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4年1月22日,驚聞航天四院原副院長阮崇智先生不幸去世,深感悲痛謹致哀悼!
聽聞消息的那一刻,我正站在三九嚴寒的冷風中,望著剛剛散盡雪花、晴朗初放的天空,想著陰冷的冬天即將握別,美好的春天就將到來,卻不曾想,一顆璀璨的星正在隕落,滑向燦若星河的遙遠天際,不禁愴然淚下!時間匆匆,無法留住一個偉大的生命,但他的精神和靈魂永存。
突然想起2013年執筆撰寫《楊南生傳》一書時,我曾多次采訪過阮崇智副院長。之前,我只是遠遠地望見他,高高的個子,白皙的臉龐刻下歲月的痕跡,上面寫滿書卷的智慧和儒雅與謙和。采訪中,他果然平易近人、和藹可親、風趣幽默。他對我講得最多的故事是航天人的創業史,說得最多的人物是楊南生和邢球痕。
他很少提及自己,直至2018年5月10日,中央電視臺《國家記憶》欄目組為了拍攝大國兵器,來到阮崇智先生家采訪了他和我。采訪阮院長,那是因為他曾經戰斗在845廠,親歷了兵器人的創業與發展;采訪我,當然是我撰寫《楊南生傳》一書時提及845廠那段協作歷史,那個楊南生和阮崇智等航天四院人曾經生活和戰斗過的地方。在那里,楊南生副院長領導和指揮過航天固體裝藥協作項目,也曾經記錄下四院人在845廠攻堅克難、指揮作戰感人的故事。
采訪中,81歲的阮院長記憶力超強,航天四院與845廠三年協作期間的種種過往再次呈現眼前:
國防部第五研究院成立后,四分院(航天四院前身)要搞固體火箭發動機裝藥研究,必須盡快找到生產試驗基地。在西安三所(204所前身)所長肖淦、副所長李志剛的引薦下,阮崇智等一行人受四分院委派,來到終南山下的845廠開展協作。這里有充足的水源,廠區面積大,閑置廠房多,是一個開展試驗生產的好地方。而且,工廠還有自己的發電廠和鐵路專用線。于是,復合固體推進劑基礎配方的協作研究就在這里啟動。
1954年9月,阮崇智考入蘇聯莫斯科門德列也夫化工學院化學工程系,專業是火藥工藝學。1959 年10月學成歸國,他被分配到國防部第五研究院一分院,后調入四分院。他出身革命家庭,父親、母親和姐弟七人都是早期的共產黨員,大多經受了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戰火的洗禮,新中國成立后又在重要的崗位上作出了卓越的貢獻。為了心中的飛天夢想,他毅然決然地告別大城市,奔赴偏遠荒野,投身于偉大的航天固體火箭事業研究。
回憶起在845廠協作的三年時間,阮院長說:“那里留下了我們奮斗的足跡,有著難忘的回憶。”他拿出一張發黃的舊照片給攝制組看,那是1962年進山做試驗時,十幾個人抬著發動機過河的場景。阮院長向大家介紹了這張照片的拍攝背景。他說:“300毫米發動機研制出來后,害怕爆炸有危險,工廠廠長董文立不同意在廠內試車臺試驗。科研所的領導就決定沿廠外一條小溪往將軍山里去尋找實驗點。最終,在距廠區8公里的河灣處,找到一塊巖石,略加處理,便作為試車臺。不遠處還有一座廢棄的土地廟,正好作測試間。設計一組負責拉架子車,可到了河邊,架子車就無法通行了,他們十多個人只好把幾百公斤重的發動機抬過河去。當時,有一位三所姓班的攝影師記錄下這個鏡頭。這張珍貴的照片就成為早年航天人、兵器人不畏艱難、人拉肩扛、通力協作、艱苦創業的真實寫照。”那個高高大大的身材、扛著發動機趟過河流的大個子就是阮崇智,因為他個子高,身材魁梧,人們稱他為“大阮”。
也就在這里,年輕的阮崇智收獲了甜蜜的愛情。1965年2月,在845廠,他和年輕的科技工作者孫城敏結為伉儷。孫城敏一生致力于火箭發動機研究,后來又參與了東方紅衛星的研究工作。從相識到相知,他們攜手一生,50多年過去了,年過八旬的兩位老人依然恩愛有加。當年采訪時,孫城敏老人已癱瘓在床多年,阮院長不離不棄,無特殊事情便很少外出,擔負起照顧老伴的重任。這一幕讓在場的人無不動容!何為愛情?他們用行動詮釋了愛情的真諦:那就是一份陪伴,一份責任與擔當。
