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帝國;王朝;中國古代史;適用性
對于中國古代政治實體的指稱方式,學界存在“王朝”“帝國”異說。以秦漢創立并鞏固大一統政治格局之歷史演進為研究主題之一的《劍橋中國秦漢史》同時使用兩種說法。多有學者在課堂授業、會議發言和日常交談中發表過不同意以“帝國”指稱中國古代政權的意見。他們有時在表達中提示古來中國沒有后世西方“帝國主義”這種政治概念存在。也有學者從另外的角度考察“‘帝國’這一概念在中國古代史研究中的適用性問題”。論者指出,在涉及中國古代政權構成方式的研究中,或稱王朝為“帝國”,這“是錯誤的”。“在研究中,尤其是在與‘疆域’‘國家的構成方式’等問題有關的研究中,將王朝稱為‘帝國’是錯誤的,”“在清代晚期之前的中文文獻中,幾乎從未將歷代王朝以及本朝稱為‘帝國’”。論者以為,如果研究中所使用“中華帝國”“帝國”“清帝國”諸語詞,如果只是界定時間與空間,則“對這些研究本身不會產生太大的影響”。不過在研究中,可以換用“王朝時期”“清朝直接統治的地域”這樣的語詞。于是建議今后的研究應該“避免使用‘帝國’一詞,且要慎用‘國家’一詞”;主張“ 在分析時盡量不使用‘帝國’‘國家’這類具有近現代西方涵義的詞語。” 對這樣的意見有必要討論,以澄清相關認識,完善學理邏輯。
英國學者崔瑞德(Denis Twitchett)、美國學者費正清(John King Fairbank)主編的《劍橋中國史》的第1 卷:《劍橋中國秦漢史》1986 年由劍橋大學出版社出版,中譯本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 年2 月首先推出。這本秦漢史研究專著的完成,目的在于“為西方的歷史讀者提供一部有內容的基礎性的中國史著作”,編寫“集中了西方研究中國史的許多學者的力量”,理所當然地受到學界重視。
秦漢時期是中國大一統政體成立并得以鞏固的歷史時段。《劍橋中國秦漢史》對于當時政治體制、政治格局、政治形式的表述,并用“王朝”和“帝國”兩種說法。
由劍橋大學魯惟一(Michael Loewe)執筆的《導言》,第四部分題“秦漢兩個早期帝國的特有的發展”。賓夕法尼亞大學榮譽教授卜德(DerkBodde)執筆的第一章,主題即《秦國和秦帝國》。其中第七部分為“秦帝國:改革,成就和暴政,公元前221—前210 年”。第八部分為“帝國時期的思想潮流”。魯惟一撰寫的第二章《前漢》,標題三即“漢帝國的鞏固,公元前195—前141 年”。蘇黎世大學羅伯特·P. 克雷默(RobertP. Kramers)撰寫的第十四章《儒家各派的發展》,第四部分題“秦帝國的知識分子政策”。而中國臺灣譯本則作“秦帝國的思想政策”。
