桌邊的每個人都死死地瞪著他,仿佛怕他沒付賬單就逃掉。或許她應該多點同情才是。畢竟他并沒有做錯什么事。他遭到過逮捕。在仍為死者哀悼的教師與學生團體中間,這本來應該為他贏得更多的好感。問題是他又被釋放了。誰也不知道他在地堡經歷過什么嚴刑逼問。不僅釋放,還被任命為褒博堂的“信托理事”。其含意是,他要同時對雙方負責,向上對帕鬼子,向下對從前的同事。以前的沃科文狠巴巴的,雖然穿著褒博堂的袍服,但風流放蕩,匪氣十足。現在的他只是從前的影子。原因卻并不在于被囚期間遭受的任何迫害。他成了所有人責怪的對象,沒有人信任他。在蘭格萊絲看來,這實在太好玩了。從本質上說,她不是個友善的人。
坐在他那張桌邊的是戈蒂和幾個別的老師,沃科文正在努力討好他們,以求融入。看他們瞪著他后背的樣子,好像他想在他們的酒里下毒似的。但就憑他們跟他坐一桌,他們自己也成了別人懷疑的對象。就是今晚酒吧里的兩桌學生,全都悶悶不樂的樣子。她簡直可以在屋里牽幾條線,將各個群體和派別分隔開來。這是帕鬼子干的好事,分而治之,以確保褒博堂短期內不會再次起事。
當然,沃科文那桌還有一個少不了的角色:他的負責人。他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或者按她的叫法,“助理”,但人人都知道,她是正當評判部的督察員。教師休息室有她,學術演講也有她,用拘謹工整的字體將一切記錄在小本本上。
今后的某一天,蘭格萊絲會附在沃科文耳邊,悄聲告訴他:他這個不離左右的影子半數夜晚都消磨在瓜姆太太的圓屋里,沉溺于治理區絕對不會贊同的種種罪孽之中。到那時,褒博堂內影響力的平衡就會開始偏移。但現在還不是時候。這個人的不幸正讓她樂在其中呢。她總是這樣,以他人倒霉為樂。
用不了多久,帕鬼子就會成為她的麻煩,至少在她周邊搗鬼。她聽說又有某個大人物已從群島出發,準備再探樹林,追隨不幸的賢明書記奧切爾比的腳步。她只希望這一位保管自己的財物時更小心一點。她現在這樣挺好的,不想又發生什么聳人聽聞的死亡事件,給她添一堆麻煩。那場戰斗之后,到現在為止,帕鬼子的反應一直是試探性的,十分謹慎。這倒不是因為他們行事克制,主要原因是治理區長官知道他的人手嚴重不足,而城里怒火猶熾。現在所有人都過得小心翼翼。禿鷲分裂成一大批各懷宿怨的小幫派,在貧民區的所有酒吧動刀子,互相捅來捅去。這間酒吧是唯一的例外。渡鴉則穩坐阿米吉爾山,告訴所有人審判之日就要到了,只不過,無論什么時候問他們,答案永遠是后天。在大錘區,工廠的重建與重施魔法進行得極其緩慢。熟練工人與法師突然間變得緊缺無比。蘭格萊絲聽說,兄弟會充分利用了供求關系的顛倒,正在努力從阿米吉爾和帕鬼子身上多擠點油水。
對了,還有珍姆,她仍在傷心不已,真是個傻姑娘。但蘭格萊絲心硬如鐵,確保她做出了正確的決定。甚至不是因為赫爾格蘭是個殺手。她這輩子認識那么多殺手,每次照鏡子都能看見一個。原因是他在堡壘說的那句話:她想做什么,我豈能阻止?當時他沒戴那副有護目鏡的面具,那東西掛在他脖子上。但這句話讓蘭格萊絲得以透過他的另一副面具窺見其本質。就是他每天戴著、須臾不離的那一副。這并不是個什么都不在乎的人,這是一個只在意一件事的人,而且如此在意,不惜將世間萬物一把火燒光,奉獻于它的祭壇。
