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近八十年來,“侯外廬學派”的經學研究經歷了批判總結、積極探索與全面發展三個階段,并在長期的耕耘中產生了《中國經學思想史》《中國經學史》等在當代經學研究領域具有里程碑意義的精品力作。“侯外廬學派”經學研究的方法論體系主要包括以下幾項內容:第一,思想史研究與社會史研究相結合、“橫通”與“縱通”并重;第二,講求“實事求是”、重視考證辨偽;第三,追求“獨立自得”、注重闡微決疑。
[關鍵詞] 侯外廬學派;經學;價值觀;方法論;新經學
[中圖分類號]? B261???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8-1763(2024)03-0033-10
Research on Confucian Classics of Hou Wailu School
TANG Chenpeng
(Yuelu Academy,Hunan University,Changsha 410082,China)
Abstract:Over? the past 80 years, the study of Confucian classics of Hou Wailu School? has gone through three stages: critical summary, active exploration and all-round development. During this time, it has produced landmark masterpieces in the field of contemporary Confucian classics, such as History of Chinese Classics Thought, History of Chinese Classics. The methodological system of Confucian classics research of ?Hou Wailu School? mainly includes the following content: First, the combination of intellectual history research and social history research emphasize both horizontal approach and vertical approach; Second, emphasizes Seeking Truth from Facts and pays attention to textual exegesis for error detection; Third, it pursues independence and self-satisfaction and focuses on doubts.
Key words: Hou Wailu School; Confucian classics; values; methodology; Neo-Confucian Classics
一 引 言
“侯外廬學派”是指由著名的馬克思主義史學家、思想家侯外廬先生開創的學術派別,其基本主張是用以唯物史觀為核心的馬克思主義世界觀和方法論來研究中國思想的發展,強調思想史研究與社會史研究相結合,是中國思想史研究中的唯物史觀派。
“侯外廬學派”至今已有四代學者薪火相傳,對20世紀中葉以來的中國史學界產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由于“侯外廬學派”最初是以中國思想史、哲學史、社會史的研究名世,故而數十年來,學者們對“侯外廬學派”的研究多聚焦在這幾個領域相關研究專著主要有方光華主編《侯外廬學術思想研究》,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5年;周鑫:《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侯外廬中國思想史研究》,武漢: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17年;程鵬宇:《侯外廬與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22年;等等。較有代表性的期刊論文主要有蔡尚思:《侯外廬對中國思想史的貢獻》,《書林》,1983年第1期;張豈之:《遠見卓識的引路者——略論侯外廬先生對中國思想史、哲學史研究的卓越貢獻》,《哲學研究》,1987年第11期;劉大年:《侯外廬與馬克思主義歷史學》,《歷史研究》,1988年第1期;斯維至:《重讀侯外廬同志〈中國古代社會史論〉》,《史學史研究》,1988年第1期;田昌五:《馬克思主義歷史科學的開創之作——重讀〈中國古代社會史論〉》,《文史哲》,1988年第2期;孟祥才:《一個嚴整的馬克思主義的中國封建社會史體系》,《山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9年第2期;盧鐘峰:《侯外廬與中國傳統思想文化的研究》,《中國史研究》,1994年第1期;陳祖武:《思想史與社會史相結合的典范》,《中國史研究》,2003年第2期;李學勤:《侯外廬與明清之際學術思想研究》,《中國社會科學院院報》,2003年10月30日第4版;魏宗禹:《侯外廬在中國思想史上的歷史貢獻》,《晉陽學刊》,2003年第5期;張豈之:《歷史唯物論與中國思想史研究》,《歷史研究》,2007年第1期;彭國翔:《典范與方法:侯外廬與作為現代學科的“中國哲學史研究”》,《河北學刊》,2010年第5期;方光華、蘭梁斌:《侯外廬中國思想史研究的民族性與時代性》,《西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2期;方光華、袁志偉:《侯外廬的中國宗教思想史研究》,《世界宗教研究》,2012年第1期;等等。相關研究成果還可關注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中國思想史研究室、西北大學中國思想文化研究所編《紀念侯外廬文集》,西安: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1年;張豈之主編《中國思想史論集(第二輯·紀念侯外廬先生百年誕辰專集)》,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張豈之主編《侯外廬著作與思想研究》第二十九、三十卷,長春:長春出版社,2016年;謝陽舉、鄭熊主編《中國思想史研究(侯外廬研究專輯)》,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2017年;等等。。