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談1511年之前美洲作物傳入中國的可能性

關鍵詞：美洲作物；波利尼西亞；《飲食須知》；番薯；花生

美洲作物（AmericanFoodPlants），顧名思義，即起源于美洲的栽培植物（農作物），比較重要的有30余種。一般認為美洲作物是藉由“哥倫布大交換”（ColumbianExchange）始入舊大陸，再經由歐洲人之手通過亞洲航路抵達亞洲，由于葡萄牙人1498年初抵印度，1511年占領馬六甲，所以理論上1511年之前美洲作物不可能傳入中國，這也是本文選取1511年這個時間節點的原因。哥倫布（ChristopherColumbus，1451—1506）可以說有開先河之功，第一次真正地將新舊大陸連為一體。但是，美洲作物能夠全球廣布主要歸功于葡萄牙人、西班牙人，特別是前者。因此金國平等學者提出“葡萄牙人大傳播”（2022），作為克羅斯比（AlfredW.CrosbyJR.，1931—2018）提出的“哥倫布大交換”（1972）的一個必要補充。

近代以來，關于作物起源問題常見于中外討論，由于技術、認知的局限，經常存在外來作物尤其是美洲作物“亂入”中國的現象，其中多數認為中國是許多美洲作物的起源中心之一，少數認為美洲作物早在前哥倫布時代便進入中國。21世紀以來，此種討論逐漸偃旗息鼓，仍有孟席斯（GavinMenzies，1937—2020）、李兆良堅持鄭和發現美洲，大有超越以往“慧深東渡扶桑”“殷人航渡美洲”“法顯航渡美洲”等中國人發現美洲說之勢，特別是李兆良以“科學網”個人博客為陣地常年堅持立論，也提出了一些與美洲作物相關的證據（容后討論）；又見保羅·夏亞松（PaulChiasson）等相關研究，可見此種觀點一直很有學術市場，在坊間更是擁有眾多擁躉，代表了相當一部分國民的觀點。

針對上述觀點，學界也做出了回應，宋正海、鄭培凱、金國平、范金民、張施娟、龔纓晏、廖大珂等均表達了不同意見；筆者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但主要是方法論意義上討論，或一語帶過“其殊不知他所謂的證據《飲食須知》是一部清人托名的偽書（另文再述）、《滇南本草》抄本形式流傳后人串入甚多，至于弘治《常熟縣志》的‘花生’其實是土圞兒，景泰《云南圖經志》中的‘蕃茄’也不能證明就是西紅柿”，沒有進一步展開，近期又見李浩的進一步申述，對我們的觀點提出質疑，c我們有必要詳細闡釋。

一、《飲食須知》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說：“《飲食須知》，八卷，編修程晉芳家藏本，元賈銘撰。銘，海寧人，自號華山老人，元時嘗為萬戶。入明已百歲，太祖召見，問其平日頤養之法。對云：要慎飲食。因以此書進覽，賜宴禮部而回，至百有六乃卒。”一般認為這是一部元末明初的飲膳衛生書，但書中記述了多種美洲作物，如玉米、南瓜、花生等，在歷史上造成了相當的混亂，如胡道靜認為14世紀初期南瓜已栽培于江南地區，《飲食須知》這部書中就載有南瓜的名字，并分析了元代北方未見南瓜記載的原因。學者們莫衷一是，要么認為元代已有南瓜，要么認為《飲食須知》之彼“南瓜”非此南瓜。經過筆者考證，《飲食須知》記載確為南瓜，f那么如何解釋元代的問題呢？

筆者曾經認為“是后人假托賈銘盛名撰之或增補之”，近年發現原來《飲食須知》是一部托名賈銘的偽書。目前《飲食須知》現存版本最早為雜錄叢書——《學海類編》，《學海類編》題名清初學者曹溶輯、陶樾增訂，四庫館臣曾經猛烈批評《學海類編》：“為書四百二十二種，而真本僅十之一，偽本乃十之九。或改頭換面，別立書名，或移甲為乙，偽題作者，顛倒謬妄，不可殫述。”事實上，《學海類編》，是不是曹溶著都很成問題，“《學海類編》，多書賈所竄入，非溶原本”，當是“無賴書賈以溶家富圖籍，遂托名于溶歟”。非但清人發現，近人批評的案例也是比比皆是，如有人考證現存《學海類編》本《詩問略》非陳子龍撰，而是吳肅公。所以對《學海類編》所記要保持高度警惕，偽托前人盛名售賣以營利，早在明代消費社會，便已經數見不鮮了。

