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藝
斷流之后,下壩河的水不再清澈。
在空曠略顯荒蕪的田野上,它就像一道傷痕,久治不愈,渾濁的河水流出大地的膿血。一條斷流的河,隨之而來的是消亡。消亡的不僅僅是河流,還有村莊的安詳,沃野田疇的豐贍,童年依稀的記憶……都會消失在時間的長河里。這些消亡真的是時間的緣故嗎?
這個叫“口天”的小村落,屬于典型的江南水鄉,青草池塘,蛙鳴成片,稻浪起伏綿延,白雪皚皚的田疇歸于空寂……先祖筑堤圩田,應該是很久遠的事情。下壩河是內河,屬于圩區灌溉水利網絡的一部分,通過圩堤的水閘調節與外河的漲落,匯入長江終至流入大海。
屬于農歷節氣的下壩河滋養著圩區千畝良田,世居圩區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真如陶淵明詩中描述的那樣,“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般的不問世事,時間就像生銹的齒輪,緩慢地轉動。我想生活中的桃花源,一定是農耕時代村落文化的一部分。那時,交通閉塞,一個圩區有一個圩區的風俗習慣。村里有些老人一輩子都未出過遠門,大不了去往縣城購買一些日常的生活用品,或者在集市上賣掉一些自家的農產品。而這一切都是要坐兩個多小時的機帆船才能實現。
看著船舷劃開河水的波紋涌向堤岸,破碎成浪花,那樣的潔白。那時的河水是多么豐沛與清澈啊,淡淡的甘甜,像是慰藉貧苦的生活。村里的人遵循農歷節氣作息,春種、夏耘、秋收、冬藏,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也沒覺著枯燥與乏味,在他們心里,日子不就是這樣過的嗎?
鄉村的快樂其實是簡單的,比如采摘那些充滿詩意的水生植物——蓮藕、菱角、芡實、荇菜等等,那時還沒讀過《詩經》,也不知“詩意”為何物,但這些尋常所見早就被這本經卷記載和傳頌。夏天的荷塘是清涼的,水也很干凈,這是我們最喜歡去的地方,深深扎個猛子沿著荷葉的莖稈觸及到淤泥,再手腳并用就能挖出藕節來,都是那些細嫩的藕頭,爽脆而好吃。菱角與荇菜應該是春夏之交成熟。我們老家的菱角都是四只角,太湖流域好像都是兩角菱。嬸嬸姐姐們劃著菱桶一路翻起飄浮在水面的莖葉,摘下菱角放入菱桶內,整個河面飛揚著歡聲笑語。有時也會飄出歌聲,如今水鄉的民歌很多已失傳了。《樂府》與《詩經》只是歌詞,曲譜早沒了。我所惦記的菱角煮熟與生吃都是童年的美食。芡實渾身都是刺,那時我們只叫它“雞頭米”,它的果實被包裹在形似花苞的囊內,必須要借助刀具才能吃到它。而我更喜歡吃它的莖稈,撕掉刺皮,切段用鹽碼上一些時間,再擠掉水分,加入蒜末與紅辣椒碎炒熟,絕對是夏天下飯的一道美蔬。至于荇菜,至今也沒吃過,但我依稀記著它浮在水面盛開的鵝黃色的花。
在開闊的田野上,春夏秋冬都呈現不同的景致。春天的野菜是田疇上的主角,常見的有馬蘭頭、薺菜等,這些野菜村人是不吃的,因為自家地里的各種蔬菜都吃不完。如今這些野菜成為了城里人飯桌上的新寵,或可成為蔬菜進化史的一部分。夏天水田里的稻谷茂盛起來,這時黃鱔、泥鰍頻頻出沒。我們夜晚點亮手電筒在稻窠里探尋,夜晚的黃鱔、泥鰍伏在水里是不動的,我們只要用火鉗夾起放進拎桶即可。而秋天就該收獲了,田野一派繁忙。冬天歸于空寂,直到大雪到來。

而這一切皆源自下壩河默默的滋養與饋贈,在與村落水乳交融的過程中,早已不分彼此。下壩河收藏著村落的喜怒哀樂,在嘩嘩的流淌中讓日子變得醇厚又遼闊;在結冰的冬日又閃著金屬的光芒。同樣遼闊的還有天高云淡,湛藍的天幕白云朵朵,精靈般地游移,留給眼睛的是無盡的遠方。躺在覆滿河堤的牛筋草上,看天上的白云,近處的河水,遠處連綿的山巒,一切是通透而又安靜的。只有羊群緩緩地走來,像天上的白云落在河堤上。羊群倒映在河水中,白云也倒映在河水中,它們在河水中奇妙相會,卻又那么和諧自然。
云水間,這么多年下來仿佛形成了自身的法則,但一定是“農歷”的;它們承載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安寧與憧憬。這一切,云知道,水知道,翻開那本泛黃的族譜也知道。一把村人持有的密鑰是通往云水之間的關鍵。
如今,下壩河斷流了。我的離開與回歸都變得無足輕重。猛然突發奇想,老年實現青年時代的夢想。人們從斯威夫特身上看到了這一點:他在青年時代建立了一座精神病院,到老年他本人卻進去了。
但我更愿意重建故鄉的精神花園,因為下壩河一直在我記憶里豐沛和流淌著,還有落在河水中一團團如羊群的白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