在《劍橋中國秦漢史》其他部分的論述中,作者使用了“王朝”這一在某種意義上與“帝國”表現內涵大致相當的語詞。如萊頓大學漢學院B.J. 曼斯維爾特(B.J. Mansvelt Beck) 撰寫的第五章在《漢代的滅亡》主題之下,第三個標題為“王朝權力的崩潰”,第五個標題為“對漢王朝滅亡的剖析”。魯惟一在《導言》和第二章《前漢》中習用“秦帝國”“漢帝國(the empire)”,在第十三章《主權的概念》中,卻使用了“秦王朝和王莽對后世的影響”這樣的說法,以“秦王朝”替換了“秦帝國”的表述方式。這一節的內容中,說到“秦王朝粗暴地堅持公民要服從”,以及“王朝歷史的復雜性”,亦使用“王朝”一語。然而中國臺灣譯本這一部分的標題則作“秦代和王莽對后世的影響”,與大陸譯本“秦王朝和王莽對后世的影響”有所區別。中國大陸譯本所謂“秦王朝粗暴地堅持公民要服從”,譯作“自秦朝開始要求人民絕對服從”,“王朝歷史的復雜性”譯作“隨著時間的流逝,朝代史也愈來愈復雜”。“王朝”的使用,還有頗多文例。如“每個王朝各在五行中某一行的力量下進行統治,當這一行依次被下一行取代時,王朝就衰亡。”又有“一個王朝第一個成功的君主”,“后漢王朝的創建者”等說法。曼斯維爾特執筆的第五章《漢代的滅亡》下面各節不言“帝國”,有兩個標題提示“王朝”“漢王朝”,但是在論述中依然出現“曹操對帝國官僚制度的上層結構進行了根本性的改變”這樣的說法。仍言“帝國”。而中國臺灣譯本則寫作“皇室官僚體系的上層結構”。
現在看來,漢譯本所見“王朝”“帝國”等語詞的使用,或許也與譯者的理解及行文習慣相關。例如,萊頓大學榮譽教授何四維(A. F. P.Hulsewe)撰寫的第九章《秦漢法律》中的第一部分“史料”中,中國臺灣譯本可見這樣的論述:“將法典編纂與中央集權的大帝國聯想在一起,似乎是很合理的,這些大帝國后來逐漸取代了擁有一小部分人民的古國,并發展出真正的官僚制度。然而,除了個顯著的例外,這些法典及后代帝國的法典大部分已經遺失。”而中國大陸譯本則作:“把編纂法典與大而集權的國家——它逐漸取代了一大批小而陳舊的國家——的成長和與在這些新政治體制中一個真正官僚政治的發展聯系起來,看來是合乎邏輯的。但除了一個值得注意的例外以外,這些法典以及后來的帝國的法典大部分都不存在了。” 所謂“后代帝國”與“后來的帝國”譯筆大致相同。但是“大帝國”和“大而集權的國家”的不同表述,體現出譯者的政治史理念似存在差異。
除了第九章《秦漢法律》的這處譯文而外,讀者還可以看到,《劍橋中國秦漢史》在其他標題并不直接使用“帝國”一語,執筆者的敘述有時仍表現出這一概念影響著他們對漢代歷史中政治實體性質的理解。例如,在哥倫比亞大學畢漢斯撰寫的第三章《王莽,漢之中興,后漢》中,標題雖然沒有出現“帝國”一語,但是在第四部分的內容“后漢”中,在“邊境與鄰邦”標題下寫道:“……但帝國的所有部分并不都在同樣牢固的控制之下,……” 所論即“后漢”“帝國”的“邊境與鄰邦”。言及漢王朝與南匈奴之間的關系時,有這樣的內容:“匈奴使者到洛陽進行新年朝賀。然后他們由中國官員領路,帶了帝國送給南單于、他的母親、他的幾個正妻、他的兒子和高級匈奴顯貴的禮品返回美稷。” 魯惟一在第四章“政府的管理與存亡攸關的問題,公元57— 167 年”中寫道:“關于漢代政府為了保持對帝國西北地區的控制而花費這么大的資源是否值得的問題被提了出來。” 則又言“漢代政府”。
在這一章第二部分內容,“王莽的統治,公元9— 23 年”題下有這樣的文句:“在北方,中國與匈奴大帝國毗鄰,……” 從譯文表述形式看,似乎“大帝國”,即“部落聯合體”。然而這段文字中國臺灣譯本的表述未見“大帝國”亦未見“部落聯合體”之說。