而實際上,“侯外廬學派”在經學研究上亦是深耕久耘,并在長期的研究實踐中產生了《中國經學思想史》《中國經學史》等在當代經學研究領域具有里程碑意義的精品力作?分別為姜廣輝主編《中國經學思想史》(全四卷六冊),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姜廣輝:《中國經學史》(全四冊),長沙:岳麓書社,2022年。,對經學研究的發展與復興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但是,當前學界對“侯外廬學派”的經學研究尚未予以足夠的關注當前學界關于“侯外廬學派”的經學研究的研究成果極少。如對侯外廬先生的經學研究予以關注的,僅有陳戰峰先生撰有一文。以上見陳戰峰:《侯外廬先生經學研究的特色及意義》,《西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2期。,這既不利于學者們全面、準確地認識“侯外廬學派”,也不利于學者們全面、準確地把握20世紀40年代以來經學研究發展演進的整體脈絡。因此,本文試以“侯外廬學派”的經學研究為研究主題,對“侯外廬學派”經學研究的歷程、內容與方法論等作一初步的討論,以求教于各位方家。
二 “侯外廬學派”經學研究的
歷程與主要內容
經學是中華文化的根干,作為古代中國政治、學術的主導思想長達二千余年。辛亥鼎革之后,西學迅速占據上風,而經學則被貼上“封建糟粕”等標簽。民國臨時政府在教育總長蔡元培的主導下宣布廢除“尊孔讀經”,經學學科隨即亦遭到廢止。在這以后的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經學幾乎處于被禁錮的狀態。與此同時,西學在中國則大行其道,中國的本位文化和人文信仰受到嚴重壓制。直至21世紀初,經學研究才迎來全面復興。值得注意的是,在經學研究從沉寂走向復興的過程中,“侯外廬學派”做出了重要的貢獻。根據“侯外廬學派”經學研究發展演進的特征,可將“侯外廬學派”經學研究的歷程分為以下三個階段。
(一)20世紀40年代至70年代末:批判總結階段
從20世紀40年代“侯外廬學派”形成至20世紀70年代末,是“侯外廬學派”經學研究的第一個階段。在這一階段中,“侯外廬學派”志在應用馬克思主義歷史科學的理論和方法來總結包括經學在內的“中國悠久而豐富的歷史遺產”[1]257。其最重要的成果,就是完成了一部五卷六冊共二百六十萬字的《中國思想通史》。這是學界第一部中國思想通史,也是迄今為止分量最重、成就最大、影響最廣的一部思想通史著作。《中國思想通史》從20世紀40年代初始撰,至20世紀60年代初書成,歷時近二十年1942年,侯外廬先生撰就了《中國古代思想學說史》。1946年冬,侯外廬、杜國庠、趙紀彬開始以《中國古代思想學說史》為底本,融會杜國庠《先秦諸子思想概要》、趙紀彬《古代儒家哲學批判》(后再版時易名為《論語新探》)兩書中的見解與史料,合作撰寫了《中國思想通史》第一卷,這是“侯外廬學派”正式形成的標志。從1947年至1949年上海解放前夕,侯外廬、杜國庠、趙紀彬、邱漢生又合作撰寫了《中國思想通史》的第二、三卷。1957年,侯外廬、趙紀彬、邱漢生、白壽彝、楊榮國、楊向奎、韓國磐以及“諸青”(李學勤、楊超、林英、何兆武、張豈之)開始集體撰作《中國思想通史》第四卷,1960年上半年書成。《中國思想通史》第五卷則脫胎于侯外廬先生于1943年寫就的《近代中國思想學說史》第一、二編。以上見侯外廬:《韌的追求》,載張豈之主編《侯外廬著作與思想研究》第一卷,長春:長春出版社,2016年,第207-254頁。。這二十年,也是“侯外廬學派”從形成到發展壯大的過程。由于時代原因,以侯外廬、杜國庠、趙紀彬、邱漢生等先生為代表的“侯外廬學派”第一代學者早年皆熟讀經書,打下了扎實的經學基礎侯外廬先生“十三歲讀完四書五經,把‘子曰‘詩云之類背得滾瓜爛熟”(見侯外廬:《韌的追求》,載張豈之主編《侯外廬著作與思想研究》第一卷,第5頁);杜國庠先生“七歲進入私塾,讀了四書、五經、唐詩和古文,受到了嚴格的啟蒙教育,打下了扎實的文化基礎”(見熊澤初、黃學盛:《杜國庠傳略》,載《杜國庠學術思想研究》,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235頁);趙紀彬先生“幼時從父親學文化,并上了幾年私塾,熟讀四書五經,有很好的古文根底”(見汪玢玲:《趙紀彬先生六年祭》,《社會科學戰線》,1988年第3期),并曾得到侯外廬先生“對經學研究深入”的評價(見侯外廬:《韌的追求》,載張豈之主編《侯外廬著作與思想研究》第一卷,第253頁);邱漢生先生幼時“入過私塾……先后師從黃靜巖、陳澤宜、王達泉、曾文彬諸先生,讀《左傳》《國語》等書,九歲時參加三陽鎮地區各小學國文會考,兩次名列第一”(見邱竹賢:《懷念漢哥》,載《邱漢生詩集》[自印本],2002年,第3頁)。,其中杜國庠?杜國庠先生在1944年前后撰寫、發表了《略論禮樂起源及中國禮學的發展》(發表于《群眾周刊》,1944年第19卷第20期)等和經學相關的文章。趙紀彬趙紀彬先生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曾發表過《“經”之價值與“經”之讀法》(發表于《政問周刊》,1937年第73號)、《理學的本質》(發表于《文史雜志》,1944年第11、12期)等和經學相關的文章。在參與《中國思想通史》的寫作之前還發表過經學研究論文。如早在1937年,趙紀彬便曾指出:“‘經之為物,不但在建設中國本位文化上,有巨大的價值;即在世界文化史上,也是最古而最名貴的文獻。”[2]因此,“侯外廬學派”的第一代學者在撰寫《中國思想通史》的過程中,往往能敏銳地把握住經學發展脈絡中的核心問題,一方面注意到中華文化經典在世界文化史上的地位和價值,另一方面也關注到經學在特定歷史時期對當時政治統治所起到的特殊作用。