一個卡座里,布萊克門結束了一場討價還價。他的對家有兩人,一看就知道沒什么脾氣,她猜是哪個阿米吉爾家的管家。估計又有一件無價之寶、伊爾瑪歷史的碎片,買賣之后換了手。至于最后拿到東西的是哪一方、拿到錢的又是哪一方,這個她說不準。他對上她的目光,抬起一邊毛發支棱的眉毛,而她點了點頭。這一晚的交易結束以后,她會打開那扇暗門,兩人會聯手組個牌局。外面街上連搶帶打一個白天,會讓不少值錢的東西換了主人。接下來輪到布萊克門和蘭格萊絲動手,從抓到那些錢財的手中撬一些下來。有些東西是不會變的。
他的另一邊眉毛也抬了起來,這次她聳了聳肩。牌局結束之后?誰知道,看情況吧。她不怎么喜歡他,但這并不意味著他不能發揮點別的作用。這個人又不是第一次待到天亮才離開。
就在這時,亞斯尼克進來了,不斷撞上別人,不住道歉。離吧臺最近的凳子上坐著個醉醺醺的小店主,蘭格萊絲瞪了他一眼,那人立即蹣跚著走了,把座位留給那位前牧師。
“你把它留在外面。”她要確認這個。
“留在外面了,對。”亞斯尼克說。他看上去……比從前吃得好點,真的。已經不再像罰罪區的角色了。
“說真的,”他接過她給他倒的一小杯啤酒,“大家找我時會帶東西過來。”
“什么東西?”
他聳聳肩。“吃的。錢。有時候還帶玩具。玩偶穿的衣服。還有小紙條。提請求,很多時候其實是要求。寫在紙片上,或者刻在木片上。”
“祈禱。”
“哦,不,祈禱違反了馬哈尼神廟的戒律,還有正當言論部的規定。”亞斯尼克一本正經地說。他看了看那杯渾濁的啤酒。“這一杯多少……”
“就當它是捐贈好了。只要你那個看不見的團伙待在我的門外,別跟著你進來。”
看他的表情,感覺這句話交代晚了。但他還是喝了那杯酒。
“你最近見過拉什拉夫嗎?”她問。
他點點頭。“從他那兒直接過來的,他那間茅屋。”才不是什么茅屋。那是一座廢棄的宅子,緊靠環繞罰罪區的隔離火圈。比拉什拉夫之前住過的任何地方都好得多,只是沒人想要那種鄰居。“他還問你好來著。”
“我才不想要他問好。”蘭格萊絲道,“他現在在干什么?”
亞斯尼克注視著他那只小杯子里面的泡沫,仿佛能從中窺見未來。“等待。”他說。
“他們會出來嗎?”
“我不知道。”
“你那位上帝覺得他們會出來嗎?”
“這個嘛,他一直不肯跟我說話,到現在都是。”亞斯尼克承認,“他不喜歡分享。我跟他解釋說我并沒有承諾給他一座神龕,奉獻給他一個。你看,這里有很多很小的上帝,有好的,也有很可怕的,還有一些用途稀奇古怪的上帝,他們負責掌控的那些東西,我們現在都不用了,沒有了。但他們永遠不會消失,一個都沒有。只不過再也沒有人能看見他們了。如果我再次成為牧師,我就只能有一個上帝,只能看見他。我覺得這樣不好,你明白嗎?于是我想:一個神龕,奉獻給所有被人們遺忘的上帝。就像一所寄宿舍。我覺得這么一來,我成了地主了。這個主意可真是沒說的。”
“他們付你房租嗎?”
“這個倒是沒有。但大家帶來的奉獻,我也吃一點。錢也花一點。當然,上帝們抱怨說我做出的犧牲不夠多,但我告訴他們,就這些東西,得大家分享。”
“或者馬哈尼神廟,或者帕鬼子,”蘭格萊絲說,“準會有一家聽說你干的好事。到時候你就完蛋了。”
“哦,大概是吧。說不定哪天我和我的神龕就會來這兒,等著樹林打開。我會載歌載舞走進去,后面是失落在伊爾瑪的所有上帝,跟在我的腳后跟后面。”亞斯尼克聳聳肩,“聽上去像講給小孩子的故事,像不像?”