關于漢代“王朝”的敘述,有時又寫作“漢朝”。如第三章《王莽,漢之中興,后漢》中寫道:“王莽的傳記帶有無情的偏見和捍衛漢朝的情緒;……”中國臺灣譯本作:“由于無情的偏見與傾向漢朝的觀點,《漢書·王莽傳》以輕視之眼光敘述……”。 魯惟一承擔撰寫任務的第四章“政府的管理與存亡攸關的問題,公元57— 167 年”中有這樣的話:“涼州當地的居民長期以來對漢帝國懷有好感;漢朝如果放棄他們居住的土地,讓他們遷居,將會難以抗拒他們的敵意。”“漢帝國”和“漢朝”在同句中并出,可知“漢帝國”與“漢朝”近義。又如萊頓大學漢學院B. J. 曼斯維爾特執筆在第五章《漢代的滅亡》“對漢王朝滅亡的剖析”部分,于“王朝與形而上學”題下寫道:“和羅馬帝國的情況一樣,關于漢王朝也有人提出帝國為什么衰落的問題,”“帝國”與“王朝”的概念是混用的。
在《劍橋中國秦漢史》的漢譯本中,是可以看到“朝廷”“漢朝”“漢王朝”“漢政府”“漢代政府”并行出現的例證的。“帝國”“漢帝國”的使用,語義與此相互接近。“王朝”與“帝國”同時使用這一現象的出現,重要原因應當在于李學勤《譯序》所指出的情形:“需要說明的是,本卷雖有《導論》討論了一些具有理論性或方法性的問題,但各章節由于執筆者各異,不能有彼此呼應的一貫理論。”“這是按本書這種方式組織寫作的學術著作常見的現象。
其實,“帝國”可以看作指代強勢政權的符號,不一定“界定”“時間和空間”。漢語“帝國”的由來,或許與秦史存在關聯。
關心秦漢時期歷史文化的朋友都知道,自“秦并天下,立號為皇帝”,新的政治格局出現,政治史也進入了新的階段。而秦人作為皇帝制度的發明者,是特別重視“帝”這一名號的。秦昭襄王十九年(前288),“王為西帝,齊為東帝,皆復去之。”《史記》卷一三《趙世家》說,“秦自置為西帝。” 當時還有“秦為西帝,燕為北帝,趙為中帝,立三帝以令于天下”的說法。 秦、齊不久即放棄“帝”號,《史記》卷四四《魏世家》的說法是:“秦昭王為西帝,齊湣王為東帝,月余,皆復稱王歸帝。” 所謂“歸帝”,即廢止了“帝”的稱號。黃歇上書說秦昭襄王,有“遲令韓、魏歸帝重于齊,是王失計也”語。司馬貞《索隱》:“謂韓、魏重齊,令歸帝號,此秦之計失。”可知“齊湣王為東帝”,是秦的策略。“帝號”使用盡管短暫,卻標示了政治史的轉換。正如柳詒徵所說:“周赧王二十七年十月,秦昭王稱西帝。十二月,齊湣王稱東帝。雖皆復稱王,天下已非周有矣。”
雖秦、齊“皆復稱王歸帝”,然而司馬遷在稱頌秦昭襄王的政治成功時使用了“昭襄業帝”的話語方式。“業帝”的說法,又見于《史記》同一篇章,用來肯定漢高祖劉邦于秦王朝之后繼續皇帝制度的功業:“誅籍業帝,天下惟寧,改制易俗。”
秦始皇在確定“皇帝”名號時,是特別在意這個“帝”字的。《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寫道:“秦王初并天下,令丞相、御史曰:‘……寡人以眇眇之身,興兵誅暴亂,賴宗廟之靈,六王咸伏其辜,天下大定。今名號不更,無以稱成功,傳后世。其議帝號。’”于是,丞相王綰、御史大夫馮劫、廷尉李斯等皆曰:“昔者五帝地方千里,其外侯服夷服諸侯或朝或否,天子不能制。今陛下興義兵,誅殘賊,平定天下,海內為郡縣,法令由一統,自上古以來未嘗有,五帝所不及。臣等謹與博士議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貴。’臣等昧死上尊號,王為‘泰皇’。命為‘制’,令為‘詔’,天子自稱曰‘朕’。”然而秦王趙政決定:“去‘泰’,著‘皇’,采上古‘帝’位號,號曰‘皇帝’。他如議。”于是,“制曰:‘可。’”