20世紀40年代初,侯外廬先后撰成《中國古代思想學說史》《中國近代思想學說史》等幾部重要的思想史著作?20世紀40年代初,侯外廬先生先后撰寫了《中國古代思想學說史》《中國近代思想學說史》《船山學案》等思想史著作,這些著作皆在1944年前后出版。見侯外廬:《中國古代思想學說史》,重慶:文風書店,1944年;侯外廬:《中國近代思想學說史(上)》,重慶:三友書店,1944年;侯外廬:《中國近代思想學說史(下)》,重慶:三友書店,1945年;侯外廬:《船山學案》,重慶:三友書店,1944年。,為《中國思想通史》的寫作奠定了基礎。1946年,侯外廬、杜國庠、趙紀彬合作撰寫《中國思想通史》第一卷時,所采用的底本即為侯著《中國古代思想學說史》?該卷還融合了杜國庠《先秦諸子思想概要》、趙紀彬《古代儒家哲學批判》(后來出版時改名為《論語新探》)中的見解與史料。參看侯外廬:《韌的追求》,載張豈之主編《侯外廬著作與思想研究》第一卷,第213頁。。該卷梳理了先秦時期思想發展的歷史,于經學方面可注意者有三:一是在分析先秦社會的典型特征時,多以《詩》《書》證之,體現出作者“六經皆史”的思想傾向?侯先生研究章太炎頗深,常受章氏之影響。章太炎曾說:“《尚書》《春秋》固然是史,《詩經》也記王朝列國的政治,《禮》《樂》都是周朝的法制,這不是史,又是什么東西?惟有《易經》似乎與史不大相關,殊不知道,《周禮》有個太卜的官,是掌《周易》的,《易經》原是卜筮的書。古來太史和卜筮測天的官,都算一類,所以《易經》也是史。古人的史,范圍甚大,和近來的史部有點不同,并不能把現在的史部,硬去分派古人。這樣看來,六經都是古史。所以漢朝劉歆作《七略》,一切記事的史,都歸入《春秋》家。可見經外并沒有史,經就是古人的史,史就是后世的經。”章氏所言見章太炎:《經的大意》,載章念馳編訂《章太炎演講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71頁。;二是指出孔子的中心思想是“立于禮”,并強調孔子“仁”的思想從屬于“禮”的思想?《中國思想通史》第一卷“孔子”章是由趙紀彬先生按照侯外廬先生《中國古代思想學說史》的邏輯融合自身學術觀點撰成的,大體上體現了兩人的共同認識。不過,侯外廬先生在《中國古代學說思想史》(侯外廬:《中國古代思想學說史》,重慶:文風書店,1944年)一書和《孔子批判主義社會思想底研究》(侯外廬:《孔子批判主義社會思想底研究》,《中山文化季刊》,1943年第1卷第1期)一文中對孔子的認識與郭沫若先生有著十分明顯的歧見,經趙紀彬先生處理后這一章在一定程度上磨平了這些歧見的“棱角”(見侯外廬:《韌的追求》,載張豈之主編《侯外廬著作與思想研究》第一卷,第216頁)。本文所引作者觀點見于侯外廬、杜國庠、趙紀彬:《中國思想通史》第一卷上,載張豈之主編《侯外廬著作與思想研究》第九卷,長春:長春出版社,2016年,第135-151頁。;三是擺脫了宋代以來學者們“揚孟抑荀”的偏頗,認為荀子是中國古代思想的綜合者,并通過對《荀子》文本的深入分析,呈現出荀子天道觀、心術論、認識論、人心論、禮樂法術論及其邏輯思想中所包含的唯物主義因素《中國思想通史》第一卷“荀子”章由杜國庠先生撰稿。所引學術觀點見侯外廬、杜國庠、趙紀彬:《中國思想通史》第一卷下,載張豈之主編《侯外廬著作與思想研究》第十卷,長春:長春出版社,2016年,第504-560頁。。
1949年上海解放前夕,《中國思想通史》第二、三卷完成。這兩卷論述了兩漢和魏晉南北朝時期思想發展的歷程,并對漢代“神學化經學”與魏晉“玄學化經學”進行了深入探討。例如,作者楬橥出董仲舒的“春秋公羊學”為了服務“大一統”的需要,把“儒家以道德情操為基礎的正名主義庸俗化,把陰陽家的五行說唯理化,把漢之代秦的王朝更替,歸結為奉天承運的天道必然性,把現實中的中央集權的專制制度,說成官制像天的、永恒不變的神圣機構”?《中國思想通史》第二卷“董仲舒”章為趙紀彬先生執筆完成,但吸收了侯外廬先生的學術觀點,故可視為兩人共同的思考結晶。文中所引觀點見侯外廬、趙紀彬、杜國庠、邱漢生:《中國思想通史》第二卷,載張豈之主編《侯外廬著作與思想研究》第十一卷,長春:長春出版社,2016年,第89頁。,由此奠定了“神學化經學”的思想根基。又如,在討論何晏、王弼對漢儒經訓的玄學改造問題時,作者指出,漢魏經學轉型是以“極深研幾的自由意志論”代替“三世三統的目的論”,以“‘道陰陽為中心”代替“‘道名分為中心”[3]96。此外,這兩卷還對兩漢之際的經學發展、《白虎通義》統一今文經學的意義、兩漢經今古文學斗爭等問題進行了扎實的研究,并特別發掘了王充等“異端”之儒的思想,進一步豐富了漢魏經學。
《中國思想通史》第五卷脫胎于侯外廬的《中國近代思想學說史》?1955年,侯外廬先生對1943年完成的《中國近代思想學說史》一書進行了修改,又將其第一、二編抽出重新定名為《中國早期啟蒙思想史》,并以之作為《中國思想通史》第五卷于次年出版。參看侯外廬:《韌的追求》,載張豈之主編《侯外廬著作與思想研究》第一卷,第227-230頁。。該卷論述了17世紀至19世紀中葉的啟蒙思想史,對黃宗羲、顧炎武、顏元、戴震、章學誠、汪中、焦循、阮元等經學家的思想皆有分析,其中學術探究用力最深的當數王夫之?關于王夫之思想的分析見《中國思想通史》第五卷“王夫之”一章。1944年,侯外廬還著有《船山學案》一書。此書的觀點應該也融入了《中國思想通史》第五卷“王夫之”一章中。文中對船山學術觀點的分析見侯外廬:《中國思想通史》第五卷,載張豈之主編《侯外廬著作與思想研究》第十七卷,長春:長春出版社,2016年,第33—132頁。。侯外廬稱贊“夫之之學,涵淹六經,傳注無遺,會通心理,批判朱王(對朱為否定式的修正,對王為肯定式的揚棄),中國的傳統學術大都通過了他的思維活動而有所發展”[4]38,并重點討論了王夫之哲學體系中“唯物論的核心”[4]78,以表彰其對明清之際啟蒙思潮的發策指蹤之功。
1960年,《中國思想通史》第四卷出版。該卷論述了從隋唐到宋明的思想史,不僅將宋學的開端上溯至韓愈、柳宗元,還將李覯、王安石、陳亮、葉適等被程朱理學排斥于外的思想家納入宋學的發展脈絡中來,打破了《宋史·道學傳》和《宋元學案》所構建的“北宋五子”加朱熹的理學發展框架。在明代部分,該卷作者還填補了理學、心學發展演進過程中的諸多細節,著重挖掘了泰州學派、李贄、方以智等為前人所忽視的學派或思想家的思想。
另外還值得注意的是,1964年,侯外廬發表了《中國封建社會前期的不同哲學流派及其發展》一文,秉承著“實事求是”的精神肯定了經學在中華傳統文化的延續上起到“強固的傳授或維系作用”?侯外廬:《中國封建社會前期的不同哲學流派及其發展》,原刊《歷史研究》,1964年第1期。后載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中國思想史研究室編《侯外廬史學論文選集》上冊,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366頁。
