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四十年來《莊子》研究英語論文集述評

關鍵詞：《莊子》英語論文集；學術話語；詮釋語境

一、引言

《莊子》在英語世界的譯介肇始于巴爾福（FredericH.Balfour，1846—1909）1881年譯本，至今已有140余年的歷史。據不完全統計，時至今日共有27個英語譯本問世，而關于《莊子》研究的英語論文在21世紀之前猶如鳳毛麟角，近十五年逐漸增加至百余篇。英語世界第一部《莊子》研究論文集誕生于1983年，由賓夕法尼亞大學教授梅維恒（VictorH.Mair，1943—）主編，名為《莊子試論集》（ExperimentalEssaysonChuang-tzu），該文集共收錄9篇論文，正如編者在序言中所稱，希望“把莊子介紹給大批讀者”，所以嘗試收錄不同于漢學家和比較宗教學者視角的論文。文集作者身份多樣，有哲學家、文學家、物理學家，試圖囊括西方學界理解與詮釋《莊子》的多元視角。文集的名稱“試論”二字標志著它是英語《莊子》研究的雛形，遠未達到深入研究的程度，該文集勾勒出英語世界最初詮釋《莊子》的輪廓。

時隔13年，紐約州立大學出版社相繼出版了三部《莊子》文集。分別是喬柏客（PaulKjellberg）和艾文賀（PhilipJ.Ivanhoe）主編的《〈莊子〉中的懷疑主義、相對主義和倫理觀論文集》（EssaysonSkepticism，RelativismandEthicsintheZhuangzi，后文簡稱《懷疑主義論文集》），收錄論文9篇；安樂哲（RogerT.Ames）主編的《〈莊子〉的逍遙游》（WanderingatEaseintheZhuangzi），收錄論文11篇；顧史考（ScottCook）主編的《藏天下于天下：對〈莊子〉的不齊之論說》（HidingtheWorldintheWorld：UnevenDiscourseontheZhuangzi，后文簡稱《藏天下于天下》），收錄論文10篇。相對比于首部文集，這三部文集都在理論和學術深度上對西方《莊子》研究推進了一步。第一部文集以“懷疑論”為中心議題，引發了西方莊子學以各種“主義”冠名莊子曠日持久的討論。后兩部文集從名稱上可以看出與以西方概念詮釋《莊子》抗衡的另一種主張傾向，不僅文集名稱“逍遙游”和“藏天下于天下”來源于原文，而且選擇了一些基于原本概念和細讀原文的論文，后兩部文集關注了原文的文化語境，盡管篇幅有限，但提出了另一種聲音。

進入21世紀，另外兩部《莊子》研究論文集于2015年同年問世：《〈莊子〉與魚之樂》（ZhuangziandTheHappyFish）由安樂哲和中島隆博（TakahiroNakajima）共同主編，《〈莊子〉新視角》（NewVisionsoftheZhuangzi）由孔麗維（LiviaKohn）主編。兩部文集收錄的文章數量較之前有所增加，分別是14篇和13篇。無獨有偶，兩部文集均源于國際會議論文選集。

綜上所述，以上六部《莊子》論文集共收錄了59位學者的65篇作品，入選的有漢學家葛瑞漢（A.C.Graham，1919—1991）、陳漢生、梅維恒、李耶理、艾文賀、悅家丹（DanLusthaus）等；華裔學者林順夫、楊儒賓、張隆溪等；日本物理學家湯川秀樹（HidekiYukawa，1907—1981）；歐洲裔學者漢斯—格奧爾格·梅勒（Hans-GeorgMoeller）、莫卡德（EskeJ.Mollgaard）等。其中入選了陳漢生3篇，瑞麗（LisaRaphals）、李耶理、狐安南（AlanFox）、梅勒、莫卡德各2篇論文。湯川秀樹的一篇論文分別被《莊子試論集》和《〈莊子〉與魚之樂》收錄；梅勒、莫卡德的論文都出現在21世紀最新出版的文集中，入選的文章數量和選錄頻次是作者在當代西方莊子學研究領域影響力的一個重要指標。