不知道秦始皇“其議帝號”的指示當時是否如此明確。既然已經言“其議帝號”,王綰、馮劫、李斯這些秦始皇最親近的助手為什么會忘記“其議帝號”的“帝”字,以“泰皇”為“尊號”。然而秦王政本人“號曰‘皇帝’”的決斷,形成了影響中國歷史兩千多年的定制。
稱“秦并天下”之后的秦制為“帝制”,稱秦始皇創立的秦王朝為“秦帝國”,似乎不存在什么疑議。瞿兌之《秦漢史篹》著于1944 年,是比較早問世的一部秦漢史研究專著,其中總結秦始皇統一后的政治建設,即題“帝國之新制”。張春樹《漢代邊疆史論集》是學界公認的體現出很高學術質量的論著,其“導言:漢武帝時代之擴張運動與漢代邊塞制度”開篇第一句話就寫道:“漢帝國于西元前二0二年成立后問題重重,……”
有關“帝國”的不同意見,似乎是圍繞中國帝制時代晚期的歷史評價而生成的。也有歐洲學界“16 世紀初”即“嘗試用歐洲的帝國觀來識別中國”的說法。“帝國”“帶著軍事暴力的意涵。”“帝國和王國都是君主政體,但二者處于不同的級別。帝國或帝王涉及更大的地域空間,視野更廣闊,而王國或國王涉及的要有限、狹窄得多。”而門多薩《中華大帝國史》則以為黃帝“使他們的國家成為一個帝國”。 這當然符合秦始皇“上古”“五帝”之說。而《史記》卷一《五帝本紀》:“太史公曰:學者多稱五帝,尚矣。”司馬貞《索隱》:“尚,上也,言久遠也。然‘尚矣’文出《大戴禮》。
漢代嚴遵著《道德指歸》卷五《為無為》有這樣的內容:“是以圣人,不為有,不為亡,不為死,不為生,游于無、有之際,處于死、生之間,變化因應,自然為常。故不視而明,不聽而聰,扶安天地,飾道養神。提挈萬物,帝國治民,解情釋意,俱反始真。”這里的“帝國”之“帝”應當理解為動詞。《道德指歸》所見“帝國”與我們這里討論的“帝國”并不完全相同。但是既然存在這一文獻遺存,似乎并不能說“在清代晚期之前的中文文獻中,幾乎從未將歷代王朝以及本朝稱為‘帝國’,檢索《四庫全書》電子版,也基本沒有‘帝國’一詞”。也并非如有的學者所說,“雖然以‘帝國’作為關鍵詞進行檢索,能檢索到318 條記錄,但其中絕大部分結果實際上都不是‘帝國’一詞,而是由于古漢語缺乏標點形成的類似于‘皇帝國號’這樣的檢索結果。
賈誼《新書·匈奴》:“臣聞伯國戰智,王者戰義,帝者戰德。故湯祝網而漢陰降,舜舞干羽而南蠻服。今漢帝中國也,宜以厚德懷服四夷,舉明義,博示遠方,則舟車之所至,人力之所及,莫不為畜,……”所謂“伯國戰智,王者戰義,帝者戰德……今漢帝中國也”,《太平御覽》卷八00引賈誼《新書》作“強國戰智,王者戰義,帝者戰德……今漢帝國也”。明確可見“漢帝國”字樣。《淵鑒類函》卷二三0引文同。
隋人王通《中說》有如下內容:“強國戰兵,惟恃力爾。霸國戰智,不戰而屈人之兵在智。王國戰義,禁民為非,不獨在智。帝國戰德,仁者無敵于天下。皇國戰無為,神武而不殺,安見其有為?……”其等級序列為“強國”“霸國”“王國”“帝國”“皇國”。