有了這個前提之后，我們再審查《飲食須知》，發現問題也就不奇怪了。畢竟一部明初之書，居然在有明一代各種目錄中從未著錄、收錄，這本身就是不正常的。經查，朱本中m有一同名之書，《明史·藝文志》《千頃堂書目》《文選樓藏書記》等著錄，再經稽核，發現二者除序言之外，內容幾乎一致，朱本中《飲食須知》至少有康熙十五年（1676）初刻本、康熙二十八年（1689）《四種須知》本和天津圖書館藏的一個抄本，是早于《學海類編》刊行的（《學海類編》現存最早目錄為翁方綱抄本），所以孰真孰假，一目了然，《學海類編》完全是偷梁換柱。遺憾的是，這部假托賈銘的飲膳衛生書居然蒙騙過了四庫館臣，并且一直延伸到今天，一直都是認定賈銘為著者，讓人唏噓，今應還名朱本中。

《飲食須知》之所以托名賈銘，一是因為賈銘長壽；二是因為賈銘就是養生家，《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能夠專門提及，本來就可見賈銘是傳奇文化名人，“術業有專攻”，誠如明代《種樹書》就長期托名種樹郭橐駝，而沒有選擇創造郭橐駝的、更有名氣的柳宗元。今已還名俞宗本，系俞宗本在《種藝必用》等書的基礎上編輯而成，而清初的朱本中更屬于“無名之輩”，即使在今天找尋朱本中的信息亦是文字寥寥，生平不詳，飲膳專書假托賈銘也就是很自然之事。

有人曾專門考察《飲食須知》，認為其主要抄錄《本草綱目》而成，《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也說：“然別無出于本草之外者，不足取也”。值得一提的是，題為賈銘《飲食須知》為編修程晉芳家藏本。程晉芳當時進貢了一批圖書，如《類博雜言》《拯荒事略》《捕蝗考》和前文提到的《詩問略》等，又有人查《學海類編》本《拯荒事略》非歐陽玄撰，而是從明人彭大翼《山堂肆考》商集第四十二卷“政事·救荒”條目移出。其實程晉芳所進多是《學海類編》零種，今天有必要就來源于《學海類編》的《四庫全書》進行一次全面稽核、勘誤，很有可能是移花接木，使用要特別小心。

二、波利尼西亞的番薯問題

番薯同其他美洲作物一樣，起源于中、南美洲地區，無甚疑問，早已被考古學以及分子生物學證明，番薯至少在距今五千年前被馴化。

然而，考古學家在太平洋中部的波利尼西亞發現了番薯遺存，根據放射性碳年代測定時間為公元1000—1100年，雖然遠沒有美洲番薯遺存年代久遠，但確系早于1492年。換言之，番薯早已跳出了新大陸的范圍，早于哥布倫發現新大陸400多年被裹挾到其他熱帶和亞熱帶地區。這就沖擊了我們的傳統觀點，認為番薯可能在15世紀末才進入歐洲，是舊大陸第一次與來自新大陸的番薯的接觸。甚至我們可以假設，古代波利尼西亞人與南美洲有過交往，并把番薯帶到夏威夷群島乃至亞洲。

基于此，對于波利尼西亞番薯問題的討論一直不絕于書。早在1932年羅蘭·B.狄克森（RolandB.Dixon，1875—1934）就開啟了討論，認為波利尼西亞航海家到達了美洲海岸，在他們返回家園時帶回了番薯，或者秘魯或其他美洲印第安人，向西航行時，番薯和他們一起去往幾千英里外的波利尼西亞。后人也大體延續了這種說法。