(二)20世紀70年代末至20世紀末:積極探索階段
從20世紀70年代末至20世紀末,是“侯外廬學派”經學研究的第二個階段。從20世紀70年代末開始,“侯外廬學派”以及整個學術界終于得以回歸到正常的學術研究。1979年1月,侯外廬發出了“實事求是,搞好史學研究工作”[5]的號召,并隨即提出要尋找新的研究“生長點”[6]888。這時,在“文革”十年中埋頭對宋明理學進行深入探索的邱漢生建議將宋明理學作為“侯外廬學派”今后學術研究著力的方向,并將《宋明理學史》的章次目錄編出[7]1。主持過集體研究著作的主編們都清楚,一個學術研究項目,特別是未曾深耕過的學術研究項目,要想順利開展,其關鍵在于主編要先行一步進行較深入的研究,開出章次目錄,確定寫什么,不寫什么,并定下撰寫凡例。也正因此,邱漢生成了《宋明理學史》研究和撰寫的主導者。
在《宋明理學史》的編撰工作順利開展的同時,邱漢生本人也在積極向理學乃至經學研究邁進。1980年,邱漢生精心撰著的《四書集注簡論》出版。這是“侯外廬學派”第一部經學研究專著,也是大陸學界第一部對朱熹經學的核心文本《四書章句集注》進行專題研究的論著。該書包括前論、本論、附論三個部分,在精簡的篇幅中對“四書”的形成、《四書章句集注》的編著和朱子的天理論、性論、格物致知論、政治論、教育論、道統論、佛學淵源、學風旨趣等問題進行了深入探討
該書具有“辭約而旨豐,文省而深刻”的特點。如邱漢生先生在“前論”中指出“朱熹的《四書集注》就是闡述以天理論為中心的程朱理學的‘經書”,又在“本論一”中分析朱子《大學》“格物補傳”中的“人心之靈,莫不有知”時說“心莫不有的‘知就是天理,它是先驗的,是先天固有的,是無所倚著于物的,是脫離了客觀世界而獨立存在的”。如是之類,不復贅言。分別見邱漢生:《四書集注簡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0年,第3頁、第89頁。,得到了有關學者“大有功于朱子,大有功于圣學”[8]的贊譽。而且,在時人對理學尚是一片批判之聲的時候,邱先生于該書《后記》中率先提出要“論述宋明理學在思想史上的地位”,“分析宋明理學積極的一面”[9]201,無疑是極顯睿識又頗具勇氣的。1982年,邱先生又出版了《詩義鉤沉》一書[10],不僅輯錄了王安石《詩經新義》中的佚文近兩千條,還撰寫長篇序言詳細闡述了王安石《詩經新義》的撰寫過程、思想內容以及王安石治經的特點,對“荊公新學”的研究來說實有開新之功。在接下來的幾年時間里,邱先生還發表了《“經學”散札》[11]等論文,不斷開辟著“侯外廬學派”經學研究的新領地。
1987年,上下兩卷共一百三十余萬字的《宋明理學史》在歷時七年的辛勤撰作后終于全書出版《宋明理學史》的上冊由人民出版社于1984年出版,至1987年,《宋明理學史》上、下兩冊由人民出版社出齊。。該書由侯外廬、邱漢生、張豈之擔任主編,參撰人員大多是“侯外廬學派”的第二代學者上冊由邱漢生、張豈之、盧鐘鋒、冒懷辛、唐宇元、何兆武、黃宣民、步近智、樊克政、李經元、龔杰、崔大華、姜廣輝、李曉東分撰;下冊由邱漢生、張豈之、盧鐘鋒、步近智、唐宇元、黃宣民、冒懷辛、龔杰、樊克政、孫開泰、崔大華、柯兆利、姜廣輝、任大援分撰。。因此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宋明理學史》既是“侯外廬學派”走向成熟的標志,也是該學派第一代學者向第二代學者進行“學術交接”的標志。作為“侯外廬學派”繼《中國思想通史》之后又一部集體撰作的精品力作,《宋明理學史》具有以下幾個方面的突出特點:第一,規模宏大,研究精密。該書以馬克思主義思想為指導,按照歷時性原則、結合理學發展的進程,將宋明理學劃分為北宋、南宋、元代、明初、明中期、明后期、清前期六個階段?作者指出北宋是理學形成階段,南宋是理學的發展階段,元代是朱學北傳階段,明初是朱學統治階段,明中葉是王學崛起和傳播階段,明后期和清前期是對理學的總結批判階段。見侯外廬、邱漢生、張豈之主編《宋明理學史》上冊,第15-19頁。,全面系統地論述了理學發展演進的全過程。既開辟專章闡述了程、朱、陸、王等理學、心學“宗師”的思想,又對學界未曾涉足或討論不多的理學家,如張九成、真德秀、魏了翁、饒魯、方孝孺、曹端、錢德洪、王畿、劉邦采、王時槐、胡直、薛應旗、唐鶴征、張元忭、陳建、黃道周等進行了精心研究。另外,該書還對元代理學進行了探討,彌補了此前學界不重視元代理學的缺憾。第二,與時俱進,推陳出新。該書不僅對馬克思主義思想理論的運用更加純熟精到?該書貫徹了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觀點和方法,但不僅避免了對馬克思主義思想理論生搬硬套的情況,也拒絕機械地運用唯物—唯心“兩軍對立”的分析模式,而是對與宋明理學相關的歷史事實和思想資料進行扎實的辨析、研討,以期得出科學、客觀的結論。,而且還非常注重學術觀點的推陳出新。例如,對朱熹的研究,該書就放棄了《中國思想通史》中對其“無人身的理性”的批評,而是從天理論、性論、格物致知論、持敬說等朱子思想的內在組成部分來透視其理學思想體系[7]368-425,體現了“侯外廬學派”在學術研究上不斷與時俱進、自我更新的特點。
第三,實事求是,篤實客觀。該書避免了學界長期以來那種貼標簽、引語錄等簡單化、絕對化的傾向,強調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注重考證辨偽和利用第一手材料,尊重歷史的客觀性與復雜性。由此,《宋明理學史》的出版,不僅開創了宋明理學史研究的新范式,亦從整體上推進了學界對宋明理學的研究。而且,由于理學本就是經學發展過程中的一個階段
理學實際上是“理學化經學”的核心組成部分,不是脫離于經學之外的新的學術形態。見姜廣輝:《“宋學”、“理學”與“理學化經學”》,《哲學研究》,2007年第9期。,因此《宋明理學史》的出版還激發著學者們由理學而上溯下掘,最終實現向經學研究的回歸。這樣,雖然《宋明理學史》是從思想史的路徑而非經學本身的路徑對理學進行研究,但對推動經學研究從沉寂走向復興的征程來說,依舊具有重要的意義。