唐代語例,如《唐開元占經》卷一五《月占五·月暈列宿同占六》:“石氏曰:月暈房心,帝國有兵廟堂。……”又如王勃《江寧吳少府宅餞宴序》:“遺墟舊壤,百萬里之皇城;虎踞龍盤,三百年之帝國。”蔣清翊注:“《隋書·薛道衡傳》:郭璞云:‘江表偏王三百年,還與中國合。’” 此外,又有張何《早秋望海上五色云賦》:“壯瑞圖之舊箓,應樂府之新聲。似帝鄉之迢遰,冀有司而見行。悠悠帝國三千里,不讬先容誰衒美。希君顧盼當及時,無使霏微散成綺。”所謂“三百年之帝國”,“悠悠帝國三千里”等,都是唐人使用“帝國”一語的典型文例。宋人言及“帝國”者,則有《黃氏日鈔》卷五五《讀諸子·文中子》:“若夫帝國戰德,皇國戰無為,德與無為,而以戰言,雖老子未嘗道。”指出“以戰言”,“帝國戰德,皇國戰無為”之說超越了《老子》。
看來,古代文獻“基本沒有‘帝國’一詞”之說,是不確實的。
考察分析西方學界稱中國為“帝國”的歷史與因由是必要的。但是同時也應當關注中國傳統文獻曾經出現“帝國”字樣的語文現象。
《水經注》卷一《河水》言法顯行跡,說到今印度地方的“多摩梨帝國”,似乎中國稱外國政治實體,也曾經使用“帝國”一語:“法顯曰:恒水又東到多摩梨帝國,即是海口也。”陳橋驛《水經注校證》作“恒水又東到多摩梨靬國”,校注:“《大典》本、黃本。吳本、《注箋》本、何校明鈔本、項本、沈本、張本、《注疏》本、《卮林》卷一引《水經注》均作‘多摩梨帝國’,《注疏》本熊會貞云:‘《佛國記》,從瞻婆大國東行近五十由延到多摩梨帝國,則梨帝不誤。’《水經注卷一箋校》云:‘按舊本作多摩梨帝,與《法顯傳》同,則梵言之Tamalitti。’”
《法顯傳》三《中天竺、東天竺記游》有“多摩梨帝國”條:“從此東行近五十由延,到多摩梨帝國,即是海口。”章巽校注:“多摩梨帝國:《麗本》作‘摩梨帝國’,《水經·河水注》引文,《大典本》、《黃本》、《吳本》、《朱本》、《沈本》、《楊本》作‘多摩梨帝國’,是也;《全本》、《趙本》以《漢書》之梨靬當此之‘梨帝’,改作‘多摩梨靬國’,《戴本》、《殿本》亦從之,《殿本》并加注云:‘案靬近刻訛作帝’,此又戴氏從全、趙而未核對《大典本》之‘帝’字亦作‘近刻’之‘訛’,可謂甚謬誤矣。”這樣說來,《法顯傳》關于外國的記述中,已經使用“帝國”名號了。
然而章巽就此又有所考論:“ 多摩梨帝國即今印度西孟加拉邦加爾各答西南之坦姆拉克(Tamralipti),為古印度東北部之著名海口。《大唐西域記》卷十云:‘國濱海隅,水陸交會,奇珍異寶多聚此國,故其國人大抵殷富。’《南海寄歸內法傳》卷四云:‘附舶廣州,舉帆南海,緣歷諸國,……方達耽摩立底國,即東印度之海口也。’皆可與《法顯傳》比看,以見此海口在古代中、印海上交通史中地位之重要。
看來,“多摩梨帝國”之“帝國”,可能來自音譯,即陳橋驛所謂“梵言之Tamalitti”,與“帝國”在政治史記述中使用的情形是不同的。