我們以為，即使存在波利尼西亞的番薯事實，也不代表波利尼西亞就與美洲存在密切交流，更不能盲目反推和例證，得出中國人發現美洲或美洲作物早已入華的結論。

第一，羅蘭·B.狄克森的觀點本來就是一直存有爭議的，并沒有取得共識。波利尼西亞發現的番薯遺存數量較少、年代較晚，可見這并不一定是兩地人員物質、文化交流的結果，很有可能是偶然因素導致的一種不可復制的交流，這種交流并不是頻繁的、大量的、有意識的，沒有對人類生活產生深刻而持續性的影響，甚至有可能是非人的交流（如季節性候鳥），而番薯正是在這種偶然的情況下散逸到了波利尼西亞。誠如詹姆斯·霍內爾（JamesHornell，1865—1949）所言，番薯進入波利尼西亞是一個“孤立的偶發事件”，其擴散是源于非自愿的秘魯漂流的航程。道格拉斯·E.任（D.E.YEN）也提出鳥類從南美洲攜帶番薯到波利尼西亞的可能性問題。根據2018年的研究，研究人員就18世紀庫克船長（JamesCook，1828—1779）從波尼利西亞群島帶回來的番薯進行了研究，發現其與其他地區的番薯并不相同，前者在大約11.1萬年前就與其他番薯在演化道路上分離，番薯是憑自然的力量到達太平洋的，如通過在海上漂流或者依靠鳥類的攜帶而達到太平洋島嶼。幾乎可以蓋棺定論了。

第二，《地理》一文說“目前學界普遍認為”眾多美洲作物紛紛進入波利尼西亞。《地理》給出的證據是《拉丁美洲和太平洋島嶼》一文，該文的確有“ContactwithSouthAmericaisevidencedbytheexistence，atleastonEasterIsland，ofsweetpotato，manioc，capsicum，gourd，26-chromosomecotton，pineapple，tobacco，someotherSouthAmericanplants，andsomeSouthAmericanproductsandideas”之語，這是一種想當然的說法，也并沒有證據鏈條。其實，除番薯之外，并沒有確鑿的證據表明其他美洲作物存在于波利尼西亞。

第三，即使番薯是波利尼西亞的穩定物產，也沒有傳入舊大陸。我們常年從事美洲作物史研究，在番薯1593年入華之前，中華大地從未見番薯名、物，1593年之前的“薯”全部屬于薯蕷（山藥）的稱呼。番薯進入中國之后，漸次傳播到琉球（1605）、日本（1615）、朝鮮（1765）。而這當然發端于歐洲人，番薯可能在15世紀末就進入歐洲，至遲在1526年西班牙出現了介紹番薯的文字，并以西班牙為始進入其他歐洲國家。波利尼西亞的番薯能夠走出大洋洲，同樣歸功于歐洲人的“發現”，否則便是一偏居一隅的物產。

三、此“花生”非彼花生

花生又名“落花生”，最早“出現”在弘治十六年（1503）《常熟縣志》，此說最早由萬國鼎先生提出，考慮到此時距離哥倫布發現新大陸僅僅九年，學界一般選擇性忽視，今《地理》再次提出。按照我們的標題1511年，這顯然是一個悖論，作何解釋？

弘治《常熟縣志》載：“菜品。……香芋。宜高地。浮土植之。生有小毒，煮熟可食，味甚香美。芋頭。紫稈大葉，低田栽種。生有小毒。煮熟宜啖。落花生。三月栽。引蔓不甚長。俗云花落在地而生子土中，故名。霜后煮熟食之，其味才美。”

單看文字而言，較為簡略，雌雄難辨，這也是《地理》的底氣所在。但是花生與香芋（ApiosfortuneiMaxim.）、芋頭［Colocasiaesculenta（L.）Schott］并列在一起本身就很奇怪，花生與二者外形差異頗大。古人的分類雖不“科學”，但亦有規律可循，不會如此雜亂，此處存疑。

香芋，中國本土作物，今之學名土圞兒，爬蔓、卷須，《地理》以“引蔓不甚長”為由，說（土圞兒）“不能纏繞樹干”b所以認為《常熟縣志》所記定為花生。文本過于簡略，如此解釋過于牽強。幸好明季后期保存了大量關于“落花生”的記載。

正德《姑蘇志》：“香芋，出嘉定，南翔色微黃，味香美，可食，別一種引蔓生花，花落即生，名落花生，雖香芋而味不及。

嘉靖《太倉州志》：“落花生，其莖葉與香芋同，而花脫墮地上即結子，小于香芋味甘美。”