《宋明理學史》出版后不久,侯外廬即因病去世。邱漢生本有撰寫經學思想史之志[6]888,亦因身體原因久未能克。但在侯、邱等先生的影響下,“侯外廬學派”的第二代學者在繼承“侯外廬學派”的風格與傳統的同時繼續向經學研究發起探索。其中尤以張豈之、李學勤、姜廣輝等為代表。張豈之專攻思想史研究,先后主編或撰著了《中國儒學思想史》《儒學·理學·實學·新學》《中國思想史》等著作,在“思想史”的書寫框架下對不少經學問題有較為深入的闡發?分別見張豈之主編《中國儒學思想史》,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張豈之:《儒學·理學·實學·新學》,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張豈之主編《中國思想史》,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1993年。。李學勤則從考古學、古文獻學的路徑進入經學研究,如其通過研究帛書《周易》及相關出土文獻而撰有《周易經傳溯源》一書,對《周易》經、傳的形成過程提出了許多新的觀點?李學勤:《周易經傳溯源》,長春:長春出版社,1992年;后來該書經修訂后改名為《周易溯源》,由成都巴蜀書社于2006年出版。。另外,20世紀末,李學勤還帶領團隊校勘、點校了《十三經注疏》[12],為經學研究帶來了材料上的便利。而姜廣輝先是從“理學與反理學”的角度探討了宋明到清代思想發展演變的諸多問題,如其于1987年出版了《顏李學派》一書,對“顏李學派”的淵源、發展過程及反理學、崇實學為核心的學術思想作了詳盡的發掘與論述[13],后來又出版《走出理學》一書,提出“‘理學與反理學也是宋明到清代思想發展的內在理路”[14]10。此外,姜廣輝還在1994年出版了《理學與中國文化》,采用個案與專題相結合的方法,從“注重發掘理學正面意義”[15]441的心旨出發,對理學中的代表人物及核心問題進行了深入的討論。進入20世紀90年代以后,姜廣輝逐漸將研究重心聚焦到經學研究上來。1996年,他帶領團隊投入《中國經學思想史》的寫作中,提出了儒學是一種“意義的信仰”[16]等重要主張。這意味著,“侯外廬學派”的經學研究即將迎來一個全新的階段。
(三)21世紀至今:全面發展階段
進入21世紀之后,隨著國家綜合實力的提升,人們的目光由外轉內,“國學熱”漸呈燎原之勢,經學再度回到學者們的研究視野之中。從2000年開始,由姜廣輝主編的《中國哲學》輯刊接連推出多輯“經學專刊”?在姜廣輝的主導下,《中國哲學》輯刊連續推出了五輯“經學今詮”專刊,發表經學論文近八十篇,有力地推動了經學研究的發展。姜廣輝主編《中國哲學》第22輯,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年;姜廣輝主編《中國哲學》第23輯,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1年;姜廣輝主編《中國哲學》第24輯,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2年;姜廣輝主編《中國哲學》第25輯,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4年;姜廣輝主編《中國哲學》第26輯,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10年。,宣告了“侯外廬學派”的經學研究正式走向全面發展的階段。
在這一階段中,姜廣輝無疑是“侯外廬學派”經學研究的領軍人物。2003年,由姜廣輝主編的《中國經學思想史》第一、第二卷出版
姜廣輝主編的《中國經學思想史》的第一卷、第二卷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于2003年出版。。至2010年,該書第三、第四卷出版
姜廣輝主編的《中國經學思想史》的第三卷、第四卷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于2010年出版。。全書從始撰至完稿,閱十二寒暑,共四卷六冊三百萬字,其中姜廣輝一人就撰寫了七十二萬字,約占全書四分之一篇幅。除了姜廣輝親自撰寫及其少數同輩學侶友情襄助撰寫之外,該書的參撰人員以“侯外廬學派”第三代學者為主,體現了“侯外廬學派”在學術傳承與經學研究人才培養上的良好成效。《中國經學思想史》不僅是“侯外廬學派”又一部里程碑式的集體著作,同時也是學界第一部經學思想史著作,具有以下幾個方面的重要意義。該書消除了近百年來學界對經學的誤解和錯判,為經學研究的進一步發展掃清了思想障礙。在《中國經學思想史》中,作者不再將經學視為“封建糟粕”,而是明確指出經學“反映了中國文化的價值體系”[17]1,是“中國文化的根干”[17]1,并強調“儒家經學思想作為中國文化的根基和價值本原,從總體的歷史作用看,是應該加以正面肯定的,是應該加強認識和發掘的”[17]5。姜廣輝提出的問題是:經學反映的僅僅是統治階級的權力意志,抑或也是社會共同體價值規范的反映?他認為,從世界文明史的視角看,許多文明民族都有其作為精神信仰的經典。而兩千多年來傳承不輟的“六經”正是中國人精神信仰的經典。歷史上人們尊信“六經”,不應該被簡單地看作迷信與盲從,“六經”自有其作為經典的內在根據,這就是它所內蘊的價值觀體系[17]20-38。這樣,經學的本質與重要性得到精準的判識,不僅消除了人們對經學的誤解,還為經學的發展帶來了全新的機遇。其次,該書創造性地以經學的價值與意義作為書寫的主軸,開辟了中國經學史研究的新范式。以往的經學史研究,如同徐復觀所指出的那樣,“只言人的傳承,而不言傳承者對經學所把握的意義”[18]208,而《中國經學思想史》則始終從經學本身的研究路徑出發,“不是把經學當作一種古董知識來了解,而是通過經典詮釋來透視其時代的精神和靈魂”[17]2,“不僅是著眼于現象和過程的研究,而是更側重于一種根源性和本質性的解釋,因而嘗試從‘世界經典現象‘內在根據‘文化基因‘意義信仰‘理想政治等角度去探討和認識中國經學思想”[19]9,進而探尋中華民族固有的價值觀念與精神資源,創造了一種全新的經學史研究范式。最后,該書呈現出體大思精的特點,不僅對經學發展過程中的一些關鍵人物及問題有扎實的研究,還對前人討論較少的經學家如皇侃、范仲淹、真德秀、趙汸、楊慎、梅族鳥、淩廷堪等人的經學思想進行了闡微決疑,既強調對傳世文獻的細讀,又注重對出土文獻的利用與抉發,極大地填補了中國經學史研究中的空白。
隨著《中國經學思想史》的編撰工作的推進,姜廣輝也在不斷完善與豐富其經學研究理論體系。如2004年,姜廣輝正式提出了中國文化的“根”與“魂”理論,將經學視為中國文化的根干和價值根源