否定“‘帝國’這一概念在中國古代史研究中的適用性”的學者認為,雖然“帝國”一語沒有非常精確明朗的定義,“但通常‘帝國’指的是領土非常遼闊,統治或支配的民族、人口眾多,擁有極大的影響力的強大國家。”現今用“帝國”指稱歷代王朝,特別是“強盛的王朝”“似乎并無不妥。”但是“帝國”和“王朝”“存在兩個根本性的差異”。至于是怎樣的“根本性的差異”,論者指出:“第一,‘帝國’無論地域多么遼闊,但都有著一定的范圍,而‘王朝’的地域則涵蓋了整個‘天下’。”論者強調,這種“涵蓋”,是“名義上的‘占有’”。第二個“根本性的差異”,在于“雖然‘帝國’之間必然存在爭斗,但大部分‘帝國’在名義上是可以并存的,或者并存是帝國之間的一種可以接受的狀態”。但是就“王朝”而言,“同一時期,在名義上,‘王朝’只有一個。雖然很多時候,存在多個‘王朝’并存的局面,且這些‘王朝’之間由于無力消滅其他‘王朝’,因此對于這種‘并存’在表面上達成了一些‘默契’”,可是“在內部話語上”,卻“都一再否認其他‘王朝’存在的合理性,且都力求最終要消滅其他‘王朝’。”在“都一再否認其他‘王朝’存在的合理性”句下,有注文:“參見黃純艷:《絕對理念與彈性標準:宋朝政治場域‘華夷’‘中國’觀念的運用》,《南國學術》2019 年第2 期。”論者寫道:“總體而言,就空間結構和政治結構方面的‘疆域’和‘天下秩序’而言,‘帝國’與‘王朝’是根本不同的。基于此,在研究‘疆域’‘國家的構成方式’等問題時,將‘王朝’稱為‘帝國’是錯誤的,因為這樣會將一些對‘帝國’的認知潛移默化的帶入到‘王朝’的研究中。
這樣分析“王朝”和“帝國”的區別,似乎未能提出可靠的學術依據。“將‘王朝’稱為‘帝國’是錯誤的”這種斷言,現在看來,尚缺乏學理充備的論證。
應當說,對于“將‘王朝’稱為‘帝國’是錯誤的”這樣的意見,似乎還有討論的必要。
雖然我們舉出了“帝國”語辭早期出現的例證,但是在傳統政治史記述以及通常的政論中確實并不常用“帝國”一語。但是,“王朝”同樣并非史籍文獻所見常用“概念”。如果質疑“‘帝國’這一概念在中國古代史研究中的適用性”,則“王朝”“這一概念”同樣會面臨“在中國古代史研究中的適用性問題”。論者以為“在研究中……將王朝稱為‘帝國’是錯誤的”,但是應當注意,“王朝”一語同樣在中國古代文獻中罕見。“在清代晚期之前的中文文獻中,幾乎從未將歷代王朝以及本朝稱為‘帝國’”。其實,“王朝”也是同樣。現代史學家習用的“周王朝”“秦王朝”“漢王朝”“唐王朝”“宋王朝”“明王朝”“清王朝”等說法,均未見于正史記載。
只能說“王朝”,不能說“帝國”,“將‘王朝’稱為‘帝國’是錯誤的”,這樣的意見,恐怕不容易為多數史學工作者認同。
這里有必要就“漢朝”一語的出現有所說明。大致在漢武帝時代以后,出現了指代漢王朝的“漢朝”稱謂。“漢朝”一語的使用,在漢代史籍中出現較多。
《漢書》卷一九上《百官公卿表上》記載:“諸侯王,高帝初置,金璽盭綬,掌治其國。有太傅輔王,內史治國民,中尉掌武官職,丞相統眾官,群卿大夫都官如漢朝。”這里所謂“漢朝”,應當是指漢帝之朝,即漢王朝中央政府。《漢書》卷五三《景十三王傳·河間獻王劉德》寫道:“河間獻王德以孝景前二年立,修學好古,實事求是。從民得善書,必為好寫與之,留其真,加金帛賜以招之。繇是四方道術之人不遠千里,或有先祖舊書,多奉以奏獻王者,故得書多,與漢朝等。” 又如《漢書》卷七二《王吉傳》:“王既到,即位二十余日以行淫亂廢。昌邑群臣坐在國時不舉奏王罪過,令漢朝不聞知,又不能輔道,陷王大惡,皆下獄誅。唯吉與郎中令龔為城旦。”所謂“漢朝”的利益在政治生活中得到全面維護。