二、中西學術話語與詮釋語境的交匯

六部論文集的作者身份不同，研究視角多元，絕大多數編者都避免對《莊子》進行權威的最終解釋。梅維恒和顧史考在前言中明確宣稱沒有唯一的、最終的解釋。六部論文集比較而言，《懷疑主義論文集》代表了20世紀90年代莊子哲學在英語世界開始獲得關注，學者以希臘哲學的“懷疑論”與之進行類比，并成為那個時代關于莊子討論高頻度出現的話題；《〈莊子〉與魚之樂》是21世紀莊子哲學研究的代表，文集的序言對懷疑主義、相對主義的研究進行了回顧，但文集宣稱更注重中西對話和經典的細讀，可以看作對以西方哲學理論和概念前提研究中國經典的一種反駁，提供了經典詮釋平等對話的研究范式。《藏天下于天下》文集的作者主要是漢學界知名學者，任職于著名學府。基于在西方莊子學研究史的地位、研究主題、范式及論文作者的影響力等方面綜合考慮，以及論文篇幅所限，本文重點選取以上三部論文集進行討論，認為它們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英語世界莊子研究的深度，可以從中管窺西方莊子詮釋的語境與傾向。

（一）《懷疑主義論文集》：以希臘哲學為參照的研究理路與問題意識

《懷疑主義論文集》的主編喬柏客1993年獲得斯坦福大學博士學位，論文題目為《〈莊子〉與懷疑主義》（ZhuangziandSkepticism）。三年后，喬柏客和艾文賀編輯出版了該論文集，從其名稱與博士論文的題目高相似度和編撰時間距離可推斷這本文集是其博士研究的延續。喬柏客博士論文將文本置于英文的學術語境中，提供莊子思想的哲學解釋，稱其為“懷疑主義”，并假設莊子支持懷疑主義作為一種生存方法。論文主要考察了莊子的個人自由、神秘主義、相對主義觀點和自然而然的現代解釋。論文的關注點是：莊子對不同的哲學問題如何回應，在互相爭論的概念中如何選擇，特別是如何對待不同方法和術語，結論是莊子的懷疑建立了一個正確系統的可能性，懷疑主義本身提供了應對不可解決問題的最好方法。莊子認為理想的生活是自然的，人們自然地生活，能以開放和靈活的心態應對處境。除了兩位主編的文章分別作為開篇和結尾論文，該文集試圖收納更多相似論題的研究。其中，標題中有“懷疑主義”關鍵字的篇目3篇，“相對主義”關鍵字的1篇，入選文章的標題體現了其以希臘哲學作為參照的取向，同時該文集也體現了相當程度的比較哲學視野，將莊子與塞克斯都·恩披里克、龍樹、德里達等人進行比較，其篇目、作者和中譯整理如表1所示。

不同于傳統的中國主流莊子學側重于研究一元的“道”，西方研究側重挖掘莊子哲學中不確定、多元的一面，所以有了“懷疑主義”“相對主義”的稱謂。喬柏客建議稱莊子哲學為“懸置判斷懷疑主義”（Aporeticskepticism），遇到對立沖突的現象或命題懸置判斷。在這部論文集中，喬柏客從蘇格拉底宣稱自己唯一知道的是自己的無知開始，追溯皮浪主義，直到塞克斯都懸置判斷而達到心理安寧傳統，類比了莊子對諸多問題的質疑。瑞麗將莊子的《齊物論》和柏拉圖的《泰阿泰德篇》進行類比，強調兩篇文章運用了相似的懷疑方法，在各自的文化傳統中以其獨特的方式探討認識論問題，沒有懷疑論教條，區分了三種類型的懷疑論，逐段分析《齊物論》，認為莊子把懷疑作為一種策略和方法，并不是教條的懷疑論。大衛·羅伊（DavidLoy）強調了莊子和龍樹在真理認知方面的相似，即真理只是為了應對特定條件暫定的，條件變化了就要采用不同的判斷，并和大乘佛教的方便、權益說法（upaya）相類比。艾瑞克（EricSchwitzgebel）不同意任何“懷疑主義”論斷，他提出兩個論點：一是莊子想引導讀者不要過于嚴肅地對待語言；二是莊子不是懷疑主義者。艾文賀認為莊子不應被解讀為相對主義者，而是認識論上的和語言上的懷疑主義。