姜廣輝:《中國文化的“根”與“魂”——經學研究的回顧和展望》,原刊于《中國社會科學院院報》,2004年3月23日;后收入《中國文化的根與魂:儒家經典與“意義信仰”》一書。見姜廣輝:《中國文化的根與魂:儒家經典與“意義信仰”》,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73-74頁。。十年后,姜廣輝又通過《中國文化的根與魂:儒家經典與“意義信仰”》一書對中華文化的“根”與“魂”理論做了進一步的闡釋與深化,指出“儒家經典是中國傳統文化之‘根,儒家經典中的價值觀是中國傳統文化之‘魂”[20]2。而在《傳統之源——經典文化的意義》一文中,姜廣輝更是強調“‘六經是中國人的身份說明書,是中華民族的‘出生證”[21],清楚地揭示出經學對于中華民族的價值與意義。另外,從2010年起,姜廣輝還先后出版了《義理與考據——思想史研究中的價值關懷與實證方法》《易經講演錄》《詩經講演錄——靈魂的詩與詩的靈魂》《論語講習錄》等經學研究著作
分別見姜廣輝:《義理與考據——思想史研究中的價值關懷與實證方法》,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姜廣輝講演:《易經講演錄》,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姜廣輝、邱夢艷《詩經講演錄——靈魂的詩與詩的靈魂》,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2016年;姜廣輝、鄧林主編《論語講習錄》,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8年。,并通過《新經學講演錄》一書系統地提出了“新經學”的理論體系[22],為經學的發展開辟出全新的方向。
2022年,姜廣輝積三十年學力、十余年工夫撰寫的共計四大卷一百二十萬字的《中國經學史》出版,這是“侯外廬學派”在經學研究領域創造的又一部代表性研究成果。與《中國經學思想史》相比,《中國經學史》表現出以下兩個方面的新特點。第一,《中國經學史》雖然也是從價值觀的視域對兩千余年的經學形成、發展史進行深入研究,但更注重對經學文本本身和經學學派傳承的研究。所以,《中國經學史》的框架被設計成經學形成史與經學流傳史兩部分,經學形成史體現在《先秦編》,主要講述經與經學的定義、作用及形成的歷史背景等,而經學流傳史則分為《漢唐編》《宋明編》與《清代編》,主要講述“經學在歷史上的發展和演變,以及解釋這種演變的社會思想原因”[19]10。第二,《中國經學史》始終牢牢把握住經學史中的典型人物、典型著作與典型問題,在《中國經學思想史》的基礎上進一步厘清了經學發展演變的主要方向、關鍵節點及其背后的社會、歷史與文化原因,還對前人忽略和誤判的經學問題,如齊詩“四始五際”說、王肅《孔子家語》作偽問題、理學經著成功的根本原因、章學誠“六經皆史”論等進行了精妙破譯或全新探討。總之,這部《中國經學史》的完成,標志著中國經學史作為一門學科已臻于完全成熟的階段。
在這一階段,“侯外廬學派”第三代學者在經學研究領域也取得了不俗的成績。如王啟發先后出版了《禮學思想體系探源》《中國禮學思想發展史研究:從中古到近世》等著作
分別見王啟發:《禮學思想體系探源》,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5年;王啟發:《中國禮學思想發展史研究:從中古到近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1年。,在禮學研究上創見頗豐;方光華對張載關學的研究多有推進
主要有方光華等:《關學及其著述》,西安:西安出版社,2003年;方光華、曹振明:《張載思想研究》,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2020年。;梁濤不僅對思孟學派有深入的研究
主要有梁濤:《郭店竹簡與思孟學派》,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梁濤:《思孟學案》,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梁濤:《儒家道統說新探》,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近年來還提出了建設“新四書”的構想,將《荀子》納入“新四書”中,矯正宋代以來儒者們“揚孟抑荀”的偏頗[23],為學界所矚目;而肖永明對四書學的多維探索
代表性著作主要有朱漢民、肖永明:《宋代〈四書〉學與理學》,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代表性論文主要有肖永明:《從〈四書〉學看北宋理學、荊公新學、蘇氏蜀學的異同》,《湖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5期;肖永明:《漢唐〈論語〉〈孟子〉學流變及特點》,《湖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2期;肖永明、戴書宏:《由“誠”而“中”,由“中”而“和”——理學視域中的〈中庸〉中和論》,《求索》,2013年第8期;肖永明、陳峰:《宋代〈四書〉學研究述評》,《湖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4期;肖永明、郭園蘭:《朱熹對〈論語〉“克己”的詮釋:以理學體系建構為視角》,《中國哲學史》,2018年第2期;肖永明、黃有年:《論孟子“義利之辨”展開的基礎及其政治走向》,《孔子研究》,2021年第3期;相關研究成果尚多,限于篇幅,不一一贅述。、鄭任釗對春秋公羊學的相關研究
代表性著作主要有鄭任釗:《公羊學思想史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8年。代表性論文主要有鄭任釗:《清代公羊學的奠基人——劉逢祿》,《湖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2期;鄭任釗:《何休〈公羊解詁〉的君主論思想》,《湖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6期;鄭任釗:《胡安國〈春秋傳〉的復仇說——兼與〈公羊傳〉比較》,《四川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3期;鄭任釗:《〈越絕書〉與公羊學》,《史學月刊》,2017年第12期;鄭任釗:《魏源“別開閫域”的公羊學》,《湖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5期;鄭任釗:《〈春秋正辭〉的成書與清代公羊學的開山》,《湖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3期;等等。相關研究成果尚多,限于篇幅,不一一贅述。等等,都已在學界產生了一定的影響。