《禮記·曲禮下》說:“在朝言朝。”鄭玄注:“朝,謂君臣謀政事之處也。”“漢朝”的初義,應當就是漢“君臣謀政事”的朝廷或說朝堂。而后引申為標志漢家政治權力的象征性符號。
據《后漢書》卷七九下《儒林列傳下·謝該》,孔融說:“楚人止孫卿之去國,漢朝追匡衡于平原,尊儒貴學,惜失賢也。”李賢注:“《前書》匡衡為平原文學,長安令楊興薦之于車騎將軍史高,曰:‘衡材智有余,經學絕倫,但以無階朝廷,故隨牒在遠方。將軍試召置幕府,貢之朝廷,必為國器。’高然其言,辟衡為議曹史,薦衡于帝,帝以為郎中。”楊興所言,兩次說到“朝廷”:“無階朝廷”“貢之朝廷”。孔融此所謂“漢朝”,是指西漢王朝統治中樞“朝廷”。《論衡·道虛》說東方朔“游宦漢朝,外有仕宦之名,內乃度世之人”,有的注家就解釋為“到漢朝朝廷做官”。《論衡·對作》:“漢家極筆墨之林,書論之造,漢家尤多。陽成子張作《樂》,楊子云造《玄》,二經發于臺下,讀于闕掖,卓絕驚耳,不述而作,材疑圣人,而漢朝不譏。……”“漢家”有學者理解為“漢代”。而“漢朝”的意義,與所謂“讀于闕掖”文義聯系,應當還是指朝廷。
《漢書》中出現的當時人自稱“本朝”的說法,與“漢朝”語義相近,或指作為執政中心的朝廷,或指以“漢”為標號的國家政治實體。不過,在直接記述漢代史的文獻中,我們沒有看到“漢王朝”文例。
對于漢與其他政治實體的關系,有的論著或言“漢”,或以“漢朝”言之,如:“匈奴與漢”“漢朝與匈奴”“匈奴與漢朝”“匈奴人投降漢朝的固然很多,漢朝人投降匈奴者也不少”。
順便還應當指出,前引否定“帝國”“在中國古代史研究中的適用性”的學者同時以為“國家”是“具有近現代西方涵義的詞語”的說法,或許也有認真斟酌的必要。
“國家”之說,在漢代文物資料中已經頻繁出現。漢鏡銘文多見“多賀國家人民息”,或作“多賀國家民人息”,亦有作“多賀邦家人民息”者,又可見“多賀新家人民息”,應是新莽時代器物。有研究者指出,“若干鏡例證明,莽式鏡銘文多用‘新家’‘君家’或‘官家’代替‘國家’,多數‘王氏’鏡銘文第二句中有‘新家’二字,故‘王氏’鏡的下限年代斷至新莽當無疑問。”所謂“人民息”,有鏡銘作“多賀國家人民蕃息”。前引多例“多賀國家人民息”,有作“多賀國家民息”,缺寫“人”字的情形。鏡銘文字可見“國家”,體現較寬廣社會層面的理念。以為“國家”是“具有近現代西方涵義的詞語”的學者或許會說,當時的“國家”與今人所謂“國家”語意是不同的。但是,《史記》卷五《秦本紀》“國家內憂”,《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國家無事”、《史記》卷三0《平準書》“國家無事”、《史記》卷四八《陳涉世家》“國家無事”,《史記》卷七《項羽本紀》“國家安危,在此一舉”,《史記》卷八《高祖本紀》“便國家”“鎮國家”,《史記》卷五六《陳丞相世家》“利國家”以及“明習國家事”“振國家之患”,《史記》卷三0《平準書》“不佐國家之急”,《史記》卷五七《絳侯周勃世家》“匡國家難”,《史記》卷四六《田敬仲完世家》“夫治國家而弭人民”,所見“國家”一語的涵義與今天所謂“國家”似乎是大體一致的。甚至還有“往古國家”“維稽古建爾國家”以及“稱引古今通義,國家大禮”的說法,則提示更為古遠時代的政治理念中,有可能已經存在“國家”概念了。