崇禎《江陰縣志》：“香芋、落花生別是一種，可移土芝名之。”

均可見落花生與香芋實為一類物產，香芋長相如馬鈴薯，也稱人參果，方志之外，諸如《食物本草》《三才廣志》《種芋法》《學圃雜疏》《戒庵老人漫筆》等都持這樣的說法，茲不贅述，這都告訴我們一個事實——明代吳越一帶的士人都將當地物產中的“香芋”和“落花生”歸入芋類，他們是同一作物的不同品種。

即使到了清初，陳淏《花鏡》依然持此說：“落花生，一名香芋，引藤蔓而生，葉椏開小白花，花落于地，根即生實，連絲牽引土中，累累不斷。冬盡掘取，煮食香甜可口。南浙多產之。”當然隨著真正花生（ArachishypogaeaLinn.）的推廣，“落花生”的指向才逐漸發生了變化。

總之，明清之際“花生”多為土圞兒，基本可以蓋棺定論了，其實，早在1980年代，葉靜淵就指出“古籍中的香芋就是現在的香芋，古籍中落花生并非都是油料作物的花生”。花生在中國最早的記載，恐怕還是《物理小識》，也就是說在崇禎年間，花生才進入中國。

四、《滇南本草》與玉米傳入

國際上關于玉米的起源與傳播問題，還是能夠取得基本共識的，但《地理》轉引《植物穿越太平洋》一文說到“美國生物學界的安德森團隊利用遺傳學和形態學手段進一步發現，在哥倫布抵達美洲前玉米還通過波利尼西亞群島傳入東亞和東南亞所在的太平洋東岸”。實際上《植物穿越太平洋》一文的確轉述了安德森團隊的研究猜想，但僅僅是安德森團隊在探究一種可能性，“HehasnotsaidthatcornisAsiatic，buthehasinsistedthattheevidenceissuchthatthepossibilitymustbeexplored.HehasconcludedthatmaizewasveryprobablycarriedacrossthePacificinpre-Columbiantimes”，縱觀全文安德森團隊也并沒有提出確鑿的證據。《植物穿越太平洋》發表于1953年，70年過去了，并沒有進一步的研究附和此說，本身就說明了隨著時間的推移玉米在前哥倫布時代走出美洲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抑或由于玉米重要性日漸上升，中國關于玉米的起源與傳播的問題的討論，居于美洲作物之首。其實，20世紀關于玉米是中國原產或在前哥布倫時代就進入中國的說法頗為流行，但是在2000年前后，討論逐漸明晰，該言論也就偃旗息鼓了。

《滇南本草》記載了玉米、南瓜、煙草，以玉米為例，“玉麥須，味甜，性微溫，入陽明胃經，寬腸下氣。”誠如《地理》所說“若學界日后常以不是原版為由將其史料不予采信，實在過于武斷”，但是《滇南本草》就如同《神農本草經》一樣，本身就是一個不斷完善、再造的過程。目前學界對于《滇南本草》的主要研究結論有二：一是《滇南本草》傳世版本與蘭茂并無關系，范本的真實著者應為范洪，務本的著者應為管氏昆仲；二是《滇南本草》是蘭茂“倡首”的，是其門人、再傳門人、后世學者以及當今醫藥、植物學等學者們的集體創作成果。無論哪種，都說明了我們看到的《滇南本草》絕非“原版”，這早已在學界取得共識，并不是專門針對蘭茂該書，所以數百年來對《滇南本草》的“批評”不斷，如吳其濬《植物名實圖考》、道光《云南通志稿》、道光《昆明縣志》、民國《新纂云南通志》等均認為是書為“后人增益”“偽托”“依托”“非蘭氏手定”等，這又何其類似于《飲食須知》。所以《滇南本草》整理組都說“《滇南本草》在長期流傳的過程中，經明、清兩代中草醫增訂、補注，以及有關志書收編和民間傳抄，不僅版本各異，甚至互相矛盾。

至于這些美洲作物“為何唯獨選擇性的‘竄入’元末明初時期的文獻？”這是因為《滇南本草》在美洲作物傳入時還處在形成過程中，所謂的“竄入”，也算即時記錄了。退一步講，即便蘭茂原本真的記載了“玉麥須”，也是很可疑的，因為明初到明末二百余年間，云南乃至全國的文獻中再未出現過玉米，這就是一個典型的“孤證不立”。