三 “侯外廬學派”經學研究的方法論體系
“侯外廬學派”之所以能在經學研究領域不斷創造出新的研究成果、開辟新的研究領域,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該學派在研究實踐中形成了一套獨具特色的方法論體系。這套方法論體系形塑了“侯外廬學派”的學派性格及其優良學風。具體說來,這套研究方法論體系主要包含以下幾項內容。
(一)思想史研究與社會史研究相結合,“橫通”與“縱通”并重
侯外廬治學素重研究方法,而其一生最為強調的研究方法就是思想史研究與社會史研究相結合,“橫通”與“縱通”并重。早在1942年,侯外廬便在《中國古代思想學說史》的《自序》中提出:“研究中國思想史,當要以中國社會史為基礎。”[24]1在該書《自序》中,侯先生還談到研究真理必須注意以下問題:“社會歷史的演進與社會思想的發展,關系何在?人類的新舊范疇與思想的具體變革,結合何存?人類思想自身的過程與一時代學說的個別形成,環鏈何系?學派同化與學派批判相反相成,其間吸收排斥,脈絡何分?”[24]1這些問題所指向的方法論宗旨就是:“社會史與思想史相互一貫,不可或缺。”[1]173馬克思曾揭示道:“人的本質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25]501所以,當談到《中國思想通史》的研究方法時,侯外廬便格外強調要把“思想家及其思想放在一定的歷史范圍內進行分析研究,把思想家及其思想看成生根于社會土壤之中的有血有肉的東西,人是社會的人,思想是社會的思想,而不作孤立的、抽象的考察”[1]257。而這種全方位、綜合性的考察必然要求學者在研究中“既注意每種思想學說的‘橫通(即它與社會歷史時代的聯系),又注意它的‘縱通(思想源流的演變);既注意思潮,也注意代表人物”[26]11。如此,才可能比較準確地把握一種學說、一個思想流派以及一個思想家在思想史中的價值與地位。
這種思想史研究與社會史研究相結合、“橫通”與“縱通”并重的研究方法在“侯外廬學派”的經學研究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例如,對于《宋明理學史》的撰寫,侯外廬曾特意說明,理學史“是一部在宋明這一特定歷史條件下產生的具有自己時代特色的思想演變的歷史”,他反對“以理學寫理學”,而是要“符合歷史實際地將理學產生和演變的歷史寫出來”[7]3。《中國經學思想史》是“侯外廬學派”在21世紀最重要的經學研究成果之一。在該書的《前言》中,姜廣輝闡明該書需要回應的問題是:“經學所賴以產生的歷史條件和社會需要是什么?推動經學發展的持續的歷史動力是什么?”同時,他還指出《中國經學思想史》會對“經學史各個階段的演變過程及其歷史原因作出理論分析”[6]892。所以,該書在論述每一時代的經學發展時,都會先對該時代的社會、政治、文化、宗教背景等作細致的分析,并注重將經學家、經學流派放在一定的歷史環境中予以研究。
(二)從材料實際出發,重視考證辨偽,實事求是地開展學術研究
無論是中國思想史研究還是經學研究,都需要面對前賢往圣留下的豐富材料。這意味著,要做好經學研究,最基礎的一步就是要能妥善、準確地分析、利用與詮釋歷史材料。侯外廬從小熟讀四書五經,對章太炎、王國維的治史思想及方法有深入研究
侯外廬曾自述“梁啟超著作給我的影響遠不及章太炎著作來得深刻、持久”;又說在考據學方面,王國維是他的好老師。以上分別見侯外廬:《韌的追求》,載張豈之主編《侯外廬著作與思想研究》第一卷,第6頁、第93頁。。因此,在20世紀30年代的“中國社會史論戰”中,侯外廬就已經體悟到“對待歷史材料應謹守科學的法則,善于汲取前人的考據成果,同時又有自己的鑒別能力,勇于創新”[1]176。而且,侯外廬對傳統經學的研究方法尤其是乾嘉學者以“實事求是”為宗旨的“考據學”方法頗有借鑒之意,“考據學是一門專門學問,我從來反對虛無主義地對待考據學”[1]93。1942年,《中國古代思想學說史》撰成后,侯外廬在討論古代思想史的研究方法時即指出:“研究中國古代思想史的第一步,當以文獻學為基礎,作者的時代,著書的真偽,文字的考證,材料的頭緒,皆專門學問,清代學者于此成就雖宏,而慎以取舍,頗為難題,若稍不慎,即張冠李戴。”[24]2他還特意強調,這部書的一個重要特點是“力求實事求是,從材料實際出發,進行論述,不憑虛幻的想象與無根據的推斷”[1]211。可見,侯外廬很早就開始秉持這種從材料實際出發,重視考證辨偽,實事求是地開展學術研究的治學方法。而這種治學方法,也同樣成為“侯外廬學派”的標志之一。
例如,在編著《中國思想通史》的過程中,“侯外廬學派”便始終堅守著“實事求是,從材料實際出發,進行分析研究”的治學方法
侯外廬曾說:“實事求是,從材料實際出發,進行分析研究,是《中國思想通史》始終掌握的又一原則。寫歷史要憑史料,否則就不免流于空泛。《中國思想通史》重視材料的樸實征引,目的就在用材料作為說明問題的基礎。我們對某一思想家的研究,首先是了解其時代,身世(學術傳統),以及其自己的著作,而其自己的著作是最基本的材料。我們在撰著工作中著重直接掌握第一手材料,而不愿轉引,也出于同一理由;在撰著《中國思想通史》的過程中,閱讀了大量原始材料,作了筆記;在這個基礎上,作實事求是的論述;所搜集的資料有些是手抄本或僅存的抄稿,非敢獵奇,意蓋在不沒前人的業績,亦恐陷于僅據部分材料輕論前人之誤;對待資料,經過考訂、審查,辨別真偽,確定時代;校正文字上的偽誤衍奪,董理篇章的散亂脫漏,庶不致厚誣古人。已經遺佚的著作,甚至動手輯集。注意版本,盡可能用精校的本子,如用魯迅校的《嵇康集》。做好資料工作,才談得上尚論古人”。以上見侯外廬:《韌的追求》,載張豈之主編《侯外廬著作與思想研究》第一卷,第257頁。。尤其是侯先生帶領團隊撰寫《中國思想通史》第四卷時正處于浮躁而特殊的年代,但“同志們研究某一個思想家,總要閱讀其全部著作及有關資料,歷史地、唯物地進行考察,在認真研究的基礎上做出分析判斷,寫成文字,沒有草率涉筆、掉以輕心的,沒有沿襲成說、人云亦云的”[2]233。改革開放后,“侯外廬學派”在集體撰寫《宋明理學史》時亦非常注重“對歷史事實和思想資料進行辨析、研討”,展現出“實事求是的篤實學風”