“這種故事,我可不想講給我的孩子聽。”蘭格萊絲語氣尖刻。她又給他倒了一小杯啤酒。“這一杯算是預付。下一次把所有上帝留在門外,這就是付給你的報酬。”
“說得好像他們會聽我的話似的。”亞斯尼克說,但他還是接過杯子,喝了個底朝天。“他們會回來的。”喝完以后,他說。這次說的不是上帝,但他不需要解釋自己是什么意思。
“某種東西會回來,頂著他們的臉。”蘭格萊絲說。但亞斯尼克搖了搖頭。
“他們。就是他們。或者他們的一部分。要不就是他們加上過去的伊爾瑪,一塊兒。跟以前不同,但仍舊是他們。拉什拉夫信這個。你知道嗎,大家也給他帶去奉獻。他們覺得他是個保衛者,保護人們不受罰罪區的侵害。”
“人人都能得著奉獻,就我沒有。”蘭格萊絲抱怨,“還有,他們是不會回來的。”但她并不真的相信她自己這些話。她開始想象什么東西會出現在那個圈子邊緣,等著拉什拉夫放他們出去。一位閃閃發亮的年輕騎士,一位激情煥發像熊熊火焰的姑娘。伊爾瑪的希望。或者它的詛咒。她能感應到他們的回歸,就像能感應到天氣的變化——她的骨頭會疼。
“我得另找個什么保障。”她決定了,又看了布萊克門一眼。也許下一次,又一群阿洛人找到他,希望從通向烏有之地的港口出發,離開此地,而他會和他們一起上路。也許她也會。 (全書完)
譯后的話
李克勤
一個所有人都想逃離的地方,只是沒有逃離的手段。但現在,這個手段、這個珍貴的寶貝出現了。立即,它成為所有人競相追逐的對象。
這是在總結本書情節?不,我說的是《卡薩布蘭卡》。
護身符對應通行證,錨店對應里克酒吧。人人都愛里克酒吧,每個角色都關注錨店。最后還有那個籠罩一切的主角,那座城市:卡薩布蘭卡,伊爾瑪。
讀書的樂趣,書當然是最重要的。但看完以后,也可以在周邊找點樂趣。比如《紅樓夢》讀完了,翻翻紅學考據。看了《最后機會》,再看看《卡薩布蘭卡》。
蘭格萊絲對應里克,布萊克門應該是警察局長和藍鸚鵡老板的合體。無論電影里還是書中,這兩人的唇槍舌劍都是亮點,尤其是結尾部分。書中的帕利桑官員顯然是電影里的納粹。樂丫和尚特洛夫與英格麗·褒曼兩口子不能說特別像,但相似是沒問題的。還有還有,別忘了最早偷盜護身束的鷺鷥弗林斯,閉眼想想他是個什么形象?神經質的小個子。在《卡薩布蘭卡》里,他叫尤佳利。去看看,看他像不像你心目中的鷺鷥。
電影名場面之一,眾人齊唱《馬賽曲》。嗯,老歌,書里有寫。
我喜歡那部電影,也喜歡這本書。但二者都有個毛病:勾人,完結了還讓人放不下。硬拗的話也能掰扯成個優點:余味悠長。電影觀眾想知道里克怎么上戰場(會不會情人再相見?)警察局長是不是要就地打游擊?本書讀者也想知道瓦拉金和林居人的后續,進入罰罪區的兩人會不會出來——書中的暗示是一定會的,會在學生中間再一次挑起風暴。
但我們要的不是暗示,是看到啊。還有消息說,在續集(!)中,亞斯尼克居然成了起義領袖,率領他的侏儒上帝們大顯神力……
這這這,太勾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