五、蕃茄、菠蘿及其他

景泰《云南圖經志》載：“蕃茄，有垂實三顆而同一蒂者，產于布政司之后圃，與嘉蓮同時，識者以為豐年之兆，已而果然。”此“蕃茄”有沒有可能是西紅柿？僅僅憑一個名稱無法說明更多，畢竟此外確鑿的番茄記載便是王象晉的《群芳譜》（1621），間隔了兩百多年。自德康多爾（AlphonseL.P.P.deCandolle，1806—1893）開始，勞費爾（BertholdLaufer，1874—1935）等人研究作物起源，就擅長運用自然志、語言學等人文證據，雖然不能說毫無建樹，但是一定要謹慎判斷，畢竟這不是“科學”的證據，稍不注意就會得到大相徑庭的結論。

囿于考古材料的缺乏（特別是考古學界目前缺乏對宋代以后的植物考古研究），我們已經無法獲悉某一美洲作物最早在該地栽培的時間，只能根據文獻資料佐證。相對來說，美洲作物傳入中國的時間我們可以推估得更精確一些，這是因為其傳入的明清時期，傳統中國已經形成了編纂方志的傳統，一方面方志經過一系列的訂凡例、分事任、廣搜訪、詳參訂，更加關注微觀的細枝末節，再有就是“物產”一般是方志的定例，必然會詳加記載，美洲作物作為新奇作物被引種至該地后，往往會被方志編纂者所注意；另一方面，一般來說每個年號都會新修方志，新舊方志之間的時間不會間隔很長，使我們能夠洞悉“物產”的增加狀況。當然，方志中未記載不代表該作物尚未引種至該地，本著有一分材料說一分話的原則，出于嚴謹我們不做夸大估計。我們占有的明清全國數千部方志，對于判斷美洲作物的引種時間、路線、分布及變遷是非常重要的。

所以我們再去爬梳文獻中的番茄記載，普遍出現在入清以來，特別是19世紀以來。我們再以云南為例，云南我們目及的最早記載番茄的文獻就是道光《普洱府志》：“西番柿，俗名五子登科”，已經是距離景泰“蕃茄”時序最近的個案了，再考察民國《石屏縣志》：“狀元紅，即蕃茄，五十年前屏人云有毒，不可食，近年則成為食品佳者”，亦可見番茄對云南人來說即使到了民國時期還分明是個新鮮事物。

李兆良曾專門行文闡釋過菠蘿、向日葵的問題，他發現了明代名將戚繼光設計監工的金山嶺長城通風口上居然雕有各種圖案，有向日葵和菠蘿，據此認為菠蘿在中國出現應遠早于戚繼光離開福建的1567年，進而認為鄭和時代中國人把菠蘿從南美帶回。

以上推論完全是風馬牛不相及，上下之間根本不是因果關系。而且從源頭上來說，所謂的雕刻之物的指向本來也是人言人殊，不能說明就是菠蘿和向日葵，再加上孤證不立，可以說不能說明什么。其實，所謂的圖畫疑似美洲作物的情況，偶有發生，如河南新安荊紫山發現向日葵圖案琉璃瓦，該瓦為明正德十四年（1519）當地重修的玄天上帝殿遺物。但學界普遍認為該瓦片的確切時間與圖案所指尚有待考證。

六、“葡萄牙人大傳播”的合理性

“葡萄牙人大傳播”即是說，這些美洲作物系經由葡萄牙人之手，先抵達歐洲，之后迅速通過葡萄牙新開辟的亞洲航路進入非洲、亞洲乃至大洋洲等地，當然，緊隨其后的西班牙等其他國家也或多或少推波助瀾。前文我們紛紛證偽了這些美洲作物在1511年之前傳入中國的情況，即是肯定了“葡萄牙人大傳播”的合理性，美洲作物作為《地理》一文中國與波利尼西亞、太平洋阿留申等群島交流的重要證據，如此是不是我們可以說這種交流比較虛無縹緲？即使這種交流真的存在，也與美洲無涉。所以，沒有任何一個舊世界栽培植物發現于前哥倫布時代的美洲。f德康多爾更直接指出“（美洲作物）乃先傳入亞歐兩洲，復有舊大陸之植物傳入美洲”。