無論是《懷疑主義論文集》的題目，還是喬柏客“現代學術討論語境”的設定，及其主要參照的西方學者對《莊子》的研究成果，都彰顯出這部文集與中國國內的《莊子》研究成果迥異，它以西方哲學理論和概念前提為參照，問題意識、研究興趣都來自西方。寫作者的教育背景決定了其對《莊子》的研究傾向于通過西方哲學的濾鏡，其對話的對象也主要是英語讀者。當然，對這種研究方式歷來存在兩方面的看法：反對者認為以“懷疑論”界定《莊子》，是強加于《莊子》的概念，與莊子的本意相距甚遠，甚至可以說與莊子無關，這是一種思想對另一種思想的殖民，這個立場主要是站在中國本土研究語境；贊同者認為，西方學者通過運用自身文化熟悉的概念，揭示出一些中西思想面臨的共同問題，共同經驗，可以更好地進行跨文化交流與理解，在研究方法上西方學者注重概念界定，理論工具，條分縷析，深化了討論，擴展了視野，豐富了哲學史上“懷疑論”的命題。無論是對西方傳統“懷疑論”的探討還是與其他哲學家的比較研究，都體現了其期待在關心和感興趣的哲學問題中引入莊子的思考與回應，這似乎又是哲學史上論說不盡的“六經注我”的一個實例。

（二）《〈莊子〉與魚之樂》：細讀文本、還原文化語境的解讀

英語學術界的主流漢學研究方法通常為解釋西方傳統概念或解決其當下問題，使用西方理論和方法研究中國的思想典籍，而把原文作為引證資料，在某種程度上可以拓展傳統國內莊子學研究的思路。但是，也有具備文化自覺意識的學者反對這種研究方法和理路，安樂哲就是其中一位。他認為西方學術界對中國哲學的解讀存在致命缺陷，其往往將中國哲學置于與其自身毫不相干的西方哲學范疇和問題框架中加以討論，多年來他一直拒絕用西方哲學話語來詮釋中國傳統哲學，而主張細讀文本，取其相似概念，體味原文的語境，《〈莊子〉與魚之樂》正是誕生于這種詮釋主張之下。《〈莊子〉與魚之樂》基于2012年8月在夏威夷大學東亞中心召開的“東京大學—夏威夷大學（UTUH）比較哲學第一次會議”。其間，夏威夷大學和東京大學的5位教授、30多位研究生和10多位國際學生進行一系列主題報告，主題是參加者對中國和日本哲學原典進行細讀。在前言中，安樂哲提倡：

建立一種歷史的、思想的詮釋語境細讀典籍。通過細讀日文、儒家和道家典籍來展示論爭。將討論放置于此語境下發現解釋差異之各種可能，一定程度上使讀者避免有害的文化簡化論（culturalreductionism）。無論是東亞文化專業的西方學生，還是中國、日本學生，當下都戴著有色眼鏡，蒙上了濃厚的西方哲學理論和概念前提的色彩，這種詮釋的語境正是出于對該現象的關注。