回憶雖然甜蜜,但悲傷卻深藏其中。阮院長永遠不會忘記為了航天事業的崛起,為了自己所鐘愛的事業犧牲的戰友們。
那是1962年12月6日。阮院長哽咽著,淚水滾落臉龐。那一天,他說,混合工房里一臺中型混合機正在運轉。他和小組成員在現場,工房內有定員要求,看到已超限,他就離開現場準備去下一個工房整理試驗數據。才走出廠房幾十米,猛然聽到身后一聲巨響,他渾身一抖,轉身望去,混藥車間早已是黑煙滾滾,一場災難就這樣降臨了。快去救人!放下自行車撒腿就向車間跑去。他看到自己小組的常平西滿臉漆黑、一身火焰地沖出車間,暈倒在地。原來,203公斤料漿在槳葉轉動時瞬間燃燒。操作工陳素梅、韓玉英當場犧牲;王增效、劉恩科兩位同志也因傷勢過重不幸犧牲;常西平和朱月恒身負重傷,終生殘疾。朱月恒是北京工業學院剛剛畢業的大學生,是河北省河間縣一家農民夫婦的獨生女。她母親趕來時,悲痛萬分地抱著嚴重燒傷、面目皆毀的女兒,失聲痛哭:“大學生、大學生啊,為什么要念大學呀!”這一幕讓多少人心痛落淚。但是,年輕的朱月恒和常西平都挺了過來,傷好后他們沒有退縮,拖著殘疾的身體一直沒有離開自己所追求的事業,在自己的崗位上再立新功。想著昔日的戰友,有的身負重傷,有的瞬間失去生命,阮院長幾次對我講:“小伏啊,歷史永遠不要忘記那些為固體事業所做出犧牲和貢獻的人們!” 他讓我把這些故事寫入《楊南生傳》一書中,要讓后人永遠銘記,今天的成功是站在先烈和創業者肩上而取得的;更不能忘記兵器人以及所有協作單位在航天固體發動機裝藥事業中所做出的犧牲和貢獻。我含著熱淚將這些故事寫入《楊南生傳》中。歷史不應該忘記!歷史也永遠不會忘記!

后來,阮院長又送我了兩本書,一本是阮崇智文集——《現代固體推進技術》,一本是回憶與思考《我的中國心》。我再次被感動!兩本書,承載著一顆金子般厚重的拳拳報國之心,讓我近距離走入他的研究領域和精神世界,既看到了他求真務實的科學成果,又看到了他深藏骨髓中的一顆愛國之心。
他出身于名門望族,革命世家,留學蘇聯,是家里的老小,本可以在北、上、廣等發達城市工作,過上優越的城市生活。但他卻義無反顧地追隨著國防部五院一分院,來到地處秦嶺山溝的軍工單位,后又分入四分院,從秦嶺山溝,到內蒙古荒漠,再返回到秦嶺山溝,一路艱苦創業,參與并見證了航天固體事業從無到有、由弱到強、從小到大的發展歷程。那個用架子車拉發動機的故事,因為一張歷史的照片而永久地鐫刻在了人們的記憶中。
面對采訪,他總是那么謙虛,雖然學貫五車,卻尊楊南生院士為“永遠的導師”。在楊南生院士80壽辰之日,他曾寫過一首詩,既彰顯出他對楊南生院士的崇敬與愛戴,也展露出理工科的他,在文學藝術領域的高深功底:
風骨如君世稱奇,學富五車貫中西。
天生才俊學識廣,力學苑中成大器。
液體引擎鳴上海,固體騰飛震戈壁。
最嘆功高不自詡,兩袖清風一布衣。
這首詩不僅表達了他對導師、恩師的無限崇敬,也說出了四院人的心聲,高度概括和表達了楊南生院長在四院人心目中的定位。
2024年1月22日,航天四院在訃告中寫道:“他在航天史上作出了卓越的貢獻。他長期從事固體火箭發動機研究與設計工作,曾主持紅旗四號兩級發動機、東方紅試驗通信衛星遠地點發動機以及多個戰略戰術型號發動機研制,并主持編纂了航天叢書固體卷,為我國固體火箭發動機事業的發展和國防裝備現代化建設作出了不可磨滅的突出貢獻。他勤勉敬業,始終心系航天事業和四院發展,憑借扎實的作風、突出的能力、超卓的見識先后獲得全國科學大會先進工作者、通信衛星科技進步特等獎,并榮立航天工業部一等功等。”這是四院黨委對他的評價,更是四院人對一位科學家的深切緬懷。
斯人已逝,幽思長存。逝者已矣,生者如斯!阮院長雖然離開了我們,但他的精神永存,那顆永遠跳動的中國心,鐫刻在航天偉業的光輝歷程中,熠熠生輝,代代相傳。依從阮崇智院長遺囑,他的墓碑上鐫刻著:“今生星箭相為伴,來生仍做航天人。”這是祖國航天人奉獻一切、無怨無悔的博大心懷。
(作者單位:航天四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