嘉慶時人檀萃著《滇海虞衡志》的確有說：“落花生……宋元間與棉花、番瓜、紅薯之類，粵估從海上諸國得其種歸種之，高、雷、廉、瓊多種之。”我們正可以引用《地理》中的一句話“美洲作物傳入中國后，在相當長一段時期，中國人并未理清其究竟從何而來”，檀萃作為一個清中后期文人，他不清楚這些美洲作物是怎么來的很正常，完全有可能是一種自說自話的解讀。事實上，類似檀萃的情況大有人在，由于知識和時代的局限，文獻中比比皆是，明人謝肇淛《五雜俎》就說：“閩中有番薯，似山藥而肥白過之……按，稽含《草木狀》中有甘薯，性似薯蕷，實大如甌，皮紫肉白，可蒸食之，想即番薯，未可知也”，把番薯誤作古已有之的甘薯（山藥）。要之，真正能反駁“葡萄牙人大傳播”的證據，還沒有出現。

“近代學者又考證出美洲作物是葡萄牙、西班牙等西方殖民者傳入，遂一直沿用此觀點。”這其實是一個相當高屋建瓴的真知灼見，并不是錯誤的陳陳相因。德國自然學家約翰·雷茵霍爾德·福斯特（JohannReinholdForster，1729—1798）作為庫克船長第二次航行期間的隨船科學家曾經指出美洲大陸與舊大陸之間不存在聯系，被廣泛接受。如此便說明美洲作物來到亞洲只能是通過歐洲人之手，德康多爾也持這樣的觀點。勞費爾在以馬鈴薯為個案研究美洲作物大遷移時也提出葡萄牙將馬鈴薯攜入印度，進而流布東亞。勞費爾亦認為玉米被阿拉伯人從歐洲帶到麥加，再由葡萄牙取道海上輸入果阿，之后由印度而北，傳布于錫金、不丹、以及我國西藏等地，終乃至四川。對此，早在民國時期中國學者也已經認同了“葡萄牙人大傳播”。日本學者星川清親（1978）補充道：“由于海船來往行動迅速，所以新大陸剛傳入歐洲不久的‘新作物’幾乎同時又被傳到東方各國。”

由于美洲作物本身在歐洲發揮作用就較晚，這些作物往往在歐洲還沒有站穩腳跟就開始向亞洲輸送，這反映了葡萄牙、西班牙等海上帝國的“經商頭腦”，充分將新知識、新事物轉化為了帝國的經濟利益。但是也正是由于這些作物不甚重要，歐洲社會本身也不屑于去大量種植、食用，僅僅用于觀賞、藥用或作為奴隸、海員等底層人民的食物，文獻一直疏于記載，所以時人缺乏對美洲作物傳入亞洲的直接記載也就在情理之中了，但是如果不是“葡萄牙人大傳播”，根本沒有辦法解釋1511年之后中國驟然出現與增多的美洲作物記載。總之，這是最符合邏輯的說法。

當然這些美洲作物確實有航行到東方的潛力，間接敘述總是不一而足，“如果我們考慮到葡萄牙人普遍使用這些植物的方式，那么我們可以認為極有可能在前往東方的船只上也有辣椒屬植物。”“南瓜可以經長期航海而不腐敗，十分適合遠洋航行。”總之，“葡萄牙引入了一些新的植物品種，今天這些品種在果阿，其實在整個印度，都深深扎根，包括煙草、菠蘿、番木瓜、玉米、甘薯、腰果和辣椒。”i諸如星川清親的《栽培植物的起源與傳播》、JoséE.MendesFerr?o的《植物的旅程與葡國航海大發現》等在分門別類敘述不同美洲作物時，也給出了不同的證據。

綜上所述，“葡萄牙人大傳播”才是美洲作物進入中國的契機，這個時間不早于1511年，微弱的經濟因素是輸送它們的動因。具體傳入中國的團體中，華人華僑也起了重要的媒介作用。有些美洲作物能夠在中國產生甚至還高于歐洲的影響，完全是之前不能預料到的，也反映了中國雖然不是“哥倫布大交換”的最直接受益者，但是也被卷入了“全球化”物種大交流浪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