論文集首先介紹了莊子和惠子的相關背景，回顧了西方比較哲學關于莊子及其文章是否應被劃分為懷疑主義、相對主義或視角主義的持續的論戰情況。隨后，編者總結了該部論文集關于魚之樂的辯論，力證即使是這短短的一個小故事，其解釋的視角也是無窮盡的。文集重新收錄了《莊子試論集》中湯川秀樹的文章作為開篇，此舉可能是因為文集主要收錄的英語和日語學者的論文，有亞洲與西方平等對話和向前輩研究者致敬的含意。霍夫曼（HansPeterHoffmann）提供了文學的方法解讀，沒有引進前提或制造不適合全文的矛盾。陳漢生則認為莊子和惠子都是相對主義者，但他們的聚焦點和結論不同。莫卡德認為莊子表達了天的超越含義，并堅持“游”必須在這種超越的生活背景下來解讀。鄧育仁（NormanY.Teng）認為陳漢生對莊子和惠子對話分析中采取的邏輯與分析方法正如早期中國思想家后期墨家經典的《小取》（LesserPick）方法一樣。張隆溪把魚之樂寓言推演到跨文化理解的問題上。梅勒討論了“游”的概念，基于仔細分析的基礎上，兩種魚之樂的解釋出現了，一種是“詩”化的，另一種更“散文化”。根據更“散文化”的解釋，梅勒支持“you-ing”和“ramblingon”作為完整的、合理的哲學方法。安樂哲的論點是堅持在原文本歷史的、思想的語境下細讀和理解文本。他把自己的文章放在文集最后，認為在解讀如《莊子》一類的經典文獻時，要建立一種詮釋的語境。于是他去發掘作為道家宇宙論根據的普遍性假定，稱之為過程的、徹底的文脈的堅持。他把“魚之樂”的文本放在與墨家爭論的宇宙觀中，來觀察任何不同于此的努力將會對解釋產生何種影響。文集收集了8篇亞洲學者的論文，占據一多半篇幅。該文集是西方和東方兩個學校合作交流成果的體現，氛圍平等友好，提供了一種中西比較哲學方法的范式。

（三）《藏天下于天下》：中西詮釋語境的交匯

《藏天下于天下》文集的題目取自《莊子·大宗師》的“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猶有所循。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循，是恒物之大情也。”副標題對《莊子》的不齊之論說，既巧妙地借用了“齊物”的說法，又宣告了選文的多視角特色。

該文集的誕生源于在芝加哥召開的亞洲研究協會第49屆年會，名稱為“怒者其誰：《莊子·齊物論》中的神秘主義、視角主義和‘明’”（WhoisitthatRousesThemForth：Mysticism，Perspectivism，andIlluminationinZhuangzi’s“Qiwulun齊物論”），10篇文章中有7篇文章為首次發表。不同于之前的文集，該文集予以神秘主義的討論一定篇幅。如入選的第1篇文章中羅浩（HaroldD.Roth）和李耶理一樣在相對主義、懷疑主義基礎上認為莊子是神秘主義，李耶理支持入世神秘主義（intraworldlymysticism），而羅浩則看到了莊子中的兩種神秘經驗（Bimodalmysticalexperience），一種是如瑞麗宣稱的更高一級的知識，另一種就是艾文賀提出的接受來源于冥想練習的直覺的知識。任博克認為莊子否定了客觀的普適視角，同時給予“萬物為一”這一視角優先性。任博克稱之為“遍中整體論”，即認為整體大于各個部分之和。“一”的視角不是宣稱世界的本質，“而是不存在任何確定的知識”。就好比游戲中“萬能牌”的功能，圣人對周邊可能的變化開放地應對，不受任何偏執觀點的限制，而保持精神自由。顧史考則從另一個角度討論“萬物為一”，他從《齊物論》開篇天籟寓言發問：天籟到底是雜音還是好聲音？人們要欣賞世界的多樣性，應“忘記”不同的成員的絕對價值，而是把他們看作是不斷生與死交響曲中暫時的演奏者。達到物我兩忘，覺悟到萬物都在死亡并歸于天池的那一刻得到了平等。悅家丹認為莊子不是懷疑論者而是具有批判精神的思想家。悅家丹主要從“蝴蝶夢”和“河伯與海若對話”兩則寓言中得出結論。這部文集學術水平較高，作者皆有中文名字，且一半以上標注了中文名字。文章標題對《莊子》中重要的術語和篇名采取了音譯的辦法。《藏天下于天下》篇目原文及其中文翻譯如表2所示。