此為邱漢生在《〈宋明理學史〉后記》中所言。以上見侯外廬、邱漢生、張豈之主編《宋明理學史》下冊,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025頁。。到了21世紀,“侯外廬學派”這種從材料實際出發,重視考證辨偽,實事求是地開展學術研究的治學方法依舊得到“侯外廬學派”第二代、第三代學者的篤實傳承。如姜廣輝在經學研究中不僅看重“價值關懷”,亦尤為注重以“實事求是”為核心宗旨的“實證方法”,并將二者有機地結合起來,錘鍛為其經學研究中的“兩把求解的鑰匙”[27]534—536。
(三)秉承“獨立自得”的學術精神,注重抉發經學中的疑難問題
“侯外廬學派”在經學研究中還有一項重要的研究方法就是秉承“獨立自得”的學術創新精神,善于把握與抉發經學中的疑難問題。創新是學術研究進步的生命線。侯外廬在研究中始終將學術創新放在首要位置,如其曾說:“在治學態度上,我贊賞古人提倡的學貴自得精神。科學是在不斷探索中發展的。如果一個學者不敢言前人之所不言,為前人之所不為,因循守舊而無所作為,是不可能把科學推向前進的。”[26]17而“獨立自得”的學術創新精神落實到具體的學術實踐上,就是要敢于“闡微決疑”、解決學術中的疑難問題。所以,侯外廬曾強調:“研究歷史,貴在能解決疑難,抉露本質,這不同于攝影師的照相術,攝影惟肖是求,研究歷史則要求透過現象,找尋本質,淘汰雜偽,探得驪珠,使歷史真實呈露出來,使歷史規律性躍然在眼。”[1]229—230
對于“闡微決疑”的具體內涵,侯外廬先生還特意做了如下解釋。所謂“闡微”,一是指“力圖用科學的方法,從古文獻中發掘歷史的隱秘”[26]16。如在《中國思想通史》第二卷中,侯先生指出《春秋繁露》中的“繁露”一詞正是董仲舒著述動機的奧秘所在[28]79-92,即是此例;二是指“盡力發掘不被一般論著所重視的思想家”[26]17。而所謂“決疑”,就是“關心于解決歷史的疑難”[26]17。對于社會史和思想史上許多爭論不休的難題,如明清之際諸子中的早期啟蒙思想性質問題、近世今古文學之爭問題等等,侯外廬都懷有濃厚的興趣,并把它們作為自己特別關心的重點[26]17。
侯外廬這種追求“獨立自得”、善于“闡微決疑”的研究方法同樣得到了“侯外廬學派”的忠實傳承,尤以姜廣輝為代表。例如,20世紀90年代初,姜廣輝撰寫了《宋代道學定名緣起》一文,不僅揭示出宋明理學意義上的“道學”概念乃是由北宋時期的王開祖發明,同時還梳理了其演進的過程據作者指明,本文定稿于1990年9月18日,后發表于《中國哲學》第15輯(長沙:岳麓書社,1992年,第240-246頁),后又載姜廣輝《義理與考據》一書。以上見姜廣輝:《義理與考據:思想史研究中的價值關懷與實證方法》,第449-455頁。,為學界久議不決的問題決疑,可謂辨章學術、考鏡源流,受到中外學界的重視
如余英時曾說:“姜廣輝《宋代道學定名緣起》……這是一個很重要的發現,證明王開祖在周、張、二程的道學系統未成立以前已先使用了‘道學一詞”。以上見余英時:《朱熹的歷史世界(上篇)》,臺北:允晨文化實業股份有限公司,2003年,第171-172頁。。進入21世紀后,姜廣輝先后推出的《中國經學思想史》《中國經學史》兩部經學研究的皇皇巨著,都是追求“獨立自得”、善于“闡微決疑”的典范之作。這兩部書不僅發掘了一批不被一般論著所重視的思想家如范仲淹、劉牧、趙汸、邱濬、梅族鳥等,還對中國文化基因的形成,《尚書》今古文真偽的辨析,齊詩“四始五際”珍貴意含的揭示,古《詩序》的編連、釋讀與定位,以及邵雍“加一倍法”的二進位方法等疑難問題進行了精準的闡釋。上述研究,對學習和研究中國經學史的學者來說,無疑具有啟迪和解惑的重要價值。
四 結 語
“侯外廬學派”不唯在中國思想史、哲學史、社會史等領域做出了突出的成績,在經學研究領域亦是耕耘不輟。近八十年來“侯外廬學派”的經學研究根據其發展演進的特征可分為批判總結、積極探索、全面發展三個階段。在批判總結階段,“侯外廬學派”通過《中國思想通史》的撰著,對不少經學問題進行了深入的總結與論述,讓特殊年代下的經學研究能在“中國思想史”的書寫框架下得以延續。進入積極探索階段,邱漢生接連出版了《四書集注簡論》與《詩義鉤沉》兩部宋學研究著作,開中國內地學界宋學研究風氣之先,而“侯外廬學派”也向學界貢獻了《宋明理學史》這部重要的理學史研究著作。同時,“侯外廬學派”的第二代學者如姜廣輝等也開始將研究重心聚焦于經學研究領域。21世紀以降,“侯外廬學派”的經學研究迎來了全面發展的階段。在此階段,姜廣輝不僅帶領團隊完成了《中國經學思想史》這部具有劃時代意義的經學思想史巨著,后來還以一己之力撰寫了學界至今為止體量最大、論述最細密的一部《中國經學史》,標志著“中國經學史”作為一門學科已經臻于成熟。除此之外,姜廣輝還提出了中國文化的“根”與“魂”等經學研究理論,開辟了“新經學”的研究理路,以豐碩的研究成果推動了經學研究的復興。“侯外廬學派”的第三代學者也在這一階段成長起來,并在經學研究領域取得了不俗的成績。
“侯外廬學派”在經學研究中還形成了一套獨具特色的方法論體系,主要包括以下幾項內容:一是思想史研究與社會史研究相結合,“橫通”與“縱通”并重;二是從材料實際出發,重視考證辨偽,實事求是地開展學術研究;三是秉承“獨立自得”的學術精神,注重抉發經學中的疑難問題。總之,“侯外廬學派”的經學研究,不是為了“整理國故”,而是為了闡揚蘊藏在經學中的中華民族的文化基因、傳統價值觀與主體精神,不僅開辟了經學研究的新范式,有力地促進了經學研究在21世紀的全面復興,還為傳承與創新本民族優秀傳統文化、堅定文化自信自強的信念做出了貢獻。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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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 湖南大學岳麓書院貫徹落實習近平總書記考察調研重要講話精神專項課題:岳麓書院與整齊嚴肅(HDSY21003)
[作者簡介] 唐陳鵬(1994—),男,湖南邵陽人,湖南大學岳麓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經學思想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