也許我們對于今天的中國古代史研究,應當取比較寬容的態度,對于“帝國”“國家”一類詞語,不一定生硬地標系“近現代西方”等標簽,或許可以允許研究者按照自己的理解在學術論著中使用。
歐立德(Mark C. Elliott)就“empire(帝國)”這一概念進行“知識考古”,對“傳統中國是一個帝國”之說予以否定。考察歐洲稱中國為“帝國”的早期歷史,或者只能得到較晚的信息。但是正如有的學者所提示的,“說明歷史上曾經存在過的‘帝國’概念之內涵及其使用”非常重要。
汪榮祖的如下意見我們是贊同的:“相比之下,‘帝國’這個詞還是比較可以接受的。歐教授指出19 世紀之前中國沒有這樣的詞匯,但并不一定沒有類似或相同的事物。十七和十八世紀的洋人用‘empire’來形容他們所見的中國帝制或皇朝,自有極為相似之處,至少與波斯帝國或羅馬帝國相似。中國皇帝始于秦始皇帝,自稱集三皇五帝于一身,皇帝的國家是不是可以稱為‘帝國’呢?而且這個皇帝開啟了三千年的中國帝制,雖無‘洋’名,卻有‘華’實,中國學者于是習用帝國一詞,有何不妥?”“帝國有許多不同類型,不能一概而論;近代的‘大英帝國’與古代帝國就極不相同。”在這一認識基點上,可以說“習用‘帝國’描述傳統中國并無不妥”。汪說“自稱集三皇五帝于一身”,當根據“秦初并天下,令丞相、御史”“其議帝號”時所謂“今陛下興義兵,誅殘賊,平定天下,海內為郡縣,法令由一統,自上古以來未嘗有,五帝所不及”以及“‘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貴’”,于是“臣等昧死上尊號,王為‘泰皇’。”而所謂“這個皇帝開啟了三千年的中國帝制”,年代也不準確。但是他提出的“習用‘帝國’描述傳統中國并無不妥”的意見,是合理的。
20世紀中國史學界就秦漢史領域而言,許多論著已經就政制新局予以特別關注。呂思勉《秦漢史》曾經發表具有啟示作用的意見:“秦人之稱帝,蓋所以順時俗,又益之以皇,則取更名號耳。皇帝連稱,古之所無,而《書·呂刑》有皇帝清問下民之辭,蓋漢人之所為也。”楚漢之際,“義帝擁帝名,而政由羽出,……不得謂稱帝者實權皆當如秦之皇帝也。”漢并天下,“(漢高帝)號稱皇帝者,乃復有號令天下之實權焉。”呂思勉又說:“皇帝二字,漢時意尚有別。高帝六年,尊其父為太上皇。蔡邕曰:‘不言帝,非天子也。’”“漢人視皇與帝之別,其意可見。……又案秦始皇已追尊其父為大上皇,則漢祖所為,亦有所本,非創制也。”不少秦漢史研究者考察秦漢政治體制,明確使用“帝國”一語。除了上文說到的瞿兌之《秦漢史篹》和張春樹《漢代邊疆史論集》之外,錢穆《秦漢史》寫道:“秦始皇二十六年(公元前二二一年),六國盡滅,新的帝國成立了。”后來著作名稱即出現“帝國”字樣者,有王云度、張文立主編《秦帝國史》、王和《猛士的樂土:秦帝國興衰的文化啟示》、李開元《漢帝國的建立與劉邦集團軍功受益階層研究》等。這些都是質量很高的學術專著,作者深刻思考的心得,也包括“帝國”一語使用的合理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