值得一提的是，文集入選的10篇文章中，有兩篇來自華裔，其中1篇為林順夫對葛瑞漢翻譯的批評，另一篇是顧史考親自翻譯的中國臺灣清華大學教授楊儒賓的論文。該論文集構建了一種中西對話的語境，這在西方的漢學研究中是非常難得的。從某種程度上，兩位華裔的文章可以看作針對《莊子》研究中把西方的哲學、理論當作典范的普遍傾向的回應。林順夫的論文反駁了葛瑞漢對《莊子》結構的質疑，指出其內在的暗示是這本中國古典作品應該有如西方哲學著作一樣邏輯謹嚴的結構，而林順夫恰恰認為《莊子》的結構是中國古典散文結構的特點，是其獨有的價值所在。他通過對《論語》《孟子》《墨子》《管子》與莊子同時代和前后時代作品結構的對比，以及劉笑敢對《莊子》文本單個字和復合詞出現篇章的分析，進而證明內、外、雜篇分章，并分析了葛瑞漢按照相似詞而忽略內在意思邏輯重構原文的不合理之處，并對他的具體翻譯段落進行了評論。楊儒賓的論文討論了莊子認為耳朵、眼睛等感官是深層次意識的通道，與宗教經驗的“通感”類似，可以看作對不可知論和神秘主義討論的回應。英語世界的莊子議題主要是集中在哲學領域，從認識論角度討論，以邏輯的方式進行討論，而該文章涉及了冥契體驗層面。這兩篇論文雖然是英文寫作，但從研究方法和學術思路上是把《莊子》根植于原語文化語境中的研究。

華裔學者的研究引發我們對中西比較哲學方法的思考，而美國漢學家安樂哲提出建立詮釋的語境（interpretivecontext），盡可能把《莊子》放在其歷史背景與思想背景之中，以歷史上《莊子》經過百年的編撰，編者為多人為預設，從道家的過程論與情境化開始，提倡從《莊子》出發理解莊子哲學，前文中提到《〈莊子〉與魚之樂》論文集就把解讀“魚之樂”的寓言放置于道家的宇宙論之中。安樂哲時刻提醒詮釋者應發出詰問是否運用了并非原文的前提。他認識到“中國和西方文化傳統的豐富性與復雜性，某種程度上維系了各自的一套主導文化傳統的預設……簡單地說，就是我們多少會常借用我們的哲學話語來擴展它的傳統意義。”理查茲（I.A.Richards）的《孟子心論》（MenciusontheMind）提醒理解與翻譯西方傳統不一樣的傳統，該如何面對本土文化的概念，是不是把他者當成本國思想的鏡子，還是兩種文化同時關照，理解孟子是否必須抹掉自己的思想傳統來學習另一種傳統？在理查茲看來，當西方學者開始用常識閱讀中國文本時，不可避免地會帶有哲學預設，應該對這些預設進行批判性認識，因為這些預設受柏拉圖實在論的影響。認識到不同的信仰系統導致了中西方哲學概念內涵不同，提倡在比較哲學研究中不能直接翻譯或互換，需要詳細闡釋才能解除誤會。

安樂哲和理查茲對中西比較哲學研究方法的反思應該引起海內外研究者的重視。在分析另一種思想文化傳統時，避免生搬硬套本國的文化預設，并對其來源保持清醒的批判和認識。《藏天下于天下》這部文集對神秘主義的辯護，對原典的引述，對相對主義和懷疑主義的反駁，對道家本土的興趣并愿意到原文的語境中去了解，說明研究向縱深化發展，意在走出囿于西方語境的“門戶之見”。

三、《莊子》西傳的狀況與展望

筆者描述英語《莊子》研究論文集的基本面貌，從歷史發展脈絡來看，筆者認為文集從開始的簡單對莊子以不可知論、神秘主義的一言以蔽之，漸漸涉及其哲學層面、認識論，以絲絲入扣的邏輯進行分析，到目前開始認真討論存有、其冥契體驗層面，是莊子研究在英語世界的深化。隨著時代的發展，漢學家們漢語能力的提高，也是溝通提升層次的重要原因，對原典和原文化的興趣說明文化力量的對比在悄悄發生變化。篇幅所限，本文在中西比較的框架下對三部具有代表性文集進行重點討論，對目前的英語世界莊子研究狀況有以下幾點思考。

第一，在英語《莊子》論文集方面，中國學者的聲音處于相對弱勢。曾經來華學習過的學者對中國文化有較多的同情和理解，《藏天下于天下》的編者顧史考曾在復旦大學訪學半年。安樂哲在美國任教期間就與中國學界往來頻繁，現在受聘于北京大學，而這些與東亞學術圈有對話交流的學者更具比較文化視野。

第二，學者的影響力和出版社在思想傳播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如兩位編者梅維恒和孔麗維都翻譯過《莊子》。安樂哲對儒家道家思想的關注，使得他所在的夏威夷大學成為當代漢學研究的重鎮。《莊子試論集》和《〈莊子〉與魚之樂》這兩部論文集均由夏威夷大學出版社出版。紐約州立大學出版社（StateUniversityofNewYorkPress）出版了眾多關于東方思想文化的學術書籍，六部文集中有三部由其出版，占據了半壁江山。

第三，西方學者的莊子研究方法迥異于國內學者。西方學者的莊子研究展現了不同于中國學者的問題取向和知識路徑。一方面，他們的語言哲學、宗教學、神話學、文化哲學的研究方法深化了我們對《莊子》結構和概念的理解。西方學者的知識學傳統和方法論背景，其視角與創新意識值得我們學習和借鑒。另一方面，我們要看到西方理論和方法的使用限度，不能忽略了研究對象自身的特性。筆者認為西方的分析工具和理論前提可以借鑒，但同時一定認識其運用的范圍和局限性，切勿盲目擁躉。

第四，從歷史的、發展的眼光來看待哲學思想典籍的海外翻譯與詮釋。絕大多數學者在把莊子命名為“懷疑主義”的同時，都會指出他的哲學不同于西方的懷疑主義，這本身就體現了以懷疑論來界定莊子的局限性。從莊子在海外的傳播歷程中，我們需要認識到格義的詮釋方法只是一定歷史階段的一種權宜之計。安樂哲的“文化簡化論”提法應該引起重視，即應注意避免對異質文化狹窄的解讀。讀者群對異國文化思想認知深化后，以學習的尊重的態度對待異質文化，應更提倡鼓勵玄奘“五不翻”式的直譯加注釋的詮釋方法，以安樂哲為代表的一些中西文化思想兼通的哲學家已經在經典翻譯中進行了實踐，相信這也是未來經典詮釋深化發展的大勢所趨。

《莊子》在世界哲學、文學、宗教學領域具有獨一無二的價值，就筆者看來，目前《莊子》中涉及體悟與技藝的方面，如庖丁、漁夫、輪扁的描述正是重視邏輯與理性的西方哲學的補充，《齊物論》中體現的多元思想幫助西方走出二元對立思想的藩籬。在文學上，其“音樂式結構”（林順夫語），其汪洋恣肆、瑰麗百變、不拘一格的意象，及其寓言（三言）的言說方式展示了其獨特的價值。在宗教層面，其“心齋”“坐忘”等獨有的修煉方式，又可以與禪學和現代認知心理學對話。《莊子》是中國文化傳統的寶庫，是中國文化的驕傲，英語《莊子》論文集體現了中西對話、中西詮釋語